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泪微笑的妈妈
2020-12-16王顺法
“嗯,看那样子,熬不过三天,说倒便要倒下了......”
1960年7月初,一个上午,江苏无锡上坝村东头,两双眼睛瞄着数十米外正在晾晒衣服的一位年轻女子,两位老太在小河边树荫下说着悄悄话。
女子名叫朱珊凤,30岁,她男人去数十里外的水库挑土方了。男人不在家,刚生下第四个儿子的她,第二天便不得不下地做家务。
没有一丝风,太阳毒得很。连续多日没下雨,树叶都卷了。邻居的低声嘀咕,朱珊凤早已听到。她边抖开刚洗的衣服晾晒在竹竿上,边笑着迎向她们,算是打过招呼。她低矮的身子浮肿得又粗又大,头已如铜盆无异,脸颊泛着光亮,双眼肿成一条细缝。
周围的人都知道朱珊凤要饿死了。生产队长不好意思说穿,又怕她死了没人料理后事,便上门来半是提醒半是征询她的意见:“朱珊凤啊,要不让你男人回来一趟,至少照应你一下?”大概朱珊凤脑子已麻木得不行了,明白不过来队长的话,她笑着向队长连声打着招呼:“不用不用,让孩子他爹在工地多挣工分就好。谢谢队长好意,谢谢了!”
队里每天按人头分米,出工的每人每天4两,其余的只有2两,朱珊凤家里大小5张嘴,一天才分12两米,塞牙缝都不够,她身子已饿垮了,还不是等死?
可队长不知道,就在两天前的夜里,朱珊凤在舟山群岛当兵的弟弟,在接到母亲要他搭救姐姐一家性命的信件后,赶了20多里山路为她挑来60斤麸皮,送来10斤全国粮票和5元现金。这些钱、粮票都是弟弟的战友们闻知消息后支持的。
5年过去,在弟弟的帮衬下,朱珊凤一大家子熬过了饥荒。她的男人肯吃苦,早出晚归开荒种地,南瓜山芋都能塞饱全家人的肚子,朱珊凤还又添了一个女儿,这是个7口人的大家庭了。
一天午饭时分,一家人刚端起饭碗,村西的贫农代表严小红带着人闯了进来,将朱珊凤的男人双手反剪,捆绑得结结实实地押了出去。朱珊凤泪流满面,无助地看着发生的一切。严小红丢下一句话:“唉,乡里乡亲的,谁愿做这得罪人的事?可谁叫你男人以前被抓过壮丁,当了两年‘和平军?你和两个儿子准备门板,斗争会结束,好把他抬回来……”
当天晚上,朱珊凤用儿子们挖来的茶树根及樟树根合煮了温开水,为男人擦着伤口。她的男人因家里穷,37岁才成家,现已54岁,营养不良,加之劳累过度,一天恶斗下来,早已如一摊烂泥巴倒下了。看着男人浑身上下被捆绑、踢打的青紫伤痕,朱珊鳳心痛得不行,含着泪,用毛巾一遍又一遍捂着伤处。
过了半个月,严小红又带着民兵来绑人去开斗争会,看到男人临出大门回头用绝望的眼神看着自己时,朱珊凤眼前一黑,身子一软,栽倒在地。严小红慌了,只见朱珊凤双眼紧闭,口吐白沫,与死人无异。她的男人包括子女们一齐哭喊起来,邻居纷纷过来,把朱珊凤家的大门都堵住了。严小红怕了:“罢了罢了!放了你男人。”
朱珊凤的男人知道,是自己的女人救了他的命,是村民们可怜这个女人。
三年后,欢送应征青年光荣入伍的锣鼓声响了一天。入夜,朱珊凤刚洗好一家人的衣服,准备正上床休息,就听后房一阵低沉的低语声:“弟啊,凭咱兄弟俩能当不了兵?可摊上了这样的父亲,体检都轮不上!”
前后房中间仅隔着一道两米多高的土墙,黑暗中,朱珊凤知道男人全都听清了,不断翻着身子,一夜没睡。
第二天吃早饭,没人说话。兄妹五人全住在后房,大哥二哥没当上兵,心情不好,三个弟妹一清二楚,都不敢吱声。
午饭后要出工时,老三与老二嘀咕起来:“娘怎么啦?她可还没吃中饭呐!怎会有力气下田干活?”
老二蒙了:“娘啊,你饭都没吃,咋有力气呢?”
朱珊凤没吱声,扛着锄头下田了。
晚上,全家人看着忙这忙那就是不吃不喝不说话的朱珊凤,都慌了。男人劝她:“可不能怪孩子们,他们的前途的确是我毁了的啊。”她不言不语,依然用力搓洗衣服,大滴的泪水落进洗衣盆中。大儿子明白了,一下跪在她面前:“娘啊,是我不好。娘,你要吃东西,没有娘,还有家吗?”
朱珊凤停下洗衣的手朝他开口:“那没有你爸呢?你们不向你爸赔不是,不宽你爸的心,儿子们呐,咱就没家了啊。”
儿女们听着朱珊凤的呜咽诉说,不由分说,齐刷刷地跪向了他们的父亲。
转眼间,1996年的年关,朱珊凤的四儿一女都成了家。差点饿死了的老四,先是当上了村主任,后又去苏北创业。那天,他坐着司机开的新车,手持大哥大,带着妻儿回小村看她来了。
“娘啊,父亲走了一年多,叫您和我们一起生活您又不乐意,今天我们把年货置办好为您送来了,再留一万元现金,给您为孙儿孙女包压岁钱、平时买菜零用。”四儿把钱放在桌上,关照着母亲。
朱珊凤搂着10岁的小孙子,只是微笑,过了半天,才说:“你们知道,这好日子可是村邻们多年的关照才有的啊!评工分不扣娘的分,分口粮分柴草一视同仁,以前开斗争会时也保着你们父亲。村上70岁以上的老人也就18个人,你难得回来,给每个人送500元去,我就心满意足,就能睡安稳觉了。”
听着她几乎乞求的话,四儿说:“娘啊,我听您的,保证给村上长辈每人送去500元。年初一,我们上门拜年送红包!”
2011年初, 朱珊凤81岁,尿毒症。她从来没有因病痛哼过一声。难受时只是低着头,牙齿咬得咯咯响。女儿问她:“娘啊,您难受么?怎么就听不到您哼一声呢?”
她轻声答道:“你们都是孝顺孩子,白天要工作,晚上还要陪我,叫唤了还不让你们心痛?痛么,娘忍一下就好。”女儿听着,泪如雨下。
那天,她把小儿子叫到床前:“别瞒娘了。娘走,一点不怕,你爸在山上等我16年了。临走了,我还要再交代你一次,村子里健在的老兄弟姐妹,你可要继续关照啊,现在钞票也不那么值钱了,每人再加一些,总共只有那么几个人了。”
四儿泪如泉涌,只顾点头。
她走得宁静。晚上8点多,当她的一阵咳嗽引得儿女们一齐拥上为她捶背、按摩时,她就在瞬间微笑着合上了眼睛。她是在满足中走的,似乎只是入睡,似乎要去陪伴她的男人了,她止不住满心喜悦。
我的娘啊,四儿顺法在这里祝您和父亲在天堂安好。
王顺法: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中国作家》《钟山》等期刊。发表长篇小说《扬州在北》《天狗》。
编辑 木木 691372965@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