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诗文中甘肃东部的军事地位和历史影响
2020-12-17吴娱
吴 娱
(陇东学院 文学院,甘肃 庆阳 745000)
甘肃东部主要包括了陇东的庆阳、平凉和天水的秦安、清水、张家川一带。巍巍陇山将陕北、陇西两个黄土高原隔离开来,庆阳、平凉位居陇山之东,史称陇东。陇东靠近陕北和关中,曾是周人早期活动的地区,也是古代从长安出发、越过陇山西行的必经之路,属于京畿防御外围的第一层区域。天水与关中虽有陇山相隔,但先秦时这一带作为周朝的西陲,周天子曾命秦人在此为王室牧马,后来秦人的势力在这里崛起,在地理上也属于京畿防御外围的第一层区域。历史上周秦汉唐等几个朝代,因建都均在长安(今西安)一带,故甘肃东部长期属于京畿的外围、西北防守的关隘,所处的地理环境在军事上非常重要。南北朝时政权更替频繁,这一带受北方少数民族的交替控制,成为不同军事势力的争夺区,从而饱经战患、生灵涂炭。宋代以后,国家的政治中心虽然迁出了西北,但因盘踞宁夏的党项族的崛起,甘肃东部依然是朝廷屯兵戍守的要塞。明清以后,在安定和巩固西北的国防方面,这一区域的军事战略意义也很突出。地理上曾经的边缘性质和军事意义,使古代行至或述及此地的帝王、名臣、良将、名士等人,留下了很多与军事、战争等相关联的诗文作品。这些作品,记载着这一区域在军事方面曾经起过的显著作用。
一、由诗文中的辟土开疆和战事见军事地域之影响
西周时,甘肃东部曾受义渠、绵诸等少数民族的辖控,一度不在周朝的管辖范围之内。因秦国开国君主非子善于养马,周孝王让他在汧河、渭河流域的边陲地域管理牧马,秦人逐渐在天水一带有了自己的势力范围。据考证,这一阶段秦人的邑址,就在天水市东北的清水、张家川一带。(1)徐日辉《甘肃东部秦早期文化的新认识》(《考古与文物》2001年第3期,第54页)一文认为,非子为附庸所邑之“秦”,即秦亭,在今甘肃省天水市辖的张川县城南3公里处的瓦泉村一带。至此大概一百年以后,秦人的势力才越过陇山,盘踞到关中区域。在秦人保卫自己、不断扩充领土的过程中,就产生了如《诗经·秦风·无衣》这样的抗击西戎的威武战歌。东周以后,公元前623年秦穆公灭绵诸,公元前272年宣太后杀义渠王并灭其国,甘肃东部一带则完全纳入秦国的版图。后随着秦朝的崛起和建立,甘肃东部逐渐成为京畿的外围,帝王视察西北边防的主要区域。如《史记·秦始皇本纪》载秦始皇在灭掉六国的第二年(前220)开始西巡,“二十七年,始皇巡陇西、北地,出鸡头山,过回中”。[1]241“陇西、北地”即包括天水、陇东一带,秦汉时的“回中”又有广狭义之分,广义上是指秦汉北地、陇西两郡之间的地域空间,是关中平原通往陇东高原的交通要道,狭义的空间是指帝王巡视途中的行宫所在。汉武帝时进一步开辟回中道通往陇右,据当代学者研究:“古代关中通往陇右的交通道路主要有三条:第一条,从长安出发,经咸阳,沿渭河平原至雍,再沿千河河谷北上至陇县,越陇山,至华亭、平凉及固原;第二条,从长安至咸阳,经礼泉、乾县、彬县、长武到泾川,再沿泾河河谷到达华亭;第三条则是由长安经淳化、旬邑,至今甘肃正宁、宁县,西至固原”。[2]
三条道路中,第一条出现最早,第二条稍晚,但持续时间最长,这就是西汉武帝在元封四年(前107)所开辟的新回中道,中心区域在平凉泾川。武帝统治期间他曾多次抵达这里,而“回中”不但频繁见于史书的记载,在诗文中也留下了许多声名。郭茂倩《乐府诗集》中所存的《上之回》一诗,即是汉武帝前往回中巡幸的途中所作。诗中曰:“游石关,望诸国。月支臣,匈奴服。令从百官疾驱驰,千秋万岁乐无极。”[3]227汉武帝即位之前,匈奴对西汉的侵扰已深及到中原内陆,回中宫也曾被匈奴烧毁。武帝时,朝廷反击匈奴取得了决定性胜利,匈奴人被赶到了内蒙河套平原,陇山的东、西地带均被汉朝控制,为帝王的顺利巡行提供了保障。有说汉武帝多次莅临回中,与他求仙的心愿有关,因为回中境内的回山相传是西王母的出生之地,汉武帝也曾在山上修建王母宫、拜谒西王母,但乐府诗《上之回》却并非以求仙为主题,而是如同蔡邕所说的“扬德建武,劝士讽敌”,[4]表达武帝平定边疆、威震天下后的轩轩甚得。在銮驾的逶迤前行中,受到陇山自然及地理环境的触发,汉武帝的王者之思也油然而生。诗中所歌的“望诸国,月支臣,匈奴服。令从百官疾驱驰,千秋万岁乐无极”的雄大气魄,就是他当时心情的一个突出表现。可以说,“《上之回》的创作及传唱能鼓舞人心、激扬士气,有服务武帝进击匈奴、拓边称霸之效”。[5]后来的三国两晋至唐代,又出现了不少与这首诗同题或改题而歌的作品,如时隔五百余年后,生活在江南的梁简文帝也作了一首《上之回》诗,虽然历史上没有文献明确记载简文帝曾来过回山,但诗中“笳声骇胡骑,清磬詟山戎”的描写,[3]23与汉乐府《上之回》的声威却很接近,说明了汉武帝《上之回》诗对南方统治的影响。唐代如卢照邻、沈佺期等人的《上之回》诗,也都没有脱离汉乐府《上之回》的主题和精神特质,只有李白的同题作品,侧重表现汉武帝耽于享乐、前往回中求仙的事件,有借汉咏唐的微讽之意,主题不再颂扬,但从总体上说,汉乐府《上之回》已然成为后世仿效或关注的名作,并由此而产生了一系列的同类诗歌。并且,后来如《克官渡》《乌林》《定关陇》《宣辅政》等乐府诗名,都是《上之回》的改题作品,且名称都与统治者军事上的胜利有关。这些诗歌多铺张扬厉的主题,说明汉武帝回中诗所体现的军事威慑意义,对后来诗歌创作的题旨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以陇东地域为背景的军事诗歌被定格为一个泱泱大国霸主风貌的缩影,题材广为后世利用。
因为甘肃东部在汉唐时特殊的地理位置,也造成了防御性军事建筑遍布的地理面貌,这一带有大量因战争缘故遗留下的城池、堡寨等军事性防御设施。西晋张华《博物志》卷一所说的“远遮川塞,近备城隍”的戍守要略[6],与古代甘肃东部的情形非常相符。古代表现这一地域的历代文学作品,一些军事建筑物经常成为诗人表达自我情感的常用意象。如东汉初年,史学家班彪在《北征赋》里回忆自己在赤眉军兵祸时的逃难路线,有“越安定以容与兮,遵长城之漫漫”的描述。[7]“安定”即安定郡,西汉时辖今陇东大部及甘肃靖远、宁夏固原等地,诗中的这段“长城”是秦始皇曾祖秦昭王灭掉义渠戎后,为防备其残部的侵扰而建的,穿越了今庆阳的镇原、环县、华池三县。一望无际且已荒頽的陇地长城,使诗人对自身及家国的命运产生了莫大的忧虑和茫然。又如中唐诗人张籍的《泾州塞》“行到泾州塞,唯闻羌戍鼙。道旁古双堠,犹记向安西”一诗,[8]道旁的双堠,成为诗人眼中最醒目的地理标志。泾州是唐代军事戍守的重要关驿,“堠”这种用于军事瞭望的土堡双双并立,往时布兵密集的情况也可见一斑。而王昌龄《山行入泾州》诗的“西临有边邑,北走尽亭戍”之语,[9]997更将此地曾经作为要塞、遍布岗亭、营垒的情形表现得形象具体。至于像温庭筠《回中作》“千里关山边草暮,一星烽火朔云秋”的描绘,[9]4364将广袤的陇山山川背景与远视下的点点烽火台进行对比映衬,勾勒出寥廓苍茫的边塞风情。这些诗歌中的军事建筑,既传达出其地在之前或当时重要的军事戍守作用,也转化为与诗境自然合一的审美意象。受此种地理大背景的影响,一些诗文名作也随之产生,如杜甫的《秦州杂诗》二十首,写他在安史乱中由关中进入陇地、再到达秦州后一路的所见所感,组诗中有很多地方描写了沿途看到的军事设施和景象。而极能表现李商隐个性才华和抱负理想的《安定城楼》一诗,就是李商隐在军事重镇泾州城楼上登临眺望时的感怀。范仲淹的诗作《城大顺回道中作》,是作者视察完毕新修成的大顺城后,回往庆州的途中所作。此时作者戍边已久、身心疲惫,但因大顺城的建成使其心情好转不少,于是才有兴致注意和欣赏山中的野花,“三月二十七,羌山始见花。将军了边事,春老未还家”一诗,[10]102寄寓着与他的《渔家傲·秋思》词作一样的思乡之情,但情绪却是轻松、明快的。而明代大诗人李梦阳对家乡庆阳的深刻印象是“白豹寨头惟皎月,野狐川北尽黄云”(《庆阳城》),[11]175“白豹寨”是范仲淹在环庆路所建的二十七座城寨之一,也是一座以守取胜的关键性军事防御设施。所谓“秦关有路通西夏,突兀荒台半依云”(明·秦昂《庆阳行台》),[11]247这些战争所留下的建筑遗迹,在诗人笔下记录着该地域生活环境的变化,也再现了当年历史的腥风血雨和兵戈扰攘,是加深后人对历史认知的重要凭证。
古代曾有两次关乎政权兴衰存亡的战争就发生在陇东及其周边区域。一次是唐太宗与薛举、薛仁杲父子的浅水原之战,一次便是北宋初的宋夏战争。浅水原位于今陕西长武北与泾川交界处,这次战役是李世民与薛氏父子初战受挫后,积极改进战术、坚持固守困敌取得胜利的著名战役。李世民一生所建功业无数,但这场战争使他终生难忘,在此形成的“深沟高垒不与战”[12]5911“闭垒以待之”的一套兵法,[12]5932成为他后来连克强敌的常用战术。时隔数年后他故地重游,作《经破薛举战地》一诗予以纪念。诗中有“沉沙无故迹,减灶有残痕。……世途亟流易,人事殊今昔”的感慨,[11]58对昔日战地的凭吊中兼具时光倏忽之叹。而一代英主曾驰骋于此、消灭残贼的辉煌经历,给此地也打上了一个醒目的标签。北宋初在范仲淹领导下抵御西夏的战争,也以筑城固守、趁机而动的战略战术反败为胜。范仲淹不但在给朝廷的大量奏疏中阐明攻守之义,而且在给他最为倚重的将领种世衡的墓志里,借种世衡的事迹陈述了这种战术,“君戒诸族各置烽火,夏戎时来抄掠,则举烽相告,众必介马而待之,破贼者数四”。[10]314这些诗文中所记载的战事,是中国军事史上以守为攻取得胜利的典型战役,也是甘肃东部在上古、中古阶段重要军事地位的一个体现。
二、由诗文中的济济人才见军事地域之影响
(乾隆)《甘肃通志》卷三十四《人物》评价说:“两河郡邑,山川雄峻。土厚水深,间气所钟。笃生英俊,代不乏人。”[13]可知陇地自古多出能臣良将的情形。就甘肃东部来看,就先后出现了如公孙贺、公孙敖、李广、李息、甘延寿、傅介子、赵充国、皇甫规、皇甫嵩、胡奋、姜维、郝玼、李彦仙、吴玠、吴璘、董福祥等或是陇籍、或建功于西北的历代将领,他们为抵御侵略、保卫国家所做的事迹名垂青史、不可磨灭,而歌咏他们事功的诗文,也彰显了这一地域在造就军事人才方面的重要作用和历史影响。西汉时庆阳人傅介子手斩楼兰王以通西域,其谋略和胆识令天下震惊,一时重振西汉国威,也影响了盛唐边塞诗歌屡以楼兰作为强敌的代称,频频出现了“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王昌龄《从军行》)、“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李白《塞下曲》)、“属国归何晚,楼兰斩未还”(杜甫《秦州杂诗》)等洋溢着独特精神风貌的作品,历史的号召力极为深远。傅介子“异域功名汉史收”(李梦阳《傅介子坟》)的英名,被千秋万代所敬仰。而西汉时陇西成纪(今天水秦安县)的名将李广,则成为古代诗坛吟咏不绝的一个历史人物。李将军一生战功卓著,深受士兵拥戴,“及死之日,天下知与不知,皆为尽哀。彼其忠实心诚信于士大夫也”。[1]2878却终身未能封侯。他的巍巍功业和自身遭受的冷遇形成了巨大的反差,深为后人敬仰和痛悼。汉代以后,每每国家有难需要人才的时候,李广便成为诗人笔下寄托报国情志的人物典型,成为时代追慕的榜样。“汉皇按剑起,还召李将军”(李白《塞下曲》)、“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高适《燕歌行》)、“生拟入山随李广,死当穿冢近要离”(陆游《月下醉题》)、“生希李广名飞将,死慕刘伶赠醉侯。”(陆游《江楼醉中作曳策》)等诗句,千载之下犹激荡人心、余音不绝。在能征善战的甘肃东部将领中,出生于德顺军陇干(今平凉静宁)的南宋名将吴玠的历史作用尤为突出。吴玠当时与岳飞齐名,他长期率西北子弟兵扼守川陕要塞,在剡家湾、和尚原、饶凤关、仙人关等战役中大破金兵,保障了蜀地的安全,有力牵制了金人对东南的觊觎之心,挽回了宋王室对东南半壁江山的统治权。陆游在《村饮示邻曲》诗中有言“西酹吴玠墓,南招宗泽魂”。[14]133作为活动在西北地区的一员名将,吴玠是当时爱国者心中的一面旗帜。也许是这样的陇上英烈事迹的感召,陆游在《陇头水》中又满怀激情地写到“男儿堕地志四方,裹尸马革固其常……夜视太白收光芒,报国欲死无战场!”[14]134在这一地域战争中的死难者,有的事迹在当时社会也盛传一时,逝者成为举世瞩目的英雄人物。如唐武宗时,庆州刺史赵纵在抵御党项时战死,诗人杜牧作《闻庆州赵纵使君与党项战中箭身死长句》一诗进行悼祭,赞叹其“死绥却是古来有,骁将自惊今日无”,并借以表达自己“谁知我亦轻生者,不得君王丈二殳”的报国遗憾。[15]这些或生于此或建功于此的名将,他们为民族和国家献身的无私无畏精神,激发了后人的爱国热情,形成了久远的历史影响力。而且,傅介子、李广、吴玠等著名军事人才的出现,推而溯之,与其成长地域的军事化性质和耳濡目染的边地生活不无关系。可以说,是边地生活的特殊性促成了这些名将的诞生。而该地域军事人才的造就,则是通过一系列的古诗文可以看到的。
汉唐时甘肃东部对京畿防守的意义尤为重大,所谓“欲守关中,必保秦陇”,[16]这一区域一旦失守,关中便失去了屏障,会严重影响到中原王朝的统治基础。甘肃东部军事上的重要性,也促使和激发了在此生活的名士的强烈现实意识,酝酿产生出对中国思想史有深远影响的著作。东汉末名儒王符隐居故乡安定临泾(今甘肃镇原)著成《潜夫论》,被后世誉为东汉子书中的名作。韩愈《后汉三贤传》赞其“好学有志,为乡人所轻。愤世著论,《潜夫》是名”。[17]其中的《劝将》《救边》《边议》《实边》四篇,则完全是针对当时的羌人起义提出的安边之策。其时羌人“扫涤并、凉,内犯司隶,东寇赵、魏,西钞蜀、汉,五州残破,六郡削迹”。[18]王符所说的“六郡”,是指陇西、天水、安定、北地、上郡、河西六地,六郡中陇西、天水、安定、北地等的大部,就属于甘肃的中部和东部。作者正因为身处战争区和防御区的交替地带,对战争亲身经历、亲眼目睹,所以对战争中敌我双方的形势、朝廷御敌的策略等问题,都能结合实际提出合理的对策,他虽非军事将领,但“灼然明论,足为轻弃边地之炯鉴也”。[19]而如上所述,《潜夫论》中某些篇章的产生,与作者所处的地域是有直接的联系的。
三、诗文所反映的农耕与游牧兼容的军事地域特征
秦王嬴政八年(前239),王弟成蟜叛秦降赵,平叛后秦王将其封地的百姓流放到甘肃东部,令其在此垦植落户,从而加速了甘肃东部的开发,这种举措也为以后的各代统治者所沿用。而“秦人政治势力的上升,与本地秦文化特征的形成与扩散同步”。[20]出于这样的历史原因,甘肃东部已较早纳入了周、秦文化的发展范围,秦朝建立后这一区域也一直受关中文化的影响居多。然而“二千年来既没有一种纵贯各时代的同一文化,更没有一种广被各地区的同一文化”,[21]甘肃东部的区域文化也印证了这一观点。
从汉到唐的八百多年时间里,甘肃东部遭受了多次战争的洗礼,前后有众多民族的融合,使汉族的农耕传统和游牧民族的草原文化并行不悖地得到了发展和延续。战争是阶段性的,而民族间的交流和融合则是不间断的存在。从先秦时开始,甘肃东部一带曾先后有戎、氐、羌、匈奴、鲜卑、敕勒、吐谷浑、羯、吐蕃、党项、蒙古、回等多个民族在此居住,在诗笔之下,有因生活习性和对战争态度不同造成的民族对立,如杜甫在秦州所作《寓目》诗中有“羌女轻烽燧,胡儿制骆驼”的描写,诗中的羌女、胡儿好战骁勇,明人王嗣奭评价这是令作者伤心的“乱象”,陈式则评价“烽燧非妇人之事,羌女视之则甚轻;骆驼非儿童之物,胡儿当之则能掣。言生长边塞,习与性成也”。[22]1515较之诗人对待战争的态度,这确实是令他不安的边地情景。这种民族间武力的较劲,在宋夏战争时又一次显得格外突出。据统计,宋诗中写及宋夏战争的作品近千首,并且北宋一些重要的文人几乎都写过此类诗歌,由此使宋夏“战事诗”成为宋诗创作内容的重要部分。(2)《全宋诗》中和宋夏战事相关的诗歌近千首,作品集中展现了历经百余年的宋夏战争给北宋社会带来的种种影响。关于宋夏“战事诗”一说,参见郭艳华《论宋夏战争与北宋文学创作格局的形成》,《文艺评论》2014年第6期,第73页。在战争的转机之前,一些重大的军事惨败也几乎都发生在甘肃东部或与其紧邻的区间之内。宋诗中如苏舜钦《庆州败》、梅尧臣《董著作尝为参谋归话西事》、刘敞《闻伯庸再安抚泾原》等,就是围绕这些兵败抒发作者郁愤的作品。在战争胜败的关键阶段,对甘肃东部庆州、渭州等地战事的有效经营,又起到了扭转北宋战局的有利作用。有学者说,宋夏战争诗不但具有“诗史”的性质,而且“影响着文学格局的分布与审美风貌的形成,由此可见民族关系格局对北宋文学时代精神内涵的深远影响”。[23]
甘肃东部因为各民族的长期共存,所以战争间隙民族及军民间和平共处、共同生产的生活面貌,也在诗文中时有体现。杜甫避乱秦州时,其《秦州杂诗》组诗的第十首云:“云气接昆仑,涔涔塞雨繁。羌童看渭水,使客向河源。烟火军中幕,牛羊岭上村。所居秋草净,正闭小蓬门。”[22]1436诗中作者看到驻扎军队的帐篷与村舍为邻,在一个下雨的日子里,有烟火从军队的营帐中升起。“羌童”是内附民族的居民,见到与他不同民族的“使客”后并不惊讶,而山岭上有人放牧,可知这里的生活还是比较正常的。战乱中这样的情景,能给人的内心带来短暂的安定,但这种安定只是在一个小的空间,其他如“塞云多断续,边日少光辉。警急烽常报,传闻檄屡飞”(之十八)、“候火云峰峻,悬军幕井干”(之十九)等等诗句,又无一不在提醒读者,这是一个和平与战争并存的环境,人与人之间形成了一种特殊的生存关系。后人评价“老杜生平诗,自去华适秦以后为之一变”。[24]秦州是杜诗风格转变的分水岭,结合诗中内容和一般人的感官经验,这一带山川地理、人居民情的独特之处,应是使杜诗风格变化的主要原因,这一点有学者已有类似的认识。(3)徐芳《唐代诗歌中的陇右文化阐释》(陕西师范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5年,第109页)结合前人的共识,对此总结性地指出:杜甫在陇右的生活经验、审美情趣、文化心理结构以及他在陇右创作的文学作品的风格,无疑与当时的自然地理环境息息相关。宋代以后,表现战中这一区域生活的诗歌,如范纯仁《蕃舞》“低昂坐作疾如风,羌管夷歌唱和同。应为降胡能蹈抃,不妨全活向军中”[25]、陈凤《自灵武回驻北地》“岁事一年看又了,更无胡马乱惊人”[11]209、靳善《军寨春耕》“秋风万弩西郊射,春雨一犁南亩耕。……荷戈负耒兵逐合,多少编氓喜旆旌”等诗句,[26]说明边防的巩固维护和改善了居民的生存条件,满足了各民族间求和共处的心愿,极大地促进了各民族间的交流和融合。
军事地域的环境特点不但影响着这里的居民,即便籍贯在此的作家成长中离开这里,他的精神气貌、思想情感也与家乡的环境不无联系,明代诗坛“前七子”的代表李梦阳就是如此。才力厚阔、诗风雄健是后人对李梦阳诗风的共识,他的这种文学风格的形成,就有家乡地域的影响。(4)参见郝润华,吴娱《李梦阳诗歌与西北地域文化》,《新疆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5期,第108页。李梦阳在临终之前,曾用“刚而寡谋,自信糜疑”八个字总结自己的个性特点,刚直而不善曲巧、嫉恶如仇又不能从长计议的一面,与他在《族谱》里所述的祖辈们的个性很接近,这是家族基因的遗传,也是地理环境下西北边塞民风的世代浸润所造成。他借战争表现个人情怀的诗歌,情感抒发磅礴而又质直,如“英雄树大业,奋志常慨慷。捐身赴国仇,效命争战场”(《杂诗》)[27]26、“人生富贵信有命,英雄仰面高天苍。高天苍,饭牛牧豕皆腾骧”(《汴河柳送沈生》)[27]124、“安得奋长剑,一系名王还。”(《从军》)[27]29等诗句就是如此。此外,李梦阳多首边塞题材的诗作,对远征的戍卒和边地的百姓抱有深深的同情,如“裹疮新罢战,插羽又征兵。不到穷边处,那知远戍情”(《环县道中》)[27]153、“交加白骨堆,年年青草生”(《从军》)[27]28、“今年下令修筑边,丁夫半死长城前。”《朝饮马送陈子出塞》[27]90等等。古代表现西北边塞和西北战场的诗作,比较集中的是以河西走廊一带为中心的作品,李梦阳将西北边塞诗的表现空间延伸,使后世读者看到了西北的宁夏、陕北、甘肃东部等其他地域的战争和战中的民生情况,表现出地域特色影响下作家对该地域文化的“反哺”现象,有功于后世对这一地域的文学和史学研究。
结 语
陇山作为古丝绸之路上扼陕甘交通的要道,沿途自古有“五里一燧,十里一墩,三十里一堡,百里一寨”之说,西越陇山在古代向来被视为畏途,凡涉及于此的诗作也多表现的是哀愁。如张衡在《四愁诗》里有过”欲往从之陇坂长“的感叹,北朝乐府民歌《陇头歌辞》有“陇头流水,鸣声呜咽。遥望秦川,心肝断绝”的伤悲。唐代诗人如卢照邻、沈佺期、王维、岑参、杜甫等的咏陇诗,也多表现出愁情。即便北宋以后的政治中心不再是长安,汉唐丝绸之路也因海运的开通而渐渐不再那么繁华,但咏陇诗也还是有这种情调的作品。如王安石的《陇东》诗云“陇东流水向东流,不肯相随过陇头。只有月明西海上,伴人征戍替人愁”,[28]也将旅人对沿途的印象以“愁”来概括。这是因为西行中与秦川地理上最接近的就是甘肃东部,对关中的不舍和离愁首先生发于这里,它成为戍人游子的乡思最早生起的地方。然而,在以“愁”为主题的咏陇诗之外,与甘肃东部有关的表现军事威慑、军事防御、军事对人才和文化的影响等方面的诗文,将雄博壮阔、昂扬坚忍、忠义果敢等等的文化因子,与其他优秀的古典文学作品一道融入了民族文化的血脉,在主题和审美方面都自成光芒、流芳溢彩。
甘肃东部作为“西北民族走廊”的关陇地区的第一段,处于关中文化和河西文化的过渡之中。在不同的历史时期这一地域虽有战争的破坏,但周文化的农耕传统却一直得到了延续,秦文化的影响也没有消失,这使得历史上该区域汉族与少数民族的长期杂居中,文化的主流仍然是周秦文化。而历代中央王朝对该区域实施的一些军事活动、以及与此相关的历史人物,对后世的文学、文化也起到了催生、丰富的作用,表现出深远的历史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