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的休闲美学思想
2020-12-12徐良
徐 良
(青岛大学文学院)
庄子的休闲美学思想可以概括为“休归自然,闲得自我”。“休闲”是在清逸安适、和谐优雅、轻松欢悦的状态下,对人的本质力量的直观观照。因此,它拥有浓厚的审美色彩和审美意蕴,属于优美的范畴。就“休闲”的环境来看,它要求对象是优美而宜人的,这样人才能旷然自放、悠闲自得;就“休闲”的主体来看,它要求自我是无负累而自由的,这样人才能悠然自乐、轻松放怀;就“休闲”的目的来看,休闲所产生的效果是和谐而优美的,这样人才能率性闲适、自乐而美,所以它是主体生命价值和生命意义的扬弃升华,具有独特的审美作用。庄子的“休闲”美学思想,充分体现了上述休闲活动的基本特征,并予以深刻而系统的阐释,是中华美学的宝贵精神财富。
一、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休闲对象的人化与观照
不同于其他实践活动,“休闲”活动的展开与构成必须具备如下几个方面的条件:一是适宜的休闲环境;二是有强烈休闲愿望的行为主体;三是一定的物质保障和剩余劳动时间;四是将“休闲”付诸实施的人生活动和社会活动。这是“休闲”活动能够得以展开,并获得预期目的的基本条件。由此我们可以看出,“休闲”乃是具有一定审美意义的人生活动和社会活动,其中审美成分扮演着重要角色,也发挥着重要的主导和引领作用。
宜人的对象,适宜的环境,是庄子休闲美学思想的重要内容,也是庄子休闲活动必备的条件。这是休闲活动能够进行、休闲审美得以展开的“物”性要求。在庄子看来,并不是所有的“物”都能够成为休闲对象与休闲环境。能够成为休闲对象与休闲环境的“物”,一定是“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庄子浅注·大宗师》)[1]102的体“道”之“物”,明“德”之“物”。同时,这“物”也一定是人化了的“物”,是符合人性要求和体现“休闲”愿望的“物”。这样,庄子之“物”就具有了本体论的属性,“物”不再是毫无归属的自在之物。“物”之本性,依于“道”,循于“德”;“物”之属性,宜与“人”,同与“美”。
庄子是这样论述的:
有大物者,不可以物;物而不物,故能物物。(《庄子浅注·在宥》)[1]154
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说也。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庄子浅注·齐物论》)[1]22
物皆自是,故无非是;物皆相彼,故无非彼。无非彼,则天下无是矣;无非是,则天下无彼矣。无彼无是,所以玄同也。(《庄子注·齐物论》,《南华真经注疏》)[2]35
庄子的意思非常清楚,作为“休闲”活动对象的“物”,一定要依“道”而识,循“德”而鉴,即充分尊重它的自然规律,充分把握它的本体属性;同时,充分寻求其符合人性本质特点、符合审美意义的属性,使其在休闲活动中得到鲜明的观照,并极大地释放出审美的价值。庄子上述所说的“照之于天”就是这个意思。只有照之于天,才能物而不物,并物于物;只有照之于天,才能无彼无是,物我玄同;也只有照之于天,休才能成,闲才能适,休闲活动才能转换升华为审美活动。
这里的“天”即自然,自然而然无所不然。庄子的思想跟老子一脉相承,老子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3]。可见,自然是老子和庄子哲学美学的核心思想,具有崇高的地位。
庄子说“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庄子浅注·齐物论》)[1]24,实际上就是希望我们遵循“道”之规律,“天”之本性,“物”之所然,不要以人“削”物,以“私”废物,以偏“圈”物,从而达到置物于道、照之于天、观之于美的休闲玄同境界。
这样,庄子就把休闲的意蕴无限地扩充了,庄子也给休闲赋予了形而上的本体论使命。休闲不再仅仅是一种简单的娱乐消费活动,通过休闲可以深刻而坦然地观照天、洞察道、鉴赏物、升华人,休闲活动成为一种重要的人生活动和审美活动。
(一)万物皆照
“万物皆照”(《庄子浅注·齐物论》)[1]33是说任何“物”都可以成为对象,都可以被主体观照鉴赏,要么通过观照肯定人的本质力量,要么通过观照否定人的本质力量。在休闲活动中它包含三层意思:一是以物照物,二是以我照物,三是以天照物。照是观照、鉴赏、审美,虽然万物皆可以照,皆可以成为休闲的对象,观照的对象,但谁来观照?从什么角度观照?如何观照?将会产生完全不同的效果。
显然,“以物照物”是基础层面的观照。不知物,不知物为何物,不知物之属性,就不能把握物的审美价值,也不可能将物之对象投放到适宜的休闲活动,并产生满意的休闲效果,让休闲活动发挥积极的审美作用。以物照物的首要前提是知物、识物、明物,只有知物才能识物,只有识物才能明理,只有明理才能得道。所以,认识物之特点,尊重物之规律,把握物之本质,是一切休闲与审美活动的基础。当物之自然规律和人之内在目的在休闲活动中交汇而聚时,休闲的意义才能得到充分展开,并释放出巨大的审美作用。实际上,这是休闲活动合规律与合目的的统一。这是其一。其二,“以我照物”是第二级层面的观照。这个阶段,主体之我已经觉醒,主体在休闲活动中的作用得到极大的增强,我之意识、我之意志、我之情感在休闲观照活动中被大大地激活了,我完全成为一个充满活力、富有激情、张开理想翅膀、散发出无限生命情怀的观照者,将之全面投射进物的世界,使物随我运动、随我跳荡,释放出惊人的审美活力。实际上,这是“自然的人化”和“人化的自然”在休闲活动中通过审美交汇产生的巨大作用。其三,“以天照物”是第三级层面的观照。这一阶段,客体之物和主体之我已经完全交汇融合,主体与客体已经完全合与天,人与天合、天与人合,天人合一,二者产生极大的共鸣共振,互为对象、互为依托,互相运动、互相交汇我就是物、物即是我,达到全新的天之域、美之境,实现休闲理想的最大化,达到休闲审美活动的最高境界。实际上,这是休闲活动无目的与合目的的统一。至此,“万物皆照”在休闲活动中得到了充分的实现,休闲活动的审美意义与价值也得到了充分体现。
(二)与物为春
“与物为春”(《庄子浅注·德充符》)[1]82是庄子对休闲及以休闲为中心展开的审美活动的积极礼赞。它昂扬着春天般希望的快乐,焕发出春风般热情的力量,激发出和煦温暖的生机,使人们通过休闲及以休闲为中心展开的审美活动获得最大程度的生命肯定。
“与物为春”的休闲状态,至少包含如下几个层面的意义。一是对休闲主体生命力量的肯定和礼赞。它赋予休闲主体春天般的希望,春风般的热情,使之在休闲活动中得到人生最大快乐,获得最充分的生命肯定。二是对休闲对象的肯定和礼赞。它肯定自然,尊重自然,热爱自然,将自然对象的审美元素、能够映射出人的生命意义与价值的元素,合规律与合目的地激发出来,予以审美地再现和表达。三是对休闲效果的肯定和礼赞。它抗拒异化,抵制奴役,排斥功利,通过休闲召回自我,让人生获得快乐;通过休闲让人性复归,让生命走向崇高。总之,“与物为春”是人与物、自我与自然共同的生命春天。
春天,将无限的生机送到人间,将无际的希望送给未来。春雨迎新,莺啼千里;春风送绿,万紫千红;春光明媚,山河锦绣。与物为春,让人们告别烦恼、终止负累、解脱苦难,通过休闲,复归自然,回到春天,感受生活的快乐,感悟人生的真谛,激发生命的活力。这就是庄子“与物为春”的本质意义。
(三)与物自化
庄子在其著作中多次论及“与物自化”(《庄子浅注·在宥》)[1]154,反复倡导“与物自化”,实际上这是庄子“道法自然”和以“自然”为中心思想的实践化、人生化、社会化的重要命题。“与物自化”不同于传统的物质化、物欲化和功利化。传统的“物”化本质上是对人的奴役,对人性的剥夺,将人的生命纳入无休止的感官物质欲望而不能自拔。这是一种反人性、反生命、反人类的“物”化。庄子的“与物自化”实质上就是自然化、天然化、生命化和审美化。人类进入文明时代,往往过分强调“自然的人化”,而恰恰忽略了“人化的自然”。“自然的人化”往往过多地注重对自然的索取和掠夺,注重让自然为人服务,完全忽略了自然世界本身的运动规律和生命意义,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人的本质是自然属性和社会属性的统一,尽管社会属性居于支配地位,但自然属性是载体,离开自然属性,人的生命意义和价值将荡然无存,二者是辩证统一的。从某种意义看,人的存在首先是自然存在,然后才是社会存在,当人的自然属性被社会存在过度剥夺、弱化,乃至丧失活力时,那么人还有什么意义、生命还有什么价值呢?
庄子的“与物自化”就是对上述这种现象的反动和反拨,休闲活动就是传统的物质化、物欲化和功利化的休止。休闲既是极端欲望、喧闹功名的休止,休闲也是对自然人性、人的自然生命力量的适宜回归与召唤,这就是庄子“休闲”思想的本质。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认为,庄子休闲美学思想的本质即是“休归自然,闲得自我”。
二、游居闲暇,吐故纳新:休闲主体的心灵与解放
休闲活动中,物是我的条件,自然是心灵的对象。观物、照物、赏物的目的是为了主体旷然自放,休闲自得;投身自然,复归自然,其目的仍然是为了主体适闲鉴赏,休憩自悦。就主体来讲,在休闲过程中排所见、超圣人,忘所欲、去物累,清其心、宁其神,安其身、立其命是不二的主题。
(一)游居闲暇,吐故纳新
休闲通常在宜人、宜居、宜游的环境中展开,在悦目、悦耳、悦心的过程中进行,它不仅仅是调节生命旋律的休止符,更是积蓄生命热情和创造力量的中继线,攀登生命更高乐章的变奏曲,因此吐故纳新是其永恒的强音。庄子从来不是悲观的休闲者、消极的退隐者;也不是绝世的过路者、绝望的沉沦人。他愤恨,但是为了更积极;他怨怒,是为了更快乐;他超脱,是为了更向上;他休憩,是为了更振奋。
刻意尚行,离世异俗,高论怨诽,为亢而已矣;此山谷之士,非世之人,枯槁赴渊者之所好也。语仁义忠信,恭俭推让,为修而已矣;此平世之士,教诲之人,游居学者之所好也。语大功,立大名,礼君臣,正上下,为治而已矣;此朝廷之士,尊主强国之人,致功并兼者之所好也。就薮泽,处闲旷,钓鱼闲处,无为而已矣;此江海之士,避世之人,闲暇者之所好也。吹呴呼吸,吐故纳新,熊经鸟申,为寿而已矣;此道引之士,养性之人,彭祖寿考者之之所好也。(《庄子浅注·刻意》)[1]227
上述之人,在尚行、异俗,休憩、游居,闲暇、避世,闲处、无为等领域独步天下,各领风骚,但都不是庄子所羡慕的,也不是庄子所追求的。庄子所赞赏和追求的是那些真正能够游居闲暇、吐故纳新,让主体心灵获得解放,使主体精神获得升华的休闲人生。在庄子看来,达到这一境界的人,不是圣人,就是神人;不是真人,就是至人。因为他们能居宇宙之巅,游日月之光,达生命至境;因为他们吐天地之息,纳万物之气。他们是吐故的智者,休闲的典范;也是纳新的榜样,生命的卫士。因为他们立身于宇宙,放心于四海;神游于天地,情归于万物;达天下之大,一天下之一。所以,他们是当之无愧的休闲者——“天人”。他们不闲而闲,不为而为,不得而得;其天地无比广阔,精神高度自由,心灵无限解放,还有比这更值得称颂的休闲审美活动吗?!
(二)知忘是非,心之适也
要休闲,必须忘是非;要闲适,必须归自然。自然是心灵之家,也是精神之源,只有回到自然、归属自然,与天地为一,与万物并生,才能达到休闲的至高境界。因此,适宜、闲从,适身、怡心都要与天地为合,“与天地为合,是谓玄德,同于大顺”(《庄子浅注·天地》)[1]171。累则逆,顺即安;争则乱,静则适。所以,闲与适、顺与静是休闲的根本特征。庄子是这样说的:
知忘是非,心之适也;不内变,不外从,事会之适也。始乎适而未尝不适者,忘适之适也。(《庄子浅注·达生》)[1]286
静然可以补病,眦䀎可以休老,宁可以止遽。(《庄子浅注·外物》)[1]416
在此,庄子告诉我们这样一个道理:闲适可以安顿心灵,宁静可以去病养身。这是休闲的目的之一,但实现这一目的的根本前提是忘是非、去物累,超物欲、泯事端,远祸乱、除悲喜。只有做到物随其情,事随其变,才能去除心中妄念;人才能静而顺之,顺而放之;淡然自若,逸然自得。
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神;顺物而随心,百毒不能侵身。在庄子看来,片面推崇归居而闲,不一定能够安身;一味追求去物而休,也不一定能够安心。不以物易己,不以事易性,是一切休闲活动和审美过程最大的难题,也是最不易克服的困扰。为此,我们不能抱适而适,为休而休,为闲而闲,关键是要把握无休而休、忘适而适。唯如此,才可以让心灵真正得到安顿,精神真正获得自由,生命真正得到升华。所以,他说“游心于淡,合气于漠,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而天下治矣”(《庄子浅注·应帝王》)[1]114。
(三)放德而行,循道而趋
“放德而行,循道而趋”(《庄子浅注·天道》)的概念源自庄子《天道》。[1]198去累休闲,并非为所欲为;顺物随性,并非无所事事;推己及人,并非随波逐流。庄子认为累生于逆物、病得于违天,乱源于叛道、罪出于离德。所谓休闲,所谓放怀,在休闲活动中必须天放,必然要见独。“天放”和“见独”是庄子哲学和美学的重要概念。庄子认为一而不党为“天放”,郭象注曰全而不私为“天放”;在庄子那里,不随俗、不从众为“见独”。我们认为不偏私而行,法天、法地、法道为“天放”;坚持自我,不内变、不外从,抱扑归真为“见独”。所以,守“见独”,行“天放”是庄子独特的休闲思想和休闲观念。
所谓“放德而行”,就是休之闲,要映照天之德;人之生要和之于地之德。周易讲“天地之大德曰生”,生生不息是为“道之德”。道之德是最高的德,天地之德无所不得。天不休,日月出;地不息,万物生;不休不息,无所不成。所以,郭象注曰:“日夜相代,代故以新也。夫天地万物,变化日新,与时俱往,何物萌之哉?”(《庄子注·齐物论》之《南华真经注疏》)[2]28我们认为,放德而行,天放而休,见独而闲,就是把休闲活动纳入这样的“德”之范围,归入这样的“德”之世界,才可以明明德,才可以皆照万物,获得无限广阔的生命力量。
所谓“循道而趋”,就是休闲要循之于道,从之于理。物无道不生,事无理不成;人无道则逆,行无德则败。休闲以及与之相关的一切审美活动也如此。唯循天地之大道,趋天地之大德,才能以虚待天,以朴待我;才能以休接物,以闲适心。这就是“任自然而忘是非,同物我而鉴道德”的休闲之真理。唯如此,我们才能“知大一,知大阴,知大目,知大钧,知大方,知大信,知大定,至矣。大一通之,大阴解之,大目视之,大均缘之,大方体之,大信稽之,大定持之”(《庄子浅注·徐无鬼》)[1]385。
三、德将为汝美,道将为汝居:休闲价值的把握与升华
庄子是一位独行于天地之间的休闲者,也是一位独领人间风骚的卓越审美者。他把休闲思想纳入其无比深邃的哲学境界,也把休闲活动归之于自由广阔的审美世界,并使之具有了无限的魅力和感染力,成为中华美学的宝贵财富,影响了几千年的中华审美文化和审美实践,至今仍释放着耀眼的光芒。
庄子在《知北游》中有这样一段对话:“齧缺问道乎被衣,被衣曰:若正汝形,一汝视,天和将至;摄汝知,一汝度,神将来舍。德将为汝美,道将为汝居。”(《庄子浅注·知北游》)[1]327意思是说,如果能够端正态度,守朴正己,收敛妄知,以天待物,达观适心,那么天和将至,神将来舍。德将为你而美,道将为你而居,你的人生将获得极大的自由和解放,你将成为内穷道德、外接万物的至乐至美之人。这就告诉我们,美距离我们并不遥远,人的价值取向、审美态度往往发挥着重要作用;每一个人都可以通过审美获得自由,通过休闲跨入求真、求善、求美的光明之路,并由此使自己的人生和生命境界获得极大提高。
(一)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
休闲之乐,莫过于逍遥;休闲之美,莫过于心意自得。庄子通过舜和善卷的对话,清楚而简明地回答了这一思考:
舜以天下让善卷,善卷曰:余立于宇宙之中,冬日衣皮毛,夏日衣葛絺;春耕种,形足以劳动;秋收敛,身足以休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庄子浅注·让王》)[1]429
立于宇宙,行于天地;照于日月,明于道德。这是何等光辉的人生气魄和生命境界!耕而足食,劳而收获;宜身葛衣,宜居陋室。这又是何等安乐的和谐生活和闲适心境!而春沐和风,夏映百花;秋照明月,冬接瑞雪;四季更替,何时不能休憩?田间庭院,山川江河;绿树红花,青烟细雨;万物含灵,何处不可闲适?关键是看我们能不能逍遥于天地之间,能不能放怀于宇宙四海;可不可拥抱道德千古,可不可把握生命真谛。这里,主体的休闲胸襟、人生气度、审美境界起着决定性的作用。
在庄子思想中,“逍遥”是非常重要的命题。它既是哲学概念,也是美学命题;既是休闲状态,也是审美精神。不逍遥,难休闲;无逍遥,也无审美。逍遥,本质上是一种无功利的审美选择。在休闲的状态下,正是通过逍遥,切断了物质功利的束缚,割断了人生烦恼的捆绑,解脱了生命灵魂的困扰。正如康德美学的论断:美是无功利的快感。也正是逍遥,给休闲赋予了这种无功利的审美快乐。所以,庄子说“逍遥,无为也”(《庄子浅注·天运》)[1]217。无为而无不为,不仅是庄子哲学与美学的核心命题,也是庄子休闲思想的核心理念。
(二)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
朴而素,虚而静,是庄子哲学与美学的本体思想,也是庄子休闲与审美的本体思想。休闲的本质在于素朴,而不在奢华;休闲的根本在于虚静,而不在喧闹。唯素之于朴,才能归之于真;唯归真,才能休而闲适;唯虚之于物,才能静之于心;唯言以虚静,才能推于天地、通于万物,才能深根宁极、逍遥闲适。庄子在《天道》中是这样阐述的:
虚静、恬淡、寂漠、无为者,万物之本也。明此以南乡,尧之为君也;明此以北面,舜之为臣也。以此处上,帝王天子之德也;以此处下,玄圣素王之道也。以此退而闲游江海,山林之士服;以此进为而抚世,则功大名显而天下一也。静而圣,动而王,无为也而尊,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夫明白于天地之德者,此之谓大本大宗,与天和者也。(《庄子浅注·天道》)[1]188
万物之宗、天地之本,在于虚静无为;玄圣之道、深通之德,在于素朴归真。只有素朴,才能不外饰;不外饰,才能归真;归真守心,才能休闲自得。休闲,绝不是虚假的自欺欺人活动。只有虚静,才能忘贵贱;忘贵贱,才能同物我不内疚;不内疚,才能怡然快乐。休闲,也绝不是喧闹的纷争活动。所以,背离素朴、违逆虚静,就不可能得到真正意义上的休闲。这是庄子朴素之美、休闲之乐的本质属性,不能理解这一属性,就不能把握庄子的休闲理念和休闲思想。
在庄子看来,任素而行,即是返璞归真。返璞而归真,包含着至深的审美道理。心朴为真,情至乃素。朴不存伪,素不外饰。心朴,则无所不得;情真,则事无不容;神静,则事无不成。至乐者,适与朴;至美者,和与素。如此,就能任自然而忘是非,去功利而鉴美丑。庄子说“极物之真,能守其本”(《庄子浅注·天道》)[1]202。可见,真归属于本,本从之于道。本真之道莫过于天地,本真之情莫深于日月,本真之德莫高于自然,自然存在是最真实的存在,自然之德也是最有生命力的意志。因此,我们要法天地之道而行,法日月之情而成,法自然之德而为。为无为,则无不为。这就是庄子休闲哲学与休闲美学的最高思想。
(三)淡然无极而众美从之
淡然,即素朴。素,不染而无色;朴,不雕而纯真。丝不染色为素,木不雕刻为朴。一尘不染,纯真不饰为淡然素朴。淡然无极之乐,即是畅神闲适之乐。淡然无极之美,即素朴天然之美。这是最高意义的美,因为至美无极,无可比拟,所以众美从之。“淡然无极”是庄子贡献给我们的又一重要哲学思想和美学命题。庄子的这一命题与“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是一脉相承的。什么是无极?无极之乐该如何把握?这是理解庄子这一思想和命题的关键所在。
庄子认为人有死生,物有盛衰,这是有极之极;山高有巅,海深有底,也是有极之极。
唯有天高无边,地厚无际,所以天地之极是无极之极。可见,天地极限为无。为无为,无不为。所以他说“入无穷之门,以游无极之野。吾与日月参光,吾与天地为常”(《庄子浅注·在宥》)[1]151。只有与日月参光、与天地为常,才能通达无极之境。可见,日月之美,天地之美,是无极之美,是最高的美。
那么,人世间有这样的美吗?我们能够追寻到无极之美吗?庄子是这样阐述的:
不刻意而高,无仁义而修,无功名而治,无江海而闲,不道引而寿,无不忘也,无不有也,淡然无极而众美从之。此天地之道,圣人之德也。(《庄子浅注·刻意》)[1]227
人固有死生,物固有盛衰。人之极固有限,物之极也有限,但人是天地之灵,万物之长,人之心灵府台可以容天地、纳万物;可以玄同日月之光,畅游九州四海。这样我们就可以在审美的道路上追求无极之极,迈步无极之美,无限接近这种美。这就是“淡然之美”的本体含义。就日常来说,淡然之美,可以有极;淡然之美,也可以无极。有极乃有限的美,无极乃无限的美,无限的美乃最高的美。在休闲的过程中,在审美的道路上,如果能不刻意而高、无仁义而修、无功名而治、无江海而闲、不道引而寿,就能应之以自然之道,和之以万物之德。就能任自然而天成,随万物而自化;就能弃彼而任我,放怀而自适,接近淡然无极之美。还有比这更高的美吗?所以说“淡然无极而众美从之”。
所谓“众美从之”,就是说无美可相比,无美可超越。众美以此为宗本,众美也以此为标准。为无为,无不为;美不美,无极之美最为美。在休闲活动中,庄子所谓“修德就闲”“修身以明纡”“德配天地,言以修心”“无为复朴,体性抱神”“应之以自然”“静而与阴同德,动而与阳同波”等许多审美追求和美学命题,都与这一思想息息相关。庄子之后,“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已经成为中国审美文化的基本标准,这是庄子美学的独特贡献。
总之,在庄子那里,休闲活动既是人生的审美展开,也是生命的无功利扬弃与升华。其最高境界就是“与日月参光,与天地为常”(《庄子浅注·在宥》)[1]151;其根本目的就是“与物皆昌,修德就闲”(《庄子浅注·天地》)[1]168;其最终结果就是“自得其得,自适其适”(《庄子浅注·骈拇》)[1]127。我们可以这样总结概括:
(1)休开天门,发乎天光。在庄子看来,休闲是功利的休止符,是生命的平缓旋律,是审美的和谐音节,只有在休闲的状态下,人们才能涤除负累,休开天门,发乎天光。“发乎天光者,人见其人,物见其物。”(《庄子浅注·庚桑楚》)[1]351唯有如此,人才能摆脱功利的束缚、世俗的捆绑,具有完整的独立性,成为真正意义的人;物才能摆脱人的奴役,社会的压榨,还原为生态的自我存在,成为真正的自在之物。所以,庄子说“有乎生,有乎死;有乎出,有乎入;入出而无见其形,是谓天门。天门者,无有也。万物出乎无有,有不能以有为有,必出乎无有,而无有一无有”(《庄子浅注·庚桑楚》)[1]354。很明显,“天门”之境域,“天门”之开通,靠“有”、靠“争”的方法与手段是不能实现的,只有在“休闲”的状态下,才可以实现。这就是“休闲”审美的本体论意义。
(2)休去至重,闲弃至尊。所谓利益、所谓功名,所谓享乐、所谓成就,往往是人生与社会生态中的最重要的变量因素,在许多情况下人们以物至重,以利至尊,以名至贵,甚至因此剥夺了生命的快乐,将人生变成利益的战场,将生活变成欲望的酱缸,将社会变成功名的豪宅,为之乐此不疲,最终却落得身心交瘁。因此,庄子要我们休闲归居,以天合天,“忘其肝胆,遗其耳目,芒然彷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事之业”(《庄子浅注·达生》)[1]287。可见,在庄子这里,“休”是积极的回归,“闲”是热情的呼唤,他要我们通过休闲活动,回归生命之所,召回人生价值,并在此基础上获得更高、更强的审美升华。
(3)休应自然,闲和万物。在庄子看来,是非必危心,殉物必弃生,重利必轻身;贪财必取慰,贪权必取竭,称誉必诈伪,这一切都与人的身心生态相背逆,都不足取。唯“休应自然,闲和万物”才能改变这种被动背逆的身心状态。所以,庄子要我们“洒心去欲,而游于无人之野”(《庄子浅注·田子方》)[1]291。在无人之野,田园之所,山林之居,江海之滨,我们尽可以放怀宇宙,释解心结,从然以天地为春秋,畅神以四季为昼夜,“壹其性,养其气,合其德,以通乎物之所造”(《庄子浅注·达生》)[1]271,实现审美之至乐,人生之至悦。正因为这样,庄子认为,真正的休闲应该像至圣之人一样“不从事于务,不就利,不违害,不喜求,不缘道;无谓有谓,有谓无谓,而游乎尘垢之外”(《庄子浅注·齐物论》)[1]12,这即是休闲的审美本质和意义所在。
面向未来,休闲、养生、宜居、生态是人类社会的主题,也是人生价值的主题。庄子的休闲美学思想不仅是现代社会转型发展的宝贵资源,也是5 000年中华文化的宝贵财富,值得我们深入研究,以为中华民族伟大复兴提供有价值的借鉴,并使其释放出灿烂的光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