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味与德性:动物审美之内在张力
2020-12-17薛富兴
摘 要:辭赋乃古代鹦鹉审美研究之理想文本。中国古代鹦鹉审美趣味与视野奠基于汉,极盛于魏晋,深化于唐宋,其后继承而已。中国古代鹦鹉审美沿三端——鸟形、鸟性与鸟命运展开。先赏其美丽和丰富的毛色,次赏其卓越的人言摹仿能力,最后则以同情之心关注其遭人捕猎、囚禁的命运,呈现为中国古代动物审美意识的基本结构。中国古代鹦鹉审美经验既包括审美趣味,亦具备环境伦理。其鸟性欣赏中以鹦鹉比德之习存在浓厚的人类中心主义之迹,对鹦鹉被驯化命运的同情式关注则代表了中国古代动物审美之最高境界。作为自然审美对象的鹦鹉并非纯野生物,乃是经人类驯化的“人化自然”。历代鹦鹉赋关于鹦鹉的伦理意识中存在着悖论:作者们一方面意识到人类驯化鹦鹉违背了鸟性,是不道德的;另一方面则强调鹦鹉具备对人类主人的感恩意识,消解了前者之反思。
关键词:鸟形;鸟性;鸟命运;审美趣味;环境伦理
中图分类号:B83-0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5099(2020)06-0117-10
Interest and Virtue Based on the Internal Tension in the Aesthetics
of Animals: the Case Study of Fu Works on Parrots
XUE Fuxing
(College of Philosophy, Nankai University, Tianjin, China, 300353)
Abstract:
Fu works (odes) are ideal texts for studying ancient aesthetics of the parrot. The aesthetics of parrots in ancient China established in Han Dynasty, prevailed in Wei and Jin Dynasty. And it further developed in Tang and Song Dynasty, and has been passing from generation to generation later on. The aesthetics of parrots in ancient China develops from three aspects in the parrot, namely, its appearance, characters and fate. People appreciated its shining colorful feathers, its excellent ability of imitating spoken words, and finally, people felt sympathetic for its fate of being captured and imprisoned. The ways of peoples appreciation reveals the aesthetics of animals. The aesthetic experience of parrots in ancient China includes both of aesthetic interest and environmental morality. Anthropocentrism lies in the tradition of analogizing virtue to parrots in the aesthetics, while the care of parrots fate to be domesticated indicates the highest level of the animal aesthetics. The parrots aesthetically appreciated are not wild ones, rather, they are “humanized”. There is a paradox for the moral idea on parrots in Fu works related. Poets realized that peoples domestication of parrots was unmoral for that violated parrots nature; but they also stress on the idea that parrots show their grateful feeling to human beings, which abolishes the formers reflection.
Key words:
birds appearance; birds character; birds fate; aesthetic interest; environmental virtue
众鸟类中鹦鹉实可谓尤物,因其靓丽的毛色与如簧之巧舌,很早就得到人类的宠爱。中国人与鹦鹉结缘可谓久矣,已出土的商代玉器中即有仿鹦鹉器型,此乃国人鹦鹉之恋的旁证[1]。 国人对鹦鹉的鸟性亦很早即有认识。《说文解字》云:“鹦,鹦
?冾I,能言鸟也,从鸟,鹦声。?冾I,鹦?冾I也,从鸟,母声。”[2]如“鹦鹉能言不离飞鸟”[3]; “鹦鹉能言而不可使长”[4]。可见,国人对鹦鹉的最深刻印象乃其对人类语言的突出摹仿能力。历史上,我国本土的绿鹦鹉和红鹦鹉主要产于甘肃、广东与云南三地,白鹦鹉和五色鹦鹉则为海外之物[5]。
一部鹦鹉欣賞史实在是中国古代自然审美史的必要组成部分、微缩景观,至少乃古代中国人动物审美史之典范,因为在历史上,国人对鹦鹉的审美关注极早、历代不绝,且极为普遍。于是,若想具体、真切地了解古代中国人的自然观,了解他们在自然审美领域内如何对待自然,以怎样的方式欣赏和赞美鸟类,以及这些有关鹦鹉的审美经验对当代自然审美有何意义,我们也许正可从一部袖珍的鹦鹉审美史中见出。
赋乃中国文学史上足以与诗词抗衡的经典文体,起于战国,大盛于两汉魏晋,唐宋明清不绝如缕,自为文学史内一小传统。赋之异于诗词者,根本地在于其正面、集中地呈现对象内外在特性的格物、写物之趣。于是,以各类自然对象为主题的历代自然物赋便成为我们考察中国古代自然审美意识之理想文本,历代鹦鹉赋即属此例。诚然,古代文学言及鹦鹉者绝不限于辞赋,亦常见于诗词。然而,比之于诗词这种以抒情为主要目的,自然对象与景观仅乃其言情之具的文学样式,以各类自然对象为主题的物赋篇章便成为最理想的文学材料。因为只有在这些辞赋作品中,各类自然对象才成为真正的主角并得到文学家们最为直接的呈现,其内外在特性才得到最为充分、细致的表达。本文立足当代环境美学与环境伦理学,以清人陈元龙辑的《历代赋汇》为据,考察其中诸鹦鹉赋所表现的审美趣味与视野,以便对中国古代自然审美意识做出反思。
一、鹦鹉审美之开端
惟西域之灵鸟兮,挺自然之奇姿。体金精之妙质兮,合火德之明辉。性辩慧而能言兮,才聪明以识机。故其嬉游高峻,栖跱幽深。飞不妄集,翔必择林。绀趾丹嘴,绿衣翠衿。采采丽容,咬咬好音。虽同族于羽毛,固殊智而异心。配鸾皇而等美,焉比德于众禽。于是羡芳声之远畅,伟灵表之可嘉。命虞人于陇坻,诏伯益于流沙。跨昆仑而播弋,冠云霓而张罗。虽纲维之备设,终一目之所加。且其容止闲暇,守植安停。逼之不惧,抚之不惊。宁顺从以远害,不违迕以丧生。故献全者受赏,而伤肌者被刑。尔乃归穷委命,离群丧侣。闭以雕笼,剪其翅羽。流漂万里,崎岖重阻。踰岷越障,载罹寒暑。女辞家而适人,臣出身而事主。彼贤哲之逢患,犹栖迟以羁旅。矧禽鸟之微物,能驯扰以安处。眷西路而长怀,望故乡而延伫。忖陋体之腥臊,亦何劳于鼎俎。嗟禄命之衰薄,奚遭时之险巇。岂言语以阶乱,将不密以致危。痛母子之永隔,哀伉俪之生离。匪余年之足惜,愍众雏之无知。背蛮夷之下国,侍君子之光仪。惧名实之不副,耻才能之无奇。羡西都之沃壤,识苦乐之异宜。怀代越之悠思,故每言而称斯。若乃少昊司辰,蓐收整辔。严霜初降,凉风萧瑟。长吟远慕,哀鸣感类。音声凄以激扬,容貌惨以憔悴。闻之者悲伤,见之者陨泪。放臣为之屡叹,弃妻为之歔欷。感平生之游处,若壎篪之相须。何今日之两绝,若胡越之异区。顺笼槛以俯仰,窥户牖以踟蹰。想昆山之高岳,思邓林之扶疏。顾六翮之残毁,虽奋迅其焉如。心怀归而弗果,徒怨毒于一隅。苟竭心于所事,敢背惠而忘初。讬轻鄙之微命,委陋贱之薄躯。期守死以报德,甘尽辞以效愚。恃隆恩于既往,庶弥久而不渝。[6]
祢衡笔下的绿鹦鹉乃产于西北甘肃一带的中国本土鹦鹉。它们当时已因其突出的毛色和悦耳的声音受到中原人的喜爱,喜爱的结果便是大量来自陇地的鹦鹉被捕捉并转运到中原,为贵族阶层的人们所驯养、观赏,祢衡所观赏的正是这种刚入中原未久,尚处于战战兢兢状态下的西域鹦鹉。祢衡的《鹦鹉赋》虽为开篇,却也是完善的典范之作。
“绀趾丹嘴,绿衣翠衿。采采丽容,咬咬好音。”此状鹦鹉之形色声音也。“性辩慧而能言兮,才聪明以识机。”此言鹦鹉最显著之独特鸟性也。“嬉游高峻,栖跱幽深。飞不妄集,翔必择林。”此言其生活习性,喜独处,不乐与异类群居。“虽同族于羽毛,固殊智而异心。配鸾皇而等美,焉比徳于众禽。”此乃对鹦鹉之整体印象:鹦鹉于鸟族中智慧独具,超拔于众。上述三项可谓对鹦鹉之定评,作者对鹦鹉所展开的审美视野是全方位的,后世诸鹦鹉赋实难出其右,继述而已。此乃其鹦鹉赋之上篇。
下篇虽仍以鹦鹉为叙事主角,然加入一个隐藏的参照系——比德。通过此参照系,作者回溯了鹦鹉的命运何以如此不同。鹦鹉本陇地物,它从千里外的西域来到中原,其身后定有一部不俗的传奇,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就现状言,此远方异鸟面对其观众已然“其容止闲暇,守植安停。逼之不惧,抚之不惊”。何以能如此?最初的鹦鹉一定与其他所有鸟类一样,处于野生自由状态。然而,鹦鹉因其靓丽多彩的羽毛、清脆悦耳的声音,再加上其超强的对其他物种的声音摹仿能力,最终受到人类的高度重视,于是对其捕而驯之,囚而赏之。作者在心理上回溯了鹦鹉家族所发生的巨大命运变迁。先遭围猎:“命虞人于陇坻,诏伯益于流沙。跨昆仑而播弋,冠云霓而张罗”;再遇囚禁:“顺笼槛以俯仰,窥户牖以踟蹰”。最后,遭捕猎的鹦鹉们只能与其同类永诀,来服这突兀的无期徒刑:“心怀归而弗果,徒怨毒于一隅。”可是,已然被囚禁的鹦鹉一族在其内心似仍有一个永不磨灭的自由之梦:“想昆山之高岳,思邓林之扶疏。”作者推想,鹦鹉家族在被围猎和驯化过程中定有其不屈者,然而目前这只鹦鹉所见到的却是:那些顽强拼命抗争者似乎都失败了。于是,这些剩下的囚徒们从其同类的不幸命运中得到启示:大概还是认命的好,与其做无谓的抗争,不如自愿顺从,以向人类让渡自由的方式换取其持久的生存权:“宁顺从以远害,不违迕以丧生。”当然,对其主人而言,鹦鹉大胆地为尝试重获自由而遭到惩罚是必须的:“闭以雕笼,剪其翅羽。”
对这些美丽而又聪慧的鹦鹉,作者对其不幸命运表达了足够的同情,即“严霜初降,凉风萧瑟。长吟远慕,哀鸣感类。音声凄以激扬,容貌惨以憔悴。闻之者悲伤,见之者陨泪”。这让他想到人类物种中某些人的类似处境,即“女辞家而适人,臣出身而事主。彼贤哲之逢患,犹栖迟以羁旅”。故而作者在此对鹦鹉表达了一种跨物种性质的同情,即“放臣为之屡叹,弃妻为之歔欷。感平生之游处兮,若壎篪之相须”。
作者最后如此安慰笼中鹦鹉:你们也不要太过伤心,我们人类物种中有些倒霉蛋的命运也好不到哪里。你们现在所得到的待遇也并不能算很差,想想你们以前吃些什么,住得如何,再看看现在“背蛮夷之下国,侍君子之光仪”,你们的生活水平实际上是大大改善了啊!因此,你们现在最需要的是对驯养和欣赏你们的人类主人要持有一颗感恩的心,而非整天哀叹:“苟竭心于所事,敢背惠而忘初。讬轻鄙之微命,委陋贱之薄躯。期守死以报德,甘尽辞以效愚。恃隆恩于既往,庶弥久而不渝。”
祢衡的《鹦鹉赋》开辟了鹦鹉审美欣赏中自觉地“究天人之际”,以鹦鹉“比德”的传统:既以物喻人,又以人释物。这一传统在此后的鹦鹉诗文中得到忠实继承关于古代辞赋诗中鹦鹉意象的审美文化内涵,参见赵金平的《论鹦鹉在赋体文学中的文化内涵》[7]、王晓卫的《魏晋的鹦鹉赋与当时文人的英才情结》[8]和刘欢萍的《古典诗词中的鹦鹉意象及其文化内涵探究》[9]。。 总之,祢衡的《鹦鹉赋》可谓开篇不凡、体制宏大、摹写细腻、视野完善,大致规定了此后鹦鹉审美趣味和视野之基本方向,可谓中华鹦鹉审美史之“凤头”。
二、鹦鹉审美之盛期
有遐方之奇鸟,产瓜州之旧壤。挥绿翰以运影,启丹嘴(觜)以振响。[10]
余在直,见交州献鹦鹉鸟,嘉其有智,叹其笼樊。[11]647
魏晋时期,鹦鹉审美对象家族汇入了新成员,除了来自甘肃的绿鹦鹉以外,来自南方的白鹦鹉、赤鹦鹉也进入观赏系列。某种意义上说,魏晋是一个中华鸟类审美之“鹦鹉时代”,至少从辞赋文学的角度看是如此。本时期的鹦鹉赋最为集中,量也最多,凡十五篇,这足以体现本时代之鸟类审美风尚。在本时期,鹦鹉于众多鸟类中似最为得宠,可称为中华鹦鹉审美的极盛期,也许正因如此,本时期的辞赋家们才会对鹦鹉不厌其烦地描摹与称颂。
色则丹喙翠尾,绿翼紫颈。秋敷其色,春耀其荣。[12]
其形则雉顾鹄盼,鹰跱雁息。丹喙含映,缃葩焕翼。森森修尾,蔚蔚红臆,金采员缨于双眸,朱藻烂晖于首侧。[11]646
此可谓之鹦鹉图,一身毛色艳丽多彩,春秋皆靓,画意盎然,两赋着力呈鹦鹉之美色与娇态,继承了祢衡鹦鹉审美的第一条路径——以鸟形为核心的审美欣赏,集中表达对鹦鹉形式美的欣赏趣味。
奇毛曜体,绿采含英。凤翔鸾踦,孔质翠荣。发言辄应,若响追声。悬赪分于丹足,婉朱味之荧荧。[13]
有金商之奇鸟,处陇坻之高松。谓崇峻之可固,然以慧而入笼。披丹唇以授音,亦寻响而应声。眄明眸以承颜,侧聪耳而有听。口才发而轻和,密晷景而随形。言无往而不复,似探幽而测冥。自嘉智于君子,足取爱而扬名。[14]
有能言之奇鸟,每知来而发声。乍青质而翠映,或体白而雪明。喙前钩而趋步,翼高舞而翩翾。足若丹而三布,目如金而双圆。[15]
此又一组鹦鹉图,其审美视野高度相似。于鹦鹉的形色之美外,这里又突出地关注鹦鹉的绝技——对人类语言的声音摹仿能力。这便使本时期的鹦鹉审美由外而内、由浅入深,鹦鹉审美从“物相”层次深入到“物性”层次,进入到本时期鹦鹉审美的第二个层次——以鸟性为核心的审美欣赏。
美洲中之令鸟,越众类之殊名。感阳和而振翼,遁太阴以存形。遇旅人之严网,残六翮而无遗。身絓滞于重绁,孤雌鸣而独归。岂予身之足惜,怜众雏之未飞。分糜躯以润镬,何全济之敢希。蒙含育之厚德,奉君子之光辉。怨身轻而施重,恐往惠之中亏。常戢心以怀惧,虽处安其若危。永哀鸣其报德,庶终来而不疲。[16]
曹植的《鹦鹉赋》为本时期的鹦鹉审美欣赏开辟了第三条道路——对鹦鹉命运之关注,以对鸟类命运同情式关怀为核心的审美欣赏。他不再注目于上述诸赋已然呈现的鹦鹉之美丽外表与摹仿智慧,而将欣赏重心置于对已然被驯化的鹦鹉们独特命运的悉心观察和体验。他发现鹦鹉有外柔内刚之德:观其振翅高飞之雄姿,它具有所有鸟类的飘逸之美;然而,察其生活态度,它们又极为低调内敛。何以故?原来,眼前这只鹦鹉是一只遭捕猎的鸟,由于怕它飞走,主人已将其双翼剪去大半。它为何在被捕猎前未努力飞走呢?作者推想:它很可能是为了照顾其雏鸟:“岂予身之足惜,怜众雏之未飞。”因而它本就报必死之心:“分糜躯以润镬,何全济之敢希。”可最终,这只鹦鹉还是妥妥地待下来,究其因很可能是因为它已拥有一颗对主人的感恩之心:“蒙含育之厚德,奉君子之光輝。怨身轻而施重,恐往惠之中亏。”虽如此,这只鹦鹉每天仍生活在焦虑之中,因为命运如何毕竟不是自己说了算。于是,它便把这种焦虑隐藏于内心,每天的生活看起来很平静:“常戢心以怀惧,虽处安其若危。”
了解曹植身世的人们不难理解,作者实际上是将其自身的人生投射于这只鹦鹉,因此才使自己成为众鹦鹉欣赏者中的真正知音。曹植在此对鹦鹉的审美欣赏由鸟形到鸟性,再到鸟之命运,其自然审美视野渐阔,层次渐高,内涵渐深。在此,鹦鹉一族被驯化,实即遭捕猎和囚禁的命运成为作者审美关注与体验的核心,它标志着中华鹦鹉审美欣赏已达到最高的精神层次,因为在此类审美经验中,鹦鹉不再只是供人类玩赏的工具性对象,而成为人类借以自我观照,并由此而与鹦鹉交换生命体验的必要观念性对象,对鹦鹉的审美欣赏过程成为人类表达对鹦鹉这一鸟类同情式理解与关爱的过程。在此过程中,人类审美欣赏者自身的狭隘审美趣味得到拓展和超越,不同物种间的生命特性所造成的心理障碍被大胆地跨越,而其中大致相似之处则得到有意识的强化。在此审美欣赏中,审美快感、审美趣味最终被转化为一种生命伦理,一种以人及物、施仁爱于其他物种的环境美德。
步笼阿以踯蹰,叩众目之希稠。登衡干以上干,噭哀鸣而舒忧。声嘤嘤以高厉,又憀憀而不休。听乔木之悲风,羡鸣友之相求。日晻霭以西迈,忽逍遥而既冥。就隅角而敛翼,倦独宿而宛颈。[17]
与曹植一样,王粲在此也未强调鹦鹉的美丽毛色和出色的语言摹仿能力,而是集中捕捉其日常生活中的行止状态。通过这些状态的呈现,欣赏者应能感知:这种美丽而又聪慧的鸟似乎生活得并不快乐,而是整天一副忧郁、孤独的样子。此谁之罪也?作者虽未明确提出此问题,然此问题似已存在于作者对鹦鹉的如此呈现之中,这正是作者的高明之处。在如此审美视野的观照下,鹦鹉成了一种美丽、聪慧,然又忧郁、孤独的精灵,而非只取悦于人类的一种快乐之鸟。
何翩翩之丽鸟,表众艳之殊色。被光耀之鲜羽,流玄黄之华饰。苞明哲之弘虑,从阴阳之消息。秋风厉而潜形,苍神发而动翼。[18]
据此,鹦鹉不只美丽聪明而已,简直可以说是富有上乘智慧,因为它可以很好地因应四时节律之变化——“从阴阳之消息”。鹦鹉在此又具一副智者相,此乃以鹦鹉比德的形而上形态——以物言智,其实是以智释物,即以人类的特定智慧观念阐释鹦鹉的独特鸟性。
惟翩翩之艳鸟,诞嘉类于京都。秽夷风而弗处,慕圣惠而来徂。被坤文之黄色,服离光之朱形。配秋英以离绿,苞天地以耀荣。[19]
此赋在同类作品中既普通又特别。普通在于它同样强调鹦鹉具有突出的形色之美,故称其为“艳鸟”;特殊在于作者对这些已然成功地融入中原贵族社会的鹦鹉族群的生活状态给予一种很有趣的解释:它们冲着对中原文明的向往而来,似乎鹦鹉们亦如其中原欣赏者,内心早已存一种华夷之别:“秽夷风而弗处,慕圣惠而来徂。”我们很快乐,因为我们总算来到华夏文明之中心,倍感荣幸!对鹦鹉精神状态的如此阐释,似乎早已越出审美趣味的范围,而表达了一种典型的华夏中心文化观。请问:鹦鹉们真的不愿住在原来的丛林享受野果草虫,而乐于来中原每天吸仁吐义吗?对此我们有理由深表怀疑。
咨乾坤之兆物,万品错而殊形。有逸姿之令鸟,含嘉洲之哀声。抱振鹭之素质,被翠羽之缥精。[20]
陈琳将世上能有鹦鹉这样的奇鸟,理解为宇宙间生物多样性的绝好证明。他认为鹦鹉似乎足可成为孔夫子所赞美的“文质彬彬”之典范:性醇如抱朴,翠羽似霞灿,此其所妙也。可奇怪的是,如此几臻完美的“令鸟”却总是发出一种“哀声”。作者在此由其“令”而察其“哀”,当贵于阮赋所表现的无可救药的华夏中心主义。
有遐方之令鸟,超羽族之拔萃。翔清旷之辽朗,栖高松之幽蔚。罗万里以作贡,婴樊绁以勤瘁。红腹赪足,玄颔翠顶,革好音以迁善,效言语以自骋。翦羽翮以应用,充戏玩于轩屏。[21]
本赋为鹦鹉的命运提供了两个对比性场景。遭捕猎之前,鹦鹉们与所有其他同类一样,也有一双矫健的翅膀,一片高远的天空:“翔清旷之辽朗,栖高松之幽蔚。”然而一旦落入人手,便跌入另一个世界:“婴樊绁以勤瘁……翦羽翮以应用,充戏玩于轩屏。”与阮赋相同,对于鹦鹉突出的人言摹仿能力,作者解释为鹦鹉对人类物种见贤思齐的一种有意识行为:“革好音以迁善,效言语以自骋。”南朝宋代颜延之的《白鹦鹉赋》与谢庄的《赤鹦鹉赋》乃本时期同类作品中体制较大者,惜未能贡献独特的审美经验,故略而不论。
小禽也,以其能言解意,故为人所爱。玩之以金笼,升之以殿堂,可谓珍之矣,盖乃未得鸟之性也。[22]
我们可将此篇视为本时期鹦鹉赋的收官之作,它将时人的鹦鹉审美提升到了一个新高度——立足于鹦鹉自身鸟性,而非人类审美需求审视鹦鹉的命运。作者认为,鹦鹉虽然“能言解意”,然而这对作为鸟类的鹦鹉而言,完全是不必要、不自然的,因为这样的行为并不符合鸟性。就其最终因“能言解意”堕入“金笼”而言,实则是一场悲剧。说到底,“金笼”也是笼子,意味着对鸟性——鸟类自由飞翔权利与生物优势之无情剥夺。这样的认知,自然代表了本时期鹦鹉审美欣赏之最高水平。
概言之,本时期鹦鹉赋的特点是篇幅众多,足见时代之鸟类审美趣味风尚。与前后两端相比,本时期的鹦鹉赋篇幅普遍短小。虽如此,本时期鹦鹉审美经验的丰富性并不逊于任何时代,其审美视野足够丰富、完善。略而论之,盖有以下三端:一曰以鸟形为核心的形式美欣赏,赏鹦鹉艳丽的毛色是也;二曰以鸟性为核心的欣赏,惊赞其对人类语言的卓越摹仿能力,赏其巧慧是也;三曰以鸟命运为核心的欣赏,作者们能以设身处地的同情之心关注、叹惜鹦鹉落入人掌,被驯化、失自由的悲剧命运。
三、鹦赋审美之深化
唐宋元明乃鹦鹉审美的深化时代。本时期鹦鹉赋代有其作,其中唐得四篇,宋得两篇,元得一篇,明得两篇,凡九篇。它们至少证明,本时期人们对鹦鹉的审美欣赏得到持续。一方面,与前代相比,本时期鹦鹉赋在篇幅上普遍大增,这說明一方面,辞赋家们欣赏鹦鹉的审美趣味更为细腻、精致;另一方面,他们体验鹦鹉之美的文化背景也更为广泛,最终从鹦鹉身上所得之审美文化内涵也更为丰富。此乃本时期鹦鹉审美欣赏之总体特征。
唐代是一个对外交流大增的时代,本时期宫廷、贵族们所欣赏的鹦鹉多为域外进贡之物,如白鹦鹉、五色鹦鹉等。唐代四篇鹦鹉赋为李百药的《鹦鹉赋》,以及王维、郝名远和佚名的《白鹦鹉赋》,它们可自成一组。其共同特征是鹦鹉审美欣赏视野的完善,同时兼及其外在形色、语言摹仿天赋、远迁被驯的命运,以及人类观赏者对其命运的感悟。李百药与佚名的两篇最长,然审美经验之贡献平平。总体而言,此四篇鹦鹉赋的审美视野高度趋同,我们在此可从王维的作品窥其一斑:
若夫名依西域,族本南海,同朱喙之清音,变绿衣于素彩。唯兹禽之可贵,谅其美之斯在。尔其入玩于人,见珍奇质。狎兰房之伎女,去桂林之云日。易乔枝于罗袖,代危巢于琼室。慕侣方远,依人永毕。托言语而虽通,顾形影而非匹。经过珠网,出入金铺。单鸣无应,只影长孤。偶白鹇于池侧,对皓鹤于庭隅。愁混色而难辨,每知名而自呼。明心有识,怀恩何极。芳树绝想,雕梁抚翼。时衔花而不言,每投人以方息。慧性孤禀,雅容非饰。含火德之明晖,被金方之正色。至如海燕呈瑞,有玉笥之可依;山鸡学舞,向瑶镜而知归。皆毛羽之伟丽,奉日月之光辉。岂怜兹鸟,地远形微。色凌纨质,彩夺缯衣。深笼久闭,乔木长违。倘见借于羽翼,与迁莺而共飞。[23]
王维对鹦鹉的欣赏是完善的:既赏其形色更叹其不俗的语言摹仿才能。更为关键的是他没有停留在这两方面,能以更细腻的同情心发现鹦鹉的另一面:虽然“易乔枝于罗袖,代危巢于琼室”,可它们活得似乎并不快乐:“经过珠网,出入金铺,单鸣无应,只影长孤。”显然,人类虽驯养它们、赞赏它们,可仍不足以成为鹦鹉的知音:“托言语而虽通,顾形影而非匹。”所以,此地似并非鹦鹉们的理想国。就其本心而言,若能还其一副自由飞翔的翅膀,它们还是想回到原来的野生状态:“倘见借于羽翼,与迁莺而共飞。” 作者在此设身处地地表达了对鹦鹉的同情心,已然超越了普通欣赏者所表现的玩弄鹦鹉声色的娱乐态度。
本时期鹦鹉审美欣赏之深化,集中体现于宋代的两篇作品。与其说是审美欣赏,不如说是一种超越性的文化反思态度:人类物种到底应当如何理解鹦鹉的生物特性与命运?梅尧臣见“客有献红鹦鹉,笼之甚固,复以重环系其足”,遂感而有赋。作者以为,鹦鹉虽然有艳丽的毛色,突出的语言摹仿天赋,然就其真实的命运处境而言,它其实还不如那些比之逊色许多的同类:
吾谓此鸟,曾不若斥鷃之翻翻……何者徒欲谨其守,固其枢,加以坚鏁,置以深庐。虽使饮琼乳啄雕,胡以充饥渴?铸南金,饰明珠,以为关闭,又奚得于乌鸢之与鸡雏?[24]
作者认为,鹦鹉现在所得到的高级待遇,作为鸟类其实并不足贵。其最大的不幸莫过于失去了鸟类本有的飞翔自由。这实际上是呼应晋人成公绥对鹦鹉的观察:“未得鸟之性也。”作者最终的结论是:“吾是知异不如常,慧不如愚,已乎已乎!”此乃对前代鹦鹉赋夸耀鹦鹉养尊处优的生活环境之深刻反思。
欧阳修的《红鹦鹉赋》是对梅尧臣同名作的回应。它以代言体替鹦鹉表达自我,更像是一篇论说文,以理取胜。作者以为鹦鹉与人类一样均为感气而生(“盖以气而召类兮,故感生而同域”),以鹦鹉为异实乃人类少见多怪 (“物既贱多而贵少兮,世亦安常而骇异”)。鹦鹉得到人类的尊宠并非其本意,乃偶然之幸:“岂负美以有求兮,适遭时之我贵。”像梅氏这样的欣赏者为鹦鹉叹惜命运实不足以知鹦鹉也。人类对鹦鹉的态度确实匪夷所思,正如 “盖贵我之异禀,何槩我于群飞”、“生以才夭,养以心违”。既奉承我的不凡,却为何又限制我的自由,到底是在尊重我,还是凌辱我?欧阳修此赋的真正独见发挥于斯:
我视乎世,犹有甚予兮。郊牺牢豕,龟文象齿。蚌蛤之胎,犛牛之尾。既残厥形,又夺其生。是犹天为,非以自营。人又不然,謂为最灵。淳和质静,本湛而宁。不守尔初,自为巧智。凿窍泄和,漓淳杂伪。衣羔染夏,强华其体。鞭扑走趋,自相械系。天不汝文而自文之,天不汝劳而自劳之。役聪与明,反为物使。用精既多,速老招累。侵生盭性,岂毛之罪。又闻古初,人禽杂处。机萌乃心,物则遁去。深兮则网,高兮则弋。为之职谁,而反予是责。[25]
欧阳修指出,鹦鹉遭此处境也就算了,它毕竟是鸟类。可是,人类自称是世上最聪明的动物又怎样?不是照样干出违背本性,聪明反被聪明误的蠢事吗?人类间相互虐待、限制自由的事还少吗?既如此,他们干出伤害鹦鹉身体,违背其本心的事,怎又能抱怨到鹦鹉身上,赖它们长得太漂亮呢:“侵生盭性,岂毛之罪。”据说,古人一开始还能与鸟兽们和平共处,可后来做出了这些违背鸟性、侵扰鸟兽的事。这到底是谁的责任?
梅尧臣和欧阳修二人的《红鹦鹉赋》代表了宋代鹦鹉审美欣赏的最高水平。此二赋均超越了普通欣赏者以鸟娱乐自我的审美态度,而能以同情之心体贴鹦鹉的不幸命运。梅氏指出,鹦鹉得到宠爱是虚假现象,其真实处境实不如其他凡鸟,因为它失去了自由。然而,作者对鹦鹉何以有如此处境之原因的追踪则是错误的,并不是鹦鹉不应当如此美丽和聪明。欧阳修的赋更进了一步,因为它正确地找到了鹦鹉悲剧命运的真正原因,那便是人类因自私和冷漠而违背鸟性、伤害鹦鹉,就像他们在人类物种内部也总是自我异化,相互伤害那样。
有宋一代是一个哲学理性高度自觉的时代,梅、欧阳二赋带有浓厚的哲学理性之迹。此二赋虽为辞赋,然实以论理取胜。美学乃感性学,审美以感性为基本特征;然而,这并不妨碍人类的审美欣赏过程,特别是对完善、高端的审美经验而言,对哲学智慧之自觉吸收。实际上,深刻的理性思考,洞达的哲学智慧总是能将人们的审美感性提升到更为深邃、高远的精神境界,它们丰富了审美经验的内涵,增加了其深度与厚度,此二赋即其典范。
元人张养浩的《鹦鹉赋》同样是与同行论辩之作,足为元人鹦鹉审美欣赏之典范。该赋整篇堪称宏制,其结构如一场精心构思的话剧,现代意味甚浓。其序云时人张庭美曾作鹦鹉赋三篇,作者读之,以为 “其属辞比事,摹写形态,殆无余蕴。丽则丽矣,然未及扩而充之,以禆世教,以厚民风,以规多口”,故继而有作。其主体部分不厌其烦地引经据典,教训鹦鹉当慎于言,无须弄巧,多言延祸:“尚不悟其阶祸,犹言巧而语工。”“吾始以汝为人之亚,今乃知其至知且拙而蒙也夫。”然此赋之巧在于,如此教训鹦鹉再三再四后,作者又设一梦,鹦鹉回访于作者:
于是陇禽闻之若戚焉,而不为欢悰者良久,余亦归而假寐。有客见于朦胧。绿兮其衣,金焉其瞳,趾玉而碧,吻钩而红。且跃且舞,来前以告仆曰:吾非不知枢机之不密,无以善始而令终。然造物者赋余以如是之性,胡能废而弗庸?感子言之我厚,拜子惠之我隆。君其反而自律,吾何预于民风?于是余乃蹶然而兴,蘧然而悟。悄四顾其无人,而耳根犹彷彿余韵之雝雝。[26]
鹦鹉始听其言,似有所惭,然它回访作者时却指出:多言巧言诚造物赋我之天性。人类亦有言,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既如此,作者前面对鹦鹉的滔滔之言,与其以之责鸟,何如以之自省乎?我鹦鹉对你们人类物种为何要承担教化民风的责任?当作者梦醒,再次听到鹦鹉的“雝雝”之音时,其内涵盖已大为不同,它不再是鹦鹉自作聪明的饶舌之语,亦非自招其祸的愚蠢之言,而是一种能恰当地彰显其独特鸟性,真正展示鹦鹉魅力的纯真、悦耳天籁,是这个世界上最美的音乐!
张养浩的《鹦鹉赋》以训诫鹦鹉始,以受教于鹦鹉终,形成一个自返自消的结构。这实在是一个优秀的剧本,充满了现代人的自我解嘲、自我消解意识。它是作者对鹦鹉审美经验之实录,在此审美地欣赏鹦鹉的过程中,作者对自身审美经验进行了一次严格重审,对自身自然审美趣味与天人哲学观念作了痛切反省。只不过,这种严肃的观念反省工作采取了精巧的戏剧化手段,这便更增加了作品的审美趣味。它想传达的核心理念是:人类不要太自以为是,勿以人性易鸟性,还鹦鹉以自由。需要自省和谴责的并非鹦鹉,而是人类。
自唐代域外进贡的白鹦鹉、五色鹦鹉得宠后,本土鹦鹉的审美出镜率便日低。明时,来自东南亚的海外鹦鹉成为新宠。明代的两篇鹦鹉赋——王世贞的《白鹦鹉赋》和张拱机的《红鹦鹉赋》体量至巨;然而,若考之前代鹦鹉赋所表达的审美经验,这两篇作品似并未能增加独特、新颖之物。当然,即便如此,它们仍值得我们关注。今以王世贞的作品为例:
块焉独处,悄然私语。彼越裳之遥使,何异德而并依。此陇首之下俦,复质是而文非。出入珠罳,夷犹紫微。感异梦于司空,受真经乎贵妃。尔其性含雅驯,度绝惊怒。皓魄增辉,飞霰夺素。璧人出则一市尽倾,玉奴入则六宫争妒,何郎傅粉以清言,杞妇被缟而悲诉。[27]
这里所呈现的白鹦鹉,依然高度地拟人化、戏剧化。对于鹦鹉的日常生活与命运,作者用一大串来自人文世界的典故表达之。若不看篇名,我们甚至意识不到此处之主角是鹦鹉,而会误解为这是一个关于人类的故事。作为中华古代鹦鹉审美史收尾阶段的作品,作者如此表达其鹦鹉审美经验之方式本身,正值得我们高度关注。如果说世界上第一个将女士比作花是一种机巧、一种创新;那么,如此者再三再四,便已转化为一种习惯,一种审美传统。这也正是反复发生在鹦鹉身上的故事。自汉末祢衡以鹦鹉拟英才、感身世以来,历代文人已越来越习惯于以种种时人耳熟能详的文史典故讲述鹦鹉,同时,此亦可理解为实乃作者以鹦鹉意象不厌其烦地自我言说。此种欣赏或言说鹦鹉的比德模式到王世贞这里,几乎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正因如此,它便成为鹦鹉赋中第一百零一次将女士比作花的典型,一个以鹦鹉比德审美传统的极端案例。如何理解这一“文学惯性”或曰审美传统?若立足于自然审美本身,我们不得承认:这已然是一种很极端化的自然审美经验:这里堆叠过剩的文史典故,已然将鹦鹉这一本来的叙事主角压得抬不起头来。读者即使仍能从中认出鹦鹉,可它已面目全非。鹦鹉在此已如皮影戏中之皮影,傩戏中之面具,诚乃作者人文趣味与观念之傀儡,鸟性已然丧失殆尽。
四、结论
前文通过对二十五篇鹦鹉赋的初步梳理表明:中国古代鹦鹉审美欣赏趣味与视野奠基于汉,集中爆发于魏晋,深化于唐宋,明以后则继承而已。中国古代对鹦鹉的审美欣赏主要围绕三个层次展开:鸟形、鸟性与鸟命运。人们先赏鹦鹉之美丽、丰富的毛色;次赏其卓越的人言摹仿能力,最后则以同情之心关注其遭捕獵、囚禁的命运。管中窥豹、一叶知秋。上述在鹦鹉审美欣赏中所呈现,由鸟形、鸟性和鸟命运三者所构成的审美趣味与视野结构,亦当理解为中国古代自然审美关于动物审美欣赏的普遍性审美模型,此正是中国古代鹦鹉审美欣赏研究的意义。
仅以数篇鹦鹉赋论中国古代动物审美欣赏,肯定不完善,仅鹦鹉审美欣赏而言,辞赋之外尚有大量诗词材料存焉。然而本文认为:以辞赋材料研究中国古代自然审美虽非完善,却极典范,因为“铺陈直言”的辞赋文体典型地体现了中国古代艺术格物、写物之对象化审美意识,各类自然对象在此乃真正主角,艺术家对诸自然对象内外特性之呈现亦最为集中、细腻与充分。而在诗词中,各类自然对象并非表现之主体,乃述志言情之工具而已。对自然审美研究而言,此种区别是本质性的。我们甚至可大胆推论:从历代鹦鹉赋中所得出的基本结论当对相关诗词与美术材料有效,后者亦难出此例,这便是辞赋对中国古代自然审美研究的示范性价值。
上述三层次既体现了中国古代动物审美的普遍结构,亦乃其由外而内、由浅入深的自我深化过程,体现了人类自然审美意识发展之基本规律。然而,上述关于鹦鹉的自然审美经验之发展似并不能由常态的进化论史观描述。东汉末年,祢衡的一篇《鹦鹉赋》便规划出中国古代鹦鹉审美趣味与视野之基本轮廓,后世两千余年的鹦鹉审美欣赏实乃祢赋之反复重申,若言其发展,不过细节性完善与精致化而已。这大概与地球生命史有点类似:地球上众生命的出现与展开并不像一条平静流淌之河,依固定节奏延伸。有时会有一种突变,高峰猛起,其后很长一段时间又不过尔尔,乏善可陈,让史学家感到索然无味。读明代鹦鹉赋即给人如此感受。关于鹦鹉的审美经验如此,其他自然审美亦可想象,这便是美学史家遇到的普遍困惑,对其职业兴趣造成很大挑战:单调重复亦乃本质与常态,历史老人并不会以“日日新,又日新”的进化节奏取悦史学家的学术胃口。
历代鹦鹉赋所呈现的鹦鹉美丽而又沉重,它揭示了自然史的一个特殊话题——自然与驯化,人们正可依此究天人之际。中国古代自然审美史中的鹦鹉是个矛盾体,它本乃野生物,属于旷野森林;然而,由于其突出的鸟形、漂亮的毛色,以及特殊鸟性——对声音,特别是人言的卓越摹仿能力(如此归因并不道德,就像我们主张漂亮女性当为遭到性骚扰自担其责一样),最后被捕猎、驯养了,自此它长期处于高度人化的环境。因此,历代鹦鹉赋所呈现的,亦即历史上大多数情形下人们所欣赏的鹦鹉已非纯自然物,而是已然被驯化了的动物。被驯化了的鹦鹉还是鹦鹉吗?是,也不是。其毛色与声音摹仿能力都没变,所以是;然而,那些不能,甚至不愿再展翅飞翔的鸟还是鸟吗?值得怀疑。历代鹦鹉赋中的鹦鹉已非典型的自然美,而是一种很大程度上的人化自然性质的审美对象。
鸟声之可听者,以其异于人声也。鸟声异于人声之可听者,以出于人者为人籁,出于鸟者为天籁也。使我欲听人言,则盈耳皆是,何必假口笼中?况最善说话之鹦鹉,其舌本之强,犹甚于不善说话之人;而所言者,又不过口头数语。是鹦鹉之见重于人,与人之所以重鹦鹉者,皆不可诠解之事。[28]
诚然,鹦鹉具有杰出的声音摹仿能力,然它并不专为摹仿人类语言而设计。鹦鹉本来可以摹仿人言之外的任何声音;然而自从被驯化后,人类驯养与欣赏者便只让它摹仿人言,且似乎只有其摹仿人言之音才有意义。显然,人类对于鸟音的如此审美趣味极不自然。作为天籁,一种鸟音无论摹仿它音与否,摹仿的是什么,是否为人类所懂,均当悦耳、优美。然而,到鹦鹉这里,欣赏者的审美判断变了,受到李渔的有力质疑。人类在鹦鹉鸟性欣赏层面,在鹦鹉特殊鸟音中所表现出的审美趣味,严重违背了自然审美之天籁原则,乃过度地人化自然,这是人类中心主义在自然审美领域中之典型范例。
自祢衡始,“比德”便成为人们称颂鹦鹉的重要方式和内容,诸如欣赏者们认为鹦鹉有顺应阳阴消息之智,文质彬彬之德,与物为春之慧,感恩戴德之意,等等。目前,研究者们多将此现象概括为“鹦鹉意象之文化内涵”,如以鹦鹉比孤傲,以鹦鹉喻英才等。立足于鹦鹉文学,如此比德诚然可贵,因为它大大拓展了鹦鹉的抒情表意功能,确实深化和丰富了鹦鹉的文化内涵;然而,若立足于自然审美,即审美地欣赏鹦鹉自身所具有的生物特性时,如此比德行为——以鸟言人、以人喻鸟便很危险,因为它混淆了鸟性与人文观念这两种性质根本不同之物。这种在类比思维推动下的自然审美传统,其始也谋人天两端之对观、交融,似甚有趣;然其终也往往导致换柱偷梁、张冠李戴之局面,使人们对鹦鹉的审美欣赏异化为一种欣赏者借鸟类以表达自我的艺术行为。如此这般之后,鹦鹉自身到底是什么似已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应当,也必须是人类所塑造的样子,以人文观念置换鸟性,乃以鹦鹉比德的最终归宿,作为自然审美的鹦鹉欣赏最终有名而无实。因此,由历代鹦鹉赋所提供的“以鸟比德”的典型案例,实在是中国古代自然审美之至深误区,值得今人反思与警惕。
对鹦鹉被驯化命运的同情式关注代表了中华古代动物审美的最高层次,乃其中最为动人的部分,它体现了古代中国人对非人类物种的仁爱,是对自我生命境界的一种拓展与超越。如何理解这一成就,它属于自然审美还是环境伦理,是一种趣味还是德性?二者兼有之。它以趣味始,以德性终,它是古代中国人的一种趣味其表,德性其里的综合性精神收获。正如我们从对鹦鹉的比德式欣赏中发现了一种极为浓厚的人类中心主义情结一样,我们也从历代鹦鹉赋反复表达的对鹦鹉命运同情式关注中发现了一种具有超越性的审美趣味,极为珍贵的尊重鸟类、爱护鸟类的环境伦理,此乃我们考察历代鹦鹉赋,总结中国古代动物审美经验所得到的重要收获。于是,趣味与德性,或曰自然审美与环境伦理便成为我们反思中国古代鹦鹉审美经验必要的双重视野。
进一步考察,我们又从历代鹦鹉赋所表达的对非人类物种动物命运的同情式关注中,亦即其环境伦理中发现了一种悖论,这典型地表现在作者所代表的古代鹦鹉审美欣赏者对鹦鹉被驯化这一核心事实的反应上。围绕这一基本事实,历代鹦鹉赋传达出两种截然相反的观念:一方对人们驯化鹦鹉,即鹦鹉被长期囚禁这一现象表达了一定的反思和委婉的谴责,此可以成公绥、欧阳修和张养浩三人的鹦鹉赋为代表;另一方体现于更多的作品,包括祢衡的开篇之作,它们普遍强化着一个隶属于比德的主题,极力称颂据说鹦鹉所拥有的一项重要美德——对人类主人长期驯化和收养它们的感恩意识,这种意识甚至已转化为鹦鹉的又一突出鸟性——温顺安详,至少在作者们看来,这似乎意味着鹦鹉已不再对人类捕猎和囚禁它们的行为表示抗议,彻底放弃了自由飞翔的意志。然而,在今人看来,将感恩意识比德于鹦鹉,实在是对鹦鹉物种的一个重大误解,因为这并非一个关于鹦鹉生物特性的事实陈述,作为鸟类,鹦鹉不具备,也无须具备这种高度人文化的心理意识。事实上,它更是对鹦鹉这一物种不可容忍的侮辱。因为它将人类驯化鹦鹉这一对鹦鹉来说极不自然、极为不幸的事件委婉地表述为鹦鹉生命进化史中很自然,甚至是值得庆幸的篇章;将人类在此过程中剥夺了鹦鹉自由飞翔的权利,严重损害鹦鹉鸟性的不道德行为,美化为一种善待鹦鹉,成全鹦鹉的仁义之举。对鹦鹉的如此比德与赞赏很大程度上对冲了对鹦鹉命运的同情式关注,大大降低了这些作品的精神境界,是对鹦鹉审美的极大误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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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张 娅)
收稿日期:2020-09-10
作者简介:薛富兴,男,山西朔州人,博士,南开大学哲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美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