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遗事》:中朝韩先民的天人合一理念与动物崇拜文化
2020-12-12李官福穆禹含
李官福 穆禹含
(延边大学 朝汉文学院,吉林 延吉 133000)
《三国遗事》是高丽忠烈王时,普觉国师一然(1206—1289年)将新罗、高句丽、百济3国的遗事编辑成册的史书,1999年11月19日在韩国被指定为釜山有形文化财产第31号,全书共分5卷。其编撰年代可能在公元1281年至1283年之间。原书是以汉文撰写的。《三国遗事》不仅是一部通史性著作,同时也是一部朝鲜、韩国佛教史,更是一部记录朝鲜、韩国古代民族生活与文化点滴的世界文学名著。《三国遗事》保存了神话、传说、新罗乡歌等丰富的文学史料。近些年来,中朝韩俄日等国的有关专家学者,从佛学、野史、文学角度对《三国遗事》的研究成果颇多,但是从文化学角度去研究的还是少之又少的。本文在国内外学者诸多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希望能够激活其文化学的价值,让古籍文献活在当代。此文仅从神话和传说切入,探讨中朝韩先民万物有灵、天人合一的思想理念与原始母系氏族社会出现的动物崇拜现象;动物崇拜与原始“物鬽”、巫术和原始宗教信仰的联系;动物崇拜与原始母系氏族社会意识形态的联系。研究先民天人合一思想理念以及动物崇拜现象发展的逻辑规律,对于今天弘扬优秀传统文化,强化中朝韩传统文化圈的文化自觉,激发中朝韩民族精神,深化文明交流互鉴,共铸东北亚命运共同体,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
一、《三国遗事》体现万物有灵与天人合一理念的统一
宋朝张载在其《正蒙》《西铭》篇说:“乾称父,坤称母……民,吾同胞,物,吾与也。”其体现出了“民胞物与”的思想,即人同万物是同胞,把大自然看成是人类的伙伴。万物有灵,万物与人相通,中国古话称之为天人合一。天人合一思想在中国古代十分普遍。《周易·乾卦·文言》说:“‘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吉凶,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1]《庄子·齐物论》说:“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于我为一。”[2]老子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等等。“天”在多数情况下是“宇宙”“自然界”“自然规律”的代名词。天人合一思想即强调,人与自然规律和谐共生的思想理念。远古先民认为人类同自然界其他动物一样是自然界的一部分,其他动物皆与人一样是有精神、有灵魂的。人类可以与动物沟通,甚至一起生活、繁殖。这种思想理念在《三国遗事》典籍中表述得比较多,如在第二卷“纪异第二(下)”“文虎王法敏”中谈到东海“大王石”显灵气,被誉为“护国大龙”。这条巨石是新罗第31代国王神文王父亲文武王去世之后,人们遵照他的遗嘱,尸体火化而葬入东海中的大石礁间,即为“大王石”。它是护卫新罗的力量。这与J.G.弗雷泽所著《金枝》中所讲述的普林尼时代,一位高贵的罗马人经常爱待一棵美丽的山毛榉树一样。该树生长在阿尔巴群山里的另一个狄安娜圣林中,他拥抱它,亲吻它,躺在它的树荫下,享受与大树女神爱的美好与幸福。[3]7由“大王石”联想到“女神树”可见人与物是心神相通,一脉相承的。《三国遗事》第二卷“纪异第二(下)”“水路夫人”的传说,渲染水路夫人的美丽,当海龙把水路夫人掠进大海,而众人高唱《海歌词》,可谓“众口铄金”,逼得海龙从大海中送归水路夫人。这是众口通神的力量。还如《三国遗事》第一卷“纪异第一(上)”第四脱解王“水角杯”的神话,[4]51讲的是偷喝圣王水、水角杯将嘴黏住的神话。上面所叙述万物有灵的神话,源于远古时期先民的直观感受。远古先民所接触的每一种自然物都是直观感受,如见一棵小树能长成参天大树,就认为树有灵气;看到小草能生长开花,就认为小草有灵气;看到昆虫由蛹化蝶,认为昆虫有灵气;看到天空有时乌云密布,雷鸣闪电,有时又烈日当空,晴空万里,认为大自然有灵气。而《三国遗事》中所讲的万物灵气就是传承了远古先民这些原发性的万物有灵论的思想。从产生万物有灵性的认识,到人的灵性与万物相通达。原初,人类同其他动物一样,是产生于自然并存在于自然界之内的。但是,当人将人类本身与其他万物区别开来,就产生了万物同人类一样有灵性的想法。这个想法恰恰是人类“独立性”的体现,即人类基于不同于其他万物的认识基础上产生的认识。在当时来看,是进步的认识,是人类认识发展的一个前进的过程。
在万物有灵这一认识的发展之下,人类将此种认识逐步发展为天人合一的思想理念,此理念进入到社会文化、社会伦理之中,便产生了天与人息息相关、世间万物与人间之事密切关联的思想理念。其理念影响下产生的文化现象与文学作品,比如神话传说、巫歌、祭祀仪式等,在《三国遗事》中有很多相关的记载。《三国遗事》第二卷“万波息笛”的故事就体现了这种意思。故事讲新罗第30代国王神文大王金政明,681年至692年在位期间不朽的政治作为。其表述的形式是:开耀元年(辛巳年)7月7日即位。他为父亲文武大王在东海边创建感恩寺。第二年五月初一,管理海岸事务的波珍喰官朴夙清上奏说:“东海中有座小山,正向感恩寺漂浮而来,随着波涛漂荡。”国王感到奇异,命令日官金春质占卜。占卜结果说:“你神圣的父亲现在变成海龙,镇守、护卫我们三韩。又有金公庾信,他是33天中的天神,降生为新罗的大臣。这两位圣人同心同德,想拿出守护国家的宝贝交给我们。陛下如果驾行到东海边,一定会得到无价宝。”国王于5月7日那天来到感恩寺的利见台,他远望那座浮动的山,山势好像乌龟头,山上有一竿竹子。这竿竹子,白天分为二竿,夜晚合成一竿。待到第二天午时,竹竿合二为一,天地震动,刮风下雨,阴暗了7天。到了5月16日,风停了,波涛平息了,国王泛舟渡海进入那座山,与海龙座谈这山与竹、和这竹分与合之道。海龙说:“这竹子的分分合合,就好比一只手掌拍不出声音,两只手相拍才有声。”国王取这竹子做笛子,并悟出用笛声治天下的道理。国王视笛声如宝,当吹了这笛子,敌兵就会撤退,疾病就会痊愈,大旱就会下雨,久雨就会天晴,风波也会马上平定。以上这个神话故事,体现出先民对万物有灵、天人合一理念的传承。国王给父王建造感恩寺,换来漂浮的山,这是一种灵性;漂浮的山,送来的是宝贝,这又是一种灵性;山上的竹竿两根合二为一,天地震动,刮风下雨,阴暗了7天,这也是一种灵性;伐竹做笛,笛声能退兵,能除病,能防涝防旱,这也是一种灵性。万物有灵是远古中朝韩先民的一种共识。这些被认为有灵性的自然物:山、竹子、竹子制成的笛子都与人产生各种各样的联系,在社会关系中产生作用,正体现出了万物有灵、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思想理念。但就“万波息笛”的故事本身来说也是一种寓意,古代新罗位于朝鲜半岛最南端,与中国山东半岛古代登州港遥相呼应,其中讲到“两竹合鸣”是儒家“和合”文化思想的体现。据有关学者探讨,古代登州港与新罗海上航路的人员往来极为频繁,出现了“日出千杆旗,日落万盏灯”“帆樯林立,笙歌达旦”的景象。[5]通过自然物两竹合鸣,竹笛乐声平息万里浪,暗喻古代唐与新罗太平友好的盛世。
人类是万物之灵长。所谓“万物有灵”是指万物有人的意识和性格。在原始社会初期先民揖别了动物世界,可是处在充满混沌律的原始社会,人与天地混沌、人与动物混沌,在这混沌中,先民最现实的感受是禽兽多而人类少,人受禽兽的威胁,这就迫使先民群聚,群聚力量大,可抵抗野兽的伤害。正如托马斯·赫胥黎的《天演论》所阐述的:“天演之事,将使能群者生存,不能群者灭;善群者存,不善群者灭”。[6]这就造就了人类的天性,只能相亲相爱,互助互敬,才能生存、繁衍、发展。所以孔子指出:“仁者,爱人”“人之初,性本善。”仁爱善良是人的本性,“仁”是一种精神境界,是一种以万物为一体的精神境界,不仅是一体,而且是以“己”为基点,要把天地万物都看成是与“己”息息相通的,正如人能感受手、足是属于“己”的一部分一样。[7]32而万物有灵,也就是指万物与人的本性相通,万物与人为一体。人只要返璞归真,坚持仁爱礼乐,就能治理天下。一然勾稽《周书》《隋书》《翰苑》《三国史记》等中韩传世文献,写下《三国遗事》,并在序言中指出:“大抵古之圣人,方其礼乐兴邦,仁义设教,则怪力乱神,在所不语。”这是作者对古代帝王统治社会的经验总结,指出圣人在运用礼乐振兴国家,运用仁义教诲民众的时候,怪异、暴力、悖乱、鬼神一类的现象就不会出现来扰乱社会,人民才能过上平安幸福的生活。而古朝鲜一直坚持“世慕华风”以仁义治世,“自高句丽、新罗至高丽的几百年间,朝鲜文人墨客皆‘北学中原,待学之有所成’而后授之于后辈。”[8]由于中朝韩地理位置相邻,再加上政治、经济的多重因素,朝鲜、韩国的文化受到中国文化的深刻影响,自然而然形成了中朝韩文化圈。单就其万物有灵、天人合一的思想理念来看,朝鲜、韩国与中国是具有高度一致性的。儒家的天命观、宋代程朱理学基础的天人合一思想在朝鲜、韩国广泛传播,出现了一大批程朱理学的代表人物,如李穑、郑梦周、郑道传等。而明确提出天人合一思想的是权进(1352—1409年),他创作出了“天人心性合一之图”来表达自己的思想。他说:“盖天地万物,本同一体,故人之心正,则天地之心正;人之气顺,则天地之气亦顺。”[9]这种天人合一思想直至李朝都有多种呈现。我们可以说,此思想是中朝韩文化共同体的重要组成部分。
万物有通人的仁爱灵性,而人的仁爱灵性又离不开万物。这种“万物一体”的思想是宇宙关联性最高的伦理体现。天人合一要达到的就是人的行为规律完全与自然规律吻合,人与自然界完全地融合。这个追求与过程,充满了诗意与浪漫主义色彩。[10]所以在《三国遗事》中体现着天人合一理念的神话、传说、故事也富有着诗意与浪漫主义色彩。作为万物中离人类最近的物种——动物,从远古至今都饱受人们的关注。在远古时期先民与自然的关系比现今更密切,远古先民的生存与自然界紧密相关,而动物也成了与远古人类联结最紧密的生物,在远古先民认识中,动物是仅次于人类的最有灵气的生物。人类对动物的种种认识与心理,在万物有灵观念的基础上,衍生为动物崇拜。
《三国遗事》中指出:“帝王之将也,膺符命,受国箓,必有以异于人者,然后能承大变,握大器、成大业也。故河出图、洛出书,而圣人作。”[4]3这是讲帝王异于人,即他的超人之处是大自然所造化的。所以,神马从黄河中背负出河图,神龟从洛水中背负出洛书,然后圣王兴起,而杰出的圣王便能顺应时代的巨大变化,掌握治国大权,成就伟大事业。而自然界对圣王的造化,都是对具体自然事物的感应。正如《三国遗事》序言所述:彩虹围绕神母,从而诞生了伏羲;神龙跟女登交感,从而生下了炎帝;皇娥在穷桑的野外游玩,有个自称为“白帝子”的神童,跟她交合而生下少昊;简狄吞了鸟蛋,生了商朝的始祖契;姜嫄踩了巨人的脚印,生了周朝的始祖后稷;尧的母亲怀孕14个月,才生下尧;刘家娘子在大泽中跟龙交合,才生了沛公汉高祖刘邦。这是古代高丽僧一然撰写《三国遗事》所叙述的中国远古圣王的天人感应与动物崇拜文化。
《三国遗事》对古朝鲜圣王的动物崇拜做了比较详细的记载。从前,天帝桓因庶子桓雄,把桓因交给他的地方治理得很好。当时,有一头熊和一头虎同住在一个洞穴中,经常向桓雄祈祷,希望能够变化成人。桓雄送给他们一炷灵艾、二十枚大蒜,说:“你们吃了它,一百天不见阳光,就能够变成人形。”熊和老虎吃了,熊遵守忌讳,变成了女子;老虎不遵守禁忌,没有变成人。熊女没有对象结婚,所以每每在神坛树下祈祷,希望自己能够怀孕。桓雄于是变成了男子,与熊女结婚,生了儿子,取名“坛君(檀君)王俭”。王俭在唐尧五十年即位,建都平壤,国号朝鲜。这则神话是古朝鲜开国始祖檀君的神话。桓雄大王被传说为天帝之子,檀君被传说为天帝之孙。这是关于古老的氏族酋长的神话,其中还反映了古朝鲜的图腾崇拜观念和原始社会初期的部落间的关系。虎、熊同居一穴,正曲折地反映了部落间在原始时期的亲密关系。熊变成女人,则是母系氏族社会的反映。熊变为人,虎未变成人,说明熊崇拜的部落在发展上领先一步,取得了主导地位。这个神话大概萌芽于崇拜熊的部落。
而新罗开国始祖朴赫居世也存在着与其相关的动物崇拜神话。据《三国遗事》记载,辰韩地区,上古时代有六个部落。当时,虽有六部,却无君主。于是,六部之祖各率子弟聚于阏川岸边商讨立君之事。他们登高南望,发现杨山下萝井旁有异气如电光垂地,有一白马呈跪拜之状,旁边有一紫色的大卵。白马见到便长嘶一声,上天而去。人们都感到新奇,于是剖开大卵,得到一个形仪端美的童男。人们领这个男童到东泉中沐浴,他身上光彩夺目,此时,无数鸟兽翩翩起舞,天震地动,日月大放光明。因而把这个男孩取名为朴赫居世(其意为“光明理世”)。六部之众,皆大欢喜,欲立其为君主。然而如何寻找女君主来匹配他呢。当天,沙梁里的阏英井边出现一只鸡龙,从左肋生一童女,姿色艳丽,天下无双。但她的嘴唇像个鸡嘴似的。人们带她到月城的北川中给她沐浴,于是她的鸡嘴便拨落了。人们因而把那条河叫作拨川。得到这么一对圣人之后,六部之众在南山西边的山脚下建造宫室,精心供养两个圣儿。赫居世是卵生的,卵好像葫芦瓜,当时人们用葫芦做瓢,所以取朴姓。女孩出生于井旁,故取名为阏英。两圣人长到13岁时,六部之众把赫居世立为王,阏英为王后,建邦立国。国号为徐罗伐,又称徐伐或叫斯罗、斯卢。当初因为王后出生于鸡井之中,所以有人称其为鸡林国。因为这里有鸡龙出现的祥瑞。但还有别种说法,后世决定以“新罗”为国号。新罗开国始祖崇拜卵生动物,这与高句丽的东明王神话,伽耶的首露王神话相似,这说明新罗、高句丽、百济、伽耶等具有某种族源关系。所以后来能够融合为一个民族。这些都共同说明,在万物有灵、天人合一的共识中,崇拜卵生动物的群体是一个“和合”群体。
以崇拜熊、虎、鸟为主的文化,在中国也被频繁发现。1930年代起中国的考古学者陆续在长城外的内蒙古赤峰地区发现了中国乃至东亚最为古老的红山文化,考古发现中最为引人注目的是距今5 000年前的祭坛和“女神庙”里出土的泥塑熊头和熊爪,从中可以窥见以熊为尊神乃至主神的史前信仰。相传中华民族共祖皇帝的出生地与熊有关。东晋王嘉《拾遗记》“轩辕黄帝”条云:“轩辕出自有熊之国。母曰昊枢,以戍巳之日生,故以土德称王也。”《艺文类聚》卷十一引《帝王世纪》再次提到了这个神秘之国有熊国:“皇帝有熊氏,少典之子,姬姓,生寿丘。长于姬水,龙颜,有圣德,受国于有熊,居轩辕之丘,故因以为号。”有熊之国在何地,已经无法考证。对照朝鲜动物崇拜神话中檀君的熊母出于古麻山(熊在韩语中发音“古麻”),可以知道是以神圣动物而命名的。[11]
马克思说过:“全部人类历史的第一个前提无疑是有生命的个人的存在。”[12]不论是远古先民还是现在的人们,生存永远都是人类面对的首要问题。我们的先民刚刚开始思维,由混沌逐渐走向清晰,第一个要面对的问题就是严酷的生存环境,既要抗御严寒酷暑又要抵御狼虫虎豹,还要与非血统的其他氏族争夺食物和生存地。生存的艰难和对未知的恐惧充斥着先民的情感。我们可以知道人类的胎儿十分脆弱,根据其生命周期来计算,成熟期十分漫长,这对生存和繁衍十分不利。低出生率、高死亡率和强暴的自然力迫使先民幻想出一种能够亲近、关爱、支持、温暖、照亮、引领、抚慰、保护自己,为自己所崇拜的对象。因威胁而恐惧、因受益而感激、因惊叹而羡慕的种种感情,使先民认动物为亲属,他们认为认亲可以使自己与动物相连接甚至同化,得到动物的保护,或者获得同动物一样的超人的本领。[13]《礼记·祭法》中说:“山林川谷丘陵,能出云为风雨,见怪物,皆曰神。”可以看出原始部族中盛行的对灵魂和神灵的普遍信仰是原始思维的主要特征,这种万物有灵、天人合一的原始思维,不仅是原始宗教发展的支柱,更创造出了特有的动物崇拜文化。[14]从万物有灵、天人感应的思维共识,到多类种的熊崇拜、鸟崇拜的“和合”群体,是中朝韩从远古传承下来的共同的文化财富。
二、动物崇拜是中朝韩先民的社会意识形态
动物崇拜源于万物有灵意识、“物鬽”、巫术和原始宗教。《三国遗事》中所记载的“大王石”神话、水路夫人神话、“水角杯”神话、“万波息笛”神话、檀君神话、朱蒙神话、朴赫居世神话、金盆子神话、脱解王神话与中国远古的伏羲、炎帝、少昊、契、后稷、尧等神话,体现了中朝韩远古先民的对“物鬽”精怪、万物有灵的共同意识、共同的原始宗教和动物崇拜的共同信仰。动物崇拜作为原始母系氏族社会的产物,回答了人是怎么来的,应该怎么样的问题,这种意识就成了远古“社会集团的系统的思想观念体系”[15],在先民的思想意识领域占据统治地位。“古代先民在认识到万物关联、万物有灵后,认知万物的表现即为感应思维”[16],其进入到先民的意识领域,就成为原始母系氏族社会的意识形态。
在古代原始社会初期,也是华夏民族与古朝鲜民族处在童年的幼稚时期,人的生产力低下,认识低下,见怪则怪之物很多。在《周礼》中就有“物鬽”的记载。“物鬽”是指什么呢?“鬽”通“魅”,“物鬽”所讲的就是物的精怪。《周礼·春官·神仕》:“以冬日至,致天神、人鬼;以夏日至,致地示、物鬽”。郑玄注云:“天、人,阳也;地、物,阴也。阳气升而祭鬼神,阴气升而祭地祇物鬽,所以顺其为人与物也。致人鬼于祖庙,致物鬽于墠坛,盖用祭天之明日。万物之神曰鬽,《春秋传》曰:‘魑魅魍魉’。”[17]从而得知原始先民感受万物其怪精之多。不仅少见多怪,而且是多见多怪,无处不怪。总称为“魑魅魍魉”。如果从哲学角度来认识,“怪”、“怪精”,均指对事物认识的精神方面,而本源于物质。不见物不生怪。即由物质到精神,于是综合万物之怪为“泛生论”,也称为“物活论”。这里把物的怪感,理解为“生”与“活”。恰是古人对每一物个性的一种直观认识。从这种直观地感受到直观的联想,就产生了巫术。J.G.弗雷泽所著《金枝》中指出:巫师逻辑的两大“原理”完全是通过“联想”得出的,他根据对“相似”的联想建立起“顺势巫术”,又根据对“接触”的联想建立了“接触巫术”。[3]10而不管是“顺势巫术”还是“接触巫术”都可称之为“交感巫术”,因为它们都认为物体在某种神秘的交感下可以隔空相互作用,一物体的力量可以通过某种我们看不见的“以太”传输给另一物体。而“以太”是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所设想的一种物质,19世纪的物理学家认为它是一种曾被假想为电磁波的传播媒质。
“以太”体现在巫术中,而《三国遗事》所记载的“大王石”神话、“水角杯”神话、“万波息笛”中“笛音”的神功、“虹光”的神功、巨人脚印的神功等,都是“巫术”中“以太”所给的力。
中朝古代先民“个体巫术”大多是出于个人利益而施行的巫术,但在未开化的社会,还有一些为了部落的共同利益而施行的巫术,可能为“公众巫术”。当人们将部落利益的取得归功于这些巫术仪式时,巫师的作用变得愈加重要,他们很可能因此成为一个首领或国王。部落中那些精明能干、野心勃勃的人就会抓住这个机会,成为巫师以进一步收获声誉、财富和权势。当然巫师充当恶棍和骗子的也有,但只是个别现象。原始社会,往往由长老议会进行统治,而随着巫师的公共性日益明显,管理权逐步集中到少数最能干的人手中。这种变化对社会各方面的发展都极为有利,而且为人类脱离野蛮状态创造了基本条件。而对单纯作祖先神灵的精神奴隶的人来说是可承前开来的。以唯物史观来看,巫师的公众服务职能不仅为原始华夏民族和古朝鲜民族最有才干的人迈向权力之巅开辟了道路,而且为中朝韩原始先民摆脱传统祖先神灵的束缚起了推动作用,为人类的历史发展同样作出了极大贡献。
在原始社会初期万物有灵论的世界中,华夏民族与古朝鲜民族在图生存的艰难道路上,与生存的自然环境和万事万物都在关系中存在着。与山有联系,可崇拜石头;与水有联系,可崇拜水龙王。特别在原始狩猎时代,与鸡有联系,可崇拜鸡;与飞鸟有联系,可崇拜飞鸟;与老虎有联系,可崇拜老虎;与熊有联系,可崇拜熊……这种图腾也有地域特点,象东北亚满—通古斯诸民族崇拜熊。这些动物崇拜,虽各有所异,但有一个共同点,都是先民为了更好地与自然相处、追求生存发展而来的。动物信仰通常所指的是人们所相信某种动植物为“集团之祖先,或与之有血缘关系”[18]按照马克思的观点,“观念的东西不外是移入人的头脑并在人的头脑中改造过的物质的东西而已”。[19]《光明日报》发表的《说仓颉》一文认为:“真,有多种表现形式,有物质上的真,也有精神上的真,还有心灵上的真。从物质的角度看,我们还没有足够的实物证据来证明仓颉的存在,因为时代太久远了。但是,作为一种精神和心灵层面上的存在,仓颉实实在在真有其人,真有其事。仓颉的真是文化上的真,它具有纽带作用、具有滋养功能、具有象征意义、具有宗教价值;它是文化的积淀、情感的凝结,这些渗透到人民的精神血液中,比起实物的真更显具体”。[20]而动物崇拜也是同理,从物质角度上还没有足够的根据来说明人与各种动物的血缘关系,然而在原始社会初期,动物崇拜作为一种精神上和心灵上的存在,那是历史上的“真”。这种“真”在自然科学领域如物理学、医学、生物学、数学、化学等都是不可能解答的问题,但在哲学上却是可以回答这个问题的。[21]又如,费孝通曾说:“语言造成了人,那是极对的。”动物崇拜是语言,是一个词,是“有”的开始。“没有象征体系也就没有概念,人的经验也就不能或不易在时间里累积”。[22]神话就是语言的故事。像《三国遗事》所讲的“檀君(坛君)王俭”的神话,特别是后百济王甄萱蚯蚓崇拜的故事,在古代民间普遍流传。故事讲民间富人家有一位容貌端庄的漂亮女子,夜晚经常有一个穿紫衣的男子到卧室来跟她交合,女子听父亲指点,用长线穿在针孔中,待紫衣男子夜间来时,把这带线的针插在那男人的衣服上,待天明后,顺着针线察看,针插在一只蚯蚓的腰间。后来女子怀孕了,生下一个男孩叫甄萱,十分能干,成了后百济君王。在华夏民族流传的一些神话故事也特别多,如上古时期的“三皇五帝”传说,特别是舜孝动天下的故事,都深入人心,几千年流传不衰。这些故事都无需追求其是否真实存在,而从文化意义上讲则是历史的永恒。
当今学者们评价动物崇拜是否具有进步意义,有人说是历史局限性的产物。什么叫局限性,其实任何东西都是历史的,都是有局限的。动物崇拜是原始社会初期母系氏族社会的产物,是当时人的认识水平的必然,也是社会过渡发展的需要,哲学能回答这个问题的道理就是,任何事物的发展都是从低级到高级,从幼稚到成熟的。任何事物都离不开恩格斯所创立的一个伟大的基本思想,即认为“世界不是既成事物的集合体,而是过程的集合体”。[23]人类的历史都是从远古一个阶段一个阶段走过的历史,即历史发展阶段论和历史发展不断论的统一。换句话说,是历史发展阶段的局限与不断发展的连续,只有不断发展的局限才有连续发展的无限。而在原始社会初级阶段中,特别是由巫术过渡到信仰崇拜的阶段,巫师在那个历史时代能通天达地,有的巫师在举行巫术仪式中,大为得势成了部落王,促使社会有了进一步的文明发展。当历史发展到一定时期,巫师多了,部落王蜂起,天下必乱,于是上古真人颛顼开始“绝地天通”,[24]天神地神分开,各司其职,而负责地上万物的,只有天子一人可通天,能驾驭地上万物。而地上万物之灵都由天所赋予,于是国王、君王、圣王都崇拜地上有灵之物,通过这种崇拜治理天下万民。所以,在原始母系氏族社会,动物崇拜已成为一种文化,能引领和左右社会文明发展。客观上,动物崇拜文化已成为特定历史时期的潜在的主导社会的意识形态。
三、天人合一、和谐万邦是中朝韩人民跨越古今的共同追求
高丽僧人一然撰写的《三国遗事》是对中朝韩先民天人合一理念与动物崇拜文化的梳理与价值认同,而我们今天研究《三国遗事》也是为远古中朝韩思想文化输入顺应时代的鲜活生命力。
一然所处的年代是中国的元朝时期,高丽位于朝鲜半岛,与蒙古人兴起的漠北之地相距不远,蒙古人兴起不久,曾多次侵入高丽,后来无奈高丽与蒙古议和。高丽元宗选择了与元王室联姻,使高丽作为国家得以保全,维持着半独立的地位,中朝两国的关系由于联姻变得更为紧密。而且,朝鲜半岛历代国王均重视与中国的佛教交流,僧侣往来是其中最重要的内容之一,[25]4世纪初至14世纪末的千余年里,朝鲜半岛僧人入华不绝于途,他们的足迹遍布大半个中国。可想而知,前文提到中国宋朝时期就已经传入朝鲜半岛的以天人合一思想为基础的程朱理学思想,必然对一然僧人的思想理念产生相应的影响。细读一然晚年写成的《三国遗事》,可以发现其在总结并评述高句丽、百济、新罗的历史时,融入了中国文化思想。《三国遗事》从历史角度看与金富轼的《三国史记》类似,不同在于《三国遗事》记载的是“遗事”,顾名思义往往是被忽略的历史事情给补遗进来,而补遗大部分是对正史未能详叙的事,作了记载和补充,这些补遗的内容大部分是反映风俗文化的。《三国遗事》所记述的民俗和风俗主要体现出的是天人合一理念与动物崇拜文化。《三国遗事》叙述的天人合一与动物崇拜文化不是作者写自己所处年代的文化产物,而是写身处那个年代思考远古先民母系氏族社会的文化价值,而这种价值引领着中世纪李氏朝鲜“让东亚人回归东亚的儒家精神”。[26]写这些本身是对远古文化的彰显和深化,也是顺应时代的发展,将远古文化和时代精神血脉相通。法国思想家克罗齐曾以强烈的现实关怀提出了千古名句:“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27]那么历史上天人合一与动物崇拜文化同样都是当代文化。从本体论来看,天人合一与动物崇拜文化不仅是我们思想文化的当前性,所谓的远古天人合一与动物崇拜文化也存在于我们当前。没有古人就没有今人。原始中朝韩先民就是今天中华民族与朝鲜半岛民族的再现。没有当前的生命,就没有过去历史的文化可言。所谓原始文化的当代性,是指它构成当今中朝韩精神生活的一部分,从远古至今的文化史就是一种精神活动,[28]而精神活动永远是当前的,绝不会死在历史上,死在历史上的就不是精神了。所以,我们不能把历史的时间断开,历史时间是分段的,而分段是连接历史时间的不断性,而天人合一与动物崇拜文化就在历史的不断过渡的时间里。所以,此文化既在历史时间的过去,也在现在,更在未来。
天人合一与动物崇拜所体现出来的是中朝韩先民整体的、综合的、联系的思维方式。这种思维方式与西方分析的、形而上学的、解构的思维方式不同。这种思维方式是宽容、平和的,是普遍和谐的。一然所编撰的《三国遗事》中体现的也是受中国思维影响的东方思维所强调关联的理念,而关联是互动、和谐的基础,互动、和谐是关联的本质要求。关联事物的普遍联系,关注事物的相互依存、相互关系、相互作用、相互影响、相互感通,关注整体与部分的相互包容,这种理念早已成为中国思维、东方思维的重要特征。[7]34中朝韩先民重视人与自然之间,各族群、民族之间,人与人之间的和谐统一关系。所谓天人合一,是经过区分天人、物我之后,重新肯定的人与自然的统一。这种观念,产生了“和而不同”“协和万邦”“天下一家”的文化理想,善于化解与超越分别与对立,主张仁爱、和平、协调、可持续。2014年5月15日,习近平主席在中国国际友好大会暨中国人民对外友好协会成立60周年纪念活动上的讲话中指出:“中华文化崇尚和谐,中国‘和’文化源远流长,蕴涵着天人合一的宇宙观、协和万邦的国际观、和而不同的社会观、人心和善的道德观。”[29]道法自然、天人合一是中华文明内在的生存理念,亲仁善邻、协和万邦是中华文明一贯的处世之道。朝鲜半岛文化深受中国文化影响,大同之化、天人合一等思想也存在于朝鲜半岛的过去与现今。中朝韩人民以天人合一作为密码,为人类社会与宇宙万物达成友好契约建立了一道永恒的保障。面对西方现代性的问题,我们提倡东方思维的多元互补,提倡交互伦理与共生和谐,珍视多元文明的价值,增加人类解决困境的选择。
总之,在当今,探讨中朝韩传统文化的天人合一理念与动物崇拜文化的象征意义远远大于现实意义。习近平主席指出:“文明永续发展,既需要薪火相传、代代守护,更需要顺时应势、推陈出新。”[30]现今或未来,我们对中朝韩原始先民天人合一理念与动物崇拜文化的研究与探索,是激活传统文化的源头活水,不断创新出跨越时空、富有永恒魅力的文明成果。中朝韩在开掘古代文化之源中,汇流时代浩瀚之江河,滋养着中朝韩文化共同体,激发中朝韩磅礴的民族力量,筑牢东北亚文化的根基,构建东北亚命运共同体,为构建多元文明、和谐共生的国际新秩序,提供属于东方的智慧和文化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