鸦片战争诗史《乍浦集咏》东传日本考论*
2020-12-17高平
高 平
内容提要 浙江嘉兴诗人沈筠所辑的《乍浦集咏》是一部主要由地方人士创作的诗集,其中对鸦片战争的书写具有诗史性质。《乍浦集咏》问世当年(1846)就东传日本,随即产生伊藤圭介的《乍川纪事诗》、小野湖山的《乍浦集咏钞》等重要选本,促进了日本对鸦片战争的了解,为日后政府处理本国与西方列强的争端提供了经验、教训。日本汉学家盛赞《乍浦集咏》乃当代诗史:真实性上认为诗胜于史,诗人不暇避讳亦不必避讳,自由度与可靠性胜过官方史家;艺术上以为《乍浦集咏》“古体最极波澜,至近体,亦五言律大觉其妙”,将诗艺上溯至杜甫,强化了诗史特质;功能上推举《乍浦集咏》为他邦之殷鉴,显示出诗史作为中国诗学核心观念在东亚汉文化圈的强大生命力。《乍浦集咏》的东传在研究书籍史、战争史以及中日诗学交流上具有重要意义。
鸦片战争是19世纪中叶东亚的重大事件,它不仅将中国推入近代社会,也对近邻日本产生了强烈影响。江户幕府自第三代将军德川家光颁布禁止基督教传播、限制海外贸易的法令以来,日本的锁国政策一直维持到嘉永七年(1854)美日《神奈川条约》的签订。在此期间,日本并非完全与世隔绝,而是通过长崎与中国、朝鲜及荷兰保持通商关系,并借此了解世界大势。中英鸦片战争期间,有关战争的唐船“阿片风说书”不断上传到幕府高层,荷兰商船也提供了不少信息。天保十五年(1844)荷兰国王威廉二世甚至派特使携带国书劝说日本政府放弃闭关锁国、盲目排外的政策。除此之外,由中国传入的书籍也起到了传播战争信息的作用,如魏源的《海国图志》、无名氏的《夷匪犯境闻见录》、沈筠的《乍浦集咏》等。这些著作的输入一定程度上促进了日本朝野对西方列强的认识,增强了自身的危机意识。关于沈筠的《乍浦集咏》,日本学者大庭修教授在《江户时代唐船持渡书》《江户时代中国典籍流播日本之研究》《江户时代中国文化受容研究》等著作及《〈乍浦集咏〉还原乍浦》论文中对其传入日本的过程作了考索,春名彻的论文《〈乍浦集咏〉及其影响——诗集的命运》①对诗集传入日本、鸦片战争与乍浦、乍浦与壬寅扰乱、诗集性质、日本两种刻本、日本的反响等分别作了研究。旅日学者石晓军的论文《清末中国研究日本的先驱者沈筠事迹考》②《清末浙江乍浦沈筠与慕末日本文人的交流——以日本所见相关史料为中心》③是国人首次全面考察沈筠的佳作,其对沈氏与日本学界交往材料的发掘引人注目,对《乍浦集咏》亦略有涉及。笔者认为《乍浦集咏》是书写鸦片战争的重要诗史之作,但至今尚未引起中国学界的重视,故拟在以上成果的基础上,略其所详而述其未及,推进该集及其东传日本的研究。
《乍浦集咏》与鸦片战争
沈筠(1802~1862),字实甫,号浪仙,浙江嘉兴府平湖县乍浦人。据其《守经堂诗集》所附《守经堂自著书目》,沈氏“著书四十余种,编诗千二百家”,具体可分为五类,其中“行箧所存者十七种”之《沧海珠编》《沧海珠编续编》《蜻蛉州外史》《日本纪略》《东国诗录》《大东诗录》《海上丛谈》等皆涉及日本文史,沈氏可谓近代最早研究日本的学者之一。现存沈氏著作中,当以道光二十六年(1846)四月出版的诗歌总集《乍浦集咏》影响最大。沈氏之前的李天植《龙湫集》、宋景关《乍浦题咏》皆辑有乍浦诗歌,李确《九山志》、宋景关《乍浦志》、邹璟《乍浦备志》亦收乍浦少量诗歌。先前沈氏曾与林雪岩、盛垧辑地方先贤遗稿为《龙湫嗣音集》十二卷,后又继承宋景关的《乍浦题咏》,编《乍浦集咏》以裒辑上述诸书未收之作。李确《九山游草》、宋景关《乍浦纪事诗》、卢揖桥《乍浦纪事诗》以及林汉阁、邹芷珊、王九山等人的竹枝词虽然皆为专咏乍浦之作,但已梓行,所以概不录入。与前人时贤相比,《乍浦集咏》无疑后来居上,以致龙光甸将其与清初沈季友所辑的嘉兴诗歌总集《檇李诗系》并称。马尧年《乍浦集咏后序》云:“上下三百年间,凡台阁、山林及闺秀、方外、外域诸作有涉于乍浦者,荟萃成集,其诗积十六卷之富,人得五百余家之众,地且极十有八省之广。”④沈氏编辑《乍浦集咏》并非仅凭一己之力,而是邀请50人共襄其事。其中少数同人如参阅中的黄金台、俞銈,襄采中的高如灿、盛埛,助校中的周鉴、杨茂骥亦有诗歌录入。《乍浦集咏》内容丰富,其中以反映壬寅年(1842)英军入侵乍浦的诗作最为醒目,具有强烈的现实意义和悲剧色彩,可与沈氏的战后实地调查之作《壬寅乍浦殉难录》诗史互证。
乍浦别称“乍川”,因古时嘉兴东注之水皆由此入海而得名。乍浦倚山面海,南下可至杭州湾,北上可达吴淞口,既是进出口贸易之要地,也是军事防御之重镇,故有“江浙门户”之称。宋淳祐六年(1246)乍浦设立提举市舶司,正式成立对外贸易的管理机构。元至元二十六年(1289)置乍浦市舶司与乍浦务。明代外贸虽未断绝,但经常受到倭寇骚乱的影响。有鉴于此,清政府对乍浦武备非常重视。清军南下时即留八旗兵驻守此地,雍正二年(1724)设乍浦水师营,五年(1727)移满洲驻防官兵驻扎。中英鸦片战争爆发前夕,浙江提督直辖部队负责守卫乍浦。道光二十年(1840)7月24日,英舰1艘侵犯乍浦,伤军民14人。二十二年(1842)定海、镇海、宁波失陷之后,清廷派重兵把守,乍浦一时成为浙江驻兵最多的地方,本区八旗驻防兵(旗兵)、本省派援兵与雇勇(浙兵)、陕甘援兵(秦兵)、山东雇勇(齐兵)等共有七千余众。5月17日英军到达乍浦海面,拥有战舰7艘、轮船4艘、陆军两千余人。18日英军发起进攻,采用海军正面炮击、陆军侧翼包抄的战术。尽管乍浦的防御、指挥体系落后,英军却也付出了9人毙命、55人受伤的代价,在鸦片战争的所有战斗中伤亡人数位居第3。至于中方伤亡人数,据清方奏报,乍浦之役中官兵阵亡273人,殉难7人,因伤致死6人,失踪1人,平民殉难55人。⑤然笔者据沈筠《壬寅乍浦殉难录》统计,殉难者数量远过于此,其中满洲驻防甲兵阵亡者267人,陕甘调防战守兵阵亡者376人,满洲男妇子女死难者56人,等等。《壬寅乍浦殉难录》对战斗场景及军民死伤情形亦有详细记载。沈筠将之分送友人嘱咐题词,部分诗作即收入《乍浦集咏》。有些诗人或耳闻英军暴行,或目睹乍民惨状,或反思战败缘由,信笔书写,留下了珍贵的历史资料。黄金台、李善兰、高亮采的诗歌表明制造壬寅灾难的不仅有英军土匪,还有逃兵汉奸,其中高亮采《哀乍川》一诗认为文恬武嬉、训练无素、军纪松弛等皆为乍浦防守失败的原因。
壬寅乱中,作战最为勇敢的是本区满兵与陕甘援兵。如5月18日天尊庙一役,右营镶白旗防御贵顺率所部设伏于此,利用居高临下的地理优势,待英军逼近时众炮齐发。英军伤亡众多,直到唐湾山别军驰援,舰炮协助,方才攻下天尊庙,贵顺在此战斗中受创而死。此时共同伏击的左营镶红旗佐领隆福率众突围,英军穷追不舍。隆福挥刀刺敌数人,力竭自杀,部卒得生者43人。陕甘调防兵则在唐湾山狙击英军,战斗互有死伤,但清军援兵不至,对方火力猛增,376名将士阵亡。⑥钟步崧《吊唐家湾歌》云:“甘州健儿尤勇捷,杀贼肯逐亡羊逃。须臾援乏鼓声死,猛士捐躯怒裂眦。”战后“枕骸遍地不可辨,血肉狼藉饱群犬”,令人不忍目睹。陕甘将士以生命书写了一首悲壮的抗英诗。乍浦城陷落后,多名妇女或因抵抗而被残杀,或以自杀保全名节,与抗英将士一样宁死不屈,其中刘进女凤姑骂敌被杀,已故庠生刘若金妻顾氏、廪生刘心葭女七姑、廪生胡赞喜女秀姑等投水死,受到了诗人的高度表彰。李渐磐《刘心葭茂才七姑殉节诗》云:“一肩纲常数巾帼,捍患吾侪惭肉食。”将庸碌须眉与玉碎英杰相对照,颂扬了乍浦女性的刚烈贞洁。
《乍浦集咏》东传日本考
石晓军曾考证沈筠与多位日本汉文人有所交往。笔者2018年在东京访学期间,在国立公文书馆、早稻田大学图书馆、山本书店等多家藏书机构看到石文所提到的多个资料。据播磨地区林田藩汉诗人河野绚夫(1826~1867)《铁兜遗稿》所述,河野尝至长崎与清人交流,其与沈筠的往来应是通过长崎清客得以实现;河野为沈筠母亲《先得月楼遗稿》题诗(其二)云:“应须含笑归洁土,东海诸生识令郎。”⑦沈筠也赠诗盛赞河野辑日本汉诗集《诗综》千余卷的盛举。沈筠与高松藩汉诗人山田梅村(1816~1881)的交往更加深入。山田名亥吉,号梅村,其诗集《吾爱吾庐诗》收有沈筠的题辞、评点以及与山田的唱和诗。尤其重要的是,据《刘烈女诗》前引言,刘烈女之父为平湖县学廪生刘东藩,东藩寄书给旅居长崎商馆的内兄周蔼亭,告知其女为免遭英夷奸污而投井的过程。周氏又将此情形告诉西游长崎的山田,山田据其描述而作《刘烈女诗》。诗云:“自甘一死节弥坚,肯触腥膻污祖先?吴地惊骚遇今日,窦家义烈忆当年。兰心纵被风霜虐,玉质宁同瓦石全!万里流芳东海外,悲酸谁复不潸然?”将之比作不屈而死的窦娥,赞颂其宁愿玉碎不为瓦全的气节。沈筠评点道:“此诗已刊入刘心葭丈所辑《阐幽录》中,而拙选《乍浦集咏》中亦录入,盖重以维持名教之作。”⑧刘东藩即刘心葭,刘氏为《吾爱吾庐诗》所作评点亦被录入诗集。沈筠《乍浦集咏》收入日本汉诗人吟咏乍浦人民英勇抗英的诗歌,《乍浦集咏》又通过清人商船输入日本,双方互动极为迅速,足见近代中日汉诗交流之深入。
《乍浦集咏》问世当年即传至日本。据长崎县立图书馆所藏“弘化四岁未八月午四番船、同五番船、同六番船、同七番船、未壹番船”之“书籍元账”,《乍浦集咏》《龙湫嗣音》各有一种,皆标有“新渡”字样,表明二集最早传入日本是在此时。其中“午四番船”对《乍浦集咏》的记载为:
八拾壱匁 壹匁八分 新渡《乍浦集咏》 廿四部各四本 新渡⑨
在该“书籍元账”的“新渡之分”一栏中,对《乍浦集咏》的记载为:
拾八匁 壱匁八分 《乍浦集咏》 十部各四本 御用 伊势守样 越中守样 右京亮样 学问所 备前守样 安艺守样(朱) 残三部⑩
现对上述信息疏解如下:“弘化四岁未八月”表示该书目手账记载于弘化四年(丁未,1847)八月。所谓“未壹番船”即该年番号第一的载入唐船,而“午四番船”则为上年(丙午,1846)番号第四的载入唐船,这说明《乍浦集咏》一书是弘化三年由番号为“午四番船”的唐船载入日本的。“新渡之分”中的“拾八匁 壱匁八分 《乍浦集咏》 十部各四本”,表示《乍浦集咏》24部中有10部被认定为新渡书,1部价格为“壱匁八分”,10部即为“拾八匁”。“御用 伊势守样 越中守样 右京亮样 学问所 备前守样 安艺守样(朱) 残三部”表示10部书中,将军御文库1部,老中伊势守阿部正弘1部,学问所1部,京职中的次官右京亮酒井氏1部,地方官越中守本多氏、备前守牧野氏、安艺守本庄氏各1部,剩下3部即“残三部”向社会竞标发售。“午四番船”所载24部中的其他14部亦应为公开发售。
沈筠《乍浦集咏》是在道光二十六年(丙午,1846)四月出版,则该书当年即由长崎输入日本(所谓“午四番船”载入),次年(丁未,1847)被江户幕府与地方官府收纳入库,则速度不为不快。笔者目睹的国立公文书馆(前内阁文库)两种《乍浦集咏》的旧藏者即为著名的幕府学术机构红叶山文库与昌平坂学问所。嘉永二年(己酉,1849)“书籍元账”记载“酉一番船”亦输入一部《乍浦集咏》。据石晓军考察,目前所发现的节选本为三种,第一种是幕府官员向山成斋《戊申杂缀》卷二十五的选抄本。笔者在早稻田大学高田早苗纪念图书馆查阅到此书,向山成斋跋曰:“今所抄出仅三十首,庶乎见此一蹶而知再蹶之可惧也。”并以未见《壬寅乍浦殉难录》为憾。因其感言与后两种抄本观点近似,且该书流传不广,无甚影响,故不予专门讨论。第二种选本为伊藤圭介于嘉永元年(戊申,1848)出版的《乍川纪事诗》。伊藤圭介(1803~1901),尾张藩爱知郡人,幼名西山左仲,后复旧姓伊藤氏。初名舜民,字戴尧,后名清民,字圭介,号锦窠、太古山樵、花绕书屋、十二花楼,为日本植物学奠基人。幼从父兄习医及儒学,文政四年(1821)至京都,与山本亡羊等本草学家交游,先后就洋学者藤林泰助、吉雄常三学习。后钻研植物学、兵学,著作颇多,荣列干河岸贯一所编的《明治百杰传》(1902),与大久保利通、福泽谕吉等风云人物交相辉映。伊藤圭介亦喜汉诗,嘉永三年(1850)辑清人诗为《表忠诗钞》三册以讽时事,晚年曾作诗自嘲云:“乌兔疾如矢,我腰屈似弓。自嗤无目的,九十七岁翁。”性情诙谐,诗艺亦佳。《乍浦集咏》进入日本文库的次年春伊藤圭介即选录部分诗作,易名为《乍川纪事诗》出版。《乍川纪事诗》开篇为泽田师厚之序,诗分上下二卷。上卷首列陈文藻诗歌《乍浦》(原题为《乍浦杂咏用何藜阁司马韵》,《乍浦集咏》卷十)及《乍浦及海滨地图》《乍浦水师额设战船数目》,其后是伊藤圭介自序,题签时间为“皇和嘉永元年春三月”;中间为沈筠《乍浦集咏题词》及所选诗歌30首,卷末有“男伊藤清哲圭造校”字样。下卷先列诗44首,再自盛垧《龙湫嗣音集》中辑出徐金镜诗2首。据前引长崎县立图书馆所藏“弘化四岁未八月”的“书籍元账”,《龙湫嗣音集》与《乍浦集咏》同时由“午四番船”载入日本,则伊藤圭介将其中涉及乍浦的徐金镜诗歌录入《乍浦纪事诗》可谓有心。
《乍川纪事诗》的诗歌编排亦见匠心。卷上最前者是壬寅乱前陈文藻、郑珩、彭其铭的总体介绍乍浦的诗歌以及高同的《同人游乍川观水师操次杜少陵东狩韵》、顾其铭的《乍川秋泛》。前三人诗称乍浦为“吴越襟喉”“浙西门户”“形胜东藩”,无异于乍浦赞歌。高诗开篇即曰“我朝兵马天下雄”,歌颂“况今天子甚仁圣,八荒海外钦英风”,具体表现就是:“岂但越裳来重译,不徒南貘与西戎。琉球瓜亚悉臣服,声教远讫梵王宫。”山雨欲来之时,高同还在做着万国来朝的迷梦。而顾诗则曰“太平戍卒浑无事,半在滩边下钓钩”,一派潇洒自在,与书写壬寅之乱中血腥场面的他人诗歌形成强烈对照,选家讽刺之意不言而喻,深得“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之趣。《乍川纪事诗》涉及壬寅之乱的诗歌基本按照时间顺序编排。集中最早者为徐熊飞的《壬辰仲冬英吉利夷船潜来海上军士戒严有感》,上卷多为壬寅乱中或稍后所作,下卷则皆为乱后作,其中数首是为沈筠诗集所题序。部分诗歌是以题材为中心编辑于一处,最典型的是下卷将所有吟咏烈女之诗集中在一起,渲染乍浦女性的刚烈不屈。这种编排方式是以事件为中心,而非以原作的作者年代为序,更能显示纪事诗之特色。如吟咏刘心葭女七姑投井死事11首,前两首作者为日本山田亥吉(即山田梅村)、刘吉甫,日本视角比较明显。
第三种选本是小野湖山于嘉永二年(己酉,1849)出版的《乍浦集咏钞》。小野长愿(1814~1910),名卷,字怀之,又字士达、舒公,通称仙助、侗之助,号湖山、狂狂生、侗翁、玉池仙史等。其家族世系可上溯至平安朝汉诗大家小野篁,因与石川县金泽藩老横山家同族,故又名横山仙助。小野湖山少时即喜德川光国、本居宣长等尊王派著作,成年后更受勤王爱国思想的影响,积极参与王政复古的大业。小野湖山又是著名诗人,曾受明治天皇嘉奖,诗坛地位崇高。笔者利用的小野湖山《乍浦集咏钞》有两种版本,一种是浙江图书馆孤山古籍部藏本,此本乃从日本原版引进;另一种是日本筑波大学图书馆等多家图书机构所藏的版本。二者相同之处是皆为“游焉吟社”藏版,封面有“嘉永己酉新镌”字样,不同之处是前者只有《乍浦集咏》钞录三卷、附录一卷(含无名氏《定海失陷诗十二首》《星使临澳好事者题诗于澳秀山房以刺时事十八首》),而后者则在前者基础上增加了小野湖山序(署名湖山醉民横山卷)、跋(署名湖山卷),大沼枕山、仙谷一、鹫津鉴题词以及赖复跋。《乍浦集咏钞》四卷钞者署名为“横山卷舒公钞录”,校对者卷一、卷二为高津涛澜卿、中邨正止一,卷三、附录为阪信寿大年、嶋尚士锦。前三卷录诗人59位,排列顺序基本与沈筠《乍浦集咏》十六卷相同,偶有出入,如原卷十黄金台位于卷首,李渐磐在其后,而集钞则将黄氏置于卷二之首,李渐磐置于卷一之末;原卷十六下的山亥吉位于刘吉甫前,集钞卷三顺序相反。附录中的《定海失陷诗十二首》《星使临澳好事者题诗于澳秀山房以刺时事十八首》诗风雄健,在同情无辜百姓、批判英军暴行的同时辛辣讽刺清军的不堪一击、朝廷的软弱无能。阿英先生1938年2月16日为《夷匪犯境闻见录》所作提要说:“内有《定海失陷诗》十二首,无名氏著,极佳。”其成就可见一斑。长泽规矩也为1857年高锅藩明伦堂六卷木活字印本《夷匪犯境闻见录》撰解题,称此书无中国刊本,今存写本以传入清抄本为底本,参考日本多个抄本而成。此书另有写本四卷,其末题签为“嘉永二年四月六日校读一过 柴葊主人”。可知《定海失陷诗》是附录于《夷匪犯境闻见录》,在嘉永二年四月前以抄本形式传入日本的。小野湖山《乍浦集咏钞》自序题签时间为“嘉永二年肇秋”(1849年8月),二者时间上是吻合的。至于附录中的《星使临澳好事者题诗于澳秀山房以刺时事十八首》,限于学力浅薄,笔者尚未将作者情况考索清楚。
从选本看日本汉学者诗史观
笔者曾撰《日本近代“诗史”观论析》一文,讨论幕末明治时期的日本汉诗界诗史观,以为日本汉文人对诗、史关系的认识可概括为诗可存史、诗可论史、由诗入史、由史入经等观点。《乍浦集咏》的节选本《乍浦集咏钞》《乍川纪事诗》中的序跋题词对诗史亦有独到见解,可对拙文论述再作一推进。
首先,在诗史关系上,日本汉诗人认为诗与史相互发挥,诗可胜史。小野湖山《乍浦集咏钞》自序称诗与史本无二道,《诗经》可总括一代治乱兴败之迹;从战国至唐宋近代诗歌,“虽体异辞不同,而其所纪与历代史乘相发挥者不可枚举”,诗与史在反映时事上可相互支撑辉映。但他又说:
史之记事或有所避讳,而诗则多出于感激悲愤之余,而言之者可以无罪矣。是以虽记治乱兴败之迹,固有不暇避讳者,而亦不必避讳也,故其阐幽显微,往往有胜于史乘者焉。
小野湖山认为《乍浦集咏》在详细陈述壬寅之乱时毫无避讳,乃“作者感激悲愤不能自已”的表现,读者从诗集可以考察满清政治明暗,这正是诗歌阐幽显微胜于史之所在。个别史家记载当代史事,出于为亲者、贤者、尊者讳的传统以及自身安全计,往往对某些史实阙而不存、存而不论,或以曲笔隐晦表达,令人费解。此类史家缺少的不是史才、史识,而是史德、史胆,严峻的现实逼迫、狭隘的利益考量削弱甚至剥夺了他们本应具有的历史担当。优秀史家则不然,在面对同样的现实时他们信笔直书,不计工拙,亦不计利害。《乍浦集咏》中的不少诗人与正直勇敢的史家一样,充分发扬不暇避讳亦不必避讳的实录精神,为其诗歌赢得了“诗史”美誉。对于英军一方,他们竭力书写其凶残而使罪恶无所逃遁,这不存在避讳问题,但对中国一方,揭露汉奸土匪的败类行径,尤其是批判清廷清军之腐败无能,显然是需要勇气的。伊佐圻《捉船行》云:“夺民予官民不恨,杀贼卫民兵之分。果能杀贼以卫民,区区一船何足靳?君不见夷船来,兵船开,纷纷捉船胡为哉?”这是批判勇于夺民而怯于作战的清兵。柯汝霖《乍浦刘烈女井》云:“腰围博带头峨冠,几人临难身名完?”这是嘲讽平日装腔作势、临敌望风而逃的官员。尤其是小野湖山的《乍浦集咏钞》附录两组诗,其对战后政治批判之尖锐深刻甚至超过了《乍浦集咏》,如《星使临澳好事者题诗于澳秀山房以刺时事十八首》其七云:
遍飞鸦草越江湄,送往迎来任所之。新政忽闻尊国体,宿赃早已脧民脂。道途竟欲搜淫具,河海何能塞漏卮?到处营私兼犯法,如公原不是谦词。
战败后系列条约的签订使得鸦片贸易合法化。鸦片不仅横流中国,而且成为官民送往迎来的公开宠儿。清廷虽然稍作革除弊政的姿态,但其本质却是坚持祖宗之法不可废,所谓新政不过是欺人耳目罢了,丝毫不触及贪官搜刮民脂民膏的事实。在此情况下搜查抽鸦片的器具又有何用呢?中国的白银正如河海一样汇入英人的国库。国家到处是营私舞弊、知法犯法之现象,大公无私不过是挂在官员口头的牌坊!阅读此诗,我们仿佛看到诗人剥下清廷的新政画皮,将其丑陋的肉体、肮脏的灵魂展示在世人的面前。这已不是不暇避讳、不必避讳,而是耻于避讳!小野湖山说诗歌“多出于感激悲愤之余,而言之者可以无罪”,岂止是言者无罪,这些诗人才是勇于担当的真诗人。可惜的是,这两组诗的作者姓名已湮没在历史的荒烟中,未能有幸被沈筠之类的地方学者记载下来。
小野湖山认为诗歌无须避讳,阐幽显微胜于史的观点并非空谷跫音。早在清初,桐城派先驱方中履就说:
诗与史二道也,然《三百篇》载商周之兴衰,所以美文武、刺幽厉,以劝惩天下,视《春秋》之褒善贬恶何以异?……逮夫后世之官非其人,君臣务为讳忌,予夺出于爱憎,是非曲直,举不足信,谓后代为可欺而已矣。噫!后代果可欺乎?草野布衣有识之士,既无可鲠避,熟观古今,往往托诸歌咏,论断其治乱得失,成败淑慝,洞若烛照数计,始无从逃遁,贤贤贱不肖,而天下以荣以辱,是又《春秋》亡而《诗》作也。
二人虽在诗、史二道还是同一的问题上观点相反,但都认为诗、史皆具记载兴衰、美刺劝惩的功能。后世有些史官因利害关系,忌讳如实书写,出于一己之私而颠倒是非曲直,使史书成为秽史、伪史。天高皇帝远,草野有识之士远离政治中心,无须避害,悲愤慷慨之余又无暇忌讳,所以诗歌在真实性上反而胜过一些所谓的正史。《乍浦集咏》中记述鸦片战争的诗人无一例外,皆为下层士子,没有身份顾虑,发而为诗真实可信。杜诗的诗史之誉与杜甫长期沉沦下僚、漂泊江湖有关。日本汉诗人将《乍浦集咏》视为诗史,如仙谷一评黄金台乐府组诗曰:“塘后塘前战骨堆,城壕到处弃婴孩。黄家乐府伤心语,仿佛草堂诗史才。”大沼枕山也将《乍浦集咏钞》比作杜诗:“兵火事同天宝年,文章人比杜陵贤。《哀江》千古有遗响,乐府新翻哀乍川。”《乍浦集咏》对杜诗的底层叙事、实录精神是一脉相承的。笔者以为小野湖山“阐幽显微,往往有胜于史乘者”的观点虽然出于诗学本位,但并非有意贬低史学的地位与价值,他把诗史与“有意避讳”而致失真的部分史学著作进行对比,是为了彰显诗史“阐幽显微”之可贵。
其次,是对诗史文体的认识。小野湖山《乍浦集咏钞》自序称战国以来的诗史“体异辞不同”,认为历代诗史的本质相同,都具有史的性质与价值,但其体制、言辞却因时因人而异。从四言到五言、七言,古体与近体,后世诗人可以采用的文体形式很丰富。赖复跋文评论《乍浦集咏钞》文体道:“其诗古体最极波澜,至近体,亦五言律大觉其妙。”这在诗史大家杜甫身上表现突出,《乍浦集咏》继承了这种文体选择的传统。据统计,杜甫的古体诗共有404首,占现存杜诗总量的27.71%,如五古名篇《同诸公登慈恩寺塔》《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北征》《羌村三首》以及“三吏”“三别”,七古名篇《兵车行》《丽人行》《悲陈陶》《哀江头》等。彼时杜甫生活于政治中心,近距离观察朝政,古体诗鸿篇巨制的文体形式可以充分反映重大历史事件,叙事、议论、抒情、写景等多种表达方式亦可熔于一炉。后期以近体诗居多,据莫砺锋《杜甫评传》与叶汝骏硕士论文《杜甫五言律诗研究》统计,其中五律有630首,数量超过前期古体诗的总和,占杜诗43.21%,占近体诗59.77%。毫无疑问,五律是杜诗的第一大文体。赖复认为《乍浦集咏钞》的古体、五律成就杰出,无形中推举诗钞继承了杜诗的优秀传统。就古体诗而言,黄金台的《唐湾战》《乍城陷》《弃婴孩》《焚海塘》《土匪乱》《山下鬼》组诗,姚清华读黄金台诗后的拟作《斧停棺》《土匪乱》,皆截取壬寅之乱的几个片段,很有老杜前期古体诗的悲壮淋漓。高亮采《哀乍川》的题目虽源自杜甫的《哀江头》,但与杜诗多层次渲染昔日杨氏煊赫声势不同,其对元明及清初的史事几笔带过,而重点刻画了乱中惨状。结尾的“吾盐去乍才卅里,目击烽火心惊惶。作诗恳切告君子,俯仰家国忧茫茫”,诗人焦虑彷徨的形象如在眼前。“其诗古体最极波澜”之所谓“波澜”,盖指诗歌叙事曲折有致、节奏缓急多变与情感之抑扬起伏相表里。如伊佐圻《捉船行》所述顺序为:百姓备船欲逃——官兵捉船抗敌——百姓坐以待毙——官兵见敌即逃,情节完整而曲折,结尾的“君不见夷船来,兵船开,纷纷捉船胡为哉”句式由七言转为六三七言,传达出辛辣嘲讽的语气。蒋筼记述刘凤姑殉难之诗云:“贼见女喜,女拼一死,相持力尽大骂起。骂贼一声,贼斫一刀,千刀万刀,骂声愈高。已看白璧碎,喉间犹诟谇,成千秋名十九岁。”四五七言错杂,尤其是中间四个四言句,将抗争精神步步推高,如波澜由小及大而成滔天之势。
再次,是诗史的功能问题。前述高亮采《哀乍川》的结尾所云表现了诗人目击乍浦之乱而担忧海盐的武备,故作诗歌以警戒世人。诗歌成为传播战争消息、表达诗人观点的工具。日本汉诗人与之类似,读《乍浦集咏》而引起对本国如何应对西方列强的忧虑。大沼枕山称赞小野湖山的《乍浦集咏钞》“一篇文字是殷鉴”,泽天师厚《乍浦纪事诗》序说“壬寅挠败可资彼土之惩毖,亦为他邦之鉴戒”,赖复则说得更为明白:“方今夷蛮风鱼出没,阴然为窥窬之势。识者往往抱杞忧,故读此诸篇者,庶几亦可以知所戒矣,而不宜使我邦骚人词客万有是等诸篇也。”期望本邦引清国为戒,不要产生《乍浦纪事诗》之类的惨痛诗作。那么他们“所戒”的是什么呢?伊藤圭介《乍川纪事诗》自序云:
汉土之俗已自尊大,而蔑视外国悉为蠢类,故不能远察泰西诸夷之情实,而知其精兵奇器迥过平昔。……(纪事诗)亦可以为边备之前车,则未必无关于世也。虽然,是不足与浅见寡闻、茫乎夷情、不辨汉弊者同床而论也。曰:“然则海防唯以察夷情为足欤?”曰:“恐不然,其要务盖别有在焉,然非吾辈所敢轻议,则姑置焉。”
则所戒者为“汉弊”“汉土之俗”,其对外表现为视西洋诸国为蠢类蛮夷,对其科技进步、政治文明一无所知;对内表现为妄自尊大,以天朝上国自居不思革新。因此以汉土为戒,不止是加强海防、明察夷情而已,真正的要务在于国家的内政革新。清国内政不修,尤其是军事方面的弊端在《乍浦集咏》中暴露无遗:军队平时训练无素,纪律松弛,如唐家湾作战时少数守军见死不救,整体调度不力,溃败后又一路狂奔掠夺;汉奸土匪乘机作乱,毫无国家民族观念;民众临敌唯知逃跑,无处可逃时只有投井赴池,悬梁触石,刘凤姑骂敌被斫式的壮举屈指可数。鹫津鉴为《乍浦集咏钞》题诗即曰:“士气优柔国本疲,漫输金帛事堪悲。古今论定和戎弊,能破和戎又有谁?”欧美列强咄咄逼人,万一与日本战端兴起,本国能否打破求和之弊,避免重复清国割地赔款的惨剧,显然是睁眼看世界的日本先进人士考虑之事。在此国际环境下,《乍浦集咏》作为优秀的诗史之作,提前为日本敲响了警钟。而日本诗人对清国朝廷之窳败、军队之虚弱以及民众之无力的轻视嘲弄,又隐然激发了日本明治维新强大后不断侵华的心理动机。
结 语
在中国诗歌史上,沈筠几乎是个默默无闻的地方性小诗人,除了方志对其有简略记载,他并不为多少人所知晓。其《壬寅乍浦殉难录》是记录鸦片战争的重要著作,但至今未见研究战争史家加以引用,茅海建先生的大作《天朝的崩溃》亦无一字述及。作为《壬寅乍浦殉难录》的姊妹著作,《乍浦集咏》是书写鸦片战争的最重要诗集,应引起文史学界的关注,但国内目前亦少著作论文加以深入研究,诚为憾事。所谓墙内开花墙外香,《壬寅乍浦殉难录》虽未东传,但具有诗史性质的《乍浦集咏》一定程度上履行了它的功能,在近邻日本产生巨大反响,很快出现几种选本,加强了东瀛学者对鸦片战争的研究。沈筠《乍浦集咏》东传的意义可从书籍史、战争史以及中日诗学交流这三个角度略加考察。
(一)书籍史意义
乍浦是中国东南沿海的重要港口,南宋以来,军事、经济地位日渐突出。清康熙二十三年(1684)解除海禁后,中日贸易日渐繁盛。三十五年(1696)清廷以库银20万两给商人至日本采办红铜,沈衡《海上竹枝词》中的“报说洋船齐进日,便开官局看称铜”诗句即反映了乍浦采铜船入港的盛况。此时中国与东洋、南洋的贸易范围也日渐扩大,何太青《乍浦杂咏》云:“东洋雕漆罗番市,南海明珠烛绛霄。异域车书通日本,遐方琛赆驾秋潮。”这里提到的书通日本,即是海上丝绸之路中引人注目的书籍贸易。明清出版业的发达使中国书籍成为大宗商品远销日本。乍浦作为江浙门户、海上要冲,由此上溯钱塘江至杭州,再沿京杭大运河北上,经苏州、南京而直达京师,或取道吴淞口、至运河而再北上。北京、苏州、南京、杭州等出版业中心的书籍源源不断地由乍浦而输至日本。我们看长崎县立图书馆所藏“书籍元账”,可知清代书籍东传是如何的兴盛。河野绚夫《铁兜遗稿》卷下《士善归自长崎六首》(其五)云:“望断吴门交易船,关心急务是谁先?”充满了对中国吴越地区商船运载最新书籍的渴望。从中国来说,旧题欧阳修的《日本刀歌》对日本遗存先秦典籍的好奇引发了后世文人经久不息的向往,清代从日本返航的商船除了带回日本特产红铜、折扇等商品外,偶尔也会有少量日本书籍。蒋沄《乍浦杨西亭嗣雄自日本旋里绘归帆图所题》中的“明朝载酒西亭路,借读先秦未见书”,林大椿《为杨西亭写东海归帆图索之以诗》中的“相逢漫问归装物,可有新来日本书”都充满了对日本汉籍回流的憧憬。正是由于乍浦是对日贸易的重要港口,作为一部地方性诗集,《乍浦集咏》以地利之便而迅速东传也是情理之中的,此集若是出版于中国的偏远西部,能否顺利东传则值得怀疑。《乍浦集咏》出版当年即输至日本,且数量达24部之多,这不能不说是出版史上值得大书的盛举。另外,如前所述,在短时间内《乍浦集咏》收录日人之诗又回至日本,更是典籍在中日间对流之典范。
(二)战争史意义
《乍浦集咏》的东传日本不仅具有书籍史意义,而且对于中英鸦片战争信息在东亚世界的传播起到了重要作用。正是《乍浦集咏》《海国图志》及大量“阿片风说书”上传至日本高层,促进了幕府和精英人士对西方列强、东亚邻国的认知,恰如《剑桥日本史》第五卷所云,“中国的失败使得日本官员倾向于接受条约口岸体系在日本不可避免的扩张”。英军的坚船利炮、凶残杀戮令日本人在领教现代科技强大威力的同时,认识到盲目攘夷的沉重代价,“茫乎夷情”绝不可取。《乍浦集咏》《海国图志》等书籍东传后,日本学者揽镜自照,对本国的内忧外患严加解剖,体现出深刻的自省精神。这在一定程度上为其日后与欧美诸国交涉提供了经验教训,尽可能减少损失。如伊藤圭介认为日本当以汉土之弊为戒,在加强海防、明察夷情的同时必须重视本国内政的革新,务实之风非泛泛攘夷论者可比。日本学者研读《乍浦集咏》,在同情中国人民苦难遭遇的同时,对清廷妄自尊大、蒙昧无知的嘲讽,对清兵军纪败坏、一触即溃的批判无疑是苦口良药,值得重视。换言之,《乍浦集咏》及时向日本社会传播了鸦片战争的最新信息,而日本学者对中国战败原因的分析亦为中国提供了难得的异域之眼。遗憾的是,小野湖山的《乍浦集咏钞》、伊藤圭介的《乍川纪事诗》至今在中国国内难得一见,这应该引起我们的反思。
(三)诗学交流意义
就中日诗学交流而言,《乍浦集咏》的东传亦为诗史研究提供了新材料与新观点。《乍浦集咏》中最令人瞩目的是对鸦片战争的书写,其中有不少诗歌都具有诗史性质,部分评论也以诗史视之。如魏谦升《乍浦沈实甫壬寅集题词》云:“杜陵诗为乱离工,吟到羌村境颇穷。蒿目雪涛春岸白,惊心炮火裂城红。播迁事往如奔电,忠烈诗成待采风。”将编者沈筠记录战争的诗歌类比为杜甫的《羌村三首》。集中某些诗作更是有意模仿杜诗,如黄枢《乍浦感事》云:“是时城中哭号啕,蓬头跣足争奔逃。耶娘妻子走相失,炮中不死死枪刀。”改老杜《兵车行》中“耶娘妻子走相送”之“送”字为“失”字,场景则由凄凉变为惨烈。相比之下,日本学者对《乍浦集咏》的评论更有诗学意义。在诗史关系上,小野湖山认为当代诗人以诗为史,在自由度、真实性上胜过部分官方史家,原因在于他们的在野身份使其不暇避讳、不必避讳,而诗歌的言志传统令其在悲壮之际信笔直书,阐幽显微不受限制。众多诗人对壬寅之乱场景细节的书写,比当时以及后来的史书更为真切可信。在诗史文体上,赖复认为“其诗古体最极波澜,至近体五言律大觉其妙”,无形中将《乍浦集咏钞》的文学艺术上溯至杜甫,强化了诗集的诗史特质。在诗史功能上,日本诗家推举《乍浦集咏》为他邦之殷鉴,显示出诗史作为中国诗学核心观念在东亚汉文化圈的强大生命力。《乍浦集咏》的东传是中日近代诗学交流的一个样本,在两国的文化史上应有其浓墨重彩的一笔。〔感谢浙江工商大学陈小法教授、日本姬路独协大学石晓军教授、东京大学范丽雅博士、筑波大学郑一苇博士为本文写作提供有关《乍浦集咏》的多种宝贵资料〕
①春名彻:《〈乍浦集咏〉及其影响——诗集的命运》,(神奈川)田园调布学园大学《调布日本文化》1993年版。
②石晓军:《清末中国研究日本的先驱者沈筠事迹考》,《浙江工商大学学报》2014年第2期。
③石晓军:《清末浙江乍浦沈筠与慕末日本文人的交流——以日本所见相关史料为中心》,载浙江工商大学东方语言文化学院编《“近代中国与东亚——新史料与新观点”学术研讨会论文集》,2016年11月18日。
④沈筠:《乍浦集咏》,自刻本1846版后序。本文其他出自本书者不再另注出处。
⑤叶廉锷、彭润章:《光绪平湖县志》,上海书店1993年版,第148页。
⑥沈筠:《壬寅乍浦殉难录》,自刻本1846年,第6页下。
⑧[日]山田梅村:《吾爱吾庐诗》,自刻本,1848年版,第一稿卷上第8页下。
⑨⑩[日]大庭修:《江户时代唐船持渡书研究》,(大阪)关西大学出版社1967年版,第512、51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