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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还乡路 晚途念桑梓

2020-12-11刘运峰

关东学刊 2020年5期
关键词:孙犁散文

[摘要]“乡里旧闻”是孙犁的一组回忆性散文。这组散文是孙犁童年生活的真实记录,是对亲朋故旧的深切怀念,也是对社会动荡中人格人性的揭示和剖析,对于了解孙犁早期的生活环境,研究孙犁的创作源泉,探寻孙犁的散文艺术,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值得深入挖掘和赏鉴。

[关键词]孙犁;散文;“乡里旧闻”

[作者简介]刘运峰(1963-),男,法学博士,南开大学文学院教授(天津300071)。

“乡里旧闻”是孙犁的一组回忆性散文。

1977年,64岁的孙犁在历经了“十年废于疾病”“十年毁于遭逢”之后,开始了新的写作历程。广大读者和研究者寄希望于孙犁的,是继续写《荷花淀》那种风格的小说。但是,孙犁没有这样做,因为,他发现,经历了“文化大革命”,他已经找不到当年的感觉了。正如他在《戏的梦》一文中所说:

自从我写过几篇关于白洋淀的文章,各地读者都以为我是白洋淀人,其实不是,我的家离这里还很远。

另外,很多读者,都希望我再写一些那样的小说。读者同志们,我向你们抱歉,我实在写不出那样的小说来了。这是为什么?我自己也说不出。我只能说句良心话,我没有了当年写作那些小说时的感情,我不愿意用虚假的感情,去欺骗读者。那样,我就对不起坐在对面的曹真同志(按:曹真为抗日战争时期的妇救会员,丈夫被敌人砍去头颅)。她和她的爱人,在抗日战争时期,是流过真正的血和泪的。

这些年来,我见到和听到的,亲身体验到的,甚至刻骨镂心的,是另一种现实,另一种生活。它与抗日战争时期的现实生活,大不一样,甚至相反。抗日战争,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一种神圣的战争。人民作出了重大的牺牲。他们的思想、行动升到无比崇高的境界。生活中极其细微的部分,也充满了可歌可泣的高尚情操。

这些年来,林彪等人,这些政治骗子,把我们的党,我们的国家,我们的干部和人民,践踏成了什么样子!他们的所作所为,反映到我的脑子里,是虚伪和罪恶。这种东西太多了,它们排挤、压抑,直至销毁我头脑中固有的,真善美的思想和感情。这就像风沙摧毁了花树,粪便污染了河流,鹰枭吞噬了飞鸟。善良的人们,不要再责怪花儿不开、鸟儿不叫吧!它受的伤太重了,它要休养生息,它要重新思考,它要观察气候,它要审视周围。

我重游白洋淀,当然想到了抗日战争。但是这一战争,在我心里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它好像是在前一生经历的,也好像是在昨夜梦中经历的。许多兄弟,在战争中死去了,他们或者要渐渐被人遗忘。另有一部分兄弟,是在前几年含恨死去的,他们临死之前,一定也想到过抗日战争。

世事的变化,常常是出于人们意料之外的。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血和泪。

坐在我面前的女战士,她的鬓发已经白了,她的脸上,有很深的皱纹,她的心灵之上,有很重的创伤。

假如我把这些感受写成小说,那将是另一种面貌,另一种风格。我不愿意改变我原来的风格,因此,我暂时决定不写小说。

《荷花淀》风格的小说虽然没有继续写下去,但是,孙犁却开始了散文的写作(顺便带一句,孙犁晚年写过一组“芸斋小说”,虽冠于“小说”之名,主要是为了避免引起当事人的对号入座,其性质实为散文)。其中有一组散文总题为“乡里旧闻”,共23篇。

这些“乡里旧闻”的最初几篇,发表于1980年第1期《散文》,即《度春荒》《村长》《凤池叔》和《干巴》,文前孙犁还引了写在《书衣文录》上的诗:“梦中每迷还乡路,愈知晚途念桑梓”。后来,孙犁将《村长》之外的三篇文字收录于“耕堂劫后十种”的第二个集子《秀露集》。此后,“乡里旧闻”便成了“保留节目”,《澹定集》中收录了《木匠的女儿》《老刁》《菜虎》《光棍》,《尺泽集》中收录了《外祖母家》《瞎周》《楞起叔》《根雨叔》,《远道集》中收录了《吊挂》《锣鼓》《小戏》《大戏》,《老荒集》中收录了《玉华婶》《疤增叔》《秋喜叔》,《无为集》中收录了《大根》《刁叔》《老焕叔》,《陋巷集》中收录了《大嘴哥》。

这些文字,最初写于1979年12月,最后写于1987年,虽然数量不多,篇幅不长,却是孙犁晚年散文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孙犁怀旧文字中的精华。

“乡里旧闻”是孙犁童年生活的真实记录。

孙犁生于冀中平原的滹沱河畔。据《(河北月刊>整理滹沱河纪实》记载:“该河带泥挟沙,水性湍悍,易淤善溃,迁徙靡定……南抵衡水,北至安平,均为其冲激震荡之区域;谚云:南不过衡,北不过平,此之谓也!即安平一县境内,所冲新旧沟槽,无虑数十,土人称为串沟者,既系滹沱之水道。”孙犁的老家虽地势平坦,但由于河水泛滥,经常旱涝不收,青黄不接。给幼年孙犁留下深刻记忆的是,每到春季,普通人家都要靠吃野菜和树叶。孙犁也曾经和小伙伴们一起,带着一把小刀,提着小篮,到野外去挖一种名叫老鸹锦的野菜。在孙犁的记忆里,苣苣菜、黄须菜、扫帚苗甚至麦苗,都是可以吃的。而榆叶和榆钱、柳芽都是很好的菜。在大荒之年,孙犁还吃过杨花。“这种东西,我不得已而吃之,并且很费事,要用水浸好几遍,再上锅蒸,味道是很难闻的。”(《度春荒》)

在“乡里旧闻”中,孙犁写了自己七岁那年七月滹沱河的决口,造成颗粒无收,到了秋天,人们不得不吃村边树上的残叶、树皮、撈泥高粱穗充饥,孩子们还到撤过水的地方去挖地梨,甚至挖一种名叫“胶泥沉儿”的泥块充当食物。“人们很快就干黄干瘦了,年老有病的不断死亡,也买不到棺木,都用席子裹起来,找干地方暂时埋葬。”(《度春荒》)

由于水灾,学校被迫放假,刚上小学的孙犁“也整天和孩子们到野地里去捞小鱼小虾,捕捉蚂蚱、蝉和它的原虫,寻找野菜,寻找所有绿色的、可以吃的东西。”(《菜虎》)

在这组散文中,孙犁还回忆了外祖父母的家境、母亲的身世、两位舅舅的命运等。孙犁的母亲姐妹四人,还有两个弟弟,母亲排行老大,外祖父母只种着三亩当来的地,不能糊口,一家八口全依靠织卖土布生活,一年到头不停地劳作,但仍是受穷。孙犁的大舅闯关东混了二十多年,快五十岁才回到老家,买地、娶妻、生子、打猎,人很本分,日子也还过得去,后来却得了抽风病,有一次病发倒在路边,被人偷走了赖以生存的猎枪,又急又气,竟一病不起,抑郁而终。二舅原来在孙犁家与孙犁的叔父赶车拉脚,后因产生隔阂回到自己家里。原来和他相好的妇女看到他没有了可供使用的零用钱,就又和别的男人相好,二舅想不开,竟上吊自尽。

“乡里旧闻”揭示和剖析了社会动荡中的人格人性。

“乡里旧闻”中出现的人物都具有一定的代表性,在他们身上既有真善美的一面,也有假恶丑的一面,他们的人生有喜怒哀乐,有悲欢离合,有山重水复,有峰回路转。或由于积习难改,或由于时代变迁,他们的人性也就随之而展现出来。晚年的孙犁,以冷峻的笔调、白描的笔法,对这些小人物身上所表现的人性进行了多方面的揭示和剖析。

凤池性情孤傲,自尊自强,但身上也同样沾染了不良的习气,冬春两闲,“他好参与赌博,交结妇女”。而且,将一位有夫之妇藏在家中,以致对方找上门来,凤池竟把对方打得头破血流,显示了其身上的流氓气、地痞气。

木匠的女儿小杏天生丽质却生不逢时,经不住物质、权势的诱惑而不断堕落,年纪轻轻便得肺病死去。正如孙犁所说:“她是这个小小村庄的一代风流人物。在烽烟炮火的激荡中,她几乎还没有来得及觉醒,她的花容月貌,就悄然消失,不会有人再想到她。”(《木匠的女儿》)

不仅如此,迷恋小杏的教育局长,仗势欺人的小杏的弟弟、大伯,也都落得一个可悲的下场。这也反映出在社会动荡、风云变幻的年代,人性的丑恶和沦丧。

大嘴哥是孙犁老姑(孙犁父亲的姑姑)的孙子,和孙犁年龄相仿,因发育不良,只能干一些零碎农活。孙犁家成为富农之后,大嘴哥便来帮忙。他为人老实厚道,干活尽心尽力,平时少言寡语,给年轻时的孙犁留下了一个窝囊的印象。但是,這样一个有些窝囊的人,在大是大非面前,面对生与死的考验,却丝毫没有含糊和畏惧。在《大嘴哥》一文中,孙犁引述了大女儿孙小平的一段描述,在抗日时期,日伪军到孙犁家查问孙犁的情况,大嘴哥一口咬定不知道,敌人把他吊到房梁上毒打,昏死过去后又用水泼醒,大嘴哥却始终不说出孙犁的下落。他是孙犁一家的救命恩人,但从不邀功,就当这件事没有发生过。孙犁进城后,生活有了很大的改善,他也从来没有登门向孙犁求助过什么。可以说,冀中农民的善良、本分、坚强、自尊,在大嘴哥身上得到了充分的体现。这种美好的人性永远值得讴歌。

老焕叔是孙犁笔下的另一种典型人物。他幼年随父去山西学做小买卖,后来在太原当了几年巡警和衙役,算是见过世面的人。回到村里之后,因习气养成,不愿从事生产劳动,遂与浪荡子弟喝酒赌博,并与人姘居。但由于他长得高大魁梧、仪表堂堂,又能说会道、见多识广,善于应对,因此乡下还离不开这种人。有时村干部不便出面的时候,老焕叔就派上了用场。可以说,老焕叔是一个集流氓气、江湖气、市井气于一身的人。他一生虽有些不务正业,却也不危害乡里,因此还是能够得到人们的尊重,算是村里的一个头面人物。老焕叔似的人物,在冀中一带的农村,几乎每个村庄都会找出一两个,从某种意义上说,具有一定的代表性,这种人物,也可以说是在兵荒马乱时期维护乡村稳定的一种力量。

总之,孙犁的这一组“乡里旧闻”同他晚年所写的回忆性散文(包括“芸斋小说”)一样,具有一种深沉之美、隽永之美、质朴之美、自然之美,对于了解孙犁早期的生活环境,对于研究孙犁的创作源泉,对于探寻孙犁的散文艺术,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值得深入挖掘和赏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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