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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丁·戈迪默宗教意识研究

2020-12-19胡忠青

太原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0年3期
关键词:宗教信仰朱莉基督教

胡忠青

(华中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9)

1991年,瑞典文学院在授予南非作家纳丁·戈迪默(Nadine Gordimer)诺贝尔文学奖的授奖词中说:“她的作品包括长篇小说和短篇小说,种族隔离的种种后果构成了这些作品的重要主题”[1]261。在受奖演说“写作与存在”中,戈迪默引用希腊作家尼可斯·卡赞扎基斯(Nikos Kazantzakis)的话说,作家的探索,“不得不‘作出与我们时代可怕的节奏合拍的决定’”[2]272。的确,戈迪默的每一部小说都鲜明地揭露了特定时期南非的病态,既有历史感,又有一种令人不安的时代气息。因此,戈迪默被誉为“南非的良心”和“南非的阐释者”[3]1。

大多数研究者倾向于以1994年种族隔离制度的废除为分界线,将其长篇小说的主题归结为种族隔离时代的南非黑人的伤痛、黑白关系展望和后隔离时代人的异化等,侧重于研究特定历史背景下人的生存状况。戈迪默的小说从来都不是单一主题的作品,而是交织着种族、身份、暴力、性、自由和文化等多种元素的多主题小说。在1953年到1987年之间出版的长篇小说中,戈迪默更加侧重于揭露种族隔离制度带给南非人,尤其是南非黑人的伤害。在此之后出版的小说中,戈迪默在一如既往地关注南非国民基本生存的同时,也开始反思西方文化对南非文化和南非社会的冲击,以及如何重建南非文化自信等问题。约翰·马克斯韦尔·库切(John Maxwell Coetzee)在评价戈迪默中后期的小说时也认为,“戈迪默小说的关注点开始转向精神层面”[4]。作为精神层面主要表征的宗教,就成为戈迪默文化探索的首要切入口。

南非有着浓厚的宗教氛围。约翰·姆毕迪教授曾说,“非洲人都知道宗教,没有宗教与非宗教之分,所有的生活都在宗教控制下,政治和宗教是主要的组成部分”[5]56。各种宗教之间,以及宗教与政治、经济等方面有着错综复杂的关系。宗教意识已经深深烙入了每个人的生活与思想。戈迪默曾说,“我不信任何宗教”[6]10。但是作为白人移民后裔,她自小接受欧洲文学的熏陶,间接感知到了文学中的宗教元素对于表现社会现实的重要性。同时,作为一个跨文化者,双重身份使她对以宗教为表征的西方权力话语机制洞若观火,因而能够更为敏锐而客观地揭示出外来宗教对南非社会的影响。戈迪默在小说中塑造了不同信仰的信徒形象,呈现了信徒们极具代表性的宗教生活片段,简单勾勒出自己对宗教信仰的认同与批判。但是,戈迪默对宗教的批评并不是为了批判宗教本身,而是借批判宗教来批判以基督教文化为主导的西方文化对他国文化的侵蚀,引导人们从宗教角度来审视西方国家文化殖民主义的破坏性影响。基于此,她积极倡导宗教文化多元化,维护民族文化特质,以对抗文化殖民主义对民族文化的侵蚀。

一、肯定宗教仪式的凝聚力量

宗教仪式是在特定场合举办的,一种具有共同关注和情绪的集体仪式,是宗教观念外在化、程序化的宗教现象。宗教仪式不仅具有强化宗教信仰、调适参与者心理的作用,而且具有增强群体认同的功能。而群体也借助宗教仪式重新确立和巩固自身。在种族主义隔离时期的南非,宗教仪式在集聚革命力量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所以,在《我儿子的故事》中,戈迪默就以祭奠仪式和圣歌为例,展现了基督教仪式对于凝聚向心力,建立群体认同感的重要性。但是,戈迪默对基督教宗教仪式的认同是有预设前提的,即为革命斗争的需要。

九个年轻人被警察枪杀,人们为他们举行了祭奠仪式,由马耶基索神父主持。不同肤色、不同阶级的人们纷纷赶来参加。神父带领着他们用特瓦萨和佩迪土语祈祷。在肃穆的仪式上,白人本能保持的个人空间消失了,他们被融进了黑人大众的群体之中。凡俗修女紧贴在一个黑人男子的胸前,一个衣衫褴褛的黑人小孩紧抱着一个白人教授的腿,白人妇女的香水味与黑人醉汉的酒味混合在一起。“所有人的身体合并成了一个基本的身体,具有一致的呼吸和一致的心跳。”[7]101祭奠仪式为所有黑人和有良知的白人建构了一个神圣的阈限空间。在这个神圣空间里,白人和黑人对彼此本能的戒心和抵制消失了,两种肤色之间的鸿沟自动弥合。因为相同的道德信念和奋斗目标,人们建立了对彼此的认同。在祭奠仪式即将结束时,白人警察发动了攻击。人群四散逃命,马耶基索神父与索尼和汉娜跑到了一起。一个年轻人被击中,倒在神父、汉娜和索尼的前方。在生死关头,索尼和汉娜选择保全自己,随着人群一起逃走了。而神父却置个人安危而不顾,留下来照顾受伤的年轻人,并因此受伤死去。神父的牺牲,不仅激发了人们对神父的认同,更进一步强化了有良知的白人与黑人之间的群体认同感。

作为基督教仪式之一的圣歌,在黑人们的自由斗争中有着特殊作用。在死难者的祭奠仪式中,为了不让白人武装借机攻击,组织者中断了自由之歌,转而带领大家唱圣歌。人们在圣歌中缅怀死者,寄托哀思,表达着对反动统治的憎恨。圣歌犹如一副铠甲,帮助歌唱者抵御可能的危险;又如一面旗帜,展示着人们的革命热情。而在监狱里,唱圣歌也成为了斗士们传递情感的重要方式。当有人即将被绞死的时候,被囚禁的革命者们就会不约而同唱起圣歌,用歌声陪伴那个不认识的人走向刑场。革命者们藉由圣歌在内心建立起一个秘密的神圣空间。在这个神圣空间里,赴死的革命战士得到心灵的慰藉,暂且存活的革命者得到精神的鼓舞。唱圣歌,不再是赞颂上帝之爱的方式,而成为人们交流、表达认同的途径。帕森斯认为,“由于人们的态度具有共同的仪式表达形式,所以人们不但凭此形式来表示自己的态度,而且还转而强化这些态度。仪式可以使态度上升到一种高度自觉的状态,还会进一步通过这些态度来强化这个精神共同体”[8]350。基督教的葬礼仪式成为人们表达道德信念和政治认同的形式。通过宗教仪式,人们强化了自己的政治诉求,明确了自己的道德立场,建立了强大的群体认同感。这种群体认同感给予了黑人极大的信心和力量,激励他们更加勇敢地投入自由斗争;同时也加深了白人有识之士对黑人族裔的了解与认同,鼓舞他们更加义无反顾地加入黑人革命者的战斗。

二、透析宗教信仰自身的局限性

种族隔离制度剥夺了黑人世代栖息的家园,将黑人推入绝境。在社会底层无望挣扎的黑人看不到一丝希望的光亮,转而从宗教中寻求慰藉与补偿。宗教信仰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黑人们遭受的精神痛苦,带给了他们一丝活下去的希望。马克思也曾说过,“宗教里的苦难是现实苦难的表现,又是对这种现实的苦难的抗议。宗教是被压迫生灵的叹息,是无情世界的心境”[9]9。然而,如无神论者霍尔巴赫所言,“宗教人士很像赤贫的母亲,她们没有面包,却企图用小调使自己挨饿的孩子睡觉,或者用小玩具转移他们的注意力,使他们忘掉饥饿”[10]147节。基督教教导信徒们逆来顺受,将改变现状的希望寄托于来世,以掩盖现实苦难的根源。然而,宗教只是为人们虚构了一个精神家园,离开了宗教环境,结束了宗教幻想的人依然要回归到残酷的现实,幻想破灭后的虚无会带给人更大的痛苦。所以,马克思认为,“宗教批判摘去了装饰在锁链上的那些虚幻的花朵,但并不是要人依旧带上这些没有任何乐趣任何慰藉的锁链,而是要人扔掉它们,伸手摘取真实的花朵”[9]2。所以,在小说《我儿子的故事》《无人伴随我》《新生》和《偶遇者》中,戈迪默就透析了基督教的虚幻性与排他性。

在《我儿子的故事》中,圣歌被人们用作团结彼此的交流符号,却没能帮助无辜人群逃过白人武装的袭击。在奔涌的人群中,马耶基索神父用自己的语言大声祈祷,试图安抚四散惊逃的人群,“但是惊慌的人群从他们当中的这位被钉在十字架上的那个人的代表身边狂奔而过,没有什么能够驱散这些人的恐惧”[7]106。在生死关头,基督教敌不过现实带给人们的恐惧。不仅如此,神父也死了。虚幻的宗教信仰无法给人们以帮助,也改变不了残酷的现实。在《无人伴随我》中,戈迪默再次批判了宗教的虚幻性。“尽管那些牧师和神父也许谈到把他推荐给上帝看管,祈祷文说让他安息,葬礼的演说者担保他的灵魂继续活着。他的位置和工作在人间,这里,现在,不是在上帝的看管下,不管那也许会坐落在什么地方。他是要行动,不是要安息。”[11]213虚幻的宗教拯救不了被反动政权剥夺的人的生命,也无法让逝去的生命安息。没有生命作为载体,灵魂如何继续存活?与此对照,革命斗士们的生命才是最真实的存在。宗教信仰同样没有给《新生》中的塔佩洛的现实困境带来任何改观。“在十七个月的单独监禁中,没有任何一个上帝或神灵给过他们一点帮助”[12]196。靠着坚强的革命意志和战胜苦难的决心,塔佩洛获得了自由。苦难的煎熬激发了塔佩洛直面现实的勇气。他成了新时代家园的守护者,保护自然成为了他的信仰。

任何一种宗教都大力宣扬“真理的绝对性”。在诸多宗教中,唯有自己信仰的宗教才是绝对真实的。一种宗教如果没有排他性,也就无法吸引信众,自然就没有存在的理由。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讲,排他性是宗教赖以生存的根本。然而,戈迪默作品中对基督教排他性的探讨,并不是对宗教本身排他性的探讨,而是对白人基督教信徒对于弱势族裔的“排他性”的探讨。基督教是南非第一大宗教。截止到1990年,基督教信徒总人数就占了全国总人口的78%(1)《南非官方年鉴,1989—1990》,比勒陀利亚版,第639页。转引自黄若迟,论南非宗教及其社会文化作用[J].西亚非洲,1996(3):42-48.。基督教的广泛传播,并不意味着基督教精神的广泛落实。基督教宣扬“上帝面前人人平等”,却与殖民力量裹挟在一起,异化为种族主义统治的帮凶。在种族主义统治时期,黑人不仅被白人剥夺了生存的基本权利,甚至连宗教信仰权利也被打了折扣。即便是在接受基督教的前提下,黑人们也没有体会到基督教所倡导的“平等与博爱”的宗教精神。肤色成为黑人宗教信仰的障碍。他们被禁止参加白人组织的宗教活动,甚至是黑人牧师也不能与白人同事在一起开会。《我儿子的故事》中,索尼一家奋力挤进了白人社区,拉近了与白人的物理距离,但白人仍然利用基督教信仰,在他们之间划开了一道不可逾越的无形鸿沟。所以,主人公威尔如此感叹,“我们的白人邻居们每逢星期天都在其中祈祷他们的上帝,这个上帝不允许我们这类人进入他的殿堂”[7]238。

不仅如此,西方基督教文化总是有意误读其他宗教文化。《偶遇者》中的白人朱莉决定跟随阿卜杜远赴西非。为了挽留女儿,父亲极力劝阻,“在那边,女性受到的是奴隶般的待遇。那是那里的文化和宗教所规定的”[13]84。然而,到了阿卜杜的家乡后,朱莉发现,实际情况并非父亲所描述的那般不堪。这里的女性享有和男性一样的自由。阿卜杜的母亲就是这个家庭的精神支柱,掌控着一家人的生活,享受着家人的尊重。生活在这里的女性只有在需要时,才会穿上黑袍子,披上方披巾。父亲的偏见表现了基督教世界对其他宗教文化的偏见。通过朱莉的实际见闻和体验,戈迪默批判了朱莉父亲的自以为是和自私自利,也间接批判了基督教文化的排他性。

三、揭露宗教文化殖民的本质

基督教教会的伪善,掩盖不了其与殖民统治相互勾结的本性。殖民统治为基督教的传播提供便利,基督教教会也为殖民统治提供宗教理论支持。殖民统治将穷苦黑人推入绝境,基督教教会紧随其后,以基督教教义规劝黑人信教,缓和殖民地人民与宗主国的矛盾。在精神上麻痹穷苦黑人的同时,基督教教会也充当殖民统治的爪牙,拉拢黑人信徒压迫本国人民。正如大主教弗兰克·切肯纳所说,“白人用圣经交换了我们的土地和自由”[14]70。戈迪默也认为,“这个上帝是白人的上帝,不是他们祖先的神灵。‘上帝’:殖民地文明的首要赐予,象征着整个国家都被剥夺”[12]196。所以,在《我儿子的故事》《空前时代》和《偶遇者》中,戈迪默鲜明地批判了基督教文化对非洲文化的强势同化,揭露了其文化殖民主义的本质。

基督教起源于中东,却繁盛于西方,已成为反映西方人社会心理、代表西方文化价值观的媒介。其所倡导的“平等与博爱”也是建立在维护欧洲利益的基础上的。在基督教文化的巧妙伪装和循循善诱下,西方文化价值观等慢慢内化入人的内心,使人在不自觉中疏离了本民族的文化,转而认同西方文化。也正因如此,任一鸣曾言,“在后殖民时代的非洲,殖民者留下的最大一笔遗产就是宗教。宗教在非洲殖民地国家的传播是另一种形式的殖民,他对殖民地的占领和统治方式不同于枪炮,也不同于语言,它直接作用于人们的精神世界,从根本上改变人们的人生价值观。”[15]所以,在基督教文化的辐射下,即便不是基督徒,其思想和行为往往深受基督教文化的影响而不自知,逐渐丧失了自我意识和创新精神。所以,殖民时代的黑人,甚至是黑人知识分子也浑然不觉基督教文化对自己思想的侵蚀。《我儿子的故事》中的索尼在加入革命之前,并不明白白人的统治与宗教有什么关系,他“把强权想象为一种抽象,一种超宗教的奥秘,……不相信把人们弄得如此无能为力的强权只存在于人们自己的屈服中”,因为他不知道“所有的宗教都是利用神话人物来阐释各种奥秘的,……有一种宗教甚至拙劣地抬出一个生自处女的半神半人的人物来,目的是为了使那种特别的神话显得更加可信”[7]14。“生自处女的半人半神的人物”,指的就是基督教经典《圣经》故事里少女玛利亚从圣灵受孕所生的耶稣。也正因以基督教为主导的西方文化的侵蚀,索尼对白人文化充满向往,在不自觉中疏离了与黑人社区的关联,最终因为对白人女性的痴迷而被革命队伍边缘化。《空前时代》里成长于殖民时代的男校校长埃尔德给自己女儿取的教名就来自《圣经》,因为“这个孩子长大后要用自己的名字取悦白人”[16]2。

在后殖民时代,以基督教文化为主导的文化殖民在科技的助推下迅速蔓延,以更加隐性的方式影响着非洲各国。《偶遇者》中的阿卜杜深受基督教文化影响。阿卜杜自称是“没有国家的人”[13]11,因为他的国家是一个充斥着政治腐败、宗教迫害、边界冲突,连宗主国都不想要的北非小国。阿卜杜本名易卜拉欣·伊本·穆萨。“易卜拉欣”来自《古兰经》,是伊斯兰教中的先知之一,被视为众先知之父、真主的朋友。父母给他取了这个名字,期待着他能像父辈一样成为一个虔诚的伊斯兰教信徒,并守护着他们的家庭。然而,原本虔诚的伊斯兰教徒阿卜杜,在欧洲媒体的自我鼓吹和自我标榜的影响下,放弃了自己的宗教信仰,淡化了自己的民族意识,转而认同欧洲的文化价值观念,并对欧洲的生活充满向往。他一次次使用不同的化名去往不同的国家,又一次次无功而返。被驱逐回国后,阿卜杜用回了自己的本名。然而,姓名的回归并不意味着阿卜杜民族意识的回归。他继续不择手段地申请移民。阿卜杜在设法逃离本土的同时,努力抵制着作为内群体的家庭带给他宗教影响。对于家人的宗教信仰,阿卜杜不以为然。他甚至鄙薄自己的母亲,有着虔诚信仰却仍然要在家人的支配下嫁人。

阿卜杜只是在形式上维持着伊斯兰教教徒的生活方式。斋月期间,他只是为了让母亲高兴才守斋。在伊斯兰教文化中长大的阿卜杜深谙伊斯兰教的守斋禁忌,却在斋月期间有意违禁,与妻子发生性行为。“禁忌与神圣事物和宗教观念相联系,体现为对个体行为上的限制和禁戒规定,遵循禁忌规定可以强化宗教意识,使神圣事物处于圣洁而不可侵犯的地位。”[17]40斋月禁忌是伊斯兰教生活的重要内容,其目的就是要求穆斯林通过守斋行为抑制本我欲望、接受磨炼,以获得神圣的宗教体验,从而强化自己的宗教意识。阿卜杜通过有意违禁摈弃了自己的宗教信仰,也淡化了自己的民族意识。母亲对儿子的违禁行为心知肚明,却选择了隐瞒。因为她害怕阿卜杜会因为家人的责怪再次离开这个国家。然而,母亲的包庇并没有换得阿卜杜民族意识的回归,他依然忙于移民申请。在有意疏离本民族宗教信仰的同时,阿卜杜还刻意远离激进朋友们的国事讨论,以此淡化民族意识对他的牵绊。在欧洲文化浸染中长大的朱莉深知文化殖民的真实面目,一再劝告阿卜杜放弃不切实际的幻想。舅舅挽留阿卜杜,希望他能留下继承自己的修车厂生意,却被阿卜杜拒绝。在他看来,只有基督教的世界才是世界,“如果你想住在发达世界里,唯一的办法就是想办法挤进所谓的基督教世界里”[13]137。阿卜杜以为,只要努力,总有一天,他会做到像媒体所宣传的那样,在欧洲大国的摩天大楼里指点金融。

宗教信仰明确而充分地表现了信仰者个人的意志、决心和生活态度。选择另外一种宗教信仰环境,意味着选择了另外一种价值尺度。阿卜杜将以基督教为主要宗教信仰的欧洲认定为发达世界,寄希望于移民到一个欧洲大国来提升自己的主体地位。父辈们不解,“外面那个假神充斥的世界有什么是值得你们去的呢?”[13]161《古兰经》中的先知易卜拉欣劝导家人不要相信祖宗敬拜的假神,现实生活中本名“易卜拉欣”的阿卜杜却对假神充斥的世界充满向往。经历过殖民统治的父辈们对新时代的文化殖民洞若观火,年轻人阿卜杜却深陷其中无法自拔。“他的努力注定是西西弗斯式的努力,因为在新的国度,他会再次遭受帝国文化的排斥,在夹缝中艰难求生,边缘人的身份依然无法改变。”[18]与阿卜杜形成鲜明对照的是,朱莉选择扎根本土,用勤劳的汗水建造属于自己的伊甸园。两相对比,不难发现,戈迪默藉由阿卜杜批判以宗教为主导的新殖民主义的同时,将朱莉塑造为对抗文化殖民主义的典范。

四、倡导宗教信仰多元化

以宗教为主导的文化殖民主义破坏了其他民族文化的完整性和独立性,严重违背了文化主体间的平等交往原则,极大地破坏了人类的文化生态平衡。如何对抗文化殖民主义,维护民族文化特质?戈迪默在小说《偶遇者》中以伊斯兰教为例,给出了她的建议:维持宗教信仰多样性,对抗文化殖民主义。

宗教信仰是民族风俗习惯和传统文化的一部分,它与特定民族的传统观念、伦理道德和人生价值等密切相关,是该民族传统文化的结晶。宗教信仰与本民族的民族意识紧密结合。民族意识指的是,“人们对自己属于哪个民族的一种归属感和主体意识,包括对本民族存在与发展、群体价值与历史命运、负有义务与责任的自我联系与理解;对本民族历史、文化、生产生活方式和独有的各种民族特点的认同与热爱;对族内和族际关系的共同认识和看待,等等”[19]229。民族意识是民族分界和民族认同的主要标志,对民族的统一和凝聚,有着巨大的内向力和推动力。宗教信仰是维系民族向心力和维护民族文化传统的强有力的精神纽带。因此,维持民族宗教信仰成为强化民族意识,对抗文化殖民主义的重要途径。

《偶遇者》中的阿卜杜一家都是伊斯兰教信徒。因为语言障碍,朱莉无法用语言与阿卜杜家人进行情感交流。为了赢得阿卜杜家人的认可,融进这个新的民族,她首先从与婆婆建立认同感开始。少言寡语的婆婆是家里的精神支柱,除了掌管厨房事务,她的日常就是祷告。作为一种宗教仪式,祷告既是宗教信徒表达赞美、祈求和忏悔的途径,又是表达自己思想和愿望的方式。所以祷告词是了解信徒内心世界的窗口。因此,朱莉选择从了解婆婆的祷告内容开始了解她。朱莉通过妈妈在网上订购了一本精装的《古兰经》英译本。在阿卜杜妹妹玛利亚姆的指点下,朱莉了解到婆婆常常诵读的经文是《众先知》《麦尔彦》和《至仁主》几章。这几章经文分别讲述了先知虔诚信主、苦尽甘来,以及真主创造万物等故事。通过对这些经文故事的学习与感悟,朱莉看到了婆婆对家人的期望与祝福,更看到了她强烈的宗教意识。正是这强烈的宗教意识影响并支配着婆婆的日常生活。宗教意识是民族意识、民族情感的集中体现。婆婆对宗教信仰的虔诚表达了她对民族意识的坚守。通过对婆婆宗教实践的了解,朱莉增进了对这个国家的民族意识的了解。

与此同时,朱莉通过对新的时间架构的适应,进一步表明了自己对这个国家民族意识的认同。朱莉来自前殖民地南非的约翰内斯堡,在基督教的时间架构中长大。在她很小时,大人就告诉她,“时间是被一个马槽里诞生的小孩所一分为二的。那之前的日子被称为B.C.(主前,即公元前),之后被称为A.D.(主后,即公元)。……这就是基督教的循环”[13]136。月相和四季都是被算在基督教循环里的。到了这个伊斯兰教国家后,朱莉发现,这里的时间架构是由伊斯兰教教历决定的。每天在清真寺塔顶呼唤人们前去祷告的穆安津,将人们的时间一分为五。人们上班的时间和休息的时间也以祷告时间为分界线。要适应这个西非小国的生活,朱莉首先得适应的是它的时间架构。她很快适应了每日穆安津的呼唤声所设定的时间架构。在斋月里,所有穆斯林都需遵守教规,从每日拂晓至日落禁止饮食和房事。作为一个外来的非穆斯林,朱莉本不需要遵守伊斯兰教教规,但是朱莉却坚决跟随家人一起守斋,并向丈夫表示永远和他同路。在整整三十天内,每日从日出至日落间,朱莉和阿卜杜一家一样,不吃不喝。身心对斋月的回应,完完全全就像对一个不同的时区国家的时差的回应。朱莉对新的时间架构的适应使婆婆看到了她的坚韧与真诚。她获准在开斋节当天到厨房帮忙。开斋节是伊斯兰教的重大节日,获准在这一天参与厨房事务,意味着朱莉获得了婆婆的认可。而在斋月之后的一个下午,朱莉在给女孩们上英语课的时候,婆婆破天荒地坐在了女孩中间。朱莉明白了,她得到了接纳。婆婆用行动表示了对朱莉的赞许与敬重,二人在宗教语境内完成了无言胜有言的交流。“个体对群体身份的觉知、对群体的心理归属感及对群体共享价值信念的肯定都是群体认同的构成要素。”[20]在摈弃基督教时间架构的同时,朱莉通过对伊斯兰教时间架构的适应,与阿卜杜家人建立了群体认同感,进而表达了自己对该民族民族意识的认同。

利比里亚学者爱德华·威尔莫特·布莱登(Edward Wilmot Blyden)在对比了基督教和伊斯兰教对非洲的影响后,也充分肯定了伊斯兰教在推动非洲社会进步方面所起到的积极作用,认为伊斯兰教,“承载着抵抗基督教政治、文化侵蚀的重任”(2)转引自张宏明.基督教、伊斯兰教对非洲社会发展的影响——爱德华·布莱登的宗教思想透视[J].西亚非洲,2007(05):12-17+79.。戈迪默与布莱登的观点是必然的契合。“文化是一个国家和民族的根和灵魂,是民族间相互区分的遗传基因,它鲜明的体现了一个国家和民族的品格”[21]。一个民族的文化特质是维系民族生存与发展的精神源泉。唯有倡导宗教文化多样性,维护民族文化特质,才能对抗文化殖民主义,维持民族的独立性,实现民族的可持续发展。

通过梳理戈迪默散落于多部长篇小说中的宗教意识,我们发现,戈迪默的宗教意识始终是流动不定的,她对宗教的认同与批判都是基于特定时期的社会需要。她对宗教仪式的凝聚力量的肯定,是基于革命时期的斗争需要。她对基督教虚幻性和排他性的批判也不是批判宗教本身,而是借此揭示基督教与文化殖民主义的复杂关系。马克思曾说,“宗教批判使人摆脱了幻想,使人能够作为摆脱了幻想、具有理性的人来思想,来行动,来建立自己的现实性,使他能够围绕着自身和自己现实的太阳旋转”[9]2。戈迪默对宗教的理性认同与批判,最终是要引导人们做一个有自我意识和自主思想、着眼于现实的人。针对以宗教为主导的文化殖民主义,戈迪默以伊斯兰教为例,倡导宗教文化多样性,对抗文化殖民主义。同属于外来宗教,伊斯兰教却被戈迪默赋予了相较于基督教更为积极的社会文化意义。其目的仍然不是针对宗教本身,而是借宗教信仰这一精神活动实践,说明强化民族意识之于对抗文化殖民主义的重要性。对于戈迪默来说,宗教信仰始终是她揭露现实、表达政治文化诉求的一种途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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