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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俗里的挣扎与自拔
——再读阎真《沧浪之水》《活着之上》

2020-12-14

关键词:知识分子精神

林 栋

(南开大学 文学院,天津 300071)

阎真“把自己定位为一个写知识分子的作家”[1],他带着知识分子的自我认同和自觉进行知识分子题材写作,其作品《沧浪之水》以某省卫生厅为背景展开,《活着之上》则以麓城师范大学为背景展开,均得到了评论界的关注。值得一提的是,《沧浪之水》甚至被视为“官场小说”,在社会大众中流行不衰,产生了很大影响。

子夏曰:“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论语·子张》)。笼统地说,官府与学府是士人的养成所与蓄水池,也是士人立功、立德、立言的舞台。即使在废科举、倡新学后,大多数知识者也都流入教育机构和公权力机构。与清末以来才逐步壮大的职业经理人群体相比,官学两途的知识者群体依然是典型的、相对稳定的知识者集合。《沧浪之水》《活着之上》为官府和学府两个知识者群体画出了群像,对平凡知识者在流俗中的挣扎刻画得尤为用力。

一 生死之际:被错过的反思契机

知识者启动对人生观、价值观的思考和选择,往往需要起点、对话的对象和反复确认的过程。阎真的书写把“死亡”确立为这个起点。在《沧浪之水》中,池大为从父亲身上得到了激励,又因父亲之死对这种激励产生了怀疑。父亲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好人”,景仰先贤,忠实于自己的人生信条,因此被迫害。整理遗物时,池大为发现了父亲珍藏的《中国历代文化名人素描》,为之激动莫名:“血一股一股地往头上涌,浑身筛糠般地颤抖。”[2]料理父亲的丧事似乎是池大为对自己死亡的预演,也是对父亲价值选择和人生意义的重估。“‘做个好人’,鼻子下面那张嘴吐一口气就说出来了,可做起来容易吗?还有,父亲他值得吗?”[3]怀疑引发的是池大为内心深处的现实考量——坚守原则而困死山乡,还是与世浮沉而争取富贵?旁观死亡开启的超越性思考,一旦代入知识者自身,就变成利害权衡。生死大关被一笔带过,小说开头本应更深刻的死亡事件,什么都没有终结,也什么都没有开启。

有论者曾提出问题:“池大为对自己的文化根性未尝没有坚守,但是,为什么他一旦放弃坚守,就蜕变得比谁都快,玩权术玩得比谁都厉害,甚至老辣的马厅长最后也栽在他手里?”并找到了一个外部原因——充当“军师”的老科员晏之鹤[4]。晏之鹤固然高明老辣,但池大为本身的价值选择和果决行动才是关键。理性的怀疑比感性的激动稳定得多,也深刻得多。当池大为思考父亲的付出是否值得时,他自己的价值选择就已经明确了。

与池大为不同,《活着之上》中聂致远从小到大看到过很多人离开世界,旁观死亡更像是“观礼”,能从“死”上看到“生”的贵贱、贫富、优劣等种种差等。“哀荣”等于光荣,丧事是对生存状态的检阅和确认。所以,镇长家的丧事比寻常百姓家威风;“那些离去的人,很少有人再提及”[5]。自己爷爷去世的时候,和尚来念经,聂致远看到解说因果轮回的和尚也要收钱,“心中有怪怪的感觉”[6]。死亡再次发挥了消解崇高的作用,而金钱则解构了彼岸世界的说服力。死亡面前一切平等,既然如此,崇高何为?这个问题引而不发,却长存于池大为、聂致远心中。知识者从自己的人生体验中,感受到了无所依凭的迷茫。阎真也说:“信仰问题是我非常苦恼的问题。作为一个中国知识分子,总有一种进行形而上追索的本能,但这种追索往往没有结果……我的三部小说,都表现了这种形而上的向往与生存现实对这种向往的解构之间的矛盾。”[7]从阎真的书写看,有没有进行“形而上追索”是可疑的,“值不值”才是核心问题。

与古典精神传统对话,是池大为、聂致远缓解矛盾与苦痛、抵抗解构的尝试。池大为父亲留下的《中国历代文化名人素描》、聂致远爷爷带走的《石头记》,都是另一种人生道路的象征。聂致远与赵教授道别后,回学校翻阅了曹雪芹的家世生平,“突然感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流下了眼泪,痒痒地涩涩地停在腮边,渐渐有了一点凉意。这样想着我有了一种久违的熟悉而陌生的感动,一种曾经体验过的力量将自己从世俗生存之中超拔出来”[8]。以阅读体验混淆人生实践,借助陌生的感动和某种力量“从世俗生存中超拔出来”,知识者毫不犹豫地放弃了自己的主体性。要想在“世俗生存”所向披靡的风潮中独善其身,只是寄希望于传统精神或者人生奇遇,无异于狐假虎威。聂致远拒绝为汉奸企业“满洲制铁”写家族史,损失了一大笔收入后,受室友以字画鉴定赚钱的启发,再度踏访北京西山门头村,想要寻找曹雪芹遗留的真迹。“万一运气照应,被我找到一张,那就伟大了。这伟大那就不是钱可以丈量的了”[9]。这想法似乎有些可笑,却揭示了另一种更深层的残忍——曹雪芹身上高贵的古典精神只是个对象或客体,作为主体的知识分子没有与之同频共振,只是将其作为景观偶尔瞻仰。

池大为、聂致远十分“自觉”地与历史上的文化名人对话。有研究者甚至据此认为,《活着之上》建构了小说内部的“新道统”。“最终呈现在‘新道统’谱系中的人物,都成了聂致远精神世界的巨人……而聂致远自觉地将自己定位在这个谱系中……小说成功地续接起中国传统士人一以贯之的传统”[10]。显然,这只是批评家的一厢情愿,代作者立言罢了。聂致远想到曹雪芹的选择,池大为想到父亲的选择,都是同样的怀疑:“他的选择有什么意义,有什么理由?……清高和骄傲摧毁了他的现实生活,却成就了他的历史形象。这其实也是中国所有文化名人的共同选择和共同命运,孔子、司马迁、陶渊明、李白、苏东坡……曹雪芹,都是如此。我是聂致远,我不是他们。这让我感到惭愧,也感到幸运。”[11]

这种进入历史、进入传统的徒劳,反倒说明了池大为、聂致远对古典精神的隔膜,也从侧面证明,除了用来谋生和维持身份认同的知识、技能以外,知识者的心灵需要形而上的归属感、使命感、安全感来填充。被质疑的古典精神无法帮知识者实现“六经注我”;就书写本身而言,没有扎扎实实地“我注六经”,对古典精神的书写也往往流于空疏和单薄。我们有理由怀疑池大为、聂致远“对话”传统的真诚,这反证了他们心中缺少某种稳固的、坚定的价值。无论是池大为瞻仰赏鉴的中国文化名人图谱,还是聂致远凭吊缅怀的曹雪芹西山故地,都是作为“人生景观”出现在他们的心中——就像旅游景点或好莱坞商业片,游览时或可应景洒泪,结束后则对自己的眼泪报以欣赏的满足。荀子所谓“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君子之学也,以美其身;小人之学也,以为禽犊”(《荀子·劝学》)。池大为、聂致远并不完全是“为禽犊”的“小人之学”,但也远非“君子之学美其身”。池大为学中医,聂致远学历史,可他们对古典精神传统的理解相当肤浅。“中国文化史上的任何正面人物,每一个人都是反功利的,并在这一点上确立了自身的形象”[12]。聂致远的视野中没有曾国藩的脱胎换骨,没有王阳明的知行合一,把中华文明伟大先贤的精神以标签化、口号化的“反功利”三字轻松概括,成为一个破绽。被浮泛、肤浅处理的古典精神资源本身就漏洞百出、站不住脚,遑论为知识分子的现实选择和当下处境提供力量。

所以,与其说小说内部建构了“新道统”,毋宁说是对接“旧道统”的失败。真正的“新道统”当属五四时期旗帜高涨的德先生、赛先生。如今赛先生大红大紫,而德先生则默默无闻。道阻且长,池大为、聂致远等知识者中的大多数,是否有愿力、有能力为五四精神摇旗呐喊或躬行实践?恐怕不容乐观。总之,《沧浪之水》和《活着之上》对“死亡”以及“古典精神”的书写,不过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旁观死亡的机会并没有带给池大为、聂致远更深刻的思考和更丰富的人生可能,只是为两个人的价值选择提供了可有可无的注脚。而寄希望于古典精神传统的加持来获得超拔于世俗的力量,注定因为知识者的置身事外而落空。知识者还是天经地义地在滚滚红尘中打转,“小说呈现的更多是人物欲求不满而产生的愤恨”[13]。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巨大的遗憾。

二 现实之困:社会毛细血管里的权力魅影

因欲求不满而愤恨的现象并不鲜见。当下中国庞大复杂的知识者群体中,或许有相当一部分都是发迹前的池大为,或者是还没有评上教授的聂致远。他们是知识者群体中“沉默的大多数”,有机会见证“权力的毛细血管作用”,深度体会生活压力和世态炎凉。

在21 世纪以来的知识分子题材写作中,不乏作品审视、书写、反思权力及其对知识者的影响,看起来似乎有些老调重弹。不过,重弹的老调依然有其价值和意义——问题不在调子老,而是弹得不够好。就拿官场小说来说,相当一部分作品停留在对酒色财气等权力衍生品、附属品的想象上,低劣者近乎“意淫”,好一些的写出了某种似有还无的“潜规则”或者升迁方法论,少有作品能写好权力运作的细节以及细节中的人性。

从表面看,在官的池大为和在学的聂致远面临的精神困境都是艰难的选择——对良知负责,还是向生活妥协——带来的矛盾和苦痛。然而,这种矛盾和苦痛尚不足以为他们最终的价值选择提供深层次的动力和解释,也不足以如实反映改革开放以来知识分子面临的困境。小说内池大为、聂致远没有问出的问题,值得小说外的知识分子思考:“在今天的社会生活中,一个人将怎样被‘承认’,一个人尊严的危机怎样才能得到缓解?”[14]

池大为、聂致远逐步向现实妥协的几个关键节点,都和生活压力有关。池大为有了儿子,只能和丈母同住,忍受生活的尴尬;儿子被开水烫伤需要治疗,却因没钱而被残忍拒绝;想上个好点的幼儿园,更是难关一道。一个个生活难题、触目皆是的差距和鸿沟向池大为揭示人与人处境的不同,逼迫他作出选择——是清贫而拧巴,还是为孩子创造更好的条件?聂致远结婚需要买房,只有咬牙凑首付;逢年过节回家都要提心吊胆,要掏腰包面对人情往来;妻子赵平平因为没有编制而处处低人一等。生活只剩下与满地鸡毛的缠斗。除了生活中的疲劳,知识者还要面临职业发展的压力和人生价值失落的苦闷。每一次求进步,都要向当权者输诚,“沟通”成了专门的艺术。池大为每次去马厅长家里“沟通”,都要带上儿子,宣称孩子要来找小伙伴玩;聂致远拿到些值钱的东西,就想着是不是送给名刊主编……此种人生体验,恐怕略有些阅历的普通人都曾亲历或耳闻。聂致远拿着修改好的开题报告去找学科带头人吴教授,得了吴教授指示,增加了吴的论文作为参考文献。却因此要扭曲自己的观点,“我很苦恼,但也只能如此。这是小人物的命运,也激发着小人物成为大人物的蓬勃野心”[15]。而问题是,上进之路并没有明确的路标。“这个人情社会,原则摆在桌面,那是有弹性的,弹性很大。决定事情发展方向的力量却不在桌面,在桌子下面”[16]。酝酿项目入选的名单、考虑干部提拔的对象、官样文章所宣告的规则往往行不通,至少需要打个折扣才能落实,而打什么样的折扣、怎样打折扣,局外人难以知晓。如同卡夫卡笔下的城堡,近在眼前,可是土地测量员K 无论如何也无法进入,一切看似公开可行的办法都不奏效。这种城堡式的困境,不仅在于生存空间、发展空间的逼仄,也在于难以更上层楼,企及“活着之上”的精神高度。在阎真笔下,知识分子要么投身滚滚红尘而怀疑自我,要么跟从本心、吃尽苦头而怀疑世界,似乎一定要拔剑击柱、悲愤慷慨,从截然对立的意义、生存之中选择一个。一代有一代之时代病,一代有一代之书写。

《活着之上》中设置了聂致远的同学蒙天舒作为对照人物,这是一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名利双收。有论者指出,聂致远评上教授后,蒙天舒对聂致远与卢校长关系的试探、怀疑,可以看出其内心的怯弱,只是因为类型化的人物设置模式,小说缺乏对格式人物的立体观照[17]。作者笔力确实有所不逮,但也有论者注意到,蒙天舒处处有心、步步安排,在权威面前俯首帖耳,在聂致远们面前趾高气扬,“他的分裂和痛苦,他所面对的生存环境,都藏在小说背后”[18]。李商隐有诗谈到处于权力链条的下游、为人驱策的痛苦:“黄昏封印点刑徒,愧负荆山入座隅。却羡卞和双刖足,一生无复没阶趋”(《任弘农尉献州刺史乞假还京》)。被驱策者如此,那么,驱策者如何?《沧浪之水》中的马厅长位高权重,一句话就能左右一个小公务员的命运,可他也要处理单位内部“夺权”的风波,面对暗处施放的冷箭,承担大大小小的事件带来的政治风险。马厅长在使用权力,反过来,何尝不是权力在使用他?副厅长孙之华谋求厅长职位,马厅长打响官位保卫战。“厅里一时风平浪静,能往上用力的拼命往上用力”“多少年来我都把马厅长看得非常神秘,他本人就是无所不能的力量之源,现在这种神秘感消失了”[19]。每个人都在疲于奔命、向外求告,保住手里的、争取更多的,这成了一种本能的追求。

阎真曾说“我表现的是我所理解的生活的平均数”[20],两部小说的人物,无论是处于不得志状态的池大为、聂致远,还是位高权重的马厅长、童校长,还是上蹿下跳争抢资源的丁小槐、蒙天舒,他们的精神面向至少不再是少年中国“红日初升,其道大光”那般富有理想和朝气了,知识者群体压力巨大、逐利不休、竞争激烈,陷于攻讦和嗜欲的泥潭中无法自拔,建构了一个“中年图景”。阎真曾坦承自己没有仔细思考过如何定义“知识分子”,而倾向于理解为“知识分子也好,士人也好,都是有承担精神的人”[21]。“承担精神”绝非池大为、聂致远的精神底色,也未必是高高在上的文省长、童校长、省委组织部高官、名刊大刊编辑的精神底色。关心家国天下的知识分子(士)越来越少,“有恒产而有恒心”已经足够奢侈,孟子所谓“无恒产而有恒心者,唯士为能”(《孟子·梁惠王章句上》)似乎已经成了遥远的梦境。

三 彰明知识分子主体性的一种可能:立志自拔于流俗

从历史的描摹和书写进入先贤的高远境界,是阎真为笔下人物安排的超越之门。不过,先天乏力、对话无门的池大为、聂致远是否有力量推开此门呢?他们在流俗中的挣扎,与小本生意人对每日营收的计较有何本质区别?阎真以知识分子和知识分子题材写作自许,实际上这份期许可能落空,他写的更像是以公权力或者知识谋生的匠人罢了。真正的知识分子,既要承担对公众的责任,也要承担对自我的责任。池大为的父亲珍藏了中国历代文化名人的画像,不知这个设定是否受了曾国藩《圣哲画像记》的影响。《清史稿·曾国藩传》载,“国藩又尝取古今圣哲三十三人,画像赞记,以为师资”。所谓“以为师资”,其要在于身体力行,绝非读了大发感动,以两行清泪应付了事。细考曾国藩的为官生涯,收受陋规有之,顺应潜规则有之,然其修身克己的功夫、不问收获但问耕耘的精神、不忮不求的心态,又岂是池大为、聂致远辈所能梦见?

同样是“转型社会”的知识分子,为“少年中国”的摇旗呐喊的梁启超极为推崇曾国藩。他在《曾文正公嘉言钞·序》中说:“曾文正者……然乃立德、立功、立言三并不朽,所成就震古烁今而莫与京者,其一生得力在立志自拔于流俗。”曾国藩以中人之资、贫寒之家能有所成就,根本原因在此。梁启超给曾国藩如此之高的评价,恐怕不只是推重其中兴名臣、“勋高柱石”的地位,而是对其作为士人精神领袖“立志自拔于流俗”的示范意义的期许。有“承担精神”的知识分子要负起对公众的责任,首先要负起对自己的责任。在梁启超看来,“且既思以己之所信易天下,则行且终其身以转战于此浊世,若何而后能磨炼其身心,以自立于不败?若何而后能遇事物泛应曲当,无所挠枉?天下最大之学问,殆无过于此”(《曾文正公嘉言钞·序》)。

“是个好人,但是没用”,池大为、聂致远与钱锺书笔下的方鸿渐有些相似。方鸿渐归国、谋职、工作以及婚姻的经历,串联起了当时社会各色知识分子,绘出了他们的群像。夏志清认为“这些人物通通在书中以大骗小诈、外强中干的荒唐姿态出现”[22]。与池大为、聂致远不同,同样在大骗小诈、外强中干的环境里方鸿渐没有质疑规则和体制,也未对“知识分子”的身份进行反复确认和质疑。与聂致远相比,方鸿渐在三闾大学的处境似乎更为恶劣。《围城》中的高校职场,充满了权术和秘密政治,教员中山头林立,彼此拉帮结派、互摸底细。在三闾大学教职员之间的明争暗斗中,方鸿渐以局外人的姿态而遭遇了受害人的结局,惨遭解聘。作为文学形象来说,方鸿渐比池大为、聂致远深刻得多,他体验到的困境更为根本和普遍,“鸿渐是一个永远在找寻精神依附的人,但每次找到新归宿后,他总发现其实这不过是一种旧束缚而已”[23]。方鸿渐并不需要在群体中明确价值坐标,而是需要在人生中面对自己。如同方家的旧钟错时的鸣响“无意中对人生包含的讽刺和怅惘”,钱锺书的书写不如阎真那样痛陈时弊,却有更为普世和广远的意义。当下的知识分子,不仅要面临聂致远式的具体生存和竞争困境,更要面对方鸿渐式的形而上的怅惘和迷思。

池大为、聂致远对“到底成为什么样的人、到底要走什么样的路”的思考,研究者称这是陷入了“背叛—出走—死亡”的叙事套路[24]。与其说这是叙事的套路,不如说这是一种孤独的挣扎。此间必然充斥着怀疑、彷徨和选择。《史记·李斯列传》:“李斯者,楚上蔡人也。年少时,为郡小吏,见吏舍厕中鼠食不絜,近人犬,数惊恐之。斯入仓,观仓中鼠,食积粟,居大庑之下,不见人犬之忧。于是李斯乃叹曰:‘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这可被视为一个穿越千年的知识者寓言。以鼠自喻的李斯之叹,直接把衡量人生意义和个体价值的尺度交给了“在所自处”。权力,甚至权力的符号,都可以成为“目的”。池大为认识到“解决一个问题(权力)就能解决一切问题”,也是对时代之痛的敏锐感知。无论是时为“郡小吏”的李斯,还是卫生厅的第一个研究生池大为,他们对自己所处环境的明规则、潜规则有冷眼式的清晰观察和认知。在仓鼠、厕鼠的巨大差别面前,他们的价值认同在挣扎中也发生了根本的变化。遗憾的是,过了千余年,我们的文学创作依然没有给出足够的超越“官场逆袭”“青年蜕变”故事模式的选择。池大为、聂致远辈的见识与李斯又有多少本质区别?

身居浊世,如何自处——梁启超希望“一二有志之士”,能够与曾国藩对话,“以自鞭策、自夹辅、自营养,犹或可以防杜堕落而渐进于高明”。这样的对话同样适用于五四时期之后的知识分子,只不过视野要更开阔些。陈平原主张中国人跟五四这样的“关键时刻”对话,“这个过程,可以训练思想,积聚力量,培养历史感,以更加开阔的视野,来面对日益纷纭复杂的世界。在这个意义上,对于今日的中国人来说,‘五四’既非榜样,也非毒药,而更像是用来砥砺思想与学问的‘磨刀石’”[25]。与五四对话的内容“更包含身处危局如何安身立命的艰难选择”[26]。无论哪种对话和选择,都将是孤独者的行军。欧阳修有名篇《朋党论》:“大凡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与小人以同利为朋。”粗看21 世纪以来知识分子题材作品,对“同利为朋”的书写有之,而“同道为朋”的书写则偏少。知识者彼此之间的联结,不仅乏力,而且乏味。从另一个角度看,知识者的担当精神缺乏“师友加持”,往往容易夭折。从知识者到知识分子的成长之路也就更难走。

有论者指出,“高校知识分子写作历史维度的欠缺,从根源上追溯主要还在于思想文化资源的匮乏和现代理性知识分子人格的萎缩”[27]。要破解这个困局,就要实实在在地接续两种传统——古典精神的传统、五四精神的传统,触摸历史之实在、进入五四之精神,或可助有志之士自拔于中国当代社会之流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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