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格拉底为何进行“创作”?
——对《斐多篇》的思考
2020-12-14孟令军
孟令军
(复旦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系,上海 200433)
前言、苏格拉底的诗歌创作
苏格拉底一生致力于对哲学的求知,没有创作过诗歌,但在人生的最后阶段创作起了诗歌:“我作这几首诗,并不是想和他或他的诗媲美,因为我知道这是不容易的。我只是想试验一下我做的有些梦是什么意思。”①柏拉图:《斐多:柏拉图对话录之一》,杨绛译,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7页,第7页,第7-8页。他创作诗歌并不是为了荣誉而是顺从梦的声音,这种声音总是苏格拉底需要的时候提醒他要做什么。“我屡次在梦里听到一个督促我的声音,叫我作作诗,和文艺女神结交。我生怕疏忽了自己的责任,想知道个究竟。”②柏拉图:《斐多:柏拉图对话录之一》,杨绛译,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7页,第7页,第7-8页。哲学是对最高善的追求,沉思使自己的心灵得到净化,不被世俗的生活所牵绊,因此哲人的最好的事情就是通过沉思追溯过去的美好时光。苏格拉底认为与文艺女神结交就是对哲学锲而不舍的钻研,但是这种声音在他的梦境中出现了不止一次,虽然做梦的形式有很多种,但在梦里面听到的声音总是劝告苏格拉底要创作音乐。苏格拉底却误认为这种声音是要他研究哲学,很明显他的这种想法是不正确的,如若不然这种声音也不会一直持续出现在梦境里。
古希腊时期的诗歌和音乐是不分的,诗歌是被吟唱的,诗句中的音节、旋律都是诗人非常看重的要素,诗歌与音乐共同交织出古希腊富于诗意的美妙生活景象。“可是现在呢,我已经判了罪,因为节日而缓刑,正好有一段闲余的时间。我想,人家通常把诗歌称为音乐,说不定梦里一次次叫我创作音乐就指作诗,那么我不该违抗,应该听命。我是就要走的人了,该听从梦的吩咐,作几首诗尽尽责任,求个心安。所以我就作了一首赞美诗,歌颂这个节气的神。”③柏拉图:《斐多:柏拉图对话录之一》,杨绛译,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7页,第7页,第7-8页。由于苏格拉底之前没有弄明白梦境中所说的创作音乐是什么意思,在临死刑的最后他才转向了对诗歌的创作。
在《理想国》中苏格拉底把荷马驱逐出了城邦,在《会饮》中苏格拉底迫使伊翁承认诗歌没有技艺,一切都是凭神附的努力,苏格拉底种种努力都想要把之前作为城邦基石的诗歌驱逐出理想国,但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却创作起了诗歌。并且苏格拉底的死刑时间之所以能够得到推迟是因为神话故事——雅典人许愿要是这些孩童能够保命,他们每年都要派遣使者到得洛斯朝圣,悌修斯自愿做贡品的孩童,杀死了克里特岛上的牛头怪,并拯救了同伙,为了信守诺言,除了朝圣之外,雅典人决定在这一天不杀死囚。看似不经意的对苏格拉底的偶然免幸,实际上也隐藏了哲学与诗歌之间缠绕关系。探究苏格拉底改编诗歌的背后原因,对于我们理解柏拉图的诗学观以及古老的哲诗之争有很大的启示价值和意义。
一、哲学受众的需要
在《斐多》中,虽然克里同的出场时间比较少,但他的身份却是非常重要的。正如学者陈建洪所指出:“显然,克里同的在场方式在这篇对话里颇为独特。克里同的在场是对苏格拉底哲学极端性的一种平衡和降温。一方面,因为克里同的在场,苏格拉底的哲学极端性得到突出。另一方面,整篇作品也因克里同在场而显得温顺冲和之象。”①陈建洪:《克里同和苏格拉底——论<斐多>的文学特征及其后遗症》,刘小枫、陈少明主编:《柏拉图的哲学戏剧》,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3年,第35-36页。在面对习以为常的日常传统时,克里同站在一个好朋友的立场上,要求苏格拉底对大多数意见表示尊重,但是在《申辩》中我们发现苏格拉底展现出狷狂的一面,这种狷狂恰恰是哲人的真实面目②孟令军:《哲人的狷狂——以<苏格拉底的申辩>为例》,《忻州师范学院学报》2018第1期。。不过这种哲人的真实狷狂在引人向善的途中并不是一个适合的方式,“阅读《申辩》最大的哲学危险是,我们被高贵和无辜的苏格拉底形象——批判一个非常有缺陷的雅典——所眼花缭乱,以致于我们将会错过他的审判和死亡背后深刻的道德困境。”③Nicholas D. Smith,Paul B. Woodruff,Reason and Religion in Socratic Philosophy, Richard kraut, Socrates, Politics, and Religion,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0, p.22.作为被启蒙的对象,民众的意见虽然有时是偏颇的甚至是完全错误的,但这并不表示不应加以谨慎对待。在《斐多》中,我们看到处于等待死亡状态的苏格拉底全然没了在《申辩》中的慷慨激昂,在真正克制之后,他又再次回溯了如何引人过上更好生活这一终极问题,而这也不可避免地再次陷入哲学和诗歌之间的争论。
克里同是苏格拉底在《斐多》中的第一个对话者,同时也是最后一个对话者。这表明在死亡到来之际,苏格拉底意识到相比于其他的哲学追随者,大多数人的意见(克里同)也是需要考量的,在引领民众向善的时候不应专横独断而要采用适合的方式。并且在《会饮》中,作为转述者的阿里斯托德莫斯和阿波罗多洛斯两人也不是苏格拉底最喜爱的弟子,而会饮的相关内容恰恰是借助他们的转述才得以保留。通过苏格拉底之死,柏拉图清楚地明白:想要对民众进行正确引导,不仅要考虑民众的需求,也要采用他们所习惯的方式加以引导,粗暴的引导只会引起民众的反感,甚至会导致哲人的灭亡。“苏格拉底不能仅仅以理性的对话来谈论那必须关照的事物;他也不能只是依靠数学学科中真实事物的那些容易理解的纯粹影子性的图形;他必须以可感的景象作辅助手段,并且讲述故事(神话),也就是说,他必须做诗。”④弗里德兰德、克里格、沃格林:《<王制>要义》,张映伟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6年,第37页。只有采取适当的方式加以引领,民众和城邦才有可能过上更好的生活。
苏格拉底在生前最后的时光里承认自己创作了诗歌。从最开始对梦境中的声音的不解到后来对诗歌的创作,这实际上是苏格拉底对诗歌态度的转变。在《理想国》中,苏格拉底认为诗歌不过是对现实世界的一种模仿,并且这种模仿还是比较低级的,是“摹仿的摹仿”,与理式隔着一层。然而,在古希腊时期,诗歌在城邦建设、民众教化中都发挥过重要作用。诗歌并不是对现实的简单模仿,它所具有的拟人化特点和语言的修辞魅力使得它能够居于其他艺术品之上,正是诗歌——这一独特的体裁形式赋予了古希腊公民崇高的人性尊严,赋予古希腊民众在面对天灾人祸时的勇气和魄力,在现世的悲剧中灿烂生活。“正是因为政治生活事实上是场悲剧,以荷马为代表的‘悲剧诗人’才能通过‘模仿’现实而激发起对悲剧的错误又心醉神迷的热爱。”①弗里德兰德、克里格、沃格林:《<王制>要义》,张映伟译,第16-17页。苏格拉底在临终前“创作”了诗歌——改编了伊索寓言。哲学借助诗歌的吸引力才能有效地引领城邦,通过哲学的引导诗歌的目标才更加明晰。
哲学是对理式的静观,它在面对理式世界时始终保持清醒的状态。然而在现实城邦中,以克力同为代表的古希腊民众并不能很好地理解哲学。哲学在对民众进行引导的过程中需要适当考虑其接受能力和接受程度,哲人在教育民众时应采取更为适合的方式,以期完成“理想国”的建构。因此,在面对克力同时,苏格拉底必须创作诗歌,或者说苏格拉底不得不创作诗歌。
二、哲人统治的责任要求
苏格拉底时常称自己是一个无知之知的人,他游荡在城邦中询问那些拥有“知识”的人关于知识的问题,通过辩证法最终得出这个人没有知识。如在《大希庇阿斯篇》中对美的讨论中,虽然最后也没有得出关于美的确切定义,但是通过这种苏格拉底式的辨证法至少让人们知道自己并没有掌握住真正的知识,虽然我们不知道它是什么,但是我们知道它不是什么。丹麦哲学家克尔凯郭尔对苏格拉底的辩证法归纳为两条规则是较为中肯的:“使自以为知者知其不知”、“使自以为不知者知其知”。作为自给自足的存在,哲人的苏格拉底原本不需要再成为“精神助产师”,哲学的终极目标是在真正的看到美之后对理式世界的凝神关注,这是哲学的最高目的也是哲学的幸福之祉。但在理想国中,哲人不仅求善,他兼具了一个更重要的角色——统治者。作为统治者的哲人王,他的目的就不再只是对最高的理式的审美观照,他担负着引领城邦走向幸福的责任,在这个过程中他有责任也有必要对城邦所谓“有智慧的人”进行考察,看他们是否真的具有智慧,以及是否具备引领城邦的资格。
在《苏格拉底的申辩》中,凯瑞丰询问德尔斐在古希腊城邦中谁是最有智慧的人,神谕显示是苏格拉底。苏格拉底本人却认为“我没有大智慧,也没有小智慧。”②柏拉图:《苏格拉底的申辩》,吴飞译疏,北京:华夏出版社,2007年,第79页。苏格拉底并不认为自己有智慧,相反,他感觉自己连小智慧都没有,是一个无知的人。因为神是不会说谎的,苏格拉底就此拜访了城邦中公认最有智慧的人们,他们包括政治家、诗人、匠人,希望得到真正关于智慧的知识,但在最后苏格拉底很可悲地发现这些被民众认为最有智慧的人其实并不具有知识,他们的自以为是蒙蔽了智慧。在通过考察后苏格拉底才明白德尔斐神谕的真正寓意:自己是懂得自己无知的那一个人,是具有“无知之知”的人。他通过苏格拉底式的辩证法层层追问,引导考察的人发现自己回答中的矛盾再修订原有的概念,通过这样反反复复的“提问—回答—诘问—修订—再提问……”的方式,引导他走向正确的路,逐步形成对某一事物的正确认识。苏格拉底本人并不创造知识,一切知识都已经潜在的存在于人们的脑子里,只是被肉体束缚住了没有显现出来,作为精神助产师,苏格拉底的职责就是帮助人们克服在认识真理过程中遇到的困难,最终获得真正的知识。
在《会饮》里面阿尔喀比亚德讲述的关于苏格拉底和他的故事中,我们又一次看到苏格拉底关于美等级的划分,并且看到了苏格拉底对爱若斯的求知:“你(阿尔喀比亚德)一定看到我身上有一种神奇得很的美,你那让人迷恋的标致模样简直望尘莫及的美。若是因看见了这美,便起心要同我做个交易,以美换美,你的算盘打得不错,很占了我点便宜:你不就是想用仅仅看起来美的东西换取实实在在美的东西”。③布鲁姆、伯纳德特疏:《柏拉图的〈会饮〉》,刘小枫译,秦露、何子健译疏,北京:华夏出版社,2003年,第108-109页。苏格拉底没有被阿尔喀比亚德的美貌所吸引,具体的美在他看来不是那么重要,也正是因此,阿尔喀比亚德两次挽留苏格拉底过夜,苏格拉底都没有表现出欣喜,甚至表示了拒绝。因为在形体美之上有更为值得追寻的东西——那就是关于美的知识,它永恒存在,不增不减,值得人们去驻足观望。“我(阿尔喀比亚德)本来指望,只有靠那个(爱欲)才可以俘获他,结果他照样从我这里溜掉。这下子我没辙了,只得听这人使唤,这样的事情在我从来没有过”。①布鲁姆、伯纳德特疏:《柏拉图的〈会饮〉》,刘小枫译,秦露、何子健译疏,北京:华夏出版社,2003年,第110页。阿尔喀比亚德企图利用美貌来吸引住苏格拉底,最后发现自己失败了,苏格拉底没有被美色迷得神魂颠倒,反倒是阿尔喀比亚德变得患得患失。《斐多》中苏格拉底对肉欲更是持一种排斥态度:“人死了,非要到死了,灵魂不带着肉体了,灵魂才是单纯的灵魂。我们当前还活着呢,我想,我们要接近知识只有一个办法,我们除非万不得已,得尽量不和肉体交往,不沾染肉体的情欲,保持自身的纯洁,直等到上天解脱我们”。②柏拉图:《斐多:柏拉图对话录之一》,杨绛译,第17页。苏格拉底不再追求实体的美,这并不是说具体的美不好,而是说,在这表象之外有着更好的美值得人们去探求,那就是对智慧的知识的关照。作为政治家的阿尔喀比亚德只关注具体的美——关注希腊具体城邦的安定,而苏格拉底早已经超越了对具体美的关注,朝向了对美的知识的追寻,这是对高于所有城邦之上的最好城邦生活的关照。
诗歌,尤其是肃剧在城邦的建设中已不再处于中心位置,新兴的哲学正在不断冲击城邦原有的根基。哲学是对美好事物的关照,它是对个体的关怀,有着无知之知的苏格拉底在整个城邦中是属于自足的存在,他不需要通过创作诗歌让自己获得荣誉、利益,也不用借助于外在的修辞来获得诗人的赞美以此获得永垂不朽。“爱绝不会生育知识的永恒本质和知识的不死之存在,相反,智慧生育出知识的不死之外表(Vorkommen),不仅使此外表活在个体身上,而且,通过由此及彼的传达在有死者中制造不死”③施莱尔马赫:《论柏拉图的对话》,黄瑞成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11年,第242页。。哲学是一门学习死亡的学问,肉体的享乐对哲人而言是牢笼,它会牵绊哲人的求知欲,阻碍灵魂的提升。城邦中的非哲人则有所不同,他们回想不起最美世界的模样,被尘世间的利益遮蔽了双眼。每个人都欲求达到不朽,而个体生命的有限性决定了在短暂生命中不能达到永恒,爱若斯就是对不死的欲念。因此,非哲人采用了各种途径以希望达到对不朽的追寻:公民通过生育、士兵通过荣誉、政治家(如梭伦)通过法制、诗人通过诗篇等等诸种方式,这些在世俗世界看来是获取不朽的主要手段,并且通过这种方式非哲人在有限的眼界内获得了“不朽”。哲人并不在乎这些,因为哲人能够忆起曾经最美的理式世界,那里事物永恒不变,静美如初,值得人们花费所有去追求,哲人不满足于世俗欲望是因为他有更高的欲望,他关注真理的发现,在暂时摆脱肉体之后灵魂的升华。
苏格拉底被称为助产师,因为哲人本身并不生产创作,他主要帮助人们回忆起被肉体湮没的知识,哲人的幸福完全在于对爱的持续追寻、对美的凝神观望,而哲人王又承担起引导城邦走向幸福的重任,他有义务作为助产师去帮助民众发现真正的关于德行的知识。
三、哲学与城邦的现实矛盾
哲学与城邦之间的尖锐矛盾要求哲学必须要做出适当的调整,哲学的求真本质不顾城邦的承受力试图粗暴地引领城邦向上,哲学在对城邦的洞穴生活改善中并不是一帆风顺,哲学和城邦之间存在着一条巨大的鸿沟,并且伴随着哲学统治城邦的越加深入,这种对立的趋势也越发明显。正是这种哲学和城邦之间的对立才促成了哲学与诗歌的融合。
诗歌,作为哲学曾经的死对头一度被苏格拉底逐出了理想国,但在哲学和城邦的对立过程中苏格拉底又把诗歌迎回了城邦。学者陈中梅对此解释道,“只有通过诗的‘配合’,哲学才能最大限度地发挥自身的潜力,在尽可能深广的范围内展现智辩和形象化阐释的风采”。④陈中梅:《柏拉图诗学和艺术思想研究》,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7页。在哲学与城邦的对峙过程中,民众意见始终处于上风,哲人的求真特性在城邦中并不能得到公认,即便哲学有跟随者也是少数。在诗人的帮助下城邦中的其他技艺得到各自的称誉,诗歌营造出美轮美奂的世界成为古希腊人理想的生活范式。诗歌在民众中的根基如此深厚,哲学想要在城邦中立足,仅依靠对诗歌粗暴驱逐是没有用的,哲学必须借助诗歌的特性来提升自身的吸引力。
苏格拉底一生致力于对哲学的追求,在死之前却创作了诗歌,这不是一种苏格拉底式反讽而是对诗歌重新审视后的重视,哲学与诗歌由最初的针锋相对开始逐步走向融合。完全自足的哲学在面对城邦时并不能进行有效地防卫,它处在被动的劣势只能任凭城邦、民众来左右,而诗歌所具有的那种独特的魅力既是诗歌得以存活的原因,又是哲学所匮乏的因子:“拟人化和理想主义……这些人类灵魂的倾向正是诗人所鼓励的,并用其作为诗人灵巧小手的支柱,以这样的方式,人类缺陷的真相通过言辞被转化成爱若斯神完美的美。”①贝尔格:《爱欲与启蒙的迷醉——论柏拉图的〈会饮〉》,乔汀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16年,第101页。诗歌通过拟人的修辞手法,让人们进入一个梦幻的世界中,这个超脱现实的世界是理想,诗人就是描绘出了一幅幅生动优美,亦真亦假的画卷,正是凭借着这种虚构作用,诗歌优于其他的艺术门类,成为城邦的统治,居于中心位置。但是苏格拉底毕竟不是诗人,他创造不了神话诗歌。创造故事是诗人的本事。诗歌的修辞虚构可以对发生过的事情加以点缀,或是无中生有,也可以通过修辞技巧把无转化为有,写出原本不存在的事情。但是苏格拉底不可以,作为哲人求真是他最基本的特质。“我想,一个诗人,如果是真的诗人或是创造者他不仅把文字造成诗句,还会创造故事。我不会创造故事,就把现成熟悉的伊索寓言改成诗。”②柏拉图:《斐多:柏拉图对话录之一》,杨绛译,第16页。诗歌与哲学有着差异,诗歌允许虚构的存在,但哲学是求真、求善,它不允许造假。因此,苏格拉底只是把伊索寓言改成了诗从而拥有了诗歌的样子,严格来说,苏格拉底的这种创造并不是一种真正的诗歌创作,哲人的求真特性势必要求他不能说谎,他只能借助现有的材料进行加工处理,使其具有诗歌的特点。
当然,诗歌并不仅仅局限在诗行的排列上面,这只是诗歌的外在形式并不是诗歌之所以为诗的原因。“实际上绝大多数的诗人是把他们那体现诗意的创造穿上那种有节奏的称为诗行的写作形式的。其实,仅仅是穿上,因为诗行只是诗的装饰而非诗的成因。”③锡德尼:《为诗辩护》,钱学熙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4年,第14页。判别是否是诗歌的标准不是所谓的诗行,形式只是诗歌的外衣,但这并不表示所有按照诗行划分的句子都是诗歌,也不能证明所有没有遵循诗行规律的都不被称为诗歌。一首诗虽然不具有诗歌的形式,但如果具有诗性的因子在内也是诗。“诗并不是简单地被看做音步、韵律和措辞之类的东西……关键问题是模仿的政治效力。”④罗森:《诗与哲学之争》,张辉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4年,第15页。不可否认,诗歌最重要的作用还是模仿,但这种模仿不是对现实世界的简单模仿,而是模仿的政治效力,诗歌是作为当时人们生存的智慧而存在,它起着教化民众的作用,通过修辞性的语言文字诗歌能够描绘出一番异于现实的世界,通过反观对比当下的生活,教育城邦公民更好地生活。“苏格拉底批评诗人,不仅仅是因为他们的‘神学’和‘伦理学’在传播一种错误的、已被科学战胜了的世界观,而且首先因为他意识到科学本身——作为‘哲学的’——只有通过诗歌——但正好就是某种有不同的内容与形式的诗歌——才能领略到最后的封建;而如果科学想发展目标,想预先认识到目标,它就必须要看到这最后的风景。”⑤布鲁姆、伯纳德特疏:《柏拉图的〈会饮〉》,刘小枫译,秦露、何子健译疏,第44页。诗歌最初是作为政治的附属,以城邦生活为重,对公民生活进行教育。苏格拉底改造了诗歌,同样是作为政治权力的模仿,诗歌的方向不再像以前那样模糊不定,理式作为最高向导,它以哲学为批判依据对诗歌进行了重新指引。只有依据哲学的求善方向,城邦才能走向幸福的生活,而只有借助于诗歌的外衣,哲学才能够在城邦中存活。
苏格拉底的死刑实际上是一场哲人与城邦政治之间的冲突,“政治不是关于选举,办事处或法律。它是关于现实的定义:什么样的认识论、本体论和伦理学将构成我们的生活规则,它是关于建构下层思想方式和性质的主要隐喻。”①William Ophuls, Plato’s Revenge: Politics in the Age of Ecology, Massachusetts London: The MIT Press Cambridge, 2011,p.133.哲人求善的使命要求城邦归于哲学的统治,只有这样人们才有可能向上,但是城邦好像一头沉睡的牛不愿意醒来,并且对哲人这个“牛虻”充满了恨意,洞穴之内的城邦容不下带来光明的哲人,苏格拉底之死在哲学与城邦的对抗中成为必然。不过在苏格拉底死之前,是神话诗歌让他得到了缓冲,哲人与城邦的冲突因神话诗歌而得到暂时性的缓和。原本处于对立状态的哲学和诗歌不再针锋相对,诗歌以一种委婉的方式调停了哲人和城邦之间的矛盾。也正是因为这种神话诗歌的作用,苏格拉底才有时间、有机会进行诗歌的“创作”,才能采取哲学之诗的方式引领城邦。
四、小结
我们知道作为哲人的苏格拉底是不创作的,他满足于对理式世界的凝神关照,哲人是发现真理而不是创造真理。这与诗人不同,诗人为了追求荣誉和不朽创作诗歌,而哲人是自给自足的存在物,在看到最美理式后就不再满足于眼前的利益。对哲人来说最美好的事情就是对理念的关照。但对统治理想国的哲人王来说,这些是远远不够的,身为统治者他有责任带领整个城邦走向幸福,而不只是某一阶级获得幸福。与此同时哲人又是没有孕育能力的人,他不可能通过语言的虚构、故事的编造来引导民众,他只能借助精神助产术不断引发人们对事物的思考,在对话讨论的过程中发现其中的漏洞,经过一系列的“询问—概括—修订—再询问……”的方式,最后获取对知识的理解。苏格拉底认为我们的知识是一直都存在在我们的脑海里面,只是因为肉体尘世的欲望把它们掩盖掉了,我们需要做的就是努力去忆起曾经灵魂所跟随过的神明,所看到的美好景象。哲人作为“精神助产师”就是为了帮助我们回忆。
即便是经过了哲学的不断批判,有着悠久传统的诗歌在城邦中的位置仍然很重要,哲人在面对民众时要尊重民众的想法,采取合适的引导方式。作为整个城邦中的哲人王,在统治城邦的过程中有责任也有义务带领整个城邦走向善,作为精神的助产士,哲人有必要“创作”诗歌,以满足民众的适当需求。当然,更为重要的是哲学与城邦之间存在着裂痕,诗歌能很好的缓解二者的冲突,做出有效地调和。《斐多》中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创作诗歌不是对诗歌的反讽,也不是全然的心血来潮,而是柏拉图在建构诗学理念中对诗歌的重新审视,在哲学与民众、哲学与城邦之间的张力下做出的一定调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