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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诗中的茶事
——文徵明与茶

2020-12-13胡艳敏

茶叶 2020年3期
关键词:茶事惠山文徵明

胡艳敏

(南昌大学 人文学院,江西 南昌 330031)

1 茶文学发展概说

茶文化在中国起源很早,品茶一事风尚已久,三国两晋时期便有不少记载。西晋张载的《登成都楼》诗吟:“芳茶冠六清,溢味播九区”,以及孙楚的《出歌》句:“白盐出河东,美豉出鲁渊,姜桂茶荈出巴蜀”,皆是相关茶事记载。

茶文学的勃兴,主要是在唐代,其中又以茶诗为代表。随着茶事逐渐进入文人的日常生活,不少名家开始在诗歌中吟咏茶事,茶诗明显增多,且更多地寄寓诗人的情志。储光羲《吃茗粥作》中“淹留膳茶粥,共我饭蕨薇”,记载人们在盛夏天气以茶煮粥,消暑解热。刘长卿在《惠福寺与陈留诸官茶会得西字》记载唐代寺院茶会情状:“傲吏方见狭,真僧幸相携”,茶会使一贯骄傲自矜的官吏亦变得亲近。杜甫《重过何氏五首》(其三)写道:“落日平台上,春风啜茗时。石阑斜点笔,桐叶坐题诗”,宛然一幅诗圣啜茗图,悠然自得。而皎然《九日与陆处士羽饮茶》:“九日山僧院,东篱菊也黄。俗人多泛酒,谁解助茶香”,这既是对现实人生的鄙视,也是对山僧雅士饮茶之习的赞叹。唐代茶诗内容涵盖范围甚广,不仅与社会生活相关,更寄寓个人情志。中唐时陆羽写出了世界上第一部茶学专著《茶经》,对茶的起源、历史、生产、加工、烹煮、品饮,以及多数人文及自然因素进行了细致的研究和总结,并制定了“茶道”。有唐一代,品茶风尚真正风靡起来。

到了宋代,文人士大夫在生活中多了一份成熟的雅致,他们能在平凡的饮茶中享受艺术的人生和雅静生活。宋人对茶有着无限的热情,人们喜欢定期“斗茶”,比拼茶汤、鉴赏茶具。范仲淹《和章岷从事斗茶歌》云:“黄金碾畔绿尘飞,碧玉瓯中翠涛起。斗茶味兮轻醍醐,斗茶香兮薄兰芷。其间品第胡能欺,十目视而十手指。胜若登仙不可攀,输同降将无穷耻”,斗茶画面活灵活现,色彩鲜丽,气味芬芳,仿佛置身其中,一品茶之高下。而其中“众人之浊我可清,千日之醉我可醒”,更是千古茶人遗世独立、严以自律、追求完美人格的自我宣言。黄庭坚《见二十弟倡和花字漫兴五首》(其一):“落絮游丝三月侯,风吹雨洗一城花。未知东郭清明酒,何似西窗谷雨茶”,展露了在春意阑珊时饮茶赏花的雅兴。诗人偕友人在花间品茗, 享受着清淳与温馨, 守候着淡泊与宁静。苏轼《雨中邀李范庵过天竺寺作二首》云:“花雨檐前乱,茶烟竹下孤。乘闲携画卷,习静对香炉”,写苏轼饮茶之后, 携带画卷, 在袅袅香烟中品味画意。宋代茶诗体现出的文人雅趣,意在逍遥适意,超脱世俗而获得心灵自由。

茶诗于明代,注重更深一层的幽趣追求,提倡高雅精致。朱权在《茶谱》中开宗明义,点出了诗与茶的关系“茶之为物,可以助诗兴而云山顿色。”[1]。在文人的提倡下,明人把扫室、焚香、养花、酌酒、烹茗等视为日常生活雅事,而品茗更一日不可或缺。有关茶的一切均可入诗,茶也因其本身清新雅致的特点备受文人喜爱。

2 文徵明与茶

文徵明作为明代中期负有盛名的画家诗人,创造了许多空灵清秀的茶画与茶诗。他与沈周、唐伯虎、仇英合称“吴门四家”,又与唐伯虎、祝枝山、徐祯卿并称“江南四大才子”。他潜心绘画,精研画理,举凡山水、人物、花鸟无一不精,堪称“吴门画派”领军人物。文徵明的茶事绘画作品众多,传世的有《惠山茶会图》《煎茶图》《茶事图》《陆羽烹茶图》《茶具十咏图》等十数幅,其中以《惠山茶会图》最负盛誉。他毕生嗜茶,说自己是“吾生不饮酒,亦自得茗醉”,著有150多首茶诗。

《明史·文徵明传》曾记载:“四方乞诗文书画者,接踵于道,而富贵人不易得片楮,尤不肯与王府及中人,曰:此法所禁也”[2]。文徵明一生不仕,不依权贵,不交官府。他有诗云:“门前尘土三千丈,不到薰炉茗碗旁”。也许正是因为如此,使得他对品性高洁的茶情有独钟,煮泉烹茗成了日常生活不可或缺的重要内容,他常常沉湎于茶事之中,不可自拔。文徵明咏茶诗中不止一次提到“以茶洗肠”。其诗《谢宜兴吴大本寄茶》:

小印轻囊远寄遗,故人珍重手亲题。

暖含烟雨开封润,翠展枪旗出焙齐。

片月分明逢谏议,春风仿佛在荆溪。

松根自汲山泉煮,一洗诗肠万斛泥。[3]

此诗为谢宜兴吴大本寄茶而作。阳羡茶历来为文人称道。卢仝《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云:“天子须尝阳羡茶,百草不敢先开花。”首联极写友人寄阳羡茶之珍贵,山长水远,收到故人亲题的茶叶,自然是喜不自胜。尾联“松根自汲山泉煮,一洗诗肠万斛泥”,更可见诗人急不可待,欢欣雀跃之心情。当天夜里,文徵明又写下《是夜酌泉试宜兴吴大本所寄茶》:

醉思雪乳不能眠,活火沙瓶夜自煎。

白绢旋开阳羡月,竹符新调惠山泉。

地炉残雪贫陶谷,破屋清风病玉川。

莫道年来尘满腹,小窗寒梦已醒然。[3]

前二联写酌泉试煎吴大本所寄茶,醉思茶味不能眠,旋即起身以惠山泉水煎之饮之。后二联以陶谷、卢仝故事写饮茶后梦醒寒窗的尘世之叹,“莫道年来尘满腹,小窗寒梦已醒然”,文徵明品茶,不只是品茶味,而是将个人情志融于茶中。以茶洗肠,以茶洗尘,用纯净高洁,不染尘垢的茶水洗去尘世的污浊,足见文徵明与茶心意相通,追求清净淡泊,宁静致远。

在其另一首诗《煎茶》中亦提及“以茶洗肠”:

老去卢仝兴味长,风檐自试雨前枪。

竹符调水沙泉活,瓦鼎然松翠鬣香。

黄鸟啼花春酒醒,碧桐摇日午窗凉。

五千文字非吾事,聊洗百年汤饼肠。[3]

此诗咏煎茶,前四句写风檐煮茶之香,字里行间透露出对茶的喜爱以及对煎茶之水的严格把关,需是“竹符调水”。尾联“五千文字非吾事,聊洗百年汤饼肠”,日午品茶之乐更胜五千文字,凡尘俗事暂可抛诸脑后,用精心粹煎的一杯茶洗净诗肠。文徵明对茶的喜爱,可以说是一种美好的精神向往,是他对高风亮节的追求。

如果说自煎自斟自饮是文徵明颇为孤独的灵魂追求,那么他与友人之间的品茶活动则是难能可贵的心意相交。文徵明常与友人一起在江南的谷雨时节外出采撷新芽,用惠山脚下“天下第二泉”的甘洌泉水煎制汤茶。惠山泉号称“天下第二泉”,历代文人雅士们都以惠山品泉为雅事,乐此不疲。文徵明的诗中就曾记载与友人同游惠山泉:

《咏慧山泉》

少时阅茶经,水品谓能记。如何百里问,慧泉曾未试。

空余襄茗兴,十载劳梦寐。秋风吹扁舟,晓及山前寺。

始寻琴筑声,旋见珠硕泌。龙春雪喷薄,月沼玉停洒。

乳腹信坡言,圈方亦随池。不论味如何,清激已云异。

俯窥鉴须眉,下掬走童稚。高情殊未已,纷然各携器。

昔闻李卫公,千里曾释致。好奇虽自笃,那可辫真伪。

吾来良已晚,手致不烦使。袖中有先吞,活火还乎炽。

吾生不饮酒,亦自得茗醉。虽昨古易牙,其理可寻譬。

向来所曾尝,虎享出其次。行当的中泽,一验通翁智。

秋高气爽之际,文徵明同好友泊舟惠山,共同汲泉煮茗。开头六句写作者十多年来一直渴望去一趟百里之遥的惠山试茗,“如何百里问,慧泉曾未试。空余襄茗兴,十载劳梦寐”,今始如愿,携三五好友,亲试惠泉水。他联想到唐代李卫公不远千里把惠山泉水运送到京城长安去的故事,遂把随身带去的茶叶在惠山用惠泉水煎之,进而发出“吾来良已晚”的感叹,并为自己只相距百里而没有早些来品泉而遗憾。文徵明对惠山泉喜爱有加,以惠山泉煎阳羡茶,他视此为至美的品茶享受。文徵明对惠山泉的赞誉,细致生动,情真意切,通篇洋溢着与友人相与品茗的喜悦畅快。

文徵明六十二岁时,作《品茶图》,自绘与友人在林中茶舍啜雨前茶的场景。画上题诗“嘉靖辛卯,山中茶事方盛,陆子传过访,遂汲泉煮而品之,真一段佳话也”:

碧山深处绝纤埃,面面轩窗对水开。

谷雨乍过茶事好,鼎汤初沸有朋来。

陆子传即陆师道,是文徵明的学生。谷雨刚过不久,新茶正盛,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又逢陆子传见访,文徵明汲泉煮茗款待了这位晚学后辈,一同品雨前茶,以茶会友,相谈甚欢,快哉乐哉。文徵明另一幅画《茶事图》上,题晚唐诗人陆龟蒙茶具诗十首,画面与《品茶图》相同。在山水园林幽静清雅的茶舍里,读书看画、品茗独坐、接友待客、长日清谈,正是明代文人所追求的理想生活。茶事的意义并不仅仅在茶,而是在与友人共茗的过程里品味雅兴。

除却与友人品茗清谈,文徵明茶诗中亦不乏与亲人共茗场景。如《次夜会茶于家兄处》:

慧泉珍重著茶经,出品旗枪自义兴。

寒夜清谈思雪乳,小炉活火煮溪冰。

生涯且复同兄弟,口腹深惭累友朋。

诗兴扰人眠不得,更呼童子起烧灯。

这首诗描写了在一个寒冷的冬夜,诗人与自己的家兄围坐在小火炉旁,长夜清淡,促膝相叙。他们敲溪冰煮茶水,欣赏煮茶时泛起的雪白乳花,满室散发着阵阵茶香。茶烟飘馨,温暖了寒冷的冬夜,沟通了脉脉亲情。为了口腹之欲,不但打扰了家兄,同样也感念诸多朋友相助。于是诗人夜不能寐,诗兴大发,忙呼茶童起灯写下了这首充满茶香亲情的诗篇。

3 小结

这些诗中所表露出来的逸致雅兴,体现出文徵明在明代专制严密的社会中对自由生活的向往。不论是独自品茗还是与亲人、好友以茶相会,茶是文徵明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存在。文徵明性格倔强刚直,终生不仕,借茶表达对平等自由的追求,希望从茶事中获得安逸、悠闲、清静。正如陆羽《茶经》所言“茶之为用,味至寒,为饮,最宜精行俭德之人。”[4],茶的清淡、简洁的“俭德”特性代表了一种恬淡的生活追求, 于此可见文徵明对于清和、素朴的追求。从文徵明的茶诗中,不仅窥得明代文人崇尚清高雅致的审美趣向,更可看到他对于品性的追求,于烹茶、品茶中展示一种不拘一格,超脱世外的生存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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