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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安杜甫崇祀考
——以延安杜公祠文化价值为中心

2020-12-17

关键词:通志牡丹延安

王 超

(陕西理工大学 文学院,陕西 汉中 723000)

安史之乱爆发后,杜甫携家人北上避乱,途径白水、坊州等地,最终抵达了鄜州,寓居在三川羌村。得知唐肃宗在灵武即位后,杜甫便将家人安置于羌村,自己只身北上灵武,不料途中陷于叛军,再次回到长安。明代中期以后,延安府一直流传着杜甫北上途中曾经到达延州(今延安市)的传说,终于在清道光年间创建了延安杜公祠以祭祀杜甫。师海军考证杜甫陷于叛军的地点,认为“从鄜州至延州之交通状况来说,当不会北过野猪岭”[1],即杜甫北上途中不可能越过鄜州伏陆县,也不可能抵达延州。几乎与此同时,查屏球也认为:“无论从地理上看,还是由杜诗内容看,都不能找到杜甫到过延安的证据。”[2]此后,杜甫未至延州的观点成为了学界定论。

值得一提的是,几位学者的研究本为廓清杜甫行踪。但此后,延安杜公祠便时常被学界舆论认为是后人伪托的杜甫遗迹,其文物价值也受到了诸多质疑。

笔者近年专注于杜甫遗迹研究,寻访全国杜甫遗迹,多见文献源流不明或无法确证杜甫曾至者;亦有可确证杜甫未曾抵达,但遗迹规模宏大、声名显赫者。可见,杜甫遗迹的存续及价值,并非绝对依托于杜甫行踪,而应当在详考其创建、兴废历程之基础上,发掘其蕴含的文化价值。使遗迹与一时、一地,乃至国家、民族之文化、精神相沟通。倘若一处杜甫遗迹确为这样的纽带,则即便杜甫生前未至,其价值亦当充分肯定。延安杜公祠即为此类遗迹之代表。

一、牡丹川与牡丹山:杜甫遗迹传说溯源

(一)杜甫避乱延州说的出现及演变历程

就目前所见,唐代文献中从未有过杜甫避乱延州的说法,两宋文献亦没有发现任何延安府有杜甫遗迹的记载。杜甫避乱延安的传说,最早只能追溯到明嘉靖《陕西通志》之记载。嘉靖《陕西通志》卷四《土地二·山川下·延安府》载:“牡丹川,在肤施县内。……杜甫避乱时尝游于此,故亦名‘杜甫川’。”又云:“府南四十里许,有山曰‘花原头’,一名‘牡丹山’,山多牡丹,故名。”[3]显然,这里记载的“牡丹川”和“牡丹山”并不是同一处所在。“牡丹川”为修志者认为的杜甫游历之地,而“牡丹山”与杜甫并无关系。

但此后冯从吾编纂万历《陕西通志》时,却并无相关记载。万历《陕西通志》未将杜甫避乱延州传说收入的原因无法确定,或许是认为前志之说并无根据,又或许仅是出于删繁就简的需要。

杜甫避乱延州的传说再次出现在方志记载中,已是清初修纂康熙《陕西通志》之时了。康熙《陕西通志》卷三《山川·延安府》载:“牡丹山,在府城南四十里,……相传杜甫避乱尝游此。”[4]33这不仅重现了杜甫避乱延州说,并且将明嘉靖《陕西通志》中记载的杜甫避乱之所,从“牡丹川”改到了“牡丹山”。此外,同书卷十九《水利·延安府·肤施县》又载:“杜甫川,在府城南。”[4]20显然,此志中的记载已经将嘉靖《陕西通志》的“牡丹川”和“牡丹山”两处地点相混淆,既将杜甫避乱之地改在“牡丹山”,又将“牡丹川”改称为“杜甫川”,以杜甫命名。

到雍正朝再次编纂《陕西通志》时,大概是编者发现了前志记载之混乱,为了解决杜甫避乱之地的问题,调和“牡丹川”与“牡丹山”之间的是非争端,索性采取了清代文献中惯用的折中法,将“牡丹川”及“牡丹山”均指为杜甫所到之地。雍正《陕西通志》卷十《山川三·延安府》载:“牡丹山在县西南四十里许。……相传杜甫避乱时游此。”“小河在县南七里,源出牡丹山,东南流四十里入杏子河。一名‘牡丹川’,又名‘杜甫川’,以子美尝居此,故名。”[5]同书卷七十三《古迹二·郊坰·唐》又载:“杜甫川,在延安府城南七里,西南折入四十里,牡丹遍山谷,……甫避乱寓此,范仲淹大书‘杜甫川’三字于川口。”[6]

从雍正《陕西通志》的三处记载可见,虽然其将“牡丹山”和“牡丹川”均作为杜甫所到之地,但实则是偏重于“牡丹川”的。其记载主要有两方面的价值:一是将“杜甫川(牡丹川)”的方位确定在了延安府治所肤施县城南七里处;二是建立了“杜甫川”与“牡丹山”的方位联系,“杜甫川”既可以指发源于“牡丹山”、流入“杏子河”的小河,也可以指这条河流附近的平野。

到了嘉庆年间,嘉庆《重修延安府志》卷八《疆界》载:肤施县南“四十里有亚支山,稍南有牡丹山。……山下有杜甫川,《县志》相传杜甫避乱时游此,故名”。[7]不难发现,嘉庆《重修延安府志》在雍正《陕西通志》的基础上,对“杜甫川”和“牡丹山”的方位关系的更进一步发挥,跨越了前志记载中三十多里的距离,直接将二者划定在了同一个范围内。

从明嘉靖《陕西通志》到清嘉庆《重修延安府志》的记载可以明显看出,本地虽在明中后期出现并流传了杜甫避乱延州的说法,但数百年间一直无法确指杜甫避乱的具体地点,历代记载也是在不断的矛盾与调和之中发展演变的,并非查有实据。这既是延安杜公祠产生的文献基础,也恰是今人确证杜甫未曾抵达延州的证据之一。

(二)清人对杜甫避乱延州说的分析

从上述文献的梳理可见,杜甫避乱延州传说的产生和演变过程一直都伴随着不确定性,尤其是地点的叙述,始终颇显混乱。在这种情况下,爱好杜诗的清代文人也逐渐对此产生了兴趣。

雍正《陕西通志》卷九十四载张廷玉《杜甫川说》云:“子美所过,不能无诗。今考《甫集》六十卷,及秘府书藏、人家所有大小《集》,无至延州诗,何邪?……夫三川、鄜州、羌村,皆延属,皆有诗。北去延有几,胡以杜甫名川而无诗?未至,胡以‘杜甫’也?既至,胡以杜甫川不杜甫诗也?”张廷玉熟读杜诗,熟知杜甫每到一处必有题诗的特点,敏锐地发现了杜甫川有杜甫传说却无杜诗传世的问题。但他很快由杜甫《彭衙行》《塞芦子》二诗,结合宋人注释和延安府地形,相信了杜甫确曾抵达延州。其曰:“今郡北芦关岭即芦子关。彼地险阻可守,子美且稔知之,延州犹经历未到邪?”基于这种结论,则“川诗其佚之也?”在张廷玉看来,不是杜甫没有在延州作过诗,而应该是杜甫在此地作的诗篇散佚了。张廷玉甚至猜测杜甫当年一定在诗篇中描摹过延州的牡丹,只可惜诗篇未传,对此十分惋惜道:“使子美至此川而过花原,当必有诗,乃不得与万里草堂百花妍,猥与海棠寂寞也。有遗憾哉!”[8]

无独有偶,清同治年间,延安知府宫尔铎在《延安十邑试馆创立杜公祠碑记》中也表达了自己的疑惑:“延安之南有川焉,出牡丹山下,逶迤幽邃。相传唐时杜少陵避乱游此,此川遂附公以传。公至延安,于《传》无考。岂北征时问家室于羌村,偶一游历及之耶?”[9]93宫尔铎作为延安府的官员,从主观上同样倾向于相信杜甫确曾来过,故此提出了“偶一游历”之猜测,这不仅解释了杜甫在此处无诗的问题,还解释了史传不载“杜子过延州”的原因。但需要认清的是,无论张廷玉的“诗篇散佚”说,还是宫尔铎的“偶一游历”说,都仅是从主观出发而进行的合理推测,并非拥有切实的文献依据。

总之,杜甫避乱延州的传说,既无唐宋文献记载,也无杜诗佐证。相关传说的记载,最早仅能追溯到明嘉靖《陕西通志》,且此后数次修志时的说法出现了较大变化,尤其对地点的记述多有矛盾。可见,这些志书修纂之时,并无现实中的遗迹可供考察。张廷玉和宫尔铎虽然各自对杜甫避乱延州的传说做出了合理推测,却也并不能在实质上弥补文献依据的缺失。但这并没有影响清人在杜甫川建祠祭祀杜甫的热情。

二、延安杜公祠的创建及兴衰

(一)道光年间创建延安杜公祠

杜甫避乱延州说虽然在志书中延续了数百年,但直到清道光年间延安府才开始创建杜公祠。道光二十三年(1843),延安府肤施县知县陈炳琳依杜甫川左近之山势凿石成窟,在洞窟内为杜甫造像祭祀。由于清代肤施县没有志书传世,无法据此考知延安杜公祠创建时的详细情况。后来同治年间移建延安杜公祠时,宫尔铎也仅在《延安十邑试馆创立杜公祠碑记》中记载:“道光癸卯二十三年(1843),粤西陈君炳琳令肤施,始就山崖凿石室祀公,复改书‘少陵川’三字补镌于壁。”[9]93如今,只能从尚存于世的祠内题刻略窥当时情况。

洞窟正上方门楣处刻有“北征遗范”四字,署名“知肤施县事陈炳琳书”。两侧楹联有二,其一云:“忠不忘君,稷契深怀寄诗史;清堪励俗,鄜延旅寓洁臣身。”其二云:“千载清风兴顽懦,一朝诗圣萃□□(尾二字被人凿去)”。洞窟外石壁上有“少陵川”三个大字,纪年为“道光癸卯(1843)”,署名“知肤施县事西粤陈炳琳重立并书”。陈炳琳所说的“重立”,并非是其建祠时已有摩崖,而应是据雍正《陕西通志》中“范仲淹大书‘杜甫川’三字于川口”的记载而言。

石窟前的院落有石砌拱券东门,有石匾,上书“唐左拾遗杜公祠”。门侧楹联云:“清辉近接鄜州月,壮策长雄芦子关。”署为“道光丁未□月,肤施县事西粤陈炳琳敬书。”(1)上述题刻文字均据延安杜甫川杜公祠现存石刻抄录。陈炳琳在祠内的题刻有两处纪年,一为道光癸卯二十三年(1843),一为道光丁未二十七年(1847),可以据此推算创建杜公祠的工程可能持续了五年以上,其艰辛历程可见一斑。

(二)同治年间移建延安杜公祠

同治年间,陕西地区战乱频发,西北少数民族起义的战火也波及到了延安地区。祸不单行,“乱后,(杜公祠)前楹又毁于火,蓬蒿瓦砾塞径”。道光年间创建的杜甫川杜公祠接连遭受了战乱和火灾,已经破败不堪。此时的延安知府宫尔铎恰巧是杜甫的仰慕者,认为杜甫“虽流离困顿,饥穷濒死,卒无所屈,是必忠义之气,昭然与日月争光。故其流风余韵,千数百年后,僻壤荒陬,足迹偶历之区,犹足动人,景仰慨慕而不能已”。且杜甫川杜公祠原本就“石室狭隘,去城稍远,瞻谒游览者无憩息之所”,若能借其毁坏之机移建到府城内,既满足了自己崇敬杜甫之心,又可以解决游览者休憩的问题,可谓两全其美。于是,同治九年(庚午,1870)夏,宫尔铎便“上事拟即建祠城内”,可惜未果。

但宫尔铎一直对移建杜公祠之事念念不忘。直到两年后,他终于等到了机会。同治“壬申十一年(1872)秋(九月),既创立十邑试馆于公署之西偏,以栖应试诸生之贫者。”“试馆”是古代科举考试时各地应举者暂时居住的场所。所谓“十邑”,指当时延安府下辖的肤施、安塞、甘泉、安定、保安、宜川、延川、延长、定边、靖边十县。宫尔铎在府衙的西边建立延安十邑试馆,主要目的是给到府城应举的各县贫困举子提供一个临时居处。

宫尔铎主持修建十邑试馆,于公惠及了延安府治下举子,于私也是一项不小的政绩。但作为修建工程的主持者,他最关心的却是终于能够将移建杜公祠之事付诸实际。试馆刚刚“工竣”,宫尔铎便急切地“因即正室范象以为公祠”,将试馆正室堂而皇之地改造成了杜公祠,并宣称:“成夙志也!”[9]93字里行间,得意之情溢于言表。杜公祠与延安十邑试馆之间看似乎并无关联。但对宫尔铎来说,将杜公祠移建到试馆之内,却是大有深意之举。

首先,将杜公祠移建于试馆之内的主要原因,是宫尔铎将杜甫视为忠君爱国的楷模。他在《延安十邑试馆创立杜公祠碑记》中不禁感叹:“公有用世才,既以不幸,值天宝、至德播迁之际,蹉跎一官,崎岖戎马,身为贼俘,挺然不辱。……一时见于歌诗,温厚悱恻,无一非忠君爱国之诚。迄今读之,犹能使顽廉懦立,兴起于百世之后。……文正(范仲淹)既阐扬于前,而兹者贤令君(陈炳琳)又表章于后。余尝诵公之诗,乐道公之行事,故于是祠之成而益有慨乎!”这段话强调了在延安兴建杜公祠的必要性,此举既是对杜甫忠爱品格的缅怀,也是对范仲淹、陈炳琳等前贤尊杜之意的继承。

在此前提下,宫尔铎进而憧憬了试馆内将来的景象:“平时则本郡人士讲学其中。每届试期,担簦踵集,比舍讴吟。”这恰恰是“揆诸公曩者万间广厦之志,余又以知公之魂魄必乐此也。”在宫尔铎看来,十县试馆用以安置治下的贫困举子,真正现实了杜甫“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美好愿望,杜甫若在天有灵,必然甚感欣慰。不仅如此,“后之来斯馆者瞻公象、诵公诗,以尚论公之大节,发为文章,期归实用。则夫微之所云,铺陈终始,排比声韵,固公之余事也”。[9]93简而言之,广大举子在试馆中参拜杜甫像,吟诵杜诗,亦可感怀杜甫的忠爱品格,体会文章归于实用的正道,受到激励。如此,将杜公祠移建到试馆中,不仅不是公器私用,反而是占据大义之举。

其次,延安府地处边陲,民生疲敝,斯文不兴。宫尔铎曾在《延州杂诗》中感慨:“风俗多浇犷,闾阎苦瘠贫。桑麻生聚处,何日辟荆榛。”[10]作为一地主官,他十分希望改变这样的局面。移建杜公祠后,宫尔铎亲自撰写了《祭杜文贞文》,其中便有:“大书深刻,光若日星,维兹试馆,用妥公灵。佑我多士,衰起斯文,俎豆陈列,醴酒盈尊。”[9]100由此可见,宫尔铎将杜公祠置于十邑试馆之内,于忠爱之大义外,还寄托了企盼治下文运昌隆、人才辈出的良苦用心。

最后,前文提及,宫尔铎一直认为杜甫川杜公祠距离府城较远,且石室狭隘,无休憩之所,瞻拜颇有不便。借修建试馆之机移建杜公祠于城内,正好解决了这些问题,真可谓一举多得。

不过,自宫尔铎之后,延安十邑试馆内的杜公祠再未有文献记载。或许此祠在宫尔铎离任之后便已废弃,又或许湮灭于清末废除科举之际。总之,宫尔铎的诸多愿景并没有完全达到预期。反观位于杜甫川的杜公祠旧址,由于保有石刻遗迹,从未被人遗忘。光绪五年(1879),杜甫川杜公祠得以在原址重修。民国时期,榆林横山人曹颖僧在《延绥揽胜》中记载:“少陵川,肤施南五里,西有一川,俗唤‘豆腐川’,即‘杜甫川’之讹也。川口有唐诗人杜拾遗祠,祀像石室。登望杜亭,得地高爽,俯瞰河流。祠有石刊,墨人骚客,多赋诗凭吊。”[11]其所见即为杜甫川杜公祠重修后之景象。

(三)民国以来杜公祠的兴衰

1946年11月3日,延安《解放日报》刊登了署名焕南的《案头杂记》,文章说:“延城南关外杜甫川口有唐左拾遗杜公祠,祠系依石凿洞,石龛尤存,有‘北征遗范’木匾,祠旁石壁有‘少陵川’三大字,道光癸卯知肤施县事西粤陈炳琳重立并书。祠门有石刻联:‘清辉近接鄜州月,壮策长雄芦子关’,亦陈炳琳撰书。”[12]结合前文笔者实地考察所见,焕南当时见到的延安杜甫川杜公祠中的清代遗迹与今天相比并没有显著差别。

1994年,《延安市志》出版,对现当代以来延安杜公祠的兴废作了概括总结。1947年,国民党胡宗南部进犯延安,延安杜公祠遭到破坏。新中国成立后,由延安市人民政府拨款重修。“文革”期间,杜公祠作为“四旧”再遭毁坏,祠堂破败不堪,仅残留了石门、石楹以及‘少陵川’摩崖。上文所提楹联缺字,或即此时为人凿去。1984年7月,延安地、市两级拨款重修杜公祠,于旧祠洞窟台基上重塑杜甫卧像,并且依记载重新修复了“望杜亭”。这次重修由当地文管部门倡导,在祠堂旁新建展室,陈列杜甫画像以及羌村时期的诗作。[13]2014年,延安市再度斥资重修杜公祠,在旧制基础上大幅扩建。新祠殿宇巍峨,胜迹焕然一新,供各界人士登临怀古,凭吊千古诗圣。

三、延安杜公祠的文化价值

杜甫是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爱国诗人。杜甫为历代尊崇,不仅由于诗才卓越,更在于其上忠君王、下忧黎民的忠爱之心。后人在全国各地为杜甫建祠祭祀,绝不仅仅由于杜甫生前行经某地、死后葬于某地,更是出于对杜甫精神和人格魅力的倾慕。纵观全国各地杜甫遗迹,其创建、重建因由多与杜甫的忠爱品格相关。

不同时代,对“忠爱”的定义不同,因而对杜甫忠爱品格的解读也不同。北宋著名文人晁说之修建成州杜公祠之时,就明确提出,杜甫既非帝王将相、本地主官,又不是有补于教化的孝子节妇,本来是没有理由建祠祭祀的。但因为杜甫的诗歌“一发忠义之诚”,体现了儒家的忠义观,是儒家道统的继承者,不仅得到了韩愈的认可,也得到了宋儒的广泛认同,所以理应建祠祭祀。在晁氏眼中,杜甫之忠君爱国,在于其只身奔赴行在,始终忠于皇权正统的执着。晁氏认为,这才是忠爱之真谛。相反,晁氏对与杜甫齐名的李白以及提出“李杜优劣论”的元稹等人则大加贬斥,认为李白入永王幕,参与永王之乱,是对唐王朝正统秩序的僭越,而私德有缺的元稹更是彻头彻尾的小人。前者不配与杜甫并称,后者甚至连提出“李杜优劣论”的资格都没有。[14]这种观点基本代表了宋儒对杜甫忠爱品格的理解。

晁说之对杜甫忠爱之心的定义与解读发生在和平年代,而此后当逢乱世之时,杜甫忠爱之心的内涵在封建士大夫眼中也有所变化。清朝后期,外有列强欺侮,内有农民起义,社会动荡不安。众多封建士大夫在此情形之下,不约而同地开始追思杜甫。西安等多地的杜公祠在此期间皆有损毁和重修经历。同治年间,陕西布政使林寿图在应对“捻乱”及少数民族起义之余,见西安杜公祠在战乱中破败,便“念子美许身稷契之言”,叹国运艰难,不禁想起杜甫“每饭不忘君”的品格,引以为知己。遂捐资重修杜公祠,成为乱世之中的精神寄托。[15]杜甫的忠爱之心,在遭逢乱世的封建士大夫眼中,更多地体现在了忧国忧民上。

宫尔铎移建延安杜公祠也是在同治年间,此前延安府同样遭受了战乱波及。宫尔铎谈及建祠因由时,也将杜甫的忠爱品格放在首位。但比起身居高位的林寿图,宫尔铎作为一府的父母官,更看到延安地区民生凋敝的现状,以及时局艰难之下,贫困学子读书报国之不易。他将杜公祠移建在十邑试馆之中,有实现杜甫“大庇天下寒士”理想之心,也有祈求杜甫英灵保佑文运昌隆之意。这使得延安杜公祠的文化内涵既有忠君之志,又有爱民之诚,较之同时期的西安杜公祠,文化内涵更加丰富。

封建时代结束之后,杜甫的忠爱品格并没有随着封建士大夫阶层的没落成为单纯的历史记忆,而是随着时代发展演进,不断地被发掘出更加广泛、深刻的内涵。这一过程,不仅依靠杜诗研究的不断深入,同样依赖于全国范围内的杜甫遗迹。但真正将杜甫忠爱品格与现当代中国人民的爱国精神相交融,进而发扬光大的纽带,并不是那些特别著名或规模特别宏大的杜甫遗迹,而恰恰是延安杜公祠。

延安是革命圣地,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时期,汇聚了大批进步人士和革命群众。解放战争爆发后,延安面临着生死存亡的巨大挑战。1946年11月3日,延安《解放日报》刊登署名钱来苏的《关于杜甫》,文章指出,在革命形势极端困难的情况下,“提议纪念我们伟大的诗人是有重大意义的。中华民族正面临着灭亡的危险,一面是强暴的帝国主义,一面是极无耻的汉奸群,我们需要有很多象杜老这样有民族气节、有骨头、富正义感、而又是非分明的人。作诗的朋友们,要学习杜老,把复兴民族的义愤和勇气,以新的形式,歌唱到广大人民中去”。[16]胡乔木当时也说:“边区应该对中国的最大诗人杜甫有所纪念。”[12]

20世纪80年代,萧涤非带领《杜甫全集》校注组来到延安寻访杜甫遗迹,其在《访古学诗万里行》中提到解放战争中杜甫精神被重提的背景时感慨道:“正当国民党胡宗南二十几万大军向陕北解放区重点进攻,我党正领导解放区全体军民进行殊死斗争的岁月里。”[17]可见,国家危亡之时,杜甫的忠爱品格又重新引起了进步人士的重视。

杜甫的忠爱品格,是上忠国家、下忧生民,同时又富有气节、胸怀和正义感的高尚品格,从来都不仅仅是单一的某个层面。封建士大夫崇敬杜甫,在治世之下,尊崇杜甫对君王忠贞不二的品格;在乱世之中,则感念杜甫忧国忧民和“大庇天下寒士”的胸怀。但时代和阶级的局限,注定了封建士大夫无法对杜甫精神中超越时代与阶级的部分感同身受,而这正是杜甫之所以是杜甫的伟大之处。解放战争中,时代呼唤的便不单是杜甫“一饭未尝忘君”的忠贞,更是爱国的气节和是非分明的正义感。这种气节和正义感同当时中国人民的革命精神和爱国精神完美交融,成为那个时代强有力的呼声,激励了延安革命圣地中无数仁人志士的热血与豪情,鼓舞着他们英勇地为国家、民族奋战。这种跨越时代与阶级属性的精神交融,也让杜甫精神本身完成了从古到今的传承与演变。自那以后,杜甫从古代士大夫心中的“忠爱”前贤,逐渐演变成为我们今天所熟知的伟大爱国诗人。在此过程中,延安杜公祠作为将杜甫高尚品格具象化的载体,其本身的文化内涵和现实意义也得到了巨大的升华。可以说,从杜甫精神与现代中华民族爱国精神相遇、交融的那一刻起,延安杜公祠的文物价值和文化价值便不仅在于杜甫本人是否确曾来过此地了。

时至今日,学界已从历史研究的角度证实了杜甫生前未曾抵达延州。但当我们登临延安杜公祠时,仍然能感受到杜甫千年未泯之英灵在70余年前与当时革命圣地的仁人志士们复兴民族的爱国精神相交融所激荡起的波涛。这不仅让延安杜公祠在全国多处杜甫遗迹之中展现出了独特的文化价值,也是延安杜公祠足以继往开来、传之后世的独有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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