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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平或效率,还是两者皆可抛?

2020-12-17李哲罕

关键词:尼古拉斯功能

摘 要:在现代社会中,高等教育是一个功能分化出来的系统。因为该系统的参与者与后果承担者的多元与多层次,加之该系统在时间维度之下的变动不居,所以它呈现出高度的复杂性。拘泥于“公平”或“效率”的一般性分析对此都是非常无力的。非功能—系统理论角度的讨论虽然有其价值,不过都只能相对局部或片面地理解和处理这个问题。与此相反,功能—系统理论可以有效地理解和解决此问题。借助功能—系统理论这个角度对作为高等教育问题的焦点和突破口的高等教育招生标准进行的反思与奠基,我们才能克服或超越既有的各种争论。当然,功能—系统理论这种另类但有效的分析方法的适用范围并不局限于高等教育招生标准,还包括教育领域的其他问题,乃至更为广泛的各类社会问题。

关键词:尼古拉斯·卢曼;功能—系统理论;高等教育招生标准

中图分类号:C9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5099(2020)06-0008-07

Justice, Efficiency or Neither of Them:

Rethinking and Grounding of the College Admission Standard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 Function ̄System Theory

LI Zhehan

(Philosophy Department, Zhejiang University, Hangzhou, Zhejiang, China, 310058)

Abstract:

In modern society, higher education is a system as a result of functional differentiation. Because of the subjects and objects of this system are multi ̄polar and multi ̄layered, furthermore, this system is changing from the time dimension, so that it is complex. The general analyses, which are stuck to either justice or efficiency, are very powerless for the system. Although the non ̄functional system theories have some values, they can only help to partly and one ̄sidedly understand and resolve this problem. On the contrary, the function ̄system theory could effectively

understand and resolve this problem. We could rethink and ground the college admission standard with this theory, and overcome or go beyond the existing debates. Actually, the application of function ̄system theory which is unconventional but effective, is not limited to college admission standard, but also other problems in the education, or even other more general social problems.

Key words:

Niklas Luhmann; function ̄system theory; college admission standard

在现代社会,教育涉及个人的社会化、社會的发展和代际问题等,也涉及社会经济政治文化等诸多领域,同时还密切关联国家、社会和个人等多元与多层次的参与者与后果承担者,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领域。现代社会的教育系统非常复杂,在内部又可以根据各种不同的标准进行划分,如初等教育、中等教育与高等教育的划分,也有一般教育、职业教育和特殊教育的划分,等等。上述这些因素都进一步加剧了对此问题进行理解与讨论的难度,所以就非常有必要首先对本文讨论的对象和范围进行适当的限定。本文将主要讨论的是作为教育桂冠上的那颗明珠,即高等教育中的招生标准问题,这乃是因为此问题有非常高的关注度和争议性,非常适合作为讨论的焦点和突破口。我国作为一个具有悠久教育传统、历来非常重视教育的国家,高等教育在我国素来具有非常重要之地位。我国恢复高考制度四十余年以来获得了许多经验和教训,中共中央、国务院、教育部和地方各级相关部门都在近些年制定了许多关于高等教育招生制度方面的政策性文件,相关专家学者也有许多对此政策的解读和理论分析。不同于完全实证性的研究,本文虽然参阅了这些政策性文件、政策解读和理论分析,但是尝试对其进行彻底和抽象的功能—系统理论的反思,以及为高等教育招生标准的进一步改革方向奠定根本的规范性基础,就本质而言,这是一项社会理论或哲学的工作。

一、既有的各种争论

高等教育招生标准作为一个典型的社会问题,参与者及后果承担者包括学生及其家庭、学校、教育主管部门、企事业用人单位、社会经济组织、国家民族乃至全人类等。因为这里所提及的相应参与主体及对象所呈现出来的多元和多层次的复杂性,加之该问题在时间维度之下的变动(互动)所导致的复杂性,所以这个系统模型需要考虑很多的变量和参数,显然非常复杂。

具体展开而言,根据不同的出发点(价值取向),自然会有不同的选材预期,产生相应不同的选材标准,最后这也会对选材结果造成重要影响。如果纵向比较,诸如从北宋时代司马光的“分路取人”和欧阳修的“凭才取士”之间的争论到明代的“南北榜案”等在我国科举制度史上的许多争论无不表达了对不同价值取向所导致的科举录取标准的区别与冲突[1]。我们难以确定的是,我国科举制度史中的许多问题在我国现当代高等教育招生制度中是否得到了妥善的解决。如果横向比较,在日本高等教育招生制度中,不同类型的高校之间存在着“二元并举”的现象:一方面,公立高校和顶尖私立高校重视学力考核为主的统考;另一方面,大量一般私立高校则重视非学力考核为主的多样化考试[2]。这就是高校类型差异化所导致的招生标准差异化的结果。因为我国高等教育体制与日本不同,以公立高校为主,民办高校从数量到质量都处于事实上非常不重要的地位,所以作为全国性统一考试制度的(虽然主要还是以省区市为单位的)高校招生依旧占据着主流地位,高等教育自主招生和其他各种类型的招生构成补充。但高等教育招生制度就形式性平等与实质性公平而言,两者之间存在着张力(这里的主要问题是地域名额分配问题和各种加分与特长生问题等),更不用提其他更为复杂的状况了。

针对此问题,我们有必要首先厘清其中最主要的线索。高等教育招生标准的参与者及后果承担者的各种出发点(价值取向)是各不相同与无法完全兼容的。柳博的论文非常敏锐地就我国高等教育招生标准在历史发展中从国家或高校层面的“选拔性”到学生与高校之间的“选择性”的转变处揭示了这方面存在的各种不同主体所持有的不同价值取向[3]。本文所涉及的是关于规范性基础问题的讨论,因此这里就需要厘清各种出发点(价值取向)之间的差别。就高等教育招生标准而言,参与者及后果承担者的出发点(价值取向)大体可以归纳为以下几类:第一,考生(及其家庭)本位的,即希望符合考生(及其家庭)个人能力、兴趣及未来发展规划的招生标准。第二,高校本位的,即符合(内在的)高校教学与科研发展的招生标准,当然这里也难免会涉及(外在的)各种政府支持、校友资源等问题。第三,社会和用人单位本位的,即符合社会和用人单位标准的录取标准。诸如社会和用人单位更喜欢像经济学和法学方面的人才,这就会导致这些专业的招生标准水涨船高,大量的智识资源投入应用型学科而非基础理论学科。第四,国家、地方及教育主管部门本位的,即在国家或地方整体的科研战略和社会公平保障之下尽力满足各种合理要求的“统筹兼顾”的招生标准。虽然国家、地方及教育主管部门的出发点可能更具有全局意识以及长远规划,但是,这里过多地引入了像(社会)“公平”和“效率”这样的外在价值作为参照,使得一些并不符合高等教育系统所要求的人接受了高等教育,而一些符合其要求的人则无法接受高等教育。在这方面可以参照美国许多大学会根据一些所谓的“政治正确”的标准招收固定比例的少数族裔学生,即使这些学生的SAT成绩、学业及学习能力证明远低于其他族裔学生。这种现象背后的确有社会结构再生产方面所导致的结构性不正义问题,但是这并不是高等教育所要解决的问题,而且,这里也涉及将高等教育视为改变社会地位的一种工具所带来的问题。

立足于以上四种出发点(价值取向),大致可以看到这里存在以下四点问题或状况:第一,这些出发点(价值取向)是不一致的,而且也很难统一、兼容或通约,换言之,它们是互相冲突的。即使不是出于完全个体即“理性人”意义上自我利益的最大化考虑,而是经过“反思平衡”之后的一种更为宏观视角下作出的决定,也总是会不可回避地损害到各种局部的和特殊的利益,以及在更为常态的情况下产生的各种冲突。第二,在此领域的许多参与者(及后果承担者)并不是掌握充分信息(甚至更多情况下是相互之间信息严重不对称的)就可以作出理性判断的,甚至有时这些判断难免也会夹杂着各种非理性的(亦即无法充分还原和分析的)情感。第三,与上一条密切关联的是,如果将问题放置在一个较长的时间段,就会发现许多判断都受限于此时此地的合理性,而在情势变更之后就显得很不合理,诸如经常可以见到的某些热门专业因为产业升级或者供大于求导致学生毕业时反而就业困难的现象。第四,若加以深究高等教育的本质是什么,也会得到各种不同的观点。我们可以将这些观点大致分为两类,即是以高等教育作为一种实现其他目的的手段,还是作为目的本身。高等教育并不是不能作为实现其他目的的手段,只是高等教育也可以,或者更为规范性的表达是将“应该”作为目的,而非常遗憾的是这后一层的意思经常在现实中被前一层的意思所遮蔽。依照功能—系统理论的自我参照的要求,如果为了高等教育系统自身的维持与发展,那么就会发现很多观点虽然是关于高等教育的,但其实质是外在于(异我参照于)高等教育的,甚至它们会阻碍高等教育自身的健康发展。

进一步加以细化的讨论,就高等教育招生标准既有的诸多争论的本质稍加归纳而言,这里所聚焦的问题就是对作为公共善品(goods)的教育资源分配与再分配的“公平”与“效率”之爭。这是政治哲学中有些老生常谈的话题。只是这种教育资源的分配与再分配的主体及对象是多元和多层次的,因此在高等教育资源——特别是优质的高等教育资源——供给总量有限(甚至是稀缺)的情况下,分配与再分配标准问题就必然会成为争议性的焦点。换言之,这里的问题是分配与再分配是为了什么目的,只有当在这里寻求到一个坚实的规范性基础之后,才能返回去思考如何分配与再分配。关于高等教育资源的分配与再分配的各种既有观点的目的都是为了论证自身的合理性,不过这些论证大多是非常无力的。如果像许多既有的观点一样,我们只是将高等教育招生标准问题理解或还原为一个公共善品的分配与再分配的机制问题,那就过分简化了该问题,这里存在的主要视野盲点就是将高等教育提供的公共善品当作一种待分配的既定常数量,而并没有反向地去充分考虑高等教育系统自我的维持与发展的需要。如果将该问题只是简单地理解或还原为一个公共善品的分配与再分配的机制问题,那么根据何种价值取向(“公平”或“效率”)进行分配,其本身就会引发政治哲学领域中许多长久以来并无定论的争论(所谓价值领域的“诸神之争”)。我们当然承认“公平”“正义”或“效率”这些价值都是值得追求的,但是它们并不足以作为进一步讨论的一个坚实的规范性基础,甚至在一定程度上会成为妨害事物正常运作的原因。就像经常在一些研究中看到的,有论者惯常地将政治哲学领域中约翰·罗尔斯(John Rawls)和罗伯特·诺齐克(Robert Nozick)就“公平”或“效率”的争论运用于各种实践领域,但是他们的结论并无法完全说服对方。这种价值取向的问题其实是超越于逻辑经验主义所谓的可以在逻辑自洽或经验二者中证实证伪之外的形而上学问题。上述各种非功能—系统理论的观点虽然可能在其理论表达上做到自我一致和融贯,但是其前提是经不起过多反思的,以及必然会和其他理论在前提和结果上产生各种冲突。我们都没有必要在这里列举这些文献,它们只能产生文献上的冗余而并不能为理解和解决问题提供任何规范性基础。

在对此问题进行哲学讨论的背景上,既有的典型理论标准涉及社会行动者的个体性出于自身利益考量的理性计算(所谓的独白式设计),罗尔斯的政治哲学设计就是如此,虽然哈贝马斯(Jürgen Habermas)的交往行动理论强调了主体间性的维度,但是这并不能完全解决参与者的多元与多层级的问题,他们都还是大致停留在一个单层级的简单的人类理性主义视野内去思考问题的解决方式。当然,在他们的理论中存在的问题还不仅限于此,其人类理性主义的底色使得行动者总是被认为应该像(经济)理性中的行动者那样合理地去行动,而这显然并不能完全解释行动者及其行为的充分的多样性与差异性。因此,简要而言,任何让人信服的,以及能够实际解决问题的理论就不能从这些非功能—系统理论的视角出发。高等教育招生标准作为一个功能—系统问题,当然只有使用功能—系统理论的视角才能去加以理解和解决。就此更为激进一些的表达则是我们必须要从一种“非人的”(非人类理性主义的)理论视角出发。

2014年,在《国务院关于深化考试招生制度改革的实施意见》中所指出的四项基本原则:“坚持育人为本,遵循教育规律。着力完善规则,确保公平公正。体现科学高效,提高选拔水平。加强统筹谋划,积极稳妥推进 。”[4]有论者在研究中也指出了需要系统全面地看待高等教育招生标准这个问题[5],这些方向无疑都是非常正确的,但尚未完全是功能—系统理论的。在现在这种状况下,高等教育系统负载了太多外在于自身的需要处理的信息(信息过载),这当然并不是作为教育主管部门笼统地提出“统筹兼顾”(常见的那种“既要……又要……”句式)就可以让各方满意的,甚至难免是做得越多,各种不满意也就越多。不过,并不是因为问题复杂就无法解决,而是要找到合适的理论工具。下文,笔者就将通过功能—系统理论的视角来进行一个尝试。

二、功能—系统理论的引入与运用

德国社会学家尼古拉斯·卢曼(Niklas Luhmann)作为现代社会学及相关交叉学科领域的重要理论家,不仅著述颇多,而且思想内涵极其丰富,涉及诸多自成体系的专业术语,他通过功能—系统理论为许多社会领域的问题奠定了可以进行有效分析的方法论基础。自卢曼以来,在国外理论界将功能—系统理论的方法扩展运用于诸如政治、法律、经济和教育等各个社会系统(与子系统)的研究已经有很多重要建樹。但是,国内学界对这种非常有效的概念工具显然缺乏足够重视,为数不多的相关研究主要局限于社会、政治和法律领域,而并非是将其如卢曼所试图扩展的一般运用于更为宽泛的领域。当然,这里可能的原因是卢曼的理论作为对之前许多理论的断裂性和颠覆性的发展,使得许多前在的理论的存在(对既有路径的依赖)严重阻碍了人们对卢曼理论的理解和接受。不像卢曼每次都要重新介绍一遍自己的理论体系(虽然这从清理理论基础的角度考虑的确非常有必要),笔者并不想在这有限的篇幅中囿于卢曼的理论发展脉络和体系,而只是想通过——以及借助一些其他重要学者对卢曼理论的解读——解构与重构(不可避免地删改和简化处理)卢曼的理论所提供的一个功能—系统理论的视角来解决我们所要解决的问题,即高等教育招生标准的问题。

教育系统不仅如上文所述是现代社会的一个重要领域,而且作为卢曼关于普遍社会学大理论的系统理论之一部分,自然有很多值得分析之处。不过首先要认识到卢曼的功能—系统理论是针对现代社会的一种理论,换言之,卢曼的理论是建立在现代社会已然存在(以及还在不断进行着)的分化与高度复杂性的基础之上的,只有在这个背景之下才能非常好的去理解卢曼的理论。分化(difference)这个概念在卢曼的理论中占据着非常重要的地位,甚至可以说其理论的基本出发点就在于系统与“环境”之间的分化。按照卢曼自己所说的:“只有当系统可以从其所在的环境中分化出来时,它方能被称为一个社会系统。” [6]在卢曼的理论中,分化可以被再进一步分为片段分化、层级分化和功能分化三种类型。根据克里斯·桑希尔(Chris Thornhill)所指出的:“卢曼认为,现代社会的关键属性就是通过社会功能的分化——或通过分化到满足特定社会功能的系统中——来实现它的构成。”[7]这里的讨论所涉及的也主要是其中的功能分化。在卢曼的理论中,功能分化就是现代社会为满足特定功能而不断形成新的系统(及子系统)的演进过程。更为细致地说,功能分化是系统为了通过与“环境”的封闭以降低自身内部复杂性从而保证自己对特定功能的有效运行,以及进一步产生更多可能性的一种反应。在卢曼的理论中,系统并不是任何实质性的建制,而只是一种交往。进一步说,各种系统就是各种不同类型的交往。卢曼意义上的交往并不是通常所理解的主体间交往的那种交往,而是“信息、表达和理解(也包括误解)的一个综合”[8]。在卢曼看来,特定的问题只有交给与之相对应的系统才能得到合适的处理与解决,或者也可以说相关系统的(功能分化)形成只是为了处理与解决特定的问题。根据卢曼的这个功能—系统理论,我们也就可以认识到高等教育作为一个系统有其自身特定的功能,以及它是为了解决和处理特定的问题,而据此则可以将之和其他很多教育系统的子系统区分开来。在很多情况下,我们会认为初等教育和中等教育只是负责将相应知识进行传递,而不会认为它们能起到相应知识的生产与再生产的作用,而后者则是高等教育所要做的工作。

虽然卢曼并未明确指出,但是我们可以依照卢曼的功能—系统理论来分析,高等教育系统只是以教育这一媒介通过关于“可传递性或不可传递性”这种二元符码的交往来实现(高等)知识生产、再生产和传递行为这一特定功能的系统[9]。系统在卢曼的理论中是一个同时兼具封闭性和开放性的单位,或者正如有论者所指出的,卢曼的功能—系统理论其实同时兼具“开放性的封闭”与“封闭性的开放”的两面性[10]。我们若要更为形象地理解卢曼的功能—系统理论,就要借助一种细胞生物学上“自创生”(Autopoiesis)的范畴,他在后期将其引入到自己的功能—系统理论中。在“自创生”视角下,一个系统就像一个细胞(一个实现特定功能的最小单位),它和自己周围的环境有各种密切的交往,但是其功能还需要在自己内部相对封闭的环境中实现,这也就可以实现系统的自主而不自足,此外,细胞也会不断地分化以实现特定的功能。依照卢曼的观点,在一个已然高度功能分化的现代社会中,教育系统(以及高等教育子系统)除去各自在自身内部的封闭运行(系统的自治)之外,同时也是和环境(其他系统在这里也是作为环境之一部分,诸如初等教育、中等教育等子系统就是作为高等教育子系统的环境)互为条件和互相依赖的,但重要的是需要认识到其内部自有的规律或运行逻辑。

高等教育系统的作用可以理解为其自身的维持与发展。根据上文所述,我们可以进一步将高等教育系统的功能理解为实现(高等)知识生产、再生产和传递行为这一特定功能的系统。所谓(高等)知识的定义就是更为前沿的、更为抽象的或更为复杂的知识。这也就使得高等教育系统需要以围绕选拔和培养具有为其(高等)知识结构维持与发展的人才为中心的工作。我们必须清楚的是,高等教育的影响力主要体现在其教学与研究方面的声誉,而不是像其运动队、歌唱明星或者其他各种无关的方面。那么,我们也就可以得出一个符合功能—系统理论的、非常朴素和符合常识的,但是却非常悖谬地被很多人所无视的道理,即高等教育招生标准就是(以及只是)要招录那些可以用来实现(高等)知识生产、再生产和传递行为的学生。这不仅是高等教育招生的标准,也可以被认为是高等教育教师招聘的标准。做一个很简单的比方:一个游泳队为了实现自身的目标(竞技成绩),当然会选拔身材比例、肺活量等运动天赋好的选手进行培养,而通过后天努力获得技能但是天赋不足、家庭条件好等因素在选手选拔上只是外在的而非内在的标准,当然这里的情形也适用于对游泳队教练的选拔标准。我们也可以联系到现在广受诟病的那些歌唱选秀比赛不是通过唱歌或才艺本身的好坏进行选拔,而是去评比哪个选手的身世更悲惨、更励志、更值得同情。甚至可以举一个更为极端的例子,如果我们生病去看医生,那肯定只会考虑医生的专业素养与从业经验等因素,而不会考虑这位医生曾经见义勇为之类的事情,见义勇为当然是一种值得称赞的行为,但这并不是选择医生给自己看病的理由。从这个角度出发,高等教育招生标准在一种相对理想的情况下(被奥卡姆的剃刀处理过之后)就可以不用再考虑各种相关性不多的、外在的要求和参照,而只需要或者应该“回到事物本身”,即一般直接关注内部自有的规律或运行逻辑。

如上文所述,高等教育系统受到各种外在价值取向的影响,但这些价值取向带来的问题其实都不是高等教育系统就其内在要求而言所要解决的问题,这些价值取向反而增加了高等教育系统的复杂性。现在遇到的许多问题主要是因为我国的高等教育并没有被充分的功能分化,亦即系统没有充分地从“环境”中分化出来。这里可以列举一些问题:第一,我国高等教育不断扩张,职业教育则在萎缩。如果适当地观察和思考一下德国的高等教育状况,就会发现没有必要有这么多综合性大学存在,重要的是各种专业院校和职业院校。我国的现状则是高校在不断地做大做强,专业类高校变成综合类高校,职业技术学校升格为大学等。综合性大学与职业教育其实是分别处理不同领域的问题(不同功能),但是在这里则被混杂在一起。这样就导致高等教育要被迫不断地调整自身以直接去回应就业率等各种社会需要,而这就反过来影响了包括招生标准在内的许多问题。比如,因为高等教育的过度扩张,使得相应资源的投入被摊薄以用于各种低水平的重复建设,而非集中使用等;又如,一般大学里面招录了许多学业水平根本达不到基本标准的大学生,荒谬的是在有些地区甚至拿不到一半高考卷面分数的学生都可以在大学就读。第二,因为我国许多公立大学在经费支持上需要考虑相应的排名、社会影响和国际声誉等各种KPI考核,所以它们就需要降低或倾斜招生标准以引入过多的诸如运动队特长生、艺术特长生和学业水平过低的留学生等,所幸的是我国尚没有像美国的大学一样在招生中更为直接地看中招錄的学生所能带来的校友资源。第三,我国大量公立大学因为受限于所在地的因素(地方财政与政策的支持等),会给所在地保留更多的招生指标,从而不能在更大的范围内去争取获得更好的学生资源。这就会因为地域之间的差异导致资源配置的倒错,现状就是重点大学的学生并不一定全都是最为优秀的生源,而在一般大学中则会有许多不错的生源。如果考虑到财政经费对一名重点大学大学生的投入远远超过一名一般大学的大学生,而对这两者的投入如果以货币计算都远远超过他们所缴纳的学费,那么就会认识到这里存在着长期的、结构性的资源配置倒错的危害。

不过我们要坦率地承认,上述这些问题也并不仅仅是我国公立大学所独有的,世界上许多国家或地区的高等教育招生标准也或多或少存在着和我国相近的问题。高等教育的发展当然离不开各种经费与资源(国家与地方政府、学校产业、各种基金会和校友)的支持,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大学应该考虑和迎合各种相关性不多的、外在的要求和参照,以及以此影响到内部自有的规律或运行逻辑。在这里非常有必要重申高等教育作为一个系统的自主而不自足,亦即高等教育系统需要维持自己相对的独立性。在西方大学的早期发展史上,大学拥有大量的地产等产业以保障自身的生存和发展,这才可以在和教会以及世俗君主之间的关系中保持自己的独立性。同理,在有大量国家财政经费保障大学基本运作的前提下,大学当然可以与许多社会性的因素隔绝以保持自己相对的独立性。我国现行的这种以公立大学占主导的体制所具有的制度优势和国外许多经费受到社会资助的大学相比较而言,我们能够更好地保持自己相对的独立性,以及根据自身内在的需要去确定招生标准。因此,在这方面,我们完全没有必要盲目地和国际接轨。

三、结语

如上文所讨论的,高等教育招生标准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也同时是一个饱受争议的问题。即使不考虑一般民众的感性感受,在各种专家学者之间也不能完全达成一致或共识。这里存在的问题其实正是因为这个问题(像很多其他问题一样)被错误地引入了一个超越事实领域的价值取向(价值判断)。高等教育招生标准背后所透显出来的各种取舍或权重并不能完全避免价值冲突,依然纠缠于诸如“公平”或“效率”这样的旧范式之中,而功能—系统理论正是为了克服人和其他主体之间与生俱来的各种价值冲突所发展出来的理论。功能—系统理论是基于系统本位的,这也就使其隔绝了许多无关乎系统本身的讨论。借助这种抛弃“公平”或“效率”而“另辟蹊径”的功能—系统理论的视角,我们可以超越或摆脱既有的多元多层次互动者之间关于各种价值的“诸神之争”,而提出一个非常不同的且非常具有解释力的理论视角。这个功能—系统理论的视角有助于摆脱掉历来在高等教育资源的分配与再分配上各种相关性不多的、外在的要求和参照的影响,亦即可以将问题非常简单地还原为高等教育招生标准就是(和只是、应该是)要招录那些可以来实现(高等)知识生产、再生产和传递行为的学生。不无悖论的是,许多高等教育系统之外的价值的实现方式反倒是需要高等教育系统将其排除在外而非包含在内的方式才能得以实现。

本文仅仅是尝试利用功能—系统理论对高等教育招生标准问题进行反思与奠基,并希冀以此为突破口实现对教育问题更为宏大的反思与奠基。在这里,笔者只是在功能—系统理论视角下进行分析并提出了一个可供进一步讨论的(尽管也是非常粗糙的)论点,而定义的更进一步明晰与界定,或者更多值得继续深化和批判的研究等将有待其他人的后续工作。我们都非常清楚在具体操作层面上(诸如在高等教育招生制度的制定上)需要建制性设计和实践智慧方面的共同作用,本文之所以没有过多讨论这方面的问题,并不是因为这些问题不重要或者不复杂,而只是它们大大超出了本文的论域以及作者本人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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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编辑:张 娅)

收稿日期:2020-09-10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社会学启蒙研究”(20CZX045)。

作者简介:李哲罕,男,浙江余杭人,博士,浙江大学哲学系研究员、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西方政治哲学和社会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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