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露西·伊利格瑞女性主体性话语理论
2020-12-13王纯菲郑紫晖
王纯菲 郑紫晖
(辽宁大学文学院,辽宁沈阳110036)
一、伊利格瑞批判由男性性经验主导的人类语言“性别”现状
在社会和语言影响并导致男性和女性语言的差异这个问题上,伊利格瑞首先认为,女性要敢于批判西方世界现行的语言模式和话语实践的现状。女性要敢于看到这样的事实:语言不是普适的,也不是中立的,更不是人们无法触碰到的。她的这种指认显示出,在说话人的头脑中不存在普适的语言学结构,反而每个时代都有其特定的时代需求;是时代与文化、而并非语言体系产生了它专有的理念,文化对于人们的理念产生了重要影响,这是伊利格瑞的核心观点之一,即重视“或多或少的阳性规则”的西方文化观念比其他理念历经了更多的历史时期,这集中体现在人们对于语言的使用方式上。男性主导的性经验话语传统逐渐地影响人类语言中的标准,女性语言的建立要首先打破语言背后的文化规则这个预设,伊利格瑞批判男性主导的语法规则的局限和对女性的限制,并主张建立一套新的能够容纳男女两性性经验的语言规则体系。可以看出,伊利格瑞建立女性主体性理论的概念起点在于,她建立一套全新的话语规则维度,它可以帮助伊利格瑞实现建立女性话语体系的语法建构设想。
对此,伊利格瑞以她的母语法语中的语言现象为例子加以说明,她将法语中阴性词与女性人称的主体性被阳性话语规则噤声或代替的几种形式作出了分析〔1〕:首先,阳性词通常在句法中起到主导作用。例如在如下词组中,ils sont mariés(他们结婚了),ils sáiment(他们彼此相爱),ils sont beaux(他们是美丽的)这种移除掉阴性词的语法形式改变了人们的主体体验方式和主体体验在言语中阐述和被言语阐述的方式。在法语中,当复数形式由阳性词和阴性词共同组成,复数采用阳性形式ils;而只有当复数形式仅由阴性词组成时,复数采用阴性形式ellas,这描述了阴性词被阳性词所代表或取代的过程。
其次,中性或非人称词由阳性词的同一个代词或者同一种形式进行表达。如下这些词组充分说明这一点:il tonne(天在雷鸣),il neige(天在下雪),il faut(没有必要),而非ella tone,elle neige,elle faut 等等。此外,在一些事物作宾语时,它们被赋予中性或自然现象的意义,或在必要时被指派为具备性别意义,阴性主语被阳性主语所取代。同样地,相同的语句在希腊哲学家及其后继者那里,他们也回避了人类和神界的全性别表达的话语规律,这表示阴性词通常在被男性主导或指派的过程中被忽略。
第三,男性似乎直接或间接地意欲将整个宇宙赋予他自己的性别,如同他想要将他的性别加诸他的妻子和财富,这是由于旧的立法权仅仅是由男性来主导。例如,“没有必要(il faut)”这个语句表明了一种性别对于另一种性别施加的权力或秩序,即它的表达形式似乎只能是中性的,或者说至少我们再次看到在法语中,这样的方式是由阳性词来进行表达。这种语言现象对于世界、事物和客体之间的两性关系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事实上,男性给予任何他们认为有价值的东西都打上了他们的性别的标记。除了严格意义上的男性自身的生命活动外,他将男性的性别赋予上帝和太阳的属性,并将其融入对中性物/词及其对于宇宙规则的命名策略中,这进一步发展为男性对于社会与个人的秩序的主导权。这表明,男性并不对这种指派方式与规则内容的谱系进行质疑,这种话语方式具有合法性。
第四,阴性词仍然属于次一级的句法结构,甚至阴性的语法规范或名词都被人们认为不具备更大的价值。例如在法语中,月亮和星星都是阴性词,而它们都不被认为是生命的起源。至于地球,人们已经约定俗成地认为地球是由男人之间所共享,男人破坏和掩饰与女人之间的联系,这表示阴性词通常不被人们认为具有价值或意义,女性人称或语词的价值被视为无物〔2〕。
上述列举的关于法语中阴阳性词的例子足以说明,人类现行的语言体系是基于男性主体而生成的语言体系,而男性作为建构语言规则的主体,他们通过语言赋予自身主体性地位。西方现行语言体系不是面向存在和表象的语言,而是由男性主导的、剥夺女性主体性的语言。语言不是属于文化的、人类的和不断生成的力量,在男性话语规则笼罩下的西方语言是一种闭锁的、单向的和仅属于男性单一性别的权力话语体系,伊利格瑞以此作为批判男性话语和建构女性话语规则的理论基础。
二、伊利格瑞辨析女性由“她”成为“非他”的语法性别的过程
通过对于法语话语规则的分析,可以看出,在男性主导的话语规则中,女性第三人称被男性性经验物化。女性“她”并非一种人称存在,“她”以可在男性之间流通和交换的女性生殖和身体价值的形式出现,“她”是被一种男性角度的“物主”视角所定义的存在,而这一现象通常与人们所持有的性别观相联系。伊利格瑞继而探究女性被噤声的具体话语阴谋是如何一步步蚕食掉女性主体性的建构可能,并努力从这种话语泥沼中实现女性的突围。之上分析指出,在男性主导的语言规则中,女性无法以主体人的姿态被男性承认,女性之间也无法互相确认,因为女性所使用的语言体系是由男性设定和主导的。女性的功能和属性属于男性的“他”,女性永远是物一级的存在而永远无法获取与“他”相同的主体性。在这样的话语现状之下,女性主体性的建构问题简直沦为一纸空文。女性永远无法在根本不能容纳女性性经验的话语空间中重获主体性。女性只能是“他”的“镜像”,即一种非他,从这个意义上讲,性别概念不是一种基于性别特质的展现,性别概念体现的是男权文化对于西方文明的划分标准。因此,女性的“女性”主体性建立的话语前提,必须要从女性树立对“性”概念的自觉以及获取这种重新的定义权入手。
伊利格瑞通常使用法语中sexe(性)一词指代性别概念,以避免同gender(性别、种类)一词发生逻辑内涵上的相关性的矛盾。性(sexe)指代性的器官特征,这一词仅仅包括性经验的生理属性而不包括性经验的文化意义。伊利格瑞同样使用gender(性别、种类)一词解释口语表达这种语言的具体的样式,这并非书面叙述这一人类语言写作的主要方式,可见gender(性别、种类)一词本意为一种划分标准或类型。gender 一词就包括人类的价值倾向与主观偏好,它脱离和忽略现实层面的、具体的差异性因素,而女性定义性经验概念的做法,就是还原女性、将女性性经验的丰富性重新容纳进女性话语实践的过程。
在对于语法性别的考察上,伊利格瑞关注基于性经验差异的性别本质即性(sexe),这个概念显示出人的性经验的生物学意义,而批判传统性别类型(genre)即性别(gender)的词根所包含的意义,后者指的是人们在对于性别进行分类后展现出的人的不同样式,是人们文化和话语规定角度上的人的性别。种类(gender)通常指代一种话语形式,在这里,种类(gender)意为字面意义上的不同的人种概念(humankind),即种类(gender)体现的是人们根据人的不同特质对于全人类的人种进行划分的标准〔3〕。可以说,在考察性经验的课题上,性(sexe)一词反映的是天然的性别差异性,而性别、种类(gender)展现的是人们既定的性别划分标准和男性的性别观念。性经验概念颠覆传统的菲勒斯中心主义视角下以生殖为目的、性的可得性与有用性的价值判断,女性真实的对于性的体验与经验被传统性话语排除,前者的核心内容包含姐妹情谊、母女谱系等被女性化了的内容,是基于女性的差异性的概念。
可以看出,人类文化演化的过程即男权文化的展现过程,这一点也同样体现在语言的深层规则中。应该说,性别差异、性(sexe)制约着语言,而它又被语言、性别种类(gender)所制约。男权文化对于世界的规定与划分标准既不是无目的的也不是任意的。我们只需要对一些语言现象进行共时的和历时的研究,就会发现语法意义上的性别的分配原则基于语义学原则,例如大地一词的阴性属性等,性别的意义同人们因时因地而异的肉体和感官经验相关,即性(sexe)而非种类(gender)这个内容才应该作为语词阴阳属性的判别标准〔3〕。因此,性别概念不能单纯地被人们简化成一种语言学意义上的规定,人们的性别概念应该同人们真实鲜活的性经验相关,从这个意义上说,伊利格瑞的大胆论断是正确的:首先,西方现有的语言系统不仅决定了代词和形容词的名词所属格,而且还规定了词的阴阳性及其语法等级的划分:有生命词/无生命词,实词/虚词,阳性词/阴性词等等;其次,由于父权制文化削弱了阴性词的作用,这导致父权文化和其对世界的描述皆是不正确和不均衡的;第三,此前的女性主义理论不能论证一种与男性不同的性别的主体地位,女性变成了在我们的文化中的非阳性成分,即一种抽象的不存在的事实。如同一位女性通常在争夺性经验的主导权方面受到具体官能体验方面的严格的限制一样,女性的语法意义上的性别因此被客体化的宾语的表达所代替。例如,在法语中,与女性相联系的词汇带有轻微的贬损意味,这些词汇将她定义为同男性主语相关的宾语,这导致了女性想要言说是非常困难的;最后,女性言说被男权文化主导的语法规则排除和否定,女性无法以一种符合理性、清晰一致的方式言说。这些分析都证明,女性只有将自身从被男性无视和代替的话语现状中将自己浮现和拯救出来,这才能真正使自身获取从事语言实践的话语基础,即伊利格瑞主张建立语言学意义上的性别概念。
三、伊利格瑞主张建立语言学意义上的性经验和性别概念
随着西方女性进入到公共领域,女性同他们自身以及同男性的社会关系发生改变,这也使得西方文明发生转向,其中重要的一点即女性主义学者们想要获取语言学方面的改变,因为旧有的语法规则已经不再适用于女性投身社会实践的新局面,而伊利格瑞就是其中之一。伊利格瑞在2006 年出版的《我,你,我们》一书中举了这样一个例子:如果一位男性总统拜见英国女王,人们称之为“他们会面”,而这会临界于一种语法畸形,因为根据男性话语规则,君王具备比总统高一级的语法地位,由女性君王主导的“她们会面”具备语法合法性,但在女王会见男性国家首脑的情形下,句子模式仍然遵从“他们会面”以男性人称代替和主导的模式,女王的君王地位压制了女王本身所具有的女性性别特质〔4〕。在此处,伊利格瑞指出法语中的阳性词的复数形式的使用规则显示出,无论在何时,当阳性词和阴性词相连,根据阳性词首位原则,总统女王会面这一情境似乎同社会习俗相反,因为其根据阳性首位原则,君王的庄严统治凌驾于普通主体或公民、甚至是人民选举出的总统之上。因此,伊利格瑞的举例使我们转而深入思考人们面临的由单一性别统治的语言状态。由于人类语言的规则密切地关系到由语言所导致的僵局,建立语言学意义上的性别概念是十分必要的,即女性主义主体性的探究实践要成为女性基于性经验的差异特征(sexe)的、对于人类性别概念和划分标准(gender)的重新书写。
男性对于语言学规则命名权的独占,其目的至少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首先,男性证明他们自己作为父亲;其次,男性证明他们比母亲/女性更有权力;最后,如同他们已经掌握的对卵细胞、子宫和女性身体的自然主导权一样,男性证明他们有能力获得对于文化的主导权〔5〕。为了确保人们对于男性主导话语权威的忠诚,男性自觉或不自觉地展现一切符合男性形象和阳性语法性别规则的价值观。许多语言学家声称,语法性别意义上的性经验的所指和内涵间的关系是任意的和独立的,但伊利格瑞认为,这只发生在女性的语法性别和阴性语词不具备主体性的条件下。在男性话语规则专制的空间当中,伊利格瑞进行了一项具有耐心的关于语词性别的研究,这项研究的结果使男性语言学家们的隐藏的性别立场显露出来。例如,《我,你,我们》一书指出,一只沙发或一座城堡要比一把椅子或一栋房子更具阳性气质,而伊利格瑞显然不是这样理解的。伊利格瑞指认,椅子/房子通常只是在我们的文化中担当简单的使用价值,而沙发/城堡则更加奢侈华丽、装饰完善,这凸显出它们作为高档商品的特质。伊利格瑞对这些词汇的全面的分析呈现出,语词的语法性别是出于人们从价值的可用性高低角度对事物进行的标签化的设定,阴阳性词的本质体现一种价值的可用性的差异和等级。在人们标签化地对于物体阴阳性,或者称价值的有用性进行划定之后,人们用词缀和词缀的变化规则来实现这种划定。语法意义上的性别和阴阳性同前缀和后缀之间的关系互为因果,语词的阴阳性不是由词根本身,而是由前缀后缀语法规则生发的。词根或者说事物的本来特质失去了命名自身和生发意义的功能,语词的阴阳性属性即语词的语法性别产生于人们人为的价值判断。而词根词缀的变化规则这一语法现象可能取决于某一语词或概念进入到词汇系统中的时间的先后,以及当时男性和女性性别之间的相对的价值对比关系〔6〕。从这个角度看,男性主导的话语规则是一种想要对所有事物仅仅进行价值判断的一种微观权力,女性尝试并希望从确认女性性经验的主体性这个角度出发而重新制定语法规则,这本身就是破除男性语言微观权力的女性主义语言权力论的重要内容。
面临着改变语法规则的需求,伊利格瑞曾经说过,尽管很幸运地并非全都是女权主义者,其他一些女性也立即表示出对人类现有语言规则的不满。一方面,尽管女性有权利使用阳性性别词,然而阳性词还是出于服务男性的目的;而中性化的语法、性别观念和规则将最终导致两种性经验主体的差异的消失,这将越来越导致一种文化意义上的女性性经验的废除。伊利格瑞不无担忧地指出,如果我们废除了这种语法意义上的性别,那将是一种人类文明无法负担的巨大的倒退。而另一方面,在为男性和女性争取平等的主体性权利方面,人们需要认清的以及对事实情况必要的是建构显著的包含不同含义的性经验的语言和价值观体系。建立主体性的诉求暗含着女性要在通行的话语规则系统中实现同等的权利,可以看出,伊利格瑞是从建立女性语法性别主体性的角度阐述平等含义的〔7〕。
在长达数世纪的时光中,西方文明中的男性的性别秩序是稳定的,而不稳定的则是女性秩序。由此,太阳是阳性的,月亮是阴性的。而在我们的文化中,太阳被认为是为生命提供能源,而月亮的作用则是模糊的,或许在一些人来看,它几乎等同于是会带来伤害的。将太阳归于阳性性别以及将太阳归于男性的神,可以在历史中找到它的踪迹。而这些并非不可改变的事实,这些语言现象展现了语言经过漫长的历史时期的演变和基于文化、国别和语言的不同的进化状况〔8〕。阳性词作为语词主导性别属性的积极含义,在于它展示了父权制度和菲勒斯中心主义的权力的创始过程。男性本没有能力将母女关系排除在外,或者建立他们对自然的和社会的话语权。但是,男性通过给自己设定一个无形的父亲形象而使自己成为上帝,即一种“父亲”的语言的诞生。如同语言丰富了人的血肉一样,男性以语言的形式成为上帝。因为男性的权力并不在生殖过程中立即显现,它需要通过语言学的规则本质即逻各斯来传达,男性建立“上帝”的语言的目的在于男性企图用逻各斯的话语规定代替普适的真相,而伊利格瑞的语言观则揭示了这一点。同伊利格瑞对应男性人称代词体系一样,人们应该对应男性在语言中的主体地位,建立一种属于女性的语言学意义上的女性主体性。因此,从语言学角度看,文化意义上的语言的不公正和西方世界通行的男性至上主义要得到批判,这使得伊利格瑞的后现代女性主义理论研究注重从语法、词汇、语词性别内涵等角度建立女性的语言学意义上的主体性,作为“她”的女性人称和阴性语词要同样具备“他”和阳性语词的主体性地位和功能,而不仅仅是以一种客体的身份出现在语言中,女性人称应该成为一种女性自觉的身份认同。
四、伊利格瑞主张建立一种女性身份认同或作为一种所有权的性别观
从对于古远时代的考察中,伊利格瑞发现人类历史上存在一种以语词的性别来命名事物的情形,例如在法语中,大地是阴性的,天空是大地的兄长;太阳是阳性的,它是半神半人的;月亮是阴性的,它是类似神的男性的姐妹等等,而这种原始的命名方式的某些部分仍然留存在西方世界关于语词性别秩序中,而这一状态呈现出许多精巧而又隐藏的种类〔9〕。然而,西方世界还运行着另一种指派事物和命名语词的性别身份的机制,即在文化意义上被确认具备生命价值的语词具有阳性属性,而在文化意义上不被赋予生命的语词则具备阴性属性。这一种情况意味着男性将主体性指派给自己,而将女性的生存状态压缩至客体状态或无意义状态,只有男性拥有对于性经验和语词语法性别的命名权,伊利格瑞据此提出女性夺取自身性别的命名权的理论。这种情形同样适用于实际生活中女性对女性语词性别属性和语词的性别规则命名权的缺失,伊利格瑞对此进行了举例说明。例如,收割庄稼的人是男性的,但如果结合当时西方社会中对于职业名称的命名方式,一位语言学家或立法委员则要求将女性收割者一词带有一个阴性后缀;而庄稼收割机作为男性进行收割作业的工具,它根本不存在于通常意义上的女性的职业范围之中,故而收割机一词不具备表示阴阳性的后缀。又如,当一个人因为语法意义的性别的某种等级制度,而获得更高的社会职务时,这种情形则显得更加滑稽可笑:一个州郡或者政党的秘书是阳性词,而从事速记工作的秘书则是阴性词,这是男性思维下划定的价值的量的比例关系主宰语言的形式的具体表现,而这只有通过一种语言观念的转变才能实现突破〔10〕。可以看出,只有人们再次使女性拥有对于自身的认同权和对于自身的性经验的命名权时,这种转变才会发生。前文指出,在人类的物种起源上便存在着差异的女性,在语言中处于一种事实上的非男性的非他状态。成为一名女性等同于不成为一名男性,成为一名女性的命题在西方世界现有的语言秩序中,永远无法同女性命名和体验自身相联系,这正是精神分析学家们谨慎地通过男性理论和它主导的俄狄浦斯情结、阉割情结和羡阳情绪等话语构成告诉我们的,即这一现象同西方文化的某一个时期以及人类语言的一种现状相呼应〔11〕。也就是说,生活仅仅是由文化传统和制度秩序以及社会化过程中出现的认同所构成的。在这种情况下,女性实现自由解放的方式绝非成为男性或出于羡嫉男性的财产而争取同样的东西,女性主体性的获取要通过重新规范适用于女性的性经验和性别的表达方式才能实现。
在伊利格瑞从事写作的20 世纪七八十年代,一些社会理论和实践引发了人们关于“同等地占有物质资料”的自由解放与“获取建构同等地位的主体性”的自由这二者之间关系的困惑,毫无疑问,伊利格瑞的理论更倾向于指导女性获取后者而非前者。而依照伊利格瑞的分析,这种困惑源于由男性掌握话语权的话语规则,而在长达数世纪的时间里,男性相当成功地令女性使用这些语言。于是,在这些语言当中,女性即便没有属于她(sa)的生理的阴茎,她仍然必须拥有一个属于她(sa)的语言上的菲勒斯。在法语语法体系中,表示性别、数量的形容词的所有格同所属的客体相一致,而非同物主相一致,这一点在英语中也是如此。为了突破这种语言规则的限制,伊利格瑞主张女性使用所有格的阴性词的单数名词她(sa)来代替阳性的他(son)以限定阳性的名词,这显示出伊利格瑞鼓励女性要掌握一种基于自身性经验的对于事物的命名权〔12〕。此前一些德国、英国或美国的女性主义者主张女性要获取同男性相等的对于物质资料的占有权,并希望女性对物标注上自己的性别。为了达成这个目标,女性可能站在男性既有的立场上放弃她们掌握性别同主体性之间的关系的权利,并以男性的方式开始批判女性性经验化的女性身体。而女性这种屈从和跟随显示出女性对于个体意义的身体、社会意义的身体和语言学的规则之间的关系缺乏理解,人们对于所谓的妇女解放的大量的误解是被这种理解的缺乏所限定的。女性要成为自由的女性主体,语言而非具体的物权能够为之提供一种必要的工具。女性必须要获取同男性相等量而非同质的对主体的命名权,女性要为同男性进行语言的自由交流而努力奋斗。在后现代视域下的女性主义语言书写范围内,女权主义运动意味着女性实现一种对于女性而言的、合法地获得个人和集体的主体身份的方式,即女性要掌握基于自身的、同男性不同的性经验的命名权。
女性即便拥有同男性相等量的对于物质资料的所有权,这也并不等同于女性获取主体地位,女性还要努力实现对于基于身份认同的语词的命名权,伊利格瑞在《我,你,我们》一书中用职业词的语法现象作为例证加以说明。首先,在人们关于职业的名称的讨论当中,语言的性别歧视问题很少被人们谈及,而且当人们提出解决方案时,常常试着去绕过这个问题的核心;其次,人们如此广泛地谈及关于职业词的名称与后缀、语法性别的话题,这是由于这些职业名称并不是固定不变的,人们对于职业词的描述规则展示出主体/客体以及客体/主体关系之间存在着人们自我体验、自我赋权的话语空间;第三,这个话题涉及一个人开展职业生涯的问题,从事一份工作也并不能等同于人们对事物的占有,但是这呈现出一种必要的尽管并不充分的人的主体身份,即护士、幼儿园阿姨等职业暗指适用于女性,故当男性出于职业需要从事这些职业时,这必须引起职业名称的改变,如男护士、男保育员等等,而这种现象已经被编入语言学的规则密码而被人们所广泛接受。但有时,一种由女性从事的职业名称不存在或不可以被指派为一门单独的职业。伊利格瑞在这里所举的关于职业词的例子显示出在人类语言中,人们对性经验的命名权的不均衡性。据此,伊利格瑞则建议女性大胆地对女性的职业这一语词进行命名,这一命名的方式就是女性对于自身主体性赋权的方式。
五、伊利格瑞主张建立女性主体的构想
后现代视角的女性主义理论立场意味着人们不再以一种中立的去性别化的立场来作为女性解放的前提条件,女性必须成为女性主体。这不仅是一种关于性经验的选择,也是女性在主观上成为女性的一种选择,这种选择不仅仅体现在女性对于语言规则的转变,更体现在女性对于自身的体验和对于生活的创造等方面。建立女性谱系作为一项男性话语从女性身上夺走的权利,这一权利的失却既造成对女性的压迫,也造成了人们对于认同母亲以及其他女性的关系的不公正的态度,在完善的女性谱系基础上,女性有权成为自己的精神化身,这是一种同她们的性经验化的身体进行和谐相处的权利,而不是以所谓的普遍和中立的真理的名义对其否定的权利。女性解放的目标不是成为一种文化中的“超级女性”,而是鼓励女性以具体的生活实践创造属于自己的女性谱系的真实内容。女性主体性必须与女性的话语实践和自我体验相连接,这分为以下几个步骤:
首先,女性要对自我确证和自我满足获取自觉性。同其他每一个人一样,女性渴望进入一个属于自身的世界中,这意味着女性成长为高成熟度的独立的人,然而伊利格瑞所说的女性主体概念不仅仅是这样。“女性的世界的本质意味着强大,这里的强大概念与成长概念取得一致性,它并不是指物理意义上的宏伟或变大,或者对应英语中含有体量的‘大(big、great)’的含义的词,女性主体描述一种生命的生长和强壮的过程和结果,对应伟大(grande)一词。”〔13〕伊利格瑞发现在西方人类社会中,除了人的生理成长以外,所有的成长概念都似乎属于另一种性别。这使女性陷入对个人欲望和女性身份的困惑之中。伊利格瑞认为伟大(grande)一词具有多重含义,它包括长大、成长、成熟,但也有伟大重要等意义维度,即它被赋予重要性、产生意义和获取形象的光辉。因此,成长不仅指尺寸形状的意义,也指伟大和重要性,但是这种重要性的获取不是通过外在或他人的施与获取的,女性的意义和价值存在于女性创造和体验自我的过程中,而伊利格瑞的理论正在努力为创造女性体验自身的方式的丰富性而努力。可以看出,伊利格瑞所说的女性主体的概念超越了我们习以为常的、对于女性最低层面的自由权益的定义。女性想要为自己和其他女性争取根植于女性性别的自由,首先在于女性获取对于自身和生活的真实体验的权利,女性主体性的本质是女性依据自我体验、创造和确认实现自我愉悦、自我满足。
可以说,伊利格瑞将自我满足设定为女性解放的目标是十分中肯的。在法语中,表示为陶醉和满足的单词L`áise 有多重含义,这与前文提到过的愉悦(jouissance)一词具有一致性。伊利格瑞用这个单词解释女性自我满足对女性主体性的建立的重要意义。这个单词可以意味着愉悦、满足以及快乐,这意味着,女性在居家生活中感觉到自在、放松舒适并远离压力,而伊利格瑞在这指的是自我满足、自我确认,而非单纯的放松概念,自我满足的内涵则更加高级和具体。“自我认同就是这种作为行动者的反思解释的连续性”〔14〕。在这个基础上,伊利格瑞将女性实现自我确认扩展至女性谱系之外的领域,即为了使女性得到自我确认并使女性在女性群体内部实现女性彼此确认,人们应该赋予女性同男性相等的、基于主体权利的、作为调节手段的语言学和表意系统的社会语境。伊利格瑞想要建议的是,女性要继续致力于使人们意识到,如果没有人类语言和图像领域中或多或少的具体的变化,女性则无法在社会中确证自身,西方世界中的语言符号体系也将从属于男性身份。伊利格瑞写作的当下,西方语言体系是符合男性主体性地位的。男性通过话语规则已经实现了自我满足,并因追求自己的主体性而不断侵犯到另一种性别或他人,这并不是伊利格瑞的女性主体性概念所要实现的目标,她所说的女性主体性获取的前提是现有语言规则的转变和女性话语的建立。这个设定意味着在社会层面上要求人们现有的语言体系必须作出妥协,即人类的共同生存需要人们为彼此作出尊重和考量,这种妥协指的就是语言和人类表意系统领域的转变,否则女性的自我确认将无从实现。
其次,女性要从现存的西方语言体系中阴性词的不自由状态,引发建构女性主体性的具体话语实践。之前的女性主义学者也曾在建构女性主体话语身份方面作出过努力,如西苏的白色写作理论等,但是这些并没有改变女性主体性缺失的现状。女性主体的建立首先是女性实现自我赋予和自我确认,女性要打破自身受到他人或话语规则奴役的现状。而作为一种女性身份的自我确认权女性主体性,不同于男性眼中的女士、爱人、情妇等女性身份,女性拥有主体性意味着女性对自身感觉到归属感与安全感。为了获取这种掌控权,在不介入诸如金钱和武力等权力手段的基础上,人们必须在象征意义的层面上作出改变。许多学者仍然将女性解放理解为女性争取同男性平权的过程,而伊利格瑞的女性主体性概念证明前者是一种错误的理解,因为争取平权的诉求在逻辑上符合所有男性物种和话语规则占主导地位的二元逻辑模式。“唯有主体才是唯一能在两个世界间建造必要的桥梁的原动力”〔15〕。伊利格瑞所说的女性为争取主体性所作出的语言尝试,是指女性要建立一种基于鲜活具体的女性生活与话语实践的多元的生成型的话语范式,这种语言范式依赖每个女性、每一种女性声音和女性体验的真实创造与自我表达,女性只有在这样的语言中才能够实现自我确认与自我满足,这就是伊利格瑞所说的女性通过语言的转变获取主体性的过程。
第三,在女性确认自身、自我满足的基础上,女性必须看到建立一种保护女性之间的主体性的机制更为重要。既然女性有了获取主体性的语言范式和实现可能,女性还应该建立一套能够足以使其成为现实的制度理性。这种维护女性主体性的女性秩序的制度理性以人们尊重女性的身体和生育属性为根基,这一点也内在地要求人们对于大地、母亲、祖国等文明原型和制度的尊重。可以看出,伊利格瑞提出的建立女性主体性的理论不仅在语言制度的转变方面提出构想,女性主体性的建立也重新召唤人们对于生命的敬畏和对于自然的尊重。
第四,伊利格瑞根据女性主体性建立的需求和女性社会实践涉及的一些具体方面,提出了建立女性秩序的一些建议,其内容包括:第一,女性要掌握母女之间财产和姓名的传递权、姐妹之间的社交权和女性养育后代的权利;第二,人们要重视神性和宗教在信仰当中的意义;第三,西方语言体系要将人们的出生国定义为母亲国,即祖国(motherland);第四,人们要尊重处所和神灵、尊重自然产出的食物,首先为水果,其次为谷物;第五,人们要尊重生命的节奏,例如在一天当中的光的周期、季节和岁月的轮回等;第六,人们要建立基于爱与和平的更高层次的道德体系标准;第七,人们需要建立容纳全体成员的基于生存的人类社群(community),而不单单是宗法制度的现代社会(society);第八,增加人们将法律案件委托给女性进行仲裁的机会;第九,重新建立现代社会中与艺术有关的象征意义的秩序,等等。伊利格瑞的后现代女性主义理论的目标不仅仅是平等的物权,她肯定生命和自然的宝贵以及女性积极参与社会实践的重要性,她的理论为人们同时争取了社会公正以及主体世界的完满状态。
以上即是伊利格瑞主张的女性主体性建设的一些构想。如果说波伏瓦和克里斯蒂娃发现了女性被命名的地位和自身遭受到的压迫,西苏继而提出女性有一种不得不表达的生命的能量和女性语言天生具备表达这种能量的阐释力,那么伊利格瑞的语言观则直指女性参与和创造,将女性语言视为女性体验自身的过程和产物,因而女性的主体性就来自这种创造和自我赋权的自我确认与满足。她提出的一些主张与具体建议对于我国当下女性主义理论的建设具有重要的借鉴意义。伊利格瑞提出的女性主义话语能够有效地丰富人类语言的表达空间,这主要在于她提出女性要用不断地参与语言游戏和自身的生活实践来获取主体地位,而无数个女性的具体语言与生活实践打造成女性性经验的样式和意义,这种属于女性的世界的总和使得女性在者与具体存在相联系,女性由此实现自身赋权。女性语言的打造可以打破男性话语的一统天下,人类语言因之而丰富多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