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洞之夜
2020-12-16劳伦·沃克
十二岁那年,我学会了撒谎。
不是孩子常撒的那种小谎,是因为恐惧而编造的真正的谎言。那些我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把我从熟悉的生活中生生拔起,重重扔进另一种生活。
1943年的秋天,我安静的生活开始迅速改变。不仅因为战争把整个世界拖进一场惨烈的争斗,还因为那个邪恶女孩的到来。
有时候,我困惑极了,感觉自己像根风车杆,被呼啦啦的噪声团团围住。尽管一刻不得安宁,但我心里还是清楚地明白,躲在谷仓里靠书和苹果对付日子,不去管外面的一切怎样恶化,这样不行。十二岁了还不能自食其力,根本不行。我需要属于自己的地方,自己的小权威,还需要自己的方向。
而这些依然不够。
十二岁那年,我明白了,我说的话、做的事很重要。
有时候,它们太重要了,让我不确定,自己愿不愿承担这样的重负。
但我还是竭尽全力担负了起来。
一切从莉莉姑妈送我的陶瓷猪储钱罐开始,那是我五岁的圣诞节礼物。
是母亲留意到它不见了。
“你把你的小猪储蓄罐藏起来了吗,安娜贝尔?”说话时,她正擦拭我卧室墙边的踢脚线,我正收拾自己夏天的衣服。她能发现储蓄罐不见,一定是因为我小小的房间一目了然。除了家具和窗,只有一把在床边的梳子、一只刷子和一本书。“没人会拿你的东西。”她说,“不用藏在掖着。”母亲手脚并用地跪在地上,擦拭时整个身子都随着摆动,干活时穿的黑鞋,鞋底不时向上翻起。
我暗自庆幸她没看到我的脸。当时,我正低头叠一条公主裙,心想,它太粉了,但愿明年春天再也不用穿。我能想象我的脸色,一定跟这条裙子的颜色一样难看。
那天我放学回家,就去晃我的小瓷猪,想晃出一便士来。结果不慎失手,小猪滑落,碎了一地。攒了好几年,加起来有十美元的硬币蹦得到处都是。我把碎瓷片埋进菜园,把硬币收拾到一块旧手帕里,四个角系在一起,塞进床下的一只冬靴里。一起放进去的,还有去年生日,祖父送给我的礼物,是他藏品中的一枚银币。
我从未把这枚银币放进我的储钱罐,因为在我的眼里它可不是钱。它就像一枚勋章,我想象自己哪天会将它戴在身上。银币上的女士那么美,戴着高耸的皇冠,看起来华贵又庄重。
我下定决心,即使要我舍弃一便士,甚至可能更多,我也不会把这枚银币交给那个等在通往狼洞路上的可怕女孩。
每天上学,我都要和两个弟弟一起步行穿越狼洞,回家时还要再次经过,大弟弟亨利九岁了,小弟弟詹姆士七岁。有个又高又壮、比我们年纪都大的女孩说过,放学后她会在那里等着我们。她叫贝蒂。
贝蒂从城里被送到乡下,跟她的祖父母格伦加里夫妇住在一起。他们住在浣熊溪畔,房前的小路正好通往我们的农场。自从三个礼拜前,她出现在学校,我就一直惧怕她。
传说贝蒂被送到乡下,是因为她的“不可救药”。这个词是什么意思,我要查字典才知道。我不了解跟她的祖父母一起住在乡下是惩罚还是治疗,可不管怎样,殃及我们一点儿也不公平——我们可没犯任何那样可怕的错误。
那天早晨,她无声无息地来到我们学校,没有人做过任何解释。要知道,我们已经有将近四十名学生了,像这样的小学校,这么多学生已经超额、部分同学不得不共用一张小课桌。两个人在一张左摇右晃、布满刻痕的桌子上写东西、算算术。桌板下的小空间,挤着两套教科书。
我并不太在意这些,因为我和我的朋友露丝合用一张课桌。她头发漆黑,嘴唇红嘟嘟的,皮肤雪白。她的声音很轻,裙子总是熨得十分平整。露丝也爱读书,这是我们俩的一大共同点。我们都很瘦,还定期洗澡——狼洞的学生可不是都能做到这一点的。所以我们紧挨着坐不是件坏事。
那天贝蒂走进教室,站在后面。我们的老师泰勒夫人说了声:“早上好。”贝蒂怀抱双臂,一声不吭,“孩子们,这是贝蒂·格伦加里。”
我觉得这名字像歌一样好听。我们知道这时候该说什么,于是齐声说:“早——上——好——”贝蒂看着我们,还是没吭声。
“我们这里有些挤,贝蒂,不过我们会为你找到座位的。去把你的外套和午餐桶挂好。”
我们安静地等待,看泰勒夫人要把贝蒂安排坐在哪里。可还没等她指定座位,一个叫劳拉的瘦削女孩像是察觉到了不祥之兆,收拾书本挤到她的朋友艾米莉身边去了,空出一张课桌。
这便成了贝蒂的课桌,就在我和露丝的座位前,让我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头上挂满纸球、腿上布满贝蒂用铅笔戳出的红点儿。我很不开心,但又欣慰贝蒂折磨的是我不是露丝。露丝比我小,像个瓷娃娃。我有两个更蛮横的弟弟,而露丝没有。贝蒂来的头一周,我决定默默忍受她对我的伤害,指望她会逐渐收敛。
在别的学校,老师可能会发现这样的事。但泰勒夫人不得不迫使自己相信,在她背后没人捣鬼,因为她要教我们这一大班子学生。黑板跟前的一堆椅子是给正上课的年级坐的,我们其他人就坐在自己的课桌前写作业,轮到我们上课时再坐到前面去。
一些高年级的男生能睡上大半天,睡醒了坐到黑板前上课,毫不掩饰对泰勒夫人的轻蔑。我确定泰勒夫人总是提前结束他们的课。他们都是大男孩,在自家农场里是干活的能手,完全不理解为什么要上学。像播种、收割、放牧这些有用的东西,学校什么都不教。他们心里清楚,等到了入伍的年龄,要是战争还在继续,学校也不能帮他们打德国鬼子。在农场或牧场干活,为士兵供应粮食,说不定还能帮他们免除兵役,或者能把身体锻炼强壮,不怕上战场,而上学却是一点用处都没有。
不过,冬天最冷的几个月里,男孩在家里要干的活儿又无聊又辛苦:修理围栏、谷仓屋顶还有车轮子。比起在瑟瑟寒风里苦哈哈地干活,他们宁愿跑到学校打一天盹儿,放学时再跟其他男孩疯闹。所以只要他们的父亲批准,男孩们就跑来上学。
贝蒂来学校的那个十月,天气依然温暖,所以那些坏小子不常来学校。要不是因为她,学校里会是一片安宁,起码在那个可怕的十一月之前是如此。那时候一切还没支离破碎,我还没被迫谎话连篇。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哪个词放在贝蒂身上合适,也不知道把她跟学校里其他孩子区别开的东西叫什么。她来了不到一个礼拜,就教了一大堆我们本不该知道的词;朝艾米莉的毛衣泼的墨水能灌满一缸;还告诉学校里的小孩子,婴儿是从哪里出来的——我还是到今年春天,小牛犊出生前,才从祖母那里听到。对我来说,知道婴儿怎么来的是一件温馨的事。因为祖母讲的时候带着幽默,充满爱意。她已经生过好几个宝宝了,每一个都在她和爷爷的大床上睡过。但对我们学校最小的孩子来说,这一点都不温馨。贝蒂讲得很残酷,把小孩子们吓坏了。最可怕的是,她威胁他们,要是谁敢回家告诉父母,放学后她就一路追进树林,揍他们一顿,就像她后来对我做的那样。也许还会杀死他们。小孩子们相信了,就像我一样。
——摘自《狼洞之夜》,【美】劳伦·沃克著, 栾杰译,接力出版社2018年3月
【作品赏析】《狼洞之夜》是美国作家劳伦·沃克的第一部儿童小说,作者用细腻的笔触写出了小女孩安娜贝尔在遭受校园欺凌后的绝望和无助。幸运的是,安娜贝尔最终由一个一味忍耐的弱小女孩,成长为有勇气和智慧与恶对抗、伸张正义的人。是什么支撑着安娜贝尔走出了困境?这部曾获《华尔街时报》年度童书奖的作品,或许能给家长和孩子一些答案。正如本书作者所希望的那样:“我希望所有的读者,不管是年輕的还是年长的,都清楚一件事:他们怎么做、怎么思考很重要。每个人都有能力为这个世界做好事——去对抗坏人,去扶助弱小,去予人祝福,去鼓起勇气坚持信念。面对危险时要勇敢不容易,需要时寻求帮助总是很重要。但如果我们不互相支持,所有人都会受到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