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元培视域中的现代大学理念
2020-12-14赵国权陈改君
赵国权,陈改君
(1.河南大学 教育科学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4;2.郑州幼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学生处,郑州 450000)
在中国教育史尤其是高等教育史上,蔡元培(1868-1940)是一位举足轻重乃至不可逾越的杰出教育家,凡是研究现代大学制度或大学精神的,无不要回溯民国时期的这位教育改革家,来领略他的大学教育智慧。如1917年进入北京大学文科主修外国文学的罗家伦(1897-1969,清华大学首任校长、中央大学校长),对蔡元培就职北京大学校长时富有革命性的特立言行感动不已,他曾以《伟大与崇高》《文化的导师》《人格的典型》等篇章来表达对蔡元培校长的敬仰与推崇之情。在谈到高等教育改革时,罗家伦认为,蔡元培的大学理念毫无疑问是受十九世纪建立柏林大学的冯波德(Wilhelm von Humboldt)和柏林大学那时代若干大学者的影响[1]。的确,自1907年蔡元培赴德国留学,在莱比锡大学研究德国的古典哲学、美学、心理学和教育学,尤其对德国的现代大学制度甚感兴趣,并结合中国大学教育的实际情况,提出并践行了他所理想的现代大学教育理念。
1 大学相对于政府机构,应有高度的自治权
大学是时代和城市发展的产物,又是为一定政治和经济服务的,因而大学与政治经济之间的关系甚为密切。古今中外高等教育发展史表明,政府与大学之间的关系十分复杂,政府在大学的管理过程中应该扮演什么样的角色或应该发挥出什么样的作用,这也是各个时代的政治家和学者非常关注的一个问题。幸在这个问题,在德国现代大学问世后就已给人们提供了一个合理解决的方案。当时负责柏林大学创办的普鲁士文化司司长洪堡德(即罗家伦翻译的“冯波德”,1767-1835,德国教育改革家,被誉为“世界现代大学之父”)认为,政府的职能只是在经费上能够为大学提供满足而已,而不应用官方或国家的意志来干预大学的各项管理事务,只有政府对大学“抱有一种信任感”、对大学的管理完全放手时,那么大学的作用才能够真地发挥出来,甚至“为一个更高的水平无限地发挥作用”[2]。德国启蒙大师康德(1724-1804)也曾说过,大学哲学院的任务是探索真理,所以它只服从理性的法则,而不服从政府的意志。
受德国学者大学理念的影响,同时结合中国高等教育的实际情况,蔡元培在1922年3月发表的《教育独立议》一文中,便明确提出教育要摆脱政党的影响而独立,他认为政府和大学所追求的目标及实现目标的途径是不一样的,政府是求近功、求共性,而大学则是求远效、求个性,因而不能用政府的管理模式来管理大学。不然的话,伴随着政党和政权更替,教育方针和政策也要跟着改变,那么“教育就没有成效了”[3]145。令蔡元培担心的是,当时政局不稳定,统领一国教育的教育部长也频繁更替,他们不仅用政府管理模式来管理教育,甚至有些教育部长也根本不懂得什么是教育,更不懂得如何来管理教育,以致常将官方或自己的意志强加给教育,结果把教育搞得一团糟。因而他提出“教育事业不可不超然于各派政党以外”,在教育事业脱离政治或政党之后,教育管理权应回归到教育家手中,让那些真正懂教育、爱教育、能献身教育的人来管理教育,如此才能使教育“保有独立的资格”[3]145。其实,蔡元培所希望的就是要政府放权,政府只要在经费上能够保障大学的正常运行就足够了,至于大学如何开设专业、如何聘用教师、如何招生及管理学生等都是大学内部的事情,政府无须干预,最终实现大学的高度自治。
至于大学如何高度自治,如何实现让教育家来管理教育,蔡元培便提出要实施“大学院制”和“大学区制”。他计划在中央成立大学院一所,如同古代的国子监一样,大学院既是全国最高学府,又是全国最高管理机构,或者说大学院院长既是大学校长,又肩负教育部长一职,既管理大学院内部事务又主管全国教育事业。在地方上,则将全国分出若干个大学区,每一大学区包括一个或多个省级行政区,且设置中心大学一所,如同大学院一样,中心大学校长既是一校之长,又是大学区的最高教育长官,掌管大学区内的一切教育事务,大学区内的行政长官也不得干预大学区事务,如此才能使教育“不受政党内阁更迭的影响”[3]146。只是蔡元培忽略了中德两国的国情及文化差异,低估了当时中国政治对教育的干预能力,或者说当时的中国根本不具备实施这一设想的政治环境和土壤,因为教育历来都是受制约于政治的,永远都决定着教育的性质和发展方向,因而他所设想的“大学院制”及“大学区制”只能在理论上是一种很美好的规划。不过,对政府如何管理大学及如何为大学的发展创造理想的空间与环境,也实实在在起到一种警示作用。
2 大学乃学术研究圣地,应充分享有学术自由权
自古以来,高等院校所承载的功能不仅仅是培养社会所需要的高层次人才,即便是在中国古代具有高等教育性质的私学和书院里面,也有理论创新和文化引领的重要使命。事实也充分证明,源自私学的儒学和源自书院的理学,都先后被推崇为官方哲学。因而,无论是西方大学抑或是中国古代的高等教育机构,都是学术研究和理论创新的主阵地,因而蔡元培自然要将大学当作学术研究圣地加以提倡。蔡元培在《钦定高等学堂章程》《钦定京师大学堂章程》中,将大学教育的目的界定为“端正趋向,造就通才”[4]544。这种表述,基本上是从人才培养角度来讲的,所追求的是一种现实的社会性功效。在当时只能持“一孔之论”的背景下,大学也不可能会追逐真正的学术自由。但在1903年的《奏定大学堂章程》中则提出三点具体目标:一是要有助于“学术日有进步”;二是要“能发明新理”;三是要“能制造新器以利民用”[4]572。目标虽然具体,但强调“学术日有进步”以及“能发明新理”,至少对大学所应该承载的使命和功能有了一个初步的认识,这显然也是受西方大学教育改革的影响。
在西方被称为现代大学标志的1502年创办的德国哈雷大学,创立之初亦在神学笼罩一切之时,却敢于蔑视神学权威而崇尚科学精神,极力倡导学术自由。1809年由德国著名教育改革家洪堡德创办的柏林大学,更是将学术自由提升到更高的境界,负责柏林大学创办的洪堡认为,大学的活动是精神性的,需要自由。受此影响,蔡元培敢于挑战传统和权威,认为大学是研究高深学问和知识创新之地。他在许多场合和论著中都表达过自己的思想。诸如1912年5月,蔡元培在谈及高等教育方针时,就强调“学问神圣”问题,而研究学问的重地自然在大学。1912年10月,他主持制定的《大学令》中,更加明确大学教育的宗旨在于“教授高深学术,养成硕学闳材,应国家需要”[4]640。1917年1月,他在就任北京大学校长的演说词中,再次表明自己的观点,即大学是一个“研究高深学问”的场所,要求大学生们要明确求学目的、端正学习态度,即要抱定研究高深学术的志向“为求学而来”,而不能抱定“做官发财之目的”[5]22。1918年5月,蔡元培在《新青年》杂志上发文,要求在校大学生“必择其以终身研究学问者为之师”,除此之外不能抱有其他目的或想法。1918年9月20日,蔡元培在《北大一九一八年开学式演说词》中,强调大学为“纯粹研究学问之机关”,要求大学生不要把大学当作“养成资格之所”或“贩卖知识之所”,而要有“研究学问之兴趣”,尤其是要在研究学问的过程中“养成学问家之人格”。1919年1月,在《<北京大学月刊>发刊词》中又谈到大学的基本功能,并非是“造成一毕业生之资格”,大学实际上应该是“共同研究学术之机关”。大学学术研究的宗旨也并非是将国外的知识技术输入国内或保存“国粹”使之不至于丢失,而全在于创新,所谓“必以科学方法,揭国粹之真相”[3]58。1919年9月,蔡元培在《北京大学二十二周年开学式演说词》中继续表明自己的观点,认为大学不应该成为贩卖或批发毕业证的机构,而是“研究学理的机关”,要求大学生充分发挥自己学习的能动性,要“在教员指导下自动的研究学问”[3]87。1920年9月在《北大第二十三年开学日演说词》中,蔡元培看到一年来自己的思想在大学生中已经产生一定的影响,欣喜地赞赏说学生“很有觉悟”,且“知道专研学术是学生的天职”。1921年10月在《北大一九二一年开学式演说词》中,蔡元培又指出大学学生要“为研究学问而来”,而不为“生活上便利”而来。1922年10月在《北大一九二二年始业式演说词》中,蔡元培再次强调大学的宗旨是“为学问而求学问”。由上可知,蔡元培连续十年不断发表自己对办学宗旨的看法,虽然具体内容不尽一致,但基本理念是一致的,那就是大学是纯粹的研究学术之地,考入大学就要为研究学问而来,不应该当作升官发财的阶梯,前者代表着西方的“学术本位”文化,后者代表着中国传统的“官本位”文化,相比之下,蔡元培极力提倡大学最应该承载的是“学术本位”文化。
至于如何维护学术研究的尊严和权威,蔡元培揉和了西方的大学理念及中国古代私学、书院的教育传统,积极提倡学术研究自由和讲学自由,允许不同的学派及同一学派的不同观点,甚至是相互对立的学派在大学里存在、自由发展和开展学术争鸣,正如他在《<北京大学月刊>发刊词》中所言:“大学者,‘囊括大典,网罗众家’之学府也”[3]59。在他看来,西方各国大学正是遵循了“思想自由之通则”,因此才成就了这些大学“之所以为大也”。为学习和效仿西方大学制度,为重塑中国近代大学理念,蔡元培在《致<公言报>函并附答林琴南君函》中,极力建议按照西方大学的做法,“循思想自由原则,取兼容并包主义”,无论是何种学派,即无论是积极的还是消极的,也无论是进步的还是保守的,更无论是唯心的还是唯物的,只要是没有被时代所淘汰,只要是有理有据,“悉听其自由发展”[3]64。这可以说是大学里追求学术自由的一篇公开宣言,在当时的中国高等教育界产生了“一石激起千层浪”的影响力。
为推进学术研究和提升学生的研究能力,在教师聘任问题上,蔡元培坚持以“学诣”为主,只要在学术上有较深造诣的,无论国籍、思想、学科、学派、学历、年龄等一概聘任。这样,在他所聘任的北京大学教授中,有信仰马列主义的李大钊、陈独秀,有实用主义的拥护者胡适,有主张文学革命的钱玄同、刘半农,有反对革新的复古主义者刘师培、辜鸿铭,有新文化运动主将鲁迅,还有学术上卓有成就的马叙伦、马寅初和李四光等。就国别来说,除中国教员外,还有来自英国、美国、法国、德国等世界各地的专家学者。辜鸿铭(1857-1928)号称“清末怪杰”,思想保守,还拖着长辫子,但他精通英、法、德、拉丁、希腊、马来亚等9国语言,获得过13个荣誉博士学位,还和泰戈尔一起获诺贝尔文学奖提名。蔡元培执掌北京大学时继续聘其为教授,主讲英国文学。辜鸿铭对蔡元培的改革非常欣赏,1923年蔡元培辞去校长后,他也紧随辞职到一家报馆做英文编辑。梁漱溟(1893-1988)的聘用颇具传奇色彩,梁漱溟的学历仅是中学毕业,曾想投考北京大学却未能如愿,但他对印度哲学和儒学造诣极深,蔡元培得知其学术成就,就聘其为北京大学讲师,后晋升为教授,在北京大学主讲印度哲学和佛教哲学。而当时有一位英国教员,学术水平很一般,却又想继续留任执教,甚至动用英国驻中国公使朱尔典出面为其说情,但依然被蔡元培解聘掉了。被蔡元培所聘任的这些学术精英们,组成一个强大的学术群体,使得北大很快成为全国首屈一指的学术研究中心。另外,蔡元培还邀请到英国的罗素、美国的杜威等世界重量级学术大师到北京大学讲学,为北京大学走向世界搭建了一个理想的平台。
诚然,对于蔡元培的改革社会各界褒贬不一,尤其遭到当时政界及教育界一些保守人士的强烈指责,甚至喻之为“洪水猛兽”,还有的以弹劾相逼,这一切都构成蔡元培大学教育改革的壁垒和挡路石,也让这场刚刚有个良好开端的、大刀阔斧式的改革难以为继,蔡元培也不得已辞去北京大学校长职务,并在《不愿再任北京大学校长的宣言》中发誓“绝对不能再做不自由的大学校长”了[5]。蔡元培的离去,不只是北大的损失,更是当时中国高等教育的损失。
3 借鉴德国大学管理经验,大学应实施教授治校
中国高校始终存在着行政权力和学术权力的博弈,博弈的结果往往是行政权力大于一切,学术权力仅仅是一个理论上的虚拟假设和实践中的“花架子”,几乎每一所高校毫无例外地都是“衙门”式管理,至今学界还在为如何去行政权问题而大伤脑筋,甚至是手握重权的校长们还一直呼吁要去行政化,但从未“越雷池一步”。其实,早在百年之前,蔡元培就注意到了高校内部一切都由校长说了算的“一言堂”“独断性”“家长式”管理的诸多弊端,同时也深切体会到德国大学管理的民主性和科学性,认为德国是“极端的平民主义”,表现在校长与各科学长都是由各科教授公举选出的,且每年都要更迭一次。因此,只有一心为大学发展奔走、不为一己私利而损公、且学术造诣深厚的人,才有可能被推选出来管理大学内部事务。
因此,蔡元培决意要按照德国大学的做法对中国的高等教育进行改革,他的设想是:从学校层面上要组织“评议会”,由各科学长及若干位教授组成评议会的会员。评议会的主要职责:一是决定各学科的设置及退出事宜;二是决定各科讲座的类型及讲座者的聘请;三是制定大学内部各种管理规则;四是审查学生学业成绩及是否授予相应学位事宜;五是为教育总长及大学校长提供咨询。可以说,这个学校层面的评议会,就是学校的一个权力机构或决策机构,把握着学校发展的大方向,并对学校发展的重大事宜作出决策和决定。从学科层面上要组织“教授会”,由若干教授组成会员,主要职责是:一是决定各科开设的学科课程;二是决定大学生的科学实验事项;三是审查大学院学生各门功课成绩;四是审查请授学位者论文合格与否;五是为教育总长及大学校长提供决策咨询[4]641。依据这个设想,蔡元培在担当北京大学校长后,便率先对北京大学内部管理进行全面改革,一是组织评议会来行使学校立法决策事宜;二是给各科学长下放行政管理权限;三是组织各门学科的教授会,推举教授会主任,负责学科教务事宜;四是组织行政会议,凡是教务以外的事情“均取合议制”,并根据各种事务性质,再“组织各种委员会,来研讨各种事务”[3]86。
经过蔡元培改革后的北京大学,各项工作不仅制度化、规范化,且让中国大学朝着现代大学制度迈向重要一步,诸如:大学的学术权力至高无上,大学内的行政权力服从学术权力,各科教授尤其是没有任何行政职务的教授对学校及学科事务具有话语权和决定权。如1917年蔡元培主持成立的北京大学评议会,教授成员19人,其中没有行政职务的教授为14人,这就意味着没有行政职务的教授具有真正的决策权,凡是评议会决定的事情,谁也无法改变它,这才是真正的“教授治校”。曾在北大任教,后担任过新中国第一任教育部部长和高等教育部部长的马叙伦对此深有体会,他说:“凡是学校的大事,都得经过评议会,尤其是聘任教授和预算两项。聘任教授有一个聘任委员会,经委员会审查,评议会通过,校长也无法干涉,教授治校的精神就在这里。”[6]就拿罗家伦考学来说,1917年,罗家伦在上海招生点投考北京大学,胡适看到罗家伦的作文时毫不犹豫地给了满分,然其他学科成绩平平,尤其是数学成绩为零分,按综合成绩是没有资格上学的。但招生委员会和主持招生会议的蔡元培等,都一致同意破例录取罗家伦,于是成就了一位杰出的大学校长和教育家。
可以说,蔡元培是引进和践行西方现代大学理念的第一人,他所留下的最值得大学人铭记怀念的就是他的现代大学理念和他一手缔造的“北大精神”,虽然这种“北大精神”没有很好地传承下去,但不断地触发人们对现代大学制度探究的欲望和向往,相信他提出的有价值的现代大学理念在不久的将来也会得以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