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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忆秦娥、水上灯透视“主角”的多重世界
——以陈彦《主角》与方方《水在时间之下》为中心

2020-12-14王俊虎

关键词:忆秦娥汉剧陈彦

王俊虎,安 琪

(延安大学 文学院,陕西 延安 716000)

“主角”,无疑是戏剧舞台上最亮眼的那一位人物,是所有戏剧表演者穷尽一生所追求的目标。在成为“主角”、追求“主角”的过程中,不知有多少前江后浪的起伏流转,才使得“主角”的呈现不断迭起、丰富,以致浓缩为时间最动人的剪影,供后人评说。随着2019年第十届茅盾文学奖的揭晓,陕西籍作家陈彦的长篇小说《主角》位列其中。作者对主人公“忆秦娥”,这个身陷“主角”漩涡之中人物的个性化抒写,不仅为我们勾画出了戏剧舞台的复杂幻影,同时也向世人展现出生为主角背后所经历的苦难与艰辛。“一个主角,就意味着非常态,无消停,难苟活,不安生。”①陈彦:《主角》,北京:作家出版社,2018年,第894页。一场大幕,在将光鲜亮丽的台前世界呈现给观众的同时,也将戏剧艺人幕后所遭受的种种挫折与苦痛一并隐藏起来。古往今来,戏剧艺人就这样在台前幕后的浮沉变换中,代代相传,存留至今。

对戏剧人生的深刻叙写,尤其着重于对女性“主角”生命的细致叙写,是戏剧题材小说创作的主要模式。陈彦在其长篇小说《主角》中所刻画的秦腔皇后“忆秦娥”与方方在《水在时间之下》中所塑造的汉剧名伶“水上灯”,其实都是这种模式的重要呈现。舞台上的“主角”自然光芒四射,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可谁知其背后所承载的辛酸与无奈?虽然身为“主角”,可人生并不只有“主角。”“主角”之外的世界依旧变幻莫测、错综复杂。无论是陈彦笔下的“忆秦娥”、还是方方笔下的“水上灯”,都逃不开这种命运的安排。而她们也在对多重世界的开拓与探索中、在传统剧种的兴衰变化中、在抗争与自我的生命救赎中,执着地用自身的努力去演绎时代的脉搏、唤醒历史的律动。

一、风光无限的舞台世界

在戏剧表演中,舞台世界的存在是一个不可或缺的要素,它是连接艺人与观众沟通的桥梁。作为舞台世界的“主角”,“忆秦娥”与“水上灯”的存在,自然成为全场瞩目的焦点。身份转换的落差、学戏初衷的变化、观众回应的热情,在这诸多因素的综合影响之下,舞台世界不仅逐渐成为“主角”们所习惯的存在,同时也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主人公的境遇与心绪。

(一)身份的转换

无论是秦腔皇后“忆秦娥”、还是汉剧名伶“水上灯”,她们的“主角”地位都不是与生俱来的。在对主人公一生细致的描绘中,“名字”的改变始终与人物身份的转换有着密切的联系。《主角》中的主人公原名易招弟,是农村一个普通的放羊娃,在舅舅的推荐下,偶然进入县剧团学戏。主人公的第一次更名,是她舅胡三元按着省城名演员“李青娥”的名号改的。“出名”,当然是每个学戏孩子的梦想,可这些在当时的易青娥看来,都是与自己无关的事。在易青娥进入县剧团的那些日子,由于胡三元的麻烦,她被下放到灶房,成为一个烧火丫头。在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易青娥”逐渐成为“烧火丫头”身份的代名词。可易青娥并没有放弃练功,灶房成为她训练的重要场所。同时在忠、孝、仁、义四位老艺人的指导下,易青娥很快在戏剧表演上崭露头角,这是主人公在戏剧舞台上成名的初期阶段。当剧作家秦八娃为“易青娥”更名为“忆秦娥”时,就喻示着人物的“主角”之路即将进入高潮阶段,是主人公大放异彩的成名“前奏”。

关于名字和身份转换之间的联系,其实在方方的《水在时间之下》中也有类似呈现。主人公水滴,本为水家的小姐,可谁知在她出生那天,父亲意外惨死,母亲被正房威逼利诱,遂无奈抛弃这个“煞星”,佣人菊妈于心不忍,于是偷偷抱走水滴,交给下河穷人杨二堂抚养。于是,“杨水滴”成为主人公一开始的身份象征,即一个普通的穷人家姑娘,后来机缘巧合之下进入科班学戏,老艺人万江亭为其改名为“水上灯”,喻意“一盏明灯,随水而来,漂在水上,光芒四射。”①方方:《水在时间之下》,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第114页。从此,“水上灯”就成为这个汉剧名伶一生的代号,它凝聚了主人公生命中最美丽却又最苦难的年华,并在抗日的洪流之下几经沉浮。在成为走红的“名角”、享受了风光无限的舞台、在对水家成功地进行复仇之后,“水上灯”消失了,留给读者的,只有住在汉口一条破败小巷子里鸡皮鹤发、蓬头豁齿的老妪——杨水娣。名字的变换喻示着主人公生命经历的更迭,其中作为“水上灯”的生命体验无疑是全书着墨的重点。风光无限的舞台和“水上灯”这个名字紧紧地缠绕在一起,从而成为“主角”人生经历中难以剥离的一部分。不同的名字象征着舞台之上的“主角”们所经历的不同人生阶段,同时也昭示着其身份在这种境遇之下所发生的微妙变化。从底层女性一跃成为绽放光芒的舞台“主角”,“忆秦娥”与“水上灯”的出现,表明身份的转换在主人公的“成名”之路中始终发挥着不可替代的作用,并与“主角”们每一次的成长和蜕变息息相关。

(二)学戏的初衷

由于社会坏境、人生经历、个人性格等多方面因素的差别,陈彦笔下的“忆秦娥”,与方方笔下的“水上灯”在一开始对待舞台的表现上,呈现出迥乎不同的心境与态度。在《主角》的叙述中,前期的“忆秦娥”没有身为主角而要求具备的一个核心因素,就是功利心。对于当时的易青娥来说,她本身就是农村的一个放羊娃,机缘巧合之下进入县剧团学习。她在学戏之前,并没有像水上灯那样,见识过舞台的美妙与风光。她的思想非常单纯,有着不掺杂一丝一毫虚荣与世俗的清透。陈彦曾在《主角》的创作后记中谈到:“我的主角忆秦娥,其实开头并没有做主角的自觉与意愿。甚至屡屡准备回去放羊,或者给剧团做饭、跑龙套。对做主角,她是有一种天然怯场与反感的。”②陈彦:《主角》,第894页,第416-417页,第297页。在周围环境的压迫之下,忆秦娥的“成角儿”之路可以说是在被时势推着走。“她的理想,从没人问,但她心里是有的。那就是将来嫁一个好婆家,喂上一群羊。羊不是三只,而是三十只。在一个有草、有坡、有水、能随便唱山歌的地方,过一辈子。”③陈彦:《主角》,第894页,第416-417页,第297页。就连县剧团的朱团长都说:“我们青娥是一个瓜得不能再瓜的瓜娃了。就跟一条虫一样,瓜得除了唱戏,啥都不懂。啥啥都不懂。啥啥啥都不懂的。”④陈彦:《主角》,第894页,第416-417页,第297页。舞台之上的“主角”,向来是兵家必争之地,有时甚至争到头破血流也不为过。然而即使前有龚丽丽、皮亮夫妻,后有楚嘉禾母女,忆秦娥却始终好似木头一般“不开窍”。她对于能否“成角儿”,始终是抱着一种平和无波的态度。这其中固然有着社会环境、人生经历的影响,但更多的还是集中表现在人物个性气质的塑造之上。

(三)观众的回应

每个戏剧艺人,在梦想成为“主角”的道路上,都避不开与观众的联系。观众的回应是否热烈,有时甚至能影响到“主角”的表演心境与演出情绪。陈彦笔下的“忆秦娥”,一开始正如作者本人所说,“没有做主角的自觉与意愿”,“但时势就那样把一个能吃苦的孩子,一步步推到了主角的宝座上。”⑥陈彦:《主角》,第553页,第894页,第179-180页,第554页。忆秦娥对于“主角”的担当,一开始可以说是相当排斥的。但当她体会到了身为“主角”的快感与喜悦后,看到观众对她的回应与热情后,她的想法逐渐改变了。“这天晚上,易青娥感受到了一个主角非凡的苦累,甚至是生命的极端绞痛。但也体验到了一个主角,被人围绕与重视的快慰。这么多人关注着自己,心疼着自己,那种感觉,她还从来没有体味过。她觉得,脑壳即使勒得再痛些,也是值得的。”⑦陈彦:《主角》,第553页,第894页,第179-180页,第554页。观众的喜爱意味着对“主角”表演的认可,它和随之而来的名利荣光一起影响着“主角”复杂的心绪。这种被围绕的感觉一旦体验过,就再难以忘怀。当忆秦娥为了不演“主角”而企图用“歇产假”的方式来逃避时,她才意识到,“也只有到自己彻底冷清下来,她才能感到,被围绕、被注目、被热捧、被赞美、被高抬、被拥堵,甚至被警察架着走,是多么美好的一种滋味呀!”⑧陈彦:《主角》,第553页,第894页,第179-180页,第554页。观众的热切回应,不仅会给予舞台之上的“主角”以信心与勇气,有时也会潜移默化地改变着戏剧艺人对演出的认知与态度。方方笔下的“水上灯”,在武汉沦陷、战火纷飞的浪潮中,毅然决定和戏班姐妹们进行抗日义演。“观众跟着台上台下一阵阵暴喊,巨大的声浪几欲掀翻屋顶。看着激愤的人群,水上灯扪心良久。她第一次知道,原来演戏并非一个人的事。它居然可以将千千万万人的心情呼唤出来,将它变成无穷的力量。”⑨方方:《水在时间之下》,第51页,第67页,第67-68页,第461页,第262页。在时代的洪流之下,戏剧舞台的风光不再局限于带给人愉悦的享受,而是逐渐成为唤醒人们内心爱国热情的火种。由此看来,观众对“主角”的追捧和回应,不仅是舞台世界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同时也正是因为有它的存在,“主角”的风光才得以持续和加强。

二、跌落尘埃的现实世界

身为“主角”,在舞台上自是呼风唤雨,如鱼得水。然而人生并不只有光鲜亮丽的一面,即使作为戏剧艺人,也不能免俗。人生境遇、社会环境、爱情危机等压力的逐渐显现,使得“主角”们在幕后的现实生活中过得并不尽如人意。相比台前的风光无限,也许幕后的现实世界才是戏剧舞台上“主角”们所拥有的真正人生。

(一)人生境遇

人生境遇影响着“主角”在现实世界的成长与发展,同时也促使其性格气质的形成与完善。陈彦笔下的“忆秦娥”,就是这方面的典型代表。“忆秦娥”由于原生家庭比较和睦,因而她的成长过程还算顺利。但也正因如此,忆秦娥对于能否“成名”显得并不那么在意,因为她的生存处境还远远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然而这并不能说明忆秦娥的“主角”之路就走得十分轻松。事实上,在戏剧艺人的“成名”之路上,身为“主角”所经受的苦难与挫折,远远超出一般人的想象。易青娥一开始在县剧团的“学戏”过程并不顺利,甚至可以说是一波三折。先是被质疑靠“走后门”进来,后又因舅舅胡三元的麻烦被“下放”到灶房去做烧火丫头。期间她也曾偷偷跑回家想要放弃,可最终还是坚持下来了。忆秦娥在生活中是属于有点“瓜”的那种人。楚嘉禾的刁难和挤兑,她从不放在心上,也从没想着去报复。在她的身上,始终有一股韧劲在支撑着她向前走。灶房烧火的那段时光,不仅给了她安心练习的机会,同时也让她得以有幸认识忠、孝、仁、义四位老艺人。在他们细心的教导下,忆秦娥逐渐开始了“成名”之路,即使“学戏”的过程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样光鲜亮丽。固然,随着社会发展的不断完善,戏剧艺人的地位已经大大提高,用胡三元的话说,就是“一踏进剧团门槛,就算是吃上公家饭了。你掰指头算算,咱九岩沟,出了几个吃公家饭的?”①陈彦:《主角》,第6页,第894页,第193页,第851页,第851页,第894页。“公家饭”的戏剧体制,彻底改变了过去那种认为“唱戏等于卖身”的狭隘观念,传统艺术的地位得到空前的提高。然而围绕在戏剧艺人幕后的现实生活,却始终充斥着数不清的烦扰与纷争。用陈彦的话说,就是“你不想让生命风车转动,狂风会推着风车自转;你不想被社会声名所累,声名却自己找上门来,不由分说地将你五花大绑、吆五喝六地押解而去。”②陈彦:《主角》,第6页,第894页,第193页,第851页,第851页,第894页。厨师廖耀辉对易青娥的“侵犯未遂”,在她年幼的心灵上留下了永远的伤痛。谣言的愈演愈烈,“以致使她一生都饱受着这件事的腌臜、羞辱与煎熬。”③陈彦:《主角》,第6页,第894页,第193页,第851页,第851页,第894页。即使成年后的忆秦娥进入省剧团,赴京演出,风光无限,但却依然没有摆脱掉无处不在的恶评和诽谤。这其中固然有着楚嘉禾母女的煽风点火,可当忆秦娥面对着“娼妓”的指责时,她内心所受到的煎熬又是何等之大?面对忆秦娥绝望地发问,“他们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这样?我害过一个人吗?我甚至是见了蚂蚁都要绕着走开、不愿踩死的人。别人为什么要这样待我?”④陈彦:《主角》,第6页,第894页,第193页,第851页,第851页,第894页。剧作家秦八娃老师这样说道:“谁让你要当主角呢。主角就是自己把自己架到火上去烤的那个人。因为你主控着舞台上的一切,因此,你就需要有比别人更多的牺牲、奉献与包容。有时甚至需要有宽恕一切的生命境界。唯有如此,你的舞台,才可能是可以无限延伸放大的。”⑤陈彦:《主角》,第6页,第894页,第193页,第851页,第851页,第894页。陈彦曾说:“主角看似美好、光鲜、耀眼。在幕后,常常也是上演着与台上的《牡丹亭》《西厢记》《红楼梦》一样荣辱无常、好了瞎了、生死未卜的百味人生。”⑥陈彦:《主角》,第6页,第894页,第193页,第851页,第851页,第894页。台前风光的舞台生活,其实并不意味着我们可以对艺人们幕后的真实生活熟视无睹。对于在戏剧舞台上担任“主角”的艺人来说,就更是如此。

相比《主角》中的“忆秦娥”,方方笔下的“水上灯”所经历的人生遭遇,似乎要更加坎坷一些。原本是水家小姐的水滴,一出生父亲就意外惨死,因“煞星”缘故被生母抛弃,被下河穷人杨二堂收养。然而杨二堂的懦弱、猥琐使得养母慧如无法忍受,遂与琴师吉宝“通奸”,进而抛弃水滴和养父。水滴渴望“成角儿”,为改变现有生活状况,进入上字科班学戏。不想养父意外被水家二少爷打死,水滴无奈卖身葬父,和“洪顺班”签约,却被班主杨小棍灌醉送到了刘家老爷的床上。更为可悲的是,当水滴绝望地哭喊着,同为戏班的老前辈杨彩云却劝她:“当戏子是没有名节可保的。我的师傅她们以前也都卖过身。这就是我们的命。”①方方:《水在时间之下》,第167页,第68页,第287页,第260页,第264页,第258页。可以说,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汉口,戏台梨园的名伶即使在台上受人追捧,也改变不了“唱戏等于卖身”的观念和状况。就连养母慧如也鄙夷道:“你当他们真的蛮风光?这些女戏子都是从妓院里挑出来的。不是屋里穷到顶,日子苦到头,哪个会把自家的姑娘送到那个火坑去?你晓得不?唱戏的女人,没有一个落得个好。”②方方:《水在时间之下》,第167页,第68页,第287页,第260页,第264页,第258页。旧时戏剧艺人的地位低下,使得年少的“水上灯”过早地学会了什么叫忍辱负重。这就是当时台下伶人生存处境的真实状况,不似舞台上的惊艳绝尘,幕后的她们已是伤痕累累。“主角”们人生境遇中的波折和变动,也许就是这样在日常生活的一点一滴中,不断影响着她们的心境与情绪,从而潜移默化地渗入其背后所拥有的现实世界。

(二)社会环境

传统剧种的兴衰不仅是一段时间内社会历史的缩影,同时它所身处的社会环境也在一定程度上塑造着戏剧艺人的思想和观念。得益于陈彦几十年丰富的舞台戏剧经验,秦腔艺术在“文革”后所经历的复苏、发展与传承,在《主角》中得到了较为细致的呈现。在陈彦的笔下,秦腔是一种具有生命力并不断更新的优秀剧种。无论是省剧团的进京演出,还是美国百老汇的精彩表现,秦腔的生命力在以忆秦娥为代表的众多戏剧艺人的演出中不断焕发出新的活力。陈彦在对忆秦娥的人生叙述中似乎有意地勾画着传统秦腔艺术在现代社会复苏与发展的生命轮廓,包括忠、孝、仁、义四位老艺人对传统秦腔的固守、宁州剧团的没落、新兴歌舞的冲击、秦八娃所要求的老戏“回归”、秦腔茶社的出现等等。稳定的社会环境给予了秦腔艺术能够绽放光芒的舞台,但也正因为社会的快速发展,群众审美水平的不断提高,秦腔——这一古老而优秀的剧种似乎在现行的经济状况下面对着更大的压力。此情此景之下,要想保留好传统秦腔艺术的文化精粹,除了不断革新,别无他法。

相比生长在新中国改革开放时期大背景之下的秦腔艺术,方方则将《水在时间之下》的时代背景,设定在了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动荡的武汉。她笔下所勾勒的汉剧艺人群像,硝烟弥漫,处处染着战火的血色,汉剧的革新也因此止步不前。这就和《主角》中所呈现出的秦腔发展历史有很大的不同。方方在《水在时间之下》中所刻画的汉口,伴随着日本侵略的战火烽烟,汉剧艺人的演出几乎浸透了抗日的血泪和呼号。汉剧并非是只能在梨园戏台所演出的“靡靡之音”,当抗日的大旗在汉口举起时,以黄小合为代表的汉戏公会的众人,毅然决定带领演出队撤离到后方,“我们一队准备走沙市经宜昌,一路宣传抗日,然后进川到重庆……我们的口号就是,绝不为敌人演戏!”③方方:《水在时间之下》,第167页,第68页,第287页,第260页,第264页,第258页。复杂社会环境之下的汉剧兴衰与汉剧艺人的表演紧密相连,它所存在的现实世界直接侵入到汉剧艺人的演艺事业中。在烽火连天的硝烟中,汉剧艺人身体力行地扛起了肩上应有的重担。“位卑未敢忘忧国”,在以黄小合、余天啸、水上灯为代表的众多艺人中得到充分地显现。这其中,余天啸的形象无疑是塑造得最突出的一位。“既然大家都希望我能带头,我当然得去带这个头。抗日比我的身子重要……只要我还有气,这个台我就得上。”④方方:《水在时间之下》,第167页,第68页,第287页,第260页,第264页,第258页。在如火如荼的抗日浪潮之下,余天啸拖着病体,毅然决然地挑起了重担,“纵是疾病缠身,他依然倾尽全力,唱得声泪俱下,悲恸满堂。”⑤方方:《水在时间之下》,第167页,第68页,第287页,第260页,第264页,第258页。余天啸最终死在了抗日公演的舞台上,作为一名有“戏德”的汉剧老艺人,他的一生可以说是求偿所愿。抗日的烽烟似乎并没有为汉剧的革新留下适应的时间,尽管余天啸曾说过:“汉戏要在老套子上变出新活路来,才能有个玩头。不然总有一天要死的。”⑥方方:《水在时间之下》,第167页,第68页,第287页,第260页,第264页,第258页。然而动荡不安的乱世、烽火连天的战争,将风光无限的舞台世界一再打碎。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之中,汉剧艺人的生存已成问题,又何谈剧种的生生不息?

(三)爱情危机

在风光无限的台前,“主角”们的一颦一笑、曼妙身姿令全场瞩目。然而无论是陈彦笔下的“忆秦娥”、还是方方笔下的“水上灯”,抛开“主角”的身份和地位,台下的她们首先是一名普通的女性。随着个人演艺事业的不断上升,名利、荣光甚至爱情自然也会相伴而来。与舞台上所塑造出的天作之合不同,才子佳人的构想只存在于看似风光的台上,而无法存活于现实人生的幕后。对于戏剧艺人,尤其是女主角来说,就更是如此。

陈彦笔下的忆秦娥,前后就与三个男人有过情感上的纠葛。或许是与个人的家庭状况有关,幼年放羊长大的易青娥,无论是在学习上还是爱情上都显得异常独立。从乡下进入宁州剧团学戏期间,她对学戏有一种近乎执着的认真。“她一天到晚都穿着那身练功服,回防震棚待着不舒服,就一个人钻到功场里闷练。”①陈彦:《主角》,第51页,第249页,第490页,第524-525页。她不像水上灯那样,对金钱、名利、舞台风光有着迷一般的向往,尽管这和幼年的成长经历有着密切的联系。她的独立,不会因为任何人与任何事而动摇。比如下苦功学戏、灶房练踢腿等等。在爱情的选择中,初恋封潇潇性格细腻、温柔,是易青娥真正喜欢的人。然而她却在封潇潇有意的示好中不断逃避着对这种情感的回应。“我跟封潇潇……没有的事。永远都不会有的。我永远也不会找对象。”②陈彦:《主角》,第51页,第249页,第490页,第524-525页。这种朦胧的情感在忆秦娥进入省秦剧团之后戛然而止。由于地方专员公子刘红兵对忆秦娥“狂轰滥炸”的疯狂追求,忆秦娥最终接受了他,并与他结婚。但这样的结合并不是出于两人的相爱,更多的是一种无奈之举,“她觉得她已经无法摆脱刘红兵了。跟廖耀辉没有啥,都被传成了那样。跟封潇潇戏外几乎都没拥抱过,也把她说成是“水性杨花”“见异思迁”“无情无义”的“害人精”了。而与刘红兵的关系,早已被他吵吵得宁州、北山、西京都无人不知了。她要再不跟他,污水倾盆而下,只怕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③陈彦:《主角》,第51页,第249页,第490页,第524-525页。由此看来,忆秦娥对周围人的目光和看法,无疑是非常在意的。这种胆怯的“在意”直接影响到她对于爱情的抉择。

修理工出了铺子以后就是一大下的油门,前轮离地了一米高。左小龙看得没有想法,只以为对方在骑马。修理工就这么抬着前轮开了五十米,缓缓将前轮放下,开到了左小龙的面前,说:“我知道原因了,是后轮的胎压太低了,所以你觉得车有点慢。我帮你把轮胎压力调整一点就好了,但也不能打得太多,到了夏天了胎压会升高得很快,容易爆胎。”

在人生的爱情与婚姻上,忆秦娥是被动的,无论是演艺道路还是感情生活,更多的是由周围环境在主宰着她的命运。但她同时又是极其独立的,这种独立集中表现在她从未想过“依附”男人的金钱、权力来庇护自己。尤其在与刘红兵的相处中,即使楚嘉禾嫉妒得眼红,她也从未想过利用刘红兵的金钱和家世来帮助自己达到某种目的。相反,她在尽一切可能拒绝着这种所谓的“好处”和“帮助”。刘红兵为她在剧团一掷千金的散财、为她住的房子装修买家电,她从不喜欢,甚至觉得厌烦。即使结婚生孩子后,她也在家里始终保持着独立和自主。她每日都在练功,对于婚姻的需求并不强烈,甚至就连刘红兵也觉得“自己面对的就是一个怪物。一个只会唱戏、练功、睡觉,其余啥都不懂,还不想听、不想懂的怪物。跟正常人的感情、想法、做事,完全不一样。”④陈彦:《主角》,第51页,第249页,第490页,第524-525页。在情感的需求中,忆秦娥所表现出的独立超出了一般人的想象。即使后来再嫁画家石怀玉,从小说的字里行间我们也能感受到石怀玉和忆秦娥在情感标准上的诸多差异。忆秦娥只想好好照顾儿子刘忆,抚养好宋雨,过好自己的生活。可石怀玉愈来愈得寸进尺的行为,最终导致了儿子刘忆的意外死亡。这种在爱情中不依附男人、过度“独立”的姿态,固然与忆秦娥本身的性格有关,但接二连三的爱情悲剧却是由现实生活中诸多矛盾的不断激化所造成的。

相比忆秦娥在爱情中所呈现出的“独立”意识,方方笔下的水上灯,似乎更多地表现出“依附”男人的一面。初恋陈仁厚是水上灯的青梅竹马,曾对其有救命之恩。后来的经历也证明,陈仁厚是真正懂得水上灯的那个人。可是由于从小遭受的磨难和侮辱,水上灯对于金钱所带来的“安全感”十分看重。在这一点上,副官张晋生完美地满足了水上灯的所有幻想。他风趣、幽默、有钱,对水上灯无微不至的照顾着,即使后来蒙骗水上灯嫁给自己做小,他也始终对水上灯有着真情。水上灯对他的感情其实是很复杂的,正如她自己所说:“其实自己对这个人也谈不上爱,只是因为他常来看她的戏,不时地照顾着她,于是两个人经常在一起。她习惯他的照顾,习惯他时时记挂自己,仅此而已……但是,水上灯回过头来又想,如果跟他明确分手,有事的时候,又有谁来保护她呢?”⑤方方:《水在时间之下》,第279页。或许是因为从小的颠沛流离,“依附”男人、寻求庇护的意识,始终在她的爱情中盘旋环绕,这就和忆秦娥在爱情中的“独立”姿态很不相同。“她想她若不想对水家忍让,唯一的办法就是去找更大的靠山。”①方方:《水在时间之下》,第253页,第250页。陈仁厚对水上灯的放手,也是因为觉得自己无法给予水上灯安稳的生活,而这一点,张晋生可以做到。从这个角度来说,陈仁厚无疑是懦弱的,但这种懦弱又源于他对水上灯真正的爱。陈仁厚在水文的威逼下黯然离去,加入到了抗日的滚滚浪潮之中,水文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在借旁人之手制造了张晋生的“车祸”后,强行切入了水上灯的生活。可他却不知道,这个红透汉口的汉剧名伶水上灯,其实是自己同父异母的亲妹妹——水滴。“水文突然对水上灯的心情拐了大弯。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自己对这个女人有了特别的情感。他莫名地就想走近她,了解她,关心她,甚至呵护她。”②方方:《水在时间之下》,第253页,第250页。这是一种血缘关系的亲近而非肉体感官的吸引。流淌在水文血液里的那些莫名情感属于亲情,而并非爱情。在与三个男人的情感纠葛中,水上灯的爱情之火一次次点亮、又一次次覆灭,这和她脑海中时刻存在的“依附”意识不无关系。在乱世的烽火当中,“依附”一个男人,给自己一个庇护,始终是她理想爱情的首要条件,而由此产生的种种悲剧,都逃不开这个看似有爱其实无爱的初衷。在远离舞台的幕后世界中,“主角”们所遭遇的“爱情危机”,不仅直接打碎了观众们对于舞台上“风光无限”的美好幻想,同时也暴露出她们所真正经历的苦难人生的原始状貌。

三、自我救赎的心灵世界

相比外部的舞台世界、现实世界,戏剧艺人的心灵世界其实是最应该受到关注和重视的一方天地。在忆秦娥、水上灯艰辛的“成角儿”之路上,一系列外部事件的发生,不仅影响着主人公性格气质的形成,同时也促使其内心不断成长与完善。陈彦曾在《主角》创作后记中谈到:“角儿,也就是主角。其实是那种在文艺团体吃苦最多的人。当然,荣誉也会相伴而生。荣誉这东西常遭嫉恨怨怼。因而,主角又总为做人而苦恼不迭。”③陈彦:《主角》,第890页,第401页,第275页,第239-240页,第406-407页。成为“主角”,固然是一件风光无限的事,然而随之而来的嫉恨、污蔑、伤害却也常常令主角痛苦不堪。在忆秦娥和水上灯的成长过程中,其心灵世界价值观的形成并不是一蹴而就的,它首先要受到身边人的影响,而这个人也对主人公内心世界的重塑有着非凡的意义与价值。

陈彦笔下的忆秦娥,在心灵世界成形的最初阶段,其实离不开身边人对其所进行的思想塑形。秦腔老艺人苟存忠因“吹火”而累死在台上,给了年幼的易青娥太多的心灵触动。虽说“将军马革裹尸,伶人戏装咽气,也算是一种生命悲壮了。”④陈彦:《主角》,第890页,第401页,第275页,第239-240页,第406-407页。但一代又一代的戏剧传承,竟要靠戏剧艺人付出生命的代价去维系着,不能不说是一种悲哀。苟老师曾说过:“秦腔吹火,那个苦就不是人能干的事。那是鬼吹火,只有鬼才能拿动的活儿。不蜕几层皮,你休想吹好。”⑤陈彦:《主角》,第890页,第401页,第275页,第239-240页,第406-407页。以苟存忠为代表的一代秦腔老艺人对易青娥的细心教导,使她的精神世界日益丰富起来。就连平时做事不着调,一心爱敲鼓的老艺人胡三元也说:“唱戏就要这样,不能亏了自己的良心。为啥好多人唱不好戏,就是好投机取巧,看客下面。看着眼下是得了些便宜,可长远,就攒不下戏缘、戏德。没了戏缘、戏德,你唱给鬼听去。”⑥陈彦:《主角》,第890页,第401页,第275页,第239-240页,第406-407页。可以说,戏德对于每一个演艺人员来说,都是至关重要的,演戏和做人从来密不可分。在对忆秦娥心灵世界的塑造上,陈彦更多地通过以忠、孝、仁、义为代表的一代老艺人身上所具有的某些特质,来观照它们对忆秦娥精神世界所产生的微妙影响。

然而主人公的心灵世界毕竟一直在成长着,单靠这种特质不足以帮助忆秦娥去抵挡后来所遇到的种种苦难。“主角”的事业如日中天,然而忆秦娥却一点也不喜欢这样的生活。“演戏真的太苦太苦太苦了。做主角的压力,也是太大太大太大了。她今晚几乎都快被压垮了。下辈子要是允许她选择,她一定选择放羊。即使放不成羊,她宁愿去烧火做饭,也不愿再唱戏了。”⑦陈彦:《主角》,第890页,第401页,第275页,第239-240页,第406-407页。在事业压力、爱情危机的双重压迫之下,忆秦娥已几近崩溃。尤其是在撞破刘红兵的出轨、演出压死孩子、单团长伤重去世、儿子刘忆痴傻等多重打击之下,忆秦娥开始频频做梦。梦境中牛鬼蛇神一声声地严厉质问,是她内心恐惧与原罪意识的外化。她痛苦不堪,遂去寺庙意欲出家,想要借此赎清“罪孽”。这是忆秦娥主动寻求心灵救赎的明显征兆。然而寺庙的主持却劝她,“修行是一辈子的事:吃饭、走路、说话、做事,都是修行。唱戏,更是一种大修行,是度己度人的修行。只要懂得这个道理,就没必要住庙剃度了。要不然,这世间的庙堂也是住不下的。”①陈彦:《主角》,第641-642页,第870页,第463页,第863页,第863页,第888页。自她学戏以来,她从来没觉得当主角是件多么风光的事情,然而命运却把她一步步地推向了这个万人瞩目但也刀剑火海的位置。当得知封潇潇的颓废、刘红兵的瘫痪、石怀玉的自杀时,她开始从内心怀疑自己,认为这一切的罪孽都是自己造成的。“忆秦娥从来不相信什么“八字硬”“克夫”这类鬼话,可今天,她似乎有点怀疑自己八字硬了。爱自己的男人,几乎最后都是要死要活的。”②陈彦:《主角》,第641-642页,第870页,第463页,第863页,第863页,第888页。

对自我的怀疑,其实是主人公“赎罪”意识的开端。而忆秦娥对此的选择是回到了自己已经奋战大半辈子的舞台之上。秦八娃老师曾说过:“对于你来讲,唱戏,可能是生命最好的选择。是上天最合理的安排。唯有唱戏,才可能让你青春生命这样灿烂。”③陈彦:《主角》,第641-642页,第870页,第463页,第863页,第863页,第888页。在被动地成为舞台半辈子的“主角”后,忆秦娥开始第一次想为自己争取点什么。然而现实是残酷的,年轻的宋雨已经亭亭玉立,一如当年的她。直到此刻,她才意识到,风光无限的舞台已经不属于她了,“她的悲凉感,从心底慢慢抬升起来,手脚都有些冰凉的。”④陈彦:《主角》,第641-642页,第870页,第463页,第863页,第863页,第888页。她突然开始憎恨,“在她生命最艰难的时候,他们竟然合谋着,把自己朝秦腔舞台的边缘上推。并且推得如此决绝,如此心狠手辣。她绝望了。”⑤陈彦:《主角》,第641-642页,第870页,第463页,第863页,第863页,第888页。这世道就是如此,“你方唱罢我登场,”是戏剧舞台周而复始的生存常态。即使忆秦娥再心有不甘,也无法与时间一决高下。“转眼半百主角易,秦娥成忆舞台寂。舞台寂,方寸行止,正大天地。”⑥陈彦:《主角》,第641-642页,第870页,第463页,第863页,第863页,第888页。在这浩大的天地之间,虽然“主角”不断更迭代换,但我们却可以看到,生命的传承其实从未停止。正如吴义勤所形容的那样,这里有“一种传承衣钵的生命快乐。”⑦吴义勤:《生命灌注的人间大音——评陈彦<主角>》,《小说评论》2019年第3期。它将继续为后来者的“舞台”增砖添瓦,铺平着属于他们自己的道路。

相比忆秦娥的黯然退场,方方笔下的水上灯,其退出舞台的姿态平添几分从容。对于水上灯来说,汉剧老艺人余天啸无疑就是她心中最敬重的一位名伶。余天啸机缘巧合救下了被强迫“卖身”的水上灯,给予她最细致的关心和照顾。面对着水上灯的磕头报恩,余天啸的回应令人钦佩,“你不是奴才,你是我汉戏的名角。把人做正,把戏演好,这就是对我最大的报恩。”⑧方方:《水在时间之下》,第243页,第263页,第275页,第435页。余天啸身体力行地对水上灯进行着谆谆教导,抗日公演走在前列,即使病入膏肓也要坚持把戏演完,“做戏子的,只要挂了牌,卖了票,除非睡在床上起不来,但凡能起来,就得登台。就算剩下一口气,也得在台上吐完它。更何况这是为了抗日……戏在人唱,道在人为。人家说我们戏子吃的是下九流的饭,但我们自己要当我们吃的是上九流的饭。有戏德的戏子,才不会让人瞧不起。”⑨方方:《水在时间之下》,第243页,第263页,第275页,第435页。戏德在身,铮铮傲骨,汉剧老艺人余天啸的存在,无疑是水上灯心灵世界的一束光,它将水上灯那些不堪的过去打磨重塑,从而点燃出主人公心灵世界原有的光芒。

在余天啸的影响之下,水上灯的内心世界经历了完整的蜕变。面对着抗日捐款的号召,“她将项链和戒指一并摘下,交给田汉,然后又从口袋里拿出一百元钱。说这虽然是我很珍贵的东西,但眼下没有什么比抗日救国更重要。我们的国家才是我最珍爱的。”⑩方方:《水在时间之下》,第243页,第263页,第275页,第435页。位卑未敢忘忧国的特质,在这一刻,真真切切在水上灯的身上得到了重现。此刻一切的名利虚荣,在家国大义的面前似乎都显得微不足道。然而抗日的热情虽然点燃了水上灯的心火,但却不能使她解脱。随着张晋生车祸身亡、水文惨遭杀害、陈仁厚愧疚出家等一系列变故的出现,水上灯的内心突然产生了和忆秦娥相似的念头。“水家原说你是煞星,我还不信,现在,看看水家,只要你现身,不是爹死,就是家亡。你自己算算看,你手上已经有了多少人的血。”⑪方方:《水在时间之下》,第243页,第263页,第275页,第435页。生母李翠的咒骂言犹在耳,如尖刺一般密密麻麻地戳着水上灯的心口。三个男人因为自己所遭受到的厄运,使得水上灯的心灵世界出现了崩塌和颠覆。此情此景之下,面对着自己曾经的初心,“她红透了汉口。走到街上,不时有人认出她来。人们对着她欣喜而高声地呼喊:水上灯,放光明。但是,水上灯却并没有因此而快乐。小时候,她想将来一定要成为一个有钱人。她以为有了钱就会幸福快乐,但现在她拿着丰厚的包银,她曾经想象过的幸福和快乐却并未如期到来。”①方方:《水在时间之下》,第269页,第458页。她终于发现,原来所谓的“复仇”“追名逐利”其实都是一场过眼云烟。她在生命的最后阶段终于解脱了出来,和瘫痪的林上花一起相依为命。“她们洗净脂粉,脱下绸缎,换下高跟的鞋子,剪短了头发,着一身蓝布褂出没在陋巷中,一天又一天,竟没有人知道她们曾经是谁。”②方方:《水在时间之下》,第269页,第458页。在林上花因败血症死亡后,水上灯在街边捡到了已经痴傻的水武,细心地照顾他直至去世。当把水武也送走后,她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安静地死在了床上。这就是水上灯心灵世界的自我救赎,她安静地过完了后半辈子,沉默地接受着时间与命运的审判。这份在生死面前的从容,是一种超越世俗的精神观照。她终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解脱,完成了生命所一直渴望的心灵救赎。

四、结语

舞台上“主角”们的世界固然风光无限,但扮演“主角”的人们却在现实生活中历经风霜,饱尝苦痛。陈彦笔下的秦腔皇后忆秦娥,在“主角”的位置上坚守半生,却终究抵不过“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宿命轮回。方方笔下的汉剧名伶水上灯,在战火的烽烟中受尽挫折与磨难,却仍践行着“不为日本人唱戏”的珍重承诺。身为“主角”的她们既是幸运的,又是不幸的。舞台之上的万千风采并不能掩盖她们幕后所拥有的真实人生。无论是沾染着乱世烽火的汉剧,还是浸染着传统与革新风潮的秦腔,戏剧艺术的传承始终离不开“主角”的辛勤付出与奉献。作者通过舞台世界、现实世界和心灵世界的多元塑造,使得“主角”的形象呈现出一种饱满的复杂性。忆秦娥和水上灯,在抛开“主角”光环的同时,其实也不过是存活于世间的普通人。身为“主角”的风光和苦难始终共存于主人公的生命体验之中,同时她们在多重世界中所表现出的种种矛盾与挣扎,也不可避免地成为了“主角”们悲剧人生的源头。当众人在被舞台之上的她们所吸引的同时,我们是否也应该注意到,“主角”背后所隐藏的多重世界,既彰显了她们的来处,也预示出她们的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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