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师大校园里的张恩和老师
2020-12-13李怡
李 怡
(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 成都 610064)
第一次见到张恩和老师,是在1992年北京新万寿宾馆的郭沫若研讨会上,但真正近距离地与他交流请教,却是十多年以后在北京师范大学校园他的家中,这时我调入了师大教书,有好几次,我有机会在张老师的家中促膝相谈,获益良多。
我知道,张老师1958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在北师大中文系任教长达25年,20世纪80年代才转任中国社科院研究生院教授,因为他的夫人邹晓丽也是北师大中文系的教师,所以家依然还在师大,这就是说张老师始终都没有离开过师大校园。1983年以前,他在这里求学、治学、教学,可以说是北师大中国现代文学学科的重要代表。1983年以后,这里还是他读书、写作和生活的所在,直到2019年11月10日,他送医不治,才真正离开了师大校园。
张老师与北师大的这种紧密联系不仅见于人生与学术的履历,更内化成为他自我精神和情感的一部分。张老师晚年的一些著述、访谈,时不时就会写到他与师大的各种片段:“北京师大中文系名师云集,加上那时社会风气健康,学习空气浓厚,大学四年是我一生中过得最充实、获得知识最集中最多的时期。”①关于启功、谭培模、钟敬文、李何林的交往,关于“筒子楼”的生活、“第一次稿费”的经历,虽然身在社科院,却还撰文为“师范大学”的可能更名的传闻而叹息,衷心期待“师范”这顶“帽子”如何“戴得更高,更正,更紧”②。在我与张老师的交谈中,他也常常将话题引回到师大的人和事来,历史过往、院系掌故,总是娓娓道来,臧否人物,亦是兴之所至,不加思索。看得出来,这点点滴滴,都已经融化成了他铭心刻骨的人生记忆,二十多年的师大生涯在张老师的生命中镌刻了极其深邃的痕迹,甚至构成了思维和语言的一部分。在一般学人的眼中,特别是年轻一代学者的印象中,张老师已经被“定格”在了后来的单位——中国社科院,是中国社科院的学者,殊不知,在这种“单位身份”的刻板形象背后,其实是藏着一个自始至终都满怀着“北师大情怀”“北师大印迹”的“师大老人”的身影。在见到张老师本人,与他有过多次的无拘无束的畅聊之后,就会感到发现这个“师大老人”的清晰的存在,有了这个“师大影像”,我再读张老师晚年的文字,似乎更有一种特别的感受,这字里行间秘藏有人生的不可磨灭的际遇,而学术思想的选择与追求的背后也隐含着某种特殊的“与北师大相关”的“趣味”与“气质”。
张恩和老师去世后,我在断断续续中重新阅读了他从20世纪60年代至新世纪以来的著述,这个感受越发明确起来,以我个人对“北师大现代学术传统”的理解和认知,我相信在张老师与“师大传统”之间,存在着一种坚实的内在贯通,一方面,是这种传统“塑造”了张老师的中国现代文学学术取向,另一方面,张老师也是这一“传统”在新时期前后重要贡献人。所可惜的是,无论是就张老师作为这一学术传统的重要代表,还是就这一学术传统本身,我们都还缺乏足够的重视,也完全没有得到必要的总结和阐发。
“百年师大,中文当先。”描绘北京师范大学中文学科的发展历史,这是一句经常被征引的判断,在一个较为抽象的意义上,它的确昭示了某种令人鼓舞的气象。不过,“百年”来的中国社会文化实在曲折多变,中国学术的发展也可谓是源流繁复,“当先”的真实意义常常被淹没于时代洪流的连天浪涛之中,作为某种标榜性口号,并没有得到理性的总结和梳理,也就是说,真正“思想模式”与“学术典范”的北京师范大学中文传统尤其是现代文学的学术传统一直等待着我们进行更多的挖掘与理解。
现代中国的高等教育肇始于京师大学堂,京师大学堂发展生成了作为中国现代高等教育翘首的北京大学,不过京师大学堂也有另外一条发展线索:京师大学堂生成了1908年5月的京师优级师范学堂,进而诞生了1912年5月的北京高等师范学校,这就是北京师范大学的前身,北京师范大学秉承了京师大学堂“办理学堂,首重师范”理念,其引领现代教育与文化发展的首功勋绩由此铭篆于史。但是,京师大学堂“花开两朵”这一史实绝非仅仅是证明了北师大与北大“一奶同胞”,或者说北师大的历史与北京大学一样的“古老”,它很快就提醒我们一个十分重要的事实:现代中国高等教育的发展在一开始就呈现出了各自有别的两种模式。与作为“时代先锋”的北京大学有别,北京师范大学走出了另外一条教育之路,形成了自己的文化品格,虽然它和北大一样背负着近代历史的忧患,心怀了五四新文化的理想,也可以说共同面对了现代教育与现代文化建设的未来。
作为面向社会、服务民众的师范教育的开拓者,北京师范大学的教育理想在一开始就是在“精英化”之外矻矻耕耘,从京师优级师范学堂里走出了符定一,京师中国语言文学的优质教育让这位著名的教育家与语言文字学家在后来创办湖南省立一中、执掌岳麓书院之时胸怀天下、垂范后学,培养了包括毛泽东在内的一代平民青年;北京高等师范学校的中文学科云集了当时中国的学术大家,如鲁迅、黎锦熙、高步瀛、钱玄同、马裕藻、沈兼士,不时应邀前来讲学的还有李大钊、蔡元培、胡适、陈独秀等思想名流,可谓盛极一时,进入“师范学堂”各方名家,践行的是教书育人、启蒙普通子弟的职业本分。京师优级师范学堂、北京高等师范学校、北京(北平)师范大学、北平女子师范大学、辅仁大学——这就是北京师范大学的演化历史,这一历史轨迹交织着国家民族现代史上种种的艰难曲折。中文学科的漫漫历史记录着中国现代语言文学的学术历程与平民教育历程:从九十余年前推行白话文、改革汉字,奠定现代汉语的基石到半个多世纪第三代以来开创现代中国民俗学与民间文学的卓越贡献,诸多学科先贤都将自己坚实的足迹留在了中国现代思想文化发展的旅程中。值得注意的是,同样置身于相似的历史进程之中,北京大学常常更主动地扮演着“时代弄潮儿”的角色,占据学术的高地振臂呐喊,以“文化精英”的自信引领时代的前行。相对而言,北京师范大学的知识分子更习惯于在具体的社会文化问题上展开自己的探索和思考,面对时代和社会的种种痼疾,也更愿意站在相对平民化的立场上进行讨论,践行着更为质朴的“为了人生”的理想。
就中国现当代文学而言,我们目睹的也是这样的事实:民国以来北京师范大学知识分子参与现代中国学术的社会背景是近百年来中国社会发展的风波与激浪,这里交织着进步对落后的挑战、正义对邪恶的战斗、真理与谬误的较量。作为“民众教育”基本品质的彰显,北京师范大学的学术精英似乎没有将自己的生命超脱于现实,从来没有放弃自己关注社会、“为了人生”的责任和理想。中国语言文学学术哺育了一批批的校园作家,从黄庐隐、陆晶清、冯沅君、石评梅到牛汉、苏童,他们以自己的热情与智慧描绘了“老中国儿女”的受难与奋斗,为现代语言文学的学术思考注入了新的内容;同样,在五四运动,在女师大事件,在“三一八惨案”,在抗日烽火的岁月里,北京师范大学的莘莘学子与皓首穷经的教授们一起选择了正义的第一线,在这个时候,他们不仅仅以自己的思想和智慧,更是以自己的热血和生命实践着中国士人威武不屈、身任天下的人格理想,他们的选择可以说是铸造了现代中国学术的另一重令人肃然起敬的现实品格与理想坚守。这其中的精神雕像当然包括了鲁迅。虽然鲁迅作为教育家的历史同时属于北京大学与北京师范大学,但是就个人生活的重要事件(与女师大学生许广平的恋爱)、政治参与的深度(女师大事件、“三一八惨案”)以及反精英的平民立场这些更具影响力的生命元素而言,鲁迅无疑更属于北京师范大学的知识群体。
鲁迅式的“为人生”的精神传统也在北京师范大学的学术脉络中获得了最充分的继承和发扬。在新时期,鲁迅精神的激活是中国学术开拓前行的旗帜,这面旗帜同时为北京大学和北京师范大学的学者所高擎,北京大学努力凸显的是鲁迅的先锋意识和复杂的现代主义情绪,在北京师范大学这里,则被一再阐述为“为人生”的“立人”的执着。新时期之初,北京师范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的带头人之一杨占升先生最早阐述了鲁迅的“立人”思想,而北京师范大学培养的新中国第一个文学博士王富仁则将“立人”的价值推及到思想文化的诸多领域,并在此基础上构建了他独特的“反封建思想革命”的学术框架、“中国文化守夜人”的启蒙理想。
今天的我们对北京师范大学中国现代文学学科史的观察,很容易聚焦于20世纪80年代的“第三代”学人群体,包括王富仁的鲁迅研究,金宏达的鲁迅研究、张爱玲研究,蓝棣之的新诗研究,此外还有朱金顺的现代文学史料研究、蔡清富的中国诗歌会研究、黄会林的现代戏剧研究、刘锡庆的现代散文研究、李复威的当代文学思潮研究等等,稍微向前追述,则会论及以及作为第三代“导师”的李何林先生、郭志刚先生以及杨占升先生等,这一学术群体,始终都将现代文学的发展视作社会人生的表现,始终都将学术的研究与社会历史及思想文化的发展相联系,一般很少强调“纯艺术”和“纯文学”的价值取向,即便是执着于现代新诗艺术研究的蓝棣之也一向高举“诗歌与人生”的旗帜,凸显自己挖掘人性的“症候式”研究。其实,北京师范大学现代文学群体这种面向现实、学术“为人生”的追求一直根植于北京师范大学“平民教育”“社会教育”的基本职责,是“为了人生”“服务社会”“思想启蒙”教育文化的目标影响和决定了学术活动的现实取向,当然,作为有价值的学术追求,这样的社会现实的指向并非来自外部的政治权威,而是北师大学人基于思想启蒙的现代理想的内在倾向,是他们对五四启蒙文化的自觉的领悟和继承。
我想指出的是,作为一个学术群体的自觉追求,这样的学术倾向长期存在,努力在不同的历史时期以不同的概念逻辑加以传达,当然,到了1980年代,在所谓的“新启蒙”思潮中,获得了最理性最系统的表述,代表学者是王富仁。但是,仔细追踪,我们就会发现,在新时期获得深入阐发的“为了人生”的现代文学的学术取向,并不是随着新时期的到来从天而降的,它一直就或显或隐地浮动在北师大学人的思想追求之中,在不同的时代或许有过那个时代的语言表达,也打上了特殊时代的某些烙印。然而,有一些东西却似乎始终具有某种延续性,那就是关怀中国的现实人生,不断为现代中国的历史进程努力奋斗,将阻碍现代中国发展的“封建文化”视作现代文学的大敌。在这样的学术脉络中,除了关注思想斗争的李何林,探索鲁迅“立人”观念的杨占升,格外值得一提的就是张恩和老师。这里,我仅以张老师20世纪60年代和80年代两篇关于鲁迅的论述就可以略见一斑。
1963年,还是北京师范大学青年教师的张恩和在《文学评论》第五期上发表了《对狂人形象的一点认识》,对鲁迅的《狂人日记》的人物塑造艺术进行了深入的分析。与当时流行的真狂人/革命者的形象争论不同,张老师独具慧眼地发现了隐藏在这种复杂思想背后的其实正是作者鲁迅历史混沌期的复杂的处境和心态:“《狂人日记》写在早于五四运动一年的一九一八年四月,那时的鲁迅虽然开始受到革命浪潮的冲击,但由于运动还没有形成声势,鲁迅自己也是在经历一段沉思苦闷之后刚刚投入战斗,心情仍不免带有一些痛苦和寂寞。这种心情在他的《〈呐喊〉自序》中已有说明。当时,他更多的是看到周围的黑暗和‘昏睡’的人们,较少注视为数寥寥的‘精神界之战士’。他的艺术家的眼光主要集中在‘病态社会的不幸的人们中’。所以他进行创作,自然而然地选中一个社会的牺牲者狂人为描写对象。狂人的令人感到同情,正是作者这种思想情感流露的结果。”③这里的分析努力贴近鲁迅的实际人生体验而不是取自外在的政治教条,体现了师大学术的质朴和求真的底色,从这里出发,张恩和老师进一步发现了鲁迅早期思想与尼采的关系,发现了个人主义之于早期鲁迅的重要价值:“许多人在评论《狂人日记》时,较少谈到鲁迅受尼采的影响,这也许是一个疏忽。鲁迅在早期即从西方接受了进化论和个性主义的思想。他在强调‘发展’、‘变革’的同时,主张‘掊物质而张灵明,任个人而排众数’。这种主张主要是受尼采‘重个人非物质’的学貌的影响。”④可以说这在新中国的鲁迅研究史上相当“先驱”,从某种意义上说可谓开启了新时期鲁迅研究的重要思路。
1981年,张恩和老师在《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第四期上发表了《论鲁迅早期“为人生”的文艺思想》。1985年,又在《中国社科院研究生院学报》第三期上发表了《鲁迅——伟大的反对封建主义的战士》。以当下的眼光来看,这两篇论文从语言和判断都还余留着阶级斗争年代的一些烙印,显得不那么“新潮”,与继之而起的新时期文论比较不无“陈旧”色彩,然而抛开这些表达的“陈迹”,我们却能够发现许多除旧布新的思想结论。例如,他认为鲁迅的反封建并不仅仅属于前期,而是贯穿一生的坚持:“他早在日本留学时就得出了必须摧毁封建主义思想体系的结论,此后他批判的笔峰始终没有偏离这一既定目标,在他成为共产主义者之后更对封建主义展开了全面的政治批判和社会批判。”⑤属于鲁迅研究史的人都可以敏感到,我们曾经长期沿袭瞿秋白的论述,将鲁迅的一生划分为前后阶段,“反封建”主要属于前期,而后期则属于“共产主义战士”,一个不断发展不断进步的鲁迅更契合现代中国政治革命的要求,只有新时期的鲁迅研究才重新回到了“思想者鲁迅”的独特性,重新肯定“反封建”思想之于鲁迅一生的贯穿性价值,张恩和老师1985年的结论是最早呼应新时期启蒙学术的思想之一。至于“为人生”的提出,如前文所述,我认为它就是北师大现代文学学术群体的基本命题,1981年的张恩和老师是以对这一概念的阐述总结性地概括了师大学人坚持已久的学术思想。今天的人们一般愿意将王富仁的博士论文《中国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镜子——〈呐喊〉〈彷徨〉综论》视作新时期鲁迅研究启蒙学派肇始之作,在我看来,王富仁鲁迅研究学术思想的形成依然存在一个源远流长的“北师大背景”,或者说秉承了深刻博大的“北师大传统”,在这样的学术背景上或者学术脉络上,有一些人是值得重视,亟待研究的,例如杨占升,例如张恩和。
今天,我由纪念张恩和老师的学术与人生而想到了北师大学术群落的问题,是因为我发现,就是在这样一个角度,张老师的学术追求与价值可能得到恰当的凸显,这是他学术追求的事实,也是他精神所系的所在。当然,提出学术群落自然也让人联想到所谓的“学派”问题。从某种意义上说,学派的形成和成熟、壮大是学术研究走向自觉的重要标志,遗憾的是,现代中国学术(不仅仅是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在“学派”总结上是相当薄弱的,这里的原因可能是多方面的,时代意识可能只是其中原因之一,在另外的时候,我们太容易被外来的概念所牵引,在不知不觉中忽略了一代一代学者蕴藏在某些时代烙印底下的默默连接的精神纽带,即使被时代意识裹挟的时候,学者的灵魂也没有被完全取代,他们依然在与历史经典的对话中以各种可能的方式进行着自己的精神求索,这些些微的努力也许在当时并不足振聋发聩,但是却构成了我们民族的学术文化不屈生长的最可宝贵的力量。
注释:
①黄海飞:《鱼与熊掌,何妨兼得——张恩和教授访谈录》,《创作评谭》2019年1期。
②张恩和:《“师范”这顶帽子不能摘》,《深山鹧鸪声》173页,福建人民出版社,2001年。
③载《文学评论》1963年第5期。
④载《文学评论》1963年第5期。
⑤载《中国社科院研究生院学报》1985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