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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态问题的世界观检视

2020-12-12王金玉

关键词:辩证唯物主义世界观事物

王金玉

(南京林业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

当前,新冠病毒疫情仍然十分严重,在这样的背景下,对生态问题的哲学反思应是一件十分必要且有意义的事情。习近平总书记指出,辩证唯物主义是共产党人的世界观和方法论。笔者试图从哲学世界观视角反思生态危机的思想渊源,对辩证唯物主义世界观的内涵、特征及其当代意义进行阐发,以揭示其当代意义。

一、主体形而上学与生态危机

西方近代主体形而上学有诸多不同形式(二元论或主观一元论),但其共同特征都在于割断思维与外部客观世界之间的联系,用思维或观念来统摄外部世界。在笛卡儿或洛克的二元论看来,“心不能感知外在于它的任何事物。它只能感知它自己的观念或状态”[1]6。贝克莱的彻底主观论则完全依据主体定义存在,存在就是被感知。休谟通过彻底消解(身心)二元论的方式来阐释它的怀疑主义认识论,在他那里,外部世界通过人们的知觉被认识与外部世界的存在是一回事,“存在观念和我们想象为存在的东西的观念是同一的”[2]83-84,我们可想象宇宙,但是,“我们实际上一步也超越不出自我之外”[2]83-84。康德的主观论则把自然界及其规律全部统摄到自我(超验自我与经验自我)之中,超验自我为自然界立法,“并且把被经验的事物当作是它的种种状态”,经验或现象界的自我只是一个特殊存在的个体。[1]11而不可认识的“物自体”概念仅仅作为认识客体的最终原因存在。

近代主体性哲学的自然科学基础无疑是太阳中心说和牛顿物理学。太阳中心说消解了传统的有机体宇宙论,凸显了原子化个人的存在;而牛顿物理学的机械主义自然观则将自然当作完全被动的物质实体。在古人那里,世界就是宇宙,而宇宙涵盖包括人在内的万事万物,而且,通常将宇宙看成具有灵性、自己运动的有机体(古希腊目的论宇宙观)。古代宇宙观尽管具体的观点不尽相同,但其共同点都是自然观被统摄在宇宙观之中,宇宙包括一切。直到17世纪哥白尼的日心说以及牛顿的机械论自然观的出现,人类彻底地同自然界分割开来。在牛顿那里,宇宙失去了任何神秘的性质,自然不过是受重力、引力等运动或静止并有着广延、形状、数量的物理世界。一切运动都可还原为机械运动,自然界的一切物质都可分解为最小微粒(从原子到夸克),自然界受严格必然性(因果关系)支配,但其结果可以通过数学得到精确的运算。形而上学自然观的哲学表达就是近代认识论形而上学。

如前文分析的,主体形而上学“把观念变成独立的、与其余现实相隔绝的因素,并且把观念视为历史社会发展的真正动力”[3]。不过,在所有主体性哲学中,对经济政治和社会生活发生决定性影响的则是被C.B.麦克弗森称为“占有性个人主义”的哲学。麦克弗森在《占有性个人主义的政治理论:从霍布斯到洛克》一书中将西方近代以来占支配地位的主体性哲学称为“占有性个人主义”,以此为基础的世界观是一种占有性个人主义世界观,这种世界观在经济中表现为“占有性市场社会”,而在这一社会中,“市场关系塑造了或渗透进了一切社会关系”[4]。如在洛克看来,土地和其他任何生物等本来是人类共有产物,由于每个人拥有对自身的所有权,且这种权利只属于他自己,劳动自然成为私有财产权的基础,由于“他的身体所从事的劳动和他的双手所进行的工作,我们可以说,是正当地属于他的”[5]。启蒙运动以来,这一主导性的社会政治意识形态(主要指以功利主义为核心的英国式个人主义)对百年来西方社会政治经济的发展以及社会生活的塑造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功利主义将人看作各种欲望的主体,自然与社会只是在生产领域提供满足欲望的手段,每个人作为独立的生产者与自然及他人发生关系,“社会劳动被视为诸自由个人共同戮力的事业,而自由个人的种种关系则可以经由谈判和共同决定,一再加以重新组成”[6]197。在功利主义看来,个人欲望是真正自然的,而自由竞争(看不见的手)是满足自然欲望的方式,自由竞争的秩序就是自然秩序(对传统自然法的改造)。由于社会只是个人达致幸福的手段,人们对社会关系和特定制度的认同体现在对个人幸福的满足之中,而欲望本身又是变化的。因此,寄希望于生产和消费的无限增长便成为满足欲望的前提和保证。亚当·斯密的《国富论》从“经济人”假设出发,为这一机制作了系统的经济学阐释。正如有人指出的,“自然秩序与个人主义的结合就表现有看不见的手的市场秩序。一切人为的干预都是不合自然的”。古典经济学家将资本主义的自由竞争看作天然的社会形式,而社会制度看作完全是人为的,“‘自然秩序’与最为彻底的个人主义的结合是关于自然与社会的观念进化过程中最具意义的头等大事”。在这些经济学家那里,“经济生活的一种根本的粒子理论就与自然法和自然秩序的‘科学’决定论变得同一起来”,在他们看来,“个人能量的释放是他们清除过时体制的最为有效的方式”。可见,在主体形而上学那里,自然成为与主体相对立的客体,成为主体审视和作用的对象。然而,“对自然秩序的任何个人主义式的提升都将自然置于历史的对立面,使得历史的造物濒于破坏的持久威胁之下,不管这种破坏是狂暴的还是缓慢的”[7]。

总之,近代占支配地位的主体性形而上学表现为占有性个人主义,工具理性是其根本性特征,且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而不断加强。然而,正如莱斯指出的:“一旦科学控制自然采取了工具的或实用理性的形式,指导它工作的公认的目标就成为人类的实际需要和欲求。”[8]当今全球范围的生态危机、不断强化的异化感、加剧的社会矛盾等,与这种主体性形而上学不无关联。今天,从全球范围来看,这种主体性形而上学以及以此为基础的社会生产方式并没有发生根本性的改变,而是扩展到了从生产到消费以及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阿格尔认为,当代资本主义的危机已经不是生产领域的危机,而是以消费为特征的生态危机。由于生态的制约,当代资本主义已无力提供自由资本主义时期关于经济无限增长的承诺。[9]485阿格尔将其称为“期望破灭了的辩证法”,他认为,在这一过程中“我们看到了进行社会主义变革的有力的动力”[9]496。不管阿格尔如何理解社会主义变革问题,但有一点是确定的,就是资本主义社会的经济政治及其意识形态等到了必然改变的时候。

二、作为世界观的辩证唯物主义

近代主体哲学的核心特征就是主客分离、人与自然对立。黑格尔通过绝对精神的自我运动来弥合主体与客体、自由与必然的分裂。“所谓理性实现自身,是表示人类并不真正意识到他正在做什么;行动的时候,他是透过一层极幽暗的玻璃在观看,然而其背后却由理性的狡猾指导着。”[6]189也就是说,在黑格尔那里,人类自身实际上并没有真正认识到自身的所作所为,人类活动不过是“绝对精神”自我实现的工具。辩证唯物主义世界观第一次在新的基础上实现了对近代主体形而上学的超越。

(一)辩证唯物主义关于世界的图景

恩格斯在《反杜林论》引论中指出:“当我们深思熟虑地考察自然界或人类历史或我们自己的精神的活动的时候,首先呈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幅由种种联系和相互作用无穷无尽地交织起来的画面,其中没有任何东西是不动的和不变的,而是一切都在运动、变化、生成和消逝。”正如恩格斯所说的这样一幅关于世界的正确图景,在古希腊哲学家那里已经用朴素直观的方式进行了描绘。在赫拉克利特看来:“一切都存在而又不存在,因为一切都在流动,都在不断地变化,不断地生成和消逝。”[10]359恩格斯在《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中指出,对黑格尔唯心主义辩证法的唯物主义改造,同时就是辩证唯物主义世界观的诞生,它是这样一幅关于世界的图景——“一个伟大的基本思想,即认为世界不是既成事物的集合体,而是过程的集合体,其中各个似乎稳定的事物同它们在我们头脑中的思想映象即概念一样都处在生成和灭亡的不断变化中,在这种变化中,尽管有种种表面的偶然性,尽管有种种暂时的倒退,前进的发展终究会实现”[11]244。这可以算作恩格斯关于辩证唯物主义对世界图景的描绘,即辩证唯物主义世界观。这是一幅关于自然、社会、人类历史及其相互联系的总体图景,不仅自然、人类社会以及历史是运动和变化的,并有其自身运动的规律,同时,自然、人类社会历史也处在相互联系、相互作用之中。在这一世界图景中,人不在世界之外,而就在世界之中,自然、人类社会(历史)是一个相互联系的整体。

在谈到辩证唯物主义自然观时,恩格斯指出:“对我来说,事情不在于辩证规律硬塞进自然界,而在于从自然界中找出这些规律并从自然界出发加以阐发。”而自然科学的发展不断证明,即使“最顽固的经验主义者也日益意识到自然过程的辩证性质。旧有固定不变的对立、严格的不可逾越的分界线正在日益消失”[10]351。这就是辩证唯物主义自然观。“自然界不是存在着,而是生成着和消逝着”[11]267,这种宇宙生成变化的观点“在希腊人那里是天才的直觉的东西,在我们这里则是严格科学的以实验为依据的研究的结果”[11]271。同时,自然、人类社会以及历史也处在普遍联系和运动变化之中,而联系的桥梁就是人类的劳动,即作为实践基本方式的物质活动。正如恩格斯指出的,辩证唯物主义新世界观的真正诞生是以唯物史观的确立为标志的。其在评价马克思关于费尔巴哈的十一条提纲时指出,十一条提纲是“包含着新世界观的天才萌芽的第一个文件”[11]213。

辩证唯物主义作为一种世界观,是一种关于世界普遍联系和运动发展的学说,因此,与旧唯物主义(朴素唯物主义、机械唯物主义)不同,辩证唯物主义将世界理解为“过程”,理解为不断运动变化,因而具有历史性特征。不仅历史发展具有历史性,自然本身的发展也具有历史性,这已由现代科学的发展所证明。亦如恩格斯所说:“自然界也被承认为历史发展过程了。”[11]246这里,恩格斯主要是从自然观视角强调自然本身受自然规律驱使而发生的变化。现在,我们转向历史观视角来审视自然、人类社会(历史)之间的相互联系和相互作用。

(二)由实践联结的辩证唯物主义世界观的整体性特质

唯物史观从劳动(人与自然的物质变换)出发揭示了人类历史的变化和发展。毫无疑问,没有人会否认自然之于人类的优先性地位,正如马克思指出的,费尔巴哈也承认自然的优先性,却是从感性直观的角度去把握人与自然的关系。然而,马克思从人与自然的关系切入,以现实个人的感性物质活动(劳动)作为逻辑起点,揭示了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矛盾运动等唯物史观的基本原理。正如唯物史观表明的,人与自然是通过现实的物质活动而发生关系的,而这种关系一旦发生,便同时意味着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的形成。社会关系成为人与自然物质变换不可或缺的社会形式。人与自然的关系和人与人的社会关系不可分割,“一切生产都是个人在一定的社会形式中并借这种社会形式而进行的对自然的占有”[12]。因此,在辩证唯物主义看来,人与自然的关系必然关联到人与人的社会关系,两者不可分割。正如前文分析的,生态危机与占有式个人主义世界观及其在经济中的表现(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因此,从根源上解决生态问题,绝对不是单纯技术性的问题,而是一个社会经济政治等变革的系统工程,正是在这里,实践概念的革命性意义得以凸显。正如马克思所说:“环境的改变和人的活动或自我改变一致,只能被看作是并合理地理解为革命的实践。”[13]

(三)辩证唯物主义世界观视域中的必然与自由

自由与必然的关系无疑是近代以来哲学关注的核心问题。恩格斯认为,黑格尔第一次正确表述了这一关系,即自由是对必然的认识。“必然”指那些束缚人而又不为人知的东西,对必然的克服就是自由。显然,作为“必然”存在的可以是自然、也可以是社会历史的因素。在辩证唯物主义世界观看来,自然与社会(历史)又是不可分割的。恩格斯指出:“自由就在于根据自然界的必然性的认识来支配我们自己和外部自然,因此它必然是历史发展的产物。”但是,仅有这一点是不够的,人、自然、社会是一个辩证的整体。自由也不是少数人的自由,更不只是一个阶级的(政治)解放,而是全人类的解放。就人与自然关系而言,对自然必然性的认识和改造只是人类解放的物质条件,全人类解放才是根本的价值指向,但是,生产力的发展又是不可或缺的物质基础,“唯有借助于这些生产力”,同时必须真正消灭了阶级差别,“不再有任何对个人生活资料的忧虑”时,人类才能“第一次能够谈到真正的人的自由”,当然,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10]456马克思认为,真正的自由王国建立在必要性和劳动的外在目的(即谋生)消除的地方,因此,严格意义上,“它存在于真正物质生产领域的彼岸”;而在物质生产领域,自由只能意味着联合起来的劳动者对社会生产资料的共同驾驭以及“合理地调节他们和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14]这也充分彰显了辩证唯物主义世界观与占有式个人主义世界观关于人与自然关系的本质区别,其生态内涵清晰可见。

三、从辩证的整体视角把握和处理人与世界的关系

唯物辩证法是辩证唯物主义世界观的根本方法论。辩证法作为把握现实世界的思维方法和科学的方法论,表现为“关于外部世界和人类思维的运动的一般规律的科学”;在这里,概念辩证法不过是事物自身辩证运动的反映,由此,辩证法“重新用脚立地”。[11]243唯物辩证法的基本原则就是矛盾原则,即从事物本身的矛盾出发考察事物及其相互联系。“辩证法在考察事物及其在观念上的反映时,本质上是从它们的联系、它们的联结、它们的运动、它们的产生和消逝方面去考察。”[10]361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辩证法在方法论上就是革命的。唯物辩证法将自然、人类社会以及历史看成普遍联系和相互作用的辩证统一体,而这种辩证的统一体是世界本身的存在方式和存在状态,之所以如此,是由于人的能动的物质活动,而旧唯物主义由于缺少辩证的方法,因而只是“从客体的或者直观的形式”看待事物,而不是从人的感性活动去理解世界以及人与世界的关系。因而,唯物辩证法是世界观、认识论和方法论的统一。

辩证唯物主义世界观所展示的是世界普遍联系的整体图景,这种图景在当下全球化的背景下,已不仅仅是“图景”,而就是现实。比如生态危机问题,它绝对不是某个国家、某个个别地区的问题,而是全球性的生态危机问题;生态危机本身亦是由近代形而上学主导的现代性、总体性危机在生态领域中的体现。所以,生态危机的根本解决也绝对不仅仅是技术或是市场的问题。正如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所揭示的,资本的财富生产以交换价值的追逐为核心,打破一切地域、政治、文化等的障碍来追逐利润是资本的内在驱力。在资本看来,克服资源短缺和生态障碍的方法仍是技术和市场,然而,正如福斯特所指出的,资本主义的运行机制遵照的是利润法则,“技术革新从属于市场需求”[15]31。其结果是,不仅自然商品化,解决人与自然问题的手段和方法同样商品化。而市场真的能解决一切问题?答案应该是否定的。西方新古典主义环境经济学希望“通过建立环境产品的替代市场来克服环境市场的失灵”[15]22,这当然又是另一种神话。可见,人与自然的问题不仅是技术问题,解决人与自然的问题也同样不可能仅仅依靠市场就能解决,况且,市场机制作为交换系统的秩序规范本身也是历史的。辩证唯物主义世界观认为,人的解放的价值宗旨决定了现实实践的价值指向是共同富裕和人民幸福,这是市场的自发机制不可能解决的问题。今天,全球性的生态危机和环境威胁不可能仅仅靠技术就能解决的,亦如福斯特认为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从结构上就具有“反环境特征”。试图仅仅依靠创新而使发展趋于“非物质化”,从而自动解决能源消耗与环境问题的想法或许过于天真,所谓“非物质化”发展本身就是个问题。[15]15由此可见,生态危机问题绝对不是一个单纯的人与自然的问题,不是单纯的技术或市场问题,生态问题也是经济和政治的问题,“环境的敌人不是人类(不论作为个体还是集体),而是我们所在的特定历史阶段的经济和社会秩序”[15]43。

可见,转变思维方式、增强辩证思维能力是树立辩证唯物主义世界观的内在要求。树立辩证唯物主义的世界观,在思维方式上要求从整体而不是局部、从矛盾运动而不是孤立静止的角度去理解和处理事物,“当我们把事物看作是静止而没有生命的、各自独立、相互并列或先后相继的时候,我们在事物中确实碰不到任何矛盾”[10]461。毛泽东在谈到机械论宇宙观时认为,那是一种形而上学宇宙观,“他们简单地从事物外部去找发展的原因,否认唯物辩证法所主张的事物因内部矛盾引起发展的学说”[16]301。与此相反,唯物辩证法则将事物发展的根本原因归于“事物内部的矛盾性”,“唯物辩证法的宇宙观主张从事物的内部,从一事物对他事物的关系去研究事物的发展”[16]301。习近平总书记指出,辩证唯物主义是共产党人的世界观和方法论。“以人民为中心”的发展思想,以“创新、协调、绿色、开放、共享”的新发展理念,“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生态思想,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等等,都是辩证唯物主义世界观和方法论的具体体现。

此外,我们必须充分认识辩证唯物主义自然观在当代的意义。全球性的生态危机再一次告诉我们,“自然”的问题是一个不能被忽视的概念。作为辩证唯物主义世界观的重要组成部分,由恩格斯详细阐发的辩证唯物主义自然观在当下的背景下具有不可忽略的时代意义。当代严重的生态危机告诉我们:敬畏自然、尊重自然规律不是一句仅仅停留在口头上的说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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