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佛罗伦萨的神女》:东方与西方文化杂糅的失败

2020-12-12杨晓红李升炜

关键词:神女佛罗伦萨小说

杨晓红 李升炜

引 言

拉什迪的短篇小说集《东方,西方》,挑战了传统的“东方”和“西方”观念,尤其是东西方关于“神圣的观念”,质疑了“各种绝对观念”。[1]《佛罗伦萨的神女》是一部跨越东西方文化、宗教、民族的历史魔幻巨著,是历史混合着后现代魔幻现实的杰作,是继《东方,西方》之后,拉什迪另一部探讨东方和西方文化观念的小说。作为一部超越时空、具有超级想象力的“爱情传奇”小说,《佛罗伦萨的神女》的叙事在一个阔大的历史背景上展开——印度的莫卧儿帝国、意大利的美第奇政权、土耳其的奥斯曼帝国、伊朗的波斯帝国、中亚的乌兹别克王国,以及英国与西班牙争夺海上霸权、哥伦布发现美洲,偌大的东西方世界叙事框架,给了东西方文化对比以足够的描绘和探索空间。

对文化杂糅的探索与实验是拉什迪作品的重要主题之一。莫卧儿帝国时代(特别是阿克巴统治时期)在印度史学中被描绘为印度文化杂糅繁荣的重要历史时期之一。本文拟分析拉什迪在《佛罗伦萨的神女》中是如何处理文化杂糅与这种杂糅得以繁荣的“空间”之间的关系的。这里的空间,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地理学概念,而是列斐伏尔所认为的“关系化、生产化、社会化的人为过程”[2]26,它蕴含着“社会关系和政治意识形态”[2]26。笔者认为,法特普尔锡克里宫殿建筑群所展示的空间模型,不但映射在小说的结构和叙事风格之中,而且为拉什迪提供了一种探索文化杂糅方式的手段。拉什迪这里所探索和展现的文化杂糅不同于他早期小说如《午夜之子》、《撒旦诗篇》和《摩尔人的最后叹息》中展示的粗暴杂糅。小说在空间性别的设定上,特别是女主角卡拉·克孜创造的赋能空间,标志着文化杂糅实验的失败。

拉什迪将杂糅视为一个可延展的、开放的概念,用它可以描述所有形式的文化混杂。拉什迪在为《撒旦诗篇》辩护的文章《好的信仰》中声称,他的小说,“颂扬杂糅、不纯洁、融合,这是人类、文化、思想、政治、电影、歌曲的新的、意想不到的结合所带来的转变……混杂、杂烩,要点这个,要点那个,这就是新奇如何进入世界的。”[3]394在拉什迪的作品中,与这种充满活力和兼收并蓄的粗暴式的杂糅联系在一起的城市,当然是孟买——“孟买,印度城市中最国际化、最杂糅的城市。”[3]404《佛罗伦萨的神女》中所展现的莫卧儿帝国时期印度的杂糅,不同于孟买式的杂糅,它将东西方不同风俗、思想和文化实践融合起来,以寻求和谐。莫卧儿帝国式的杂糅可以视为一种全面的综合与融合,是作者的一种更加深思熟虑、有计划的创造性实验,是社会精英设计、主导并有序推行的,而不是孟买街头混乱而充满活力的杂糅。

为了理解《佛罗伦萨的神女》中杂糅与空间之间的相互关系,并探索某些地方,特别是法特普尔锡克里如何被塑造成能够让不同文化相遇,文化传统混杂、融合的空间,我们有必要回顾阿克巴和他的统治在民族主义史学中的记录。

一、阿克巴:历史上“融合”的天才

1556年到1605年统治莫卧儿帝国的阿克巴,在印度史学上被认为是次大陆最成功和最重要的统治者之一。拉什迪在《佛罗伦萨的神女》中对阿克巴的描述,体现在阿克巴从16世纪以来的历史记载中享有盛名的各个方面。其中,阿克巴折中的哲学观、对宗教的宽容政策和他创立的一种没有上帝、没有先知、没有教务的“圣教”的努力,是历史书写中最为引人注目的部分。

概括阿克巴统治特点的最常用的词是“综合”和“融合”。在这一点上,亚伯拉罕·埃拉利的言论代表了史学家的观点——阿克巴是通过文化综合来寻求统一的:

阿克巴的野心是将次大陆的不同民族聚集在他仁慈的羽翼下,通过宗教和文化融合,使他们能够和平友好地生活。在这个愿景中,在他的思想开放和理性主义中,这个血腥的中世纪独裁者是一个完全现代的人,他走在了时代的前面,在某些方面甚至走在了我们的时代之前。[4]163

主张并支持政治和宗教综合,被认为是莫卧儿帝国统治合法性得以维持的主要因素:

这种合法性的概念架构无疑是阿布·法兹勒的创造。他的努力综合了不断演变的政治实践、有意识的和无意识的社会风气、各种宗教和世俗潮流的嵌合体的不同元素,对历史提供了一种替代的重构,以及将“和谐”建构为涵盖一切的意识形态框架,这将一直成为莫卧儿帝国统治合法性的基石。[5]

阿克巴通过文化综合建构的和谐,是这个历史时期吸引民族主义历史书写的主要原因之一。

《佛罗伦萨的神女》中拉什迪对阿克巴的描述与民族主义史学中的描述非常相似。民族主义史学的典型代表作是贾瓦哈拉尔·尼赫鲁的历史作品《印度的发现》。尼赫鲁等人的世俗民族主义话语,明确针对帝国主义史学和印度教民族主义史学。如《印度的发现》第一章所述,帝国主义史学突出展现印度的不团结和社群敌意,印度教民族主义史学也将印度历史描绘为印度教徒与穆斯林的永恒斗争史,而民族主义史学则重在提供强调社群和谐的历史叙事。阿克巴是印度民族主义叙事中的英雄之一,因为他试图将古代印度的融合带入一种新的文化和哲学繁荣,并成功地融合了印度的印度教和穆斯林传统:

作为一名战士,他征服了印度的大部分地区,但是他的目光集中在另一个更持久的征服上,那就是征服思想和人民的心……在他身上,统一印度的旧梦想再次成形,不仅在政治上统一为一个国家,而且有机地融合成一个民族……他甚至试图建立一种新的综合信仰来适应每个人。正是在他的统治下,印度北部的印度教和伊斯兰教文化融合向前迈进了一大步。阿克巴本人在穆斯林和印度教徒中一样受到欢迎。莫卧儿王朝成为印度自己的王朝。[6]

尼赫鲁赞同较为普遍的观点:莫卧儿帝国统治者虽是外国穆斯林入侵者,但因为阿克巴在全社会对政治、宗教、文化等综合、融合的努力,莫卧儿帝国的统治是“印度的”,而非外族的。

像尼赫鲁一样,拉什迪被印度混合、混杂的文化观念所吸引。在他的小说中,这种杂糅的可能性被描绘成一种重要的文化资源,其深度、广度和生命力都是独一无二的、令人鼓舞的。不过,拉什迪并没有不加批判地颂扬杂糅,他最为感兴趣的是表现文化融合中的危险和陷阱,因为权力的不平等分配会导致某一方在文化相遇中占有支配性的地位。《佛罗伦萨的神女》的最后一章间接地提出了这个问题,即杂糅是将导致富有创造性和充满活力的文化日趋繁荣,还是可能会抑制一种文化对另一种文化的吸收?在该章中,当阿克巴在考虑让外国人尼科洛做自己的义子时,他被描绘成处于思想上接受杂糅的“转折点”:

接纳他进入这个家庭无疑发出了一个信号,那就是他确实采纳了阿布·法兹勒的观点,成为普天之下的君主,他能够将来自未知国度的人、地点、故事、事物结合到自己的家族中——结合到他自己身上,这些国度到时候也有可能被并入他的版图之内。假如一个外国人能成为莫卧儿人,那么,所有的外国人有朝一日也有这个可能。除此以外,这在创造一种包容的文化上又更加前进了一步……他心中真正的理想实现了,也就是所有的民族、部落、家族、信仰和国家组成一个大莫卧儿共同体,那会是普天之下一个伟大的融合。[7]289

小说中,阿克巴的综合并没有像拉什迪在以前的小说中所颂扬的那样,被描绘成创造性的、混乱的孟买式杂糅,而是一种有序的综合——由少数精英精心策划,普通民众遵守模仿。尽管这种杂糅也有其创造性和生产性,但阿克巴的综合并不是那种“草根式”杂糅。在史学中,阿克巴的综合没有被认为是一种狂妄自大的姿态,而是一种大胆的实用主义姿态,对如此多不同的文化习俗、宗教和语言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包容。但在《佛罗伦萨的神女》中,读者感受到的却是:如此兼收并蓄、海纳百川式的过于宏大的杂糅是一种冒险,因为它不是一个能让多种文化实践均有机会蓬勃发展的过程。小说也展示了阿克巴包容政治的失败,如婆罗门歌手塔娜和莉莉,她们是严格遵守教规的婆罗门,她们宁愿选择跳井自杀,也不想伺候穆斯林统治者,在他面前表演。阿克巴认为这种行为代表了她们宁愿要“分裂而不要统一,宁愿要她们的神而不是我们的神,宁愿要仇恨而不要爱”[7]171。

小说描述了阿克巴过度的怀疑、自我批评以及对宗教魔力的洞察,导致他不能完全相信自己的神圣形象。他的神圣形象是由他的宫廷历史学家阿布·法兹勒创造的,并最终合法化了阿克巴综合的努力。与历史记录中“神化”的形象相比,小说中的阿克巴非常“人性化”,他被描绘成一个深思熟虑,魅力非凡,又有缺陷的人物,对有组织的宗教有着不可抑制的好奇心和少许的崇敬,他的个性和哲学观中充满了矛盾因素。拉什迪笔下的阿克巴形象比民族主义史学中的阿克巴更加复杂和矛盾。拉什迪如此塑造阿克巴,是想让读者明白,因阿克巴对文化杂糅的伟大实践与实验,在民族主义话语中被认为是典型的“印度的”,而非“外族的”。小说在很大程度上肯定了民族主义叙事中阿克巴的这一方面。拉什迪笔下的阿克巴在小说中没有被简单地颂扬和批评,像许多研究这个时期历史的人一样,拉什迪似乎已经屈服于这个非凡人物的魅力。

尽管小说标题中的城市是佛罗伦萨,但法特普尔锡克里在小说中却占据着中心地位,这是由创建锡克里的阿克巴的中心地位决定的。阿克巴是小说中最有趣的角色,是主人公之一,也是陌生人故事的接受者和评判者。锡克里在许多方面是阿克巴的延伸,是反照他的心情、性格和世界观的镜子。这一点与历史记载相符。历史记载称:“法特普尔锡克里是阿克巴,他自己凝结成石头、结实、锋利和重要。大胆原创。开放、兼收并蓄、翱翔天际,却又朴实无华。充满惊喜。”[4]179在历史记载中,阿克巴也与其他地方和城市相关联,比如阿格拉和拉合尔,但拉什迪认为,锡克里对于阿克巴而言是最重要的,因为阿克巴在锡克里的14年被认为是“他统治时期最具创新性的时期”[8]。布鲁斯·B·劳伦斯认为,由于阿克巴“大胆尝试通过皇家法令和对皇帝的服从来加强社群和谐”,阿克巴“既需要它的起源,也需要法特普尔锡克里提供的地理隔离和风景敬畏的迅速实施”[9]。阿克巴及他的城市的延伸,代表了在印度民族主义史学和小说中印度综合和融合的杂糅能力。然而,在民族主义话语中,这种融合能力被认为是本质上属于印度的东西,而在小说中,重点是它的普遍相关性:“锡克里,红色宫殿窗口飘出闪闪发亮的绸带……,在这个地方他要变出一个新世界来,一个超越了宗教、地域、等级和部族的世界……,他有法术改变整个世界、整个未来,以至永远。”[7]35

二、莫卧儿空间的叙事转换

小说中的空间主要表现为莫卧儿建筑。阿克巴统治时期莫卧儿建筑的主要特征是融合,这导致了一种建筑风格的形成,这种风格成功地进入了“与当地建筑传统的高度创造性对话”,结果产生了一个“极具独创性”的城市——锡克里。[10]135事实上,埃布·科赫(Ebba Koch)对莫卧儿建筑的描述,从某种角度来看,与拉什迪在小说中所展现的文化杂糅实践有异曲同工之处,或者说《佛罗伦萨的神女》中的文化杂糅就是这样的一种思维逻辑:

莫卧儿建筑通过综合最异质的元素:中亚、印度、波斯和欧洲,创造了一种无比自信的风格。莫卧儿建筑的超地域特征使其有别于印度次大陆早期的伊斯兰建筑,并给了它一种普遍的吸引力。与此同时,莫卧儿建筑并不是严格的教条主义,而是对地区条件和建筑传统保持灵活。[10]31

莫卧儿建筑的“综合异质元素”特点体现了《佛罗伦萨的神女》展现的文化杂糅的特点。这就是文化杂糅对从各种影响中创造新东西的信心,它的“普遍吸引力”,以及它在回应和学习特定相遇时的灵活性和开放性。对于莫卧儿建筑中涉及的各种杂糅元素,小说中也有一个叙事上的对等物:中亚元素由阿克巴的祖先和沙伊巴尼·汗的历史所代表;波斯、奥斯曼和欧洲元素与卡拉·克孜和阿伽利亚的故事所覆盖的地域相对应。

锡克里被描绘成一个不可思议的神秘奥妙的地方,它能让人物意外地遭遇。小说中,锡克里是一个中心点,阿克巴居于这个中心点,感到有信心倾听边缘化群体的声音,倾听那些通常被认为不值得倾听的人的声音;他愿意从外国人、他的敌人和他想象的情人那里吸取杂糅的教训,让自己对其他生活方式感到好奇。在杀死卡提阿瓦王公拉纳之后,阿克巴决定建立“新崇拜的帐篷”:“在这个胜利之城的中心他将建立一个崇拜之家,在那里可以进行辩论,任何人都可以对大家发表自己的任何看法,包括天神并不存在以及废黜国王的统治,等等。”[7]31在这个可以讨论最亵渎神明和最可耻的观念的舞台,阿克巴也发出自己无法压制的煽动性声音,这声音质疑了他专制主义的合法性。作为拥有绝对权力的君主和在他的王国中维持秩序的角色,阿克巴的这种行为很难与他的其他观点相调和,例如,他认为“冲突、分歧、违抗、争论、不敬、打破传统、无礼,甚至狂妄自大都有可能产生出善来”[7]282。锡克里被描绘成一个空间,允许阿克巴任意幻想、为所欲为的空间。

《佛罗伦萨的神女》创造了一种积极的、创造性的杂糅,取代了孟买群体杂糅的杂乱无章的运作。锡克里被塑造成一个允许文化杂糅蓬勃发展的赋能空间,重视争论和对话。小说表明,一个允许不同的文化、不同的思想以及不同地域、种族的人相遇的空间一旦构建,精心策划的文化综合可以超越以前作为不同文化传统的一部分而存在的杂糅。锡克里作为一个赋能的杂糅空间,是与一个确定无疑更具孟买特色的地方,即文艺复兴时期的佛罗伦萨并置的。小说中佛罗伦萨和锡克里的这种并置,引发了对城市的相似性和差异性的质疑;有时,不同的城市似乎是彼此的镜像,有时,则是对立面。

从历史的角度来看,这两个城市之间的对比无疑是惊人的:佛罗伦萨是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的一个城邦式共和国,锡克里则是莫卧儿帝国时期印度的首都。小说也揭示了这两个城市之间的区别。文艺复兴时期佛罗伦萨人的生活被描绘成生活在公共场所,在熙熙攘攘的广场和拥挤的街道上,与安静的锡克里形成鲜明对比。这种佛罗伦萨人的生活方式对阿克巴来说,有着不可抗拒的魅力:

阿克巴正在这另一个石头城市的街道上行走,在这里似乎从来没有人愿意待在家里。锡克里的生活是在拉上来的帷幕和闩紧的大门后度过的。但这个异国城市的生活是在高耸入云的大教堂穹顶的影戏下进行的……一个男人,或者女人完全置身于人群之中,那意味着什么呢?[7]121

阿克巴感觉“与这些居住在吵吵嚷嚷的小巷中的居民如此亲近”[7]121。在佛罗伦萨,他认识到开放和裸露可以满足自己的好奇的个性,他思考了身份和主体间性的问题:“人群是扩大还是抹杀了人的自我意识呢?”[7]121佛罗伦萨的生活也激励着锡克里的其他人。莫果尔在贵族们的花园住宅散播“远方佛罗伦萨人如何每天痛饮美酒,夜晚又是如何沉溺于性事,使得城里许多人越来越心驰神往”[7]176。

这部小说最终表明,文艺复兴时期的佛罗伦萨与锡克里更多呈现出的是相似性,而不是差异性。这两个城市都被描绘成迷人的国际化城市;两者都是美丽、壮丽和非凡的,只是佛罗伦萨是用性别化的语言描述的:“想象一下女人的双唇吧……噘起了准备接吻。这就是佛罗伦萨城,边上很窄,中心却膨胀起来,阿尔诺河流经其间,将嘴唇分成上下两片……这个城市就是个迷人的神女。”[7]120这两个城市都以其市民对节日和奇观的热爱而闻名。

在强调这两个城市之间的相似性时,小说含蓄地指向了镜子的比喻。镜子是小说中重要空间意象之一。镜子的这种比喻也与莫卧儿建筑对完美、镜子般对称的热爱有关,也是文本将莫卧儿美学转换成叙事形式以探索和实验杂糅的另一个例子。镜子在小说中的作用是作为洞察的一种方式,向角色展示了如果他们从别人的角度看自己,他们可以学到很多关于自己的东西。因此,他们可以注意到人有诸多的不同,但也有很多的相似。独特性和相似性对于建设性的混杂相遇至关重要,因为相似性首先促成了文化相遇,但如果没有文化的独特性,诸如文化杂糅之类的概念将毫无意义。因此,文化的独特性无疑是重要的,它为人物提供了一个意义构成的语境。作家在文本中表达了这样的观点:当一个人失去了家、亲人、朋友、故乡和祖国,他便成为了没有语境的存在,必须要面对人类状况的极度荒谬。这是阿伽利亚在安德烈的雇佣军舰队和奥斯曼海军发生小规模冲突后被遗弃在雾中时学到的教训。尽管他后来成功地成为了土耳其禁卫军的领袖,但在他爱上另一个无根的人卡拉·克孜,并和她一起回到他的家乡佛罗伦萨之前,他被描述为缺乏意义的流浪者。

三、创造赋能空间

在小说的第三部分中,卡拉·克孜设法为自己在佛罗伦萨创造了一个与阿克巴创造的锡克里一样的赋能和解放空间。但是,即使是像她一样拥有地位和魅力的女人,“她要在这个异国他乡克服所有的艰难险阻,建立起自己的王国来”[7]233,也是很不容易的。卡拉·克孜从东到西穿越地球的大部分地区,这是一项非凡的成就,因为她有能力用一个男人的保护取代另一个男人的保护。这就是为什么她对所有爱上她的男人来说都是一个控制欲很强的女人。尽管她作为神女有着非凡的能力,但她的旅程受到限制,她需要将一个被她迷倒的男性提供给她的保护空间换成另一个。即使在她死后,阿克巴也只是通过一个男性的声音听到她的故事,也就是她所谓的儿子的讲述。她的故事充满了对各种界限的一再超越,这是借由她非凡的美丽和魔法的力量实现的。

只有将自己的魔法空间从被她迷住的男人扩展到整个城市,卡拉·克孜才真正成为自己。她既借用了佛罗伦萨的魔法特质,也重新定义了这座城市的自我形象:“她一来到这个城市,立刻就获得了广大市民的喜爱,大家把她当成这个城市独特的新面孔,它的新象征,她秀美的形象成为这个具有无可比拟的美丽城市的活化身。佛罗伦萨的黑眼睛美人。”[7]250因为她的到来,出现了很多奇迹,她像圣人一样受到崇拜:“卡拉·克孜……抵达她作为女性的权力的巅峰,并且全力将这个城市置于她的魅力之下,她带来了一阵仁爱的轻雾,使得佛罗伦萨人心目中充满了慈爱、孝顺和圣洁之爱的种种形象。”[7]252她的使命是文化杂糅,正如阿伽利亚所说:“她是自愿来到这里的,她希望将伟大的欧洲文化和东方文化融合起来,她明白她从我们这里可以学到很多东西,她也相信有许多事情可以教给我们。”[7]251她的这一伟大使命与她以前的壮举截然不同,她以前的壮举为的是自我生存。那么,她在多大程度上实现了文化杂糅呢?她为自己创造了一个空间,而不是融合不同的文化传统。她激发的爱是任何创造性的文化相遇的先决条件,佛罗伦萨人民认为她来到他们中间是为了调和“各种似乎无法调和的力量”[7]259,因此是“和平的象征”[7]259。

卡拉·克孜创造空间的最明显的特征,是她不拘传统的习惯。小说中,她的行为是全新的、大胆的,她拒绝像典型的佛罗伦萨贵族夫人那样行事——“完全不用接触普通人”[7]252。她和她的镜子被描绘成超越了阶级和性别的障碍:“显然,她和她的镜子姑娘都很喜爱这种不戴面纱的生活。白天,公主会到人头攒动的街上散布,去市场或者只是看看街景……她故意抛头露面,佛罗伦萨的其他贵族妇女是绝不会这样做的。佛罗伦萨的老百姓喜欢她这样。”[7]252这种行为既不是对佛罗伦萨风俗的采纳,也不是她在旅行中养成的传统。从历史上看,妇女与城市空间的关系是受限制的,特别是对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的上层阶级妇女而言,在莫卧儿王朝更是如此。(1)例如,罗伯特·戴维斯关于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女性的敌意城市地理的论述中,公共领域被认为是“男性领域”。见Robert C.Davis.“The geography of gender in the Renaissance.” Gender and Society in Renaissance Italy.Eds.Judith C.Brown and Robert C.Davis.London & New York:Longman,1998:38。所以,卡拉·克孜和她的女仆的这种大胆行为,与其说是文化杂糅的产物,不如说是她们作为“享有特权的局外人”身份的产物。小说强调卡拉·克孜作为美丽的异国人,一位在强大战士保护下的公主,在佛罗伦萨享有特殊的地位。这种特殊的地位使得她的越轨行为成为可能,因为人们已经预料到她会有令人惊讶和不寻常的行为。“局外人”的身份让她可以为自己和其他模仿她的行为的女性创造新的角色和空间。

然而,正如小说所暗示的,创造新东西最有希望的地方是对自己的文化独特性充满信心和对他者性好奇的国际化空间。佛罗伦萨被描绘成一个赋能空间,因为它愿意被施魔法。小说将佛罗伦萨描绘成一个让像卡拉·克孜这样的女性有可能发挥其人民神女潜力的地方。她至少可以将这种“魔力”部分地传达给锡克里。因为锡克里与佛罗伦萨相似,它也对其文化独特性充满信心,对具有异国情调的西方的故事充满好奇。锡克里的居民给他们的孩子讲“消失的公主的故事”,并“因为他们可能会在公开场合真正见到她”而感到欢欣鼓舞,锡克里的居民称她为“人民的公主”,这显然证明了她具有创造力和持久魔法力量。(2)拉什迪笔下的阿克巴对待女人的态度是这样的:他能够容忍爱的那位女亲戚,在佛罗伦萨的街道散步,不戴面纱,也能够容忍她让锡克里的女人光着身子四处游荡一天。这完全背离了历史记载中关于阿克巴对他的女性家庭成员的态度:“阿克巴非常担心他女性亲戚的贞操,所以他不让她们有自己的名字,他认为名字是让公众凝视的一种个人身份……,从阿克巴时代起,贞操就被灌输在女性身上,女性身体完全是从性的角度来看的,所以即使是看或想任何暗示女性身体的东西,都被认为是对她的自我纯洁的稀释。”参见Harbans Mukhia.The Mughals of India.Malden,MA:Blackwell,2004:130。[7]324

拉什迪在《我们信仰的上帝》一文中曾说:“我们可以按照我们想要的方式创造世界,我们认为我们有能力创造历史。”[3]378他认为,宗教要求上帝(或神)的旨意必须压倒历史,也就是说宗教将人置于历史之下,在这个世界上,我们不是主人,而是仆人。在《佛罗伦萨的神女》中,拉什迪收回了人创造历史的权力,在真实历史事件的基础上,他想象了自己版本的莫卧儿印度的历史和文艺复兴时期佛罗伦萨的历史,创造了和他一样能够利用想象创造真实的魔法师。

这部小说充满了魔法的画面,有许多魔法师和女巫。这些魔法师和女巫是作者的影子,因为他们也凭空想象出一些东西,并且可以让它们(几乎)成为现实。他们是拉什迪本人的镜像,因为他们能够重新创造现实或颠覆我们对现实的感知:“把梦境化为活生生的人物,这真是超乎常人的举动,可以说是篡夺了上帝的特权。在那几天,锡克里挤满了诗人和艺术家,那些自命不凡的家伙以自我为中心,自称能够用语言或者图像无中生有地创造出美来。”[7]38小说在这里通过魔力来表明作家的创造性,将作家的魔法力量与文本中的最高魔法师——阿克巴、卡拉·克孜和尼科洛·维斯普契联系起来。魔法是一种创造新事物的手段,因此与文化杂糅有关。

当然,《佛罗伦萨的神女》建构了一个叙事空间,其杂糅模式是为了迷惑读者。杂糅和魔法是相辅相成的。在诸如佛罗伦萨之类的易受文化杂糅诱惑的城市中,通过魔法创造一个赋能空间,仍然被认为是一项挑战和危险的壮举。魔法可以超越城市中的阶级和性别障碍,但反过来又重新定义了性别界限。小说中女巫和神女形象接近。卡拉·克孜的魔法持续了6年后,她的力量削弱了,在洛伦佐·梅第奇公爵死后,人们开始攻击她,称她为“女巫”。因此,魔法被证明有一个更黑暗的一面和力量极限,其魔力并不总是有效的,对女性来说尤其危险。尼科洛·维斯普契通过讲故事而发挥魔力的魔法最终也不起作用了,因为阿克巴拒绝接受他故事的最后一部分,这部分是关于尼科洛父母的身份及其与阿克巴的亲戚关系的,阿克巴将尼科洛逐出了王庭。像卡拉·克孜一样,尼科洛的魔法使他暂时成为他意欲“征服”的城市的一部分,但最终被迫逃离。卡拉·克孜和莫果尔双双被驱逐,标志着文化杂糅努力的失败。

两个城市最终都拒绝了那些极具启发性和魔法的外来者,改变了城市固有的包容文化差异的倾向,这是城市繁荣的重要组成部分。佛罗伦萨的卡拉·克孜改变了性别行为,并在一定程度上解放了女性,而尼科洛·维斯普契的故事则以佛罗伦萨的生活方式复活了锡克里,并对阿克巴的包容哲学做出了重要贡献。当魔法师被迫逃离时,两座城市最终都因为缺水而受到同样的惩罚。在佛罗伦萨,阿诺河干了一年多,在锡克里,湖水神秘地退去。生命之水的枯竭标志着佛罗伦萨的衰落和锡克里作为帝国首都地位的终结,也象征着城市世界主义的衰落。最后,阿克巴理解了尼科洛·维斯普契诅咒的本质:

它诅咒的不是当今,而是未来……但一等他辞世,他所有的想法,他所有的功业,他的哲学和生存方式,这一切都会像水一样化为云烟。未来不会是他所希望的那样,那会是个干燥、满怀敌意、时时与人作对的地方,那时候,人只好尽力求生,他们憎恨自己的邻居,将邻居崇信的地方破坏殆尽……互相残杀。在未来统治一切的不是文明,而是残暴。[7]320

历史学家仍在猜测阿克巴为何“如此迅速、如此突然地选择放弃法特普尔锡克里”[11]。

结 语

在《佛罗伦萨的神女》中,阿克巴雄心勃勃的文化综合政策与锡克里息息相关,当这座城市注定要毁灭的时候,阿克巴的愿景也一并消亡了。在内容层面上,阿克巴的杂糅理想在某种程度上宣告了失败,但在形式层面,这个带有炫目“莫卧儿”结构的杂糅故事对杂糅的可能性给出了不同的判断。就此而言,杂糅被证明是一种激发丰富创造力和灵感的力量。拉什迪对莫卧儿杂糅的想象性建构并不构成对孟买式杂糅的修正或批判,而是对一种不同形式的文化相遇的探索,这种相遇是由上层精心培育和精心策划的。尽管小说描绘了阿克巴杂糅努力的失败,但这种刻意的、自信的和复杂的杂糅努力,正是这部小说所提倡的。小说强调的是在一种文化与另一种文化相遇、融合的过程中双方所获得的兴奋和快乐,以及对不同文化保持好奇可能会带来的回报。

猜你喜欢

神女佛罗伦萨小说
佩鲁吉诺&拉斐尔:到佛罗伦萨去吧!
神女游
那些小说教我的事
亲近神女(组章)
意大利 佛罗伦萨历史足球赛
美的历史(图选)
倾城 佛罗伦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