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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格斯的城乡理论对空想社会主义的继承与超越

2020-12-11余慧君

关键词:空想分工恩格斯

林 密 余慧君

19世纪的空想社会主义思潮是马克思恩格斯思想孕育与发展的重要动因,圣西门(Saint-Simon)、傅立叶(Charles Fourier)、欧文(Robert Owen)等空想社会主义代表人物站在资本主义工业革命迅猛发展的时代之上,对资本主义制度展开了犀利的批判,其中有关城乡发展问题的研讨是重要却容易被忽视的维度。事实上,空想社会主义者们或从社会现实出发,或从理论意涵出发,均对资本主义社会中城乡不平衡发展进行了一定的批判。为改变这种现状,他们分别建构了理想的社会蓝图,在其中勾勒出城乡融合发展的美好愿景。虽然囿于历史条件与个人思想的局限,他们的理论呈现出烂漫的空想色彩,但三大空想社会主义者的城乡理论仍然为恩格斯的城乡理论提供了宝贵的思想资源。

19世纪40年代初,恩格斯的城乡思想不可避免地深受空想社会主义理论的影响。从《共产主义信条草案》(以下简称为《草案》)、《共产主义原理》(以下简称为《原理》)到《共产党宣言》(以下简称为《宣言》),恩格斯的城乡观逐渐摆脱了理论的空想色彩。19世纪60年代以后,恩格斯立足于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基础,对早期的城乡理论进行进一步的阐释与发展,科学阐述了城乡融合发展的必然性,从而完全且彻底地超越了空想社会主义的城乡理论。在理论上梳理恩格斯城乡观对于空想社会主义的吸收与超越,不仅有助于推进马克思恩格斯城乡思想的研究,也有助于我们立足新时期深化社会主义思想史中城乡问题的理论研究与实践探索。

一、19世纪空想社会主义者的城乡理论

19世纪初期,资本主义进入到机器大工业时代,“把田园诗般的关系”都破坏了。城市积累的社会财富日益增加,交通、建筑、医疗等设施逐渐完备,但是乡村依旧停留在“田园诗般”的生活中。城乡之间的财富分配不均,经济差距急剧扩大,城市与乡村的矛盾也日益突出。正是处于这样的时代,空想社会主义者圣西门、傅立叶、欧文提出了打破城乡僵局的一系列设想。

其一,圣西门试图通过发展农业资本主义来解决资本主义社会中的城乡问题。历经法国大革命,圣西门深刻体会到革命后建立起来的“新制度”的种种弊端,他称这种新制度是一种“新的奴役形式”。这种奴役形式最突出的表现是富人对劳动阶级的剥削。圣西门指出,农民收入与付出不对等,同样,城市中的工人“劳动力的价格非常低廉”,并且有相当一部分穷人“没有工作”,他们的生活都十分“悲惨”。[1]简言之,社会矛盾在于:“劳动者”是创造社会财富的人,他们不仅得不到相等的报酬,反而接受“游手好闲者”的统治和管理。[2]不仅如此,圣西门还认为这种奴役关系在农业中表现更为糟糕。农业劳动不仅不能得到尊重,还“得不到应有的收入”,因而“人们无心从事”农业。[1]农民虽然已经具有自由支配财产的能力,但无法摆脱工厂主的统治,因为整个农业已经被其垄断。因此,在圣西门看来,农业、工业、商业长期处在一种不平衡发展的状态之中。他试图通过“实业制度”这种理想性的蓝图视角来重新规划整个社会生产。从而使其“最有利于道德、一切实证科学、艺术、农业、工业和商业的社会秩序”。[3]

在“实业制度”中,消除奴役形式的第一步便是更换统治阶级。由生产者、劳动者所组成的实业家替代了“劳心不劳力”的工厂主,他们作为物质财富的生产者,拥有掌握一切权力的能力。另外,为打破不同产业之间的不平衡状态,圣西门预备实行计划经济。通过实业制度使组织生产、社会生活各方面等更具计划性,人与人之间更紧密相连,“科学、艺术、手工业”等一切工种更能得到有效的结合。[4]其中,圣西门提出要紧跟大工业的步伐,重点发展农业。他认为法国之所以落后的原因在于没有大力发展农业,因此,只有将农业按照大工业的生产方式来经营,才能调动农业发展的积极性。农业领域中注入资本与工业,并按照利润最大化模式来组织农业生产,这实质是“农业资本主义”的进一步发展。[5]99圣西门主张对农业进行工业化大生产式的改造,试图以此来根除城乡矛盾,这表明他已经看到了城乡之间的经济差距。然而从另一面观之,这是站在资本主义制度的立场上来提出解决措施,实质上是一种调和,不能彻底消除城乡之间的矛盾。显然圣西门为城乡问题的解决做了政治经济学领域的初步探索,恩格斯曾说,圣西门具有“远大的”“天才的”眼光,这种眼光包含了“后来的社会主义者”的近乎全部的经济学思想萌芽。[6]646

其二,傅立叶通过设想出工农业相结合的和谐社会来打破城乡不平衡的状态。傅立叶的著作中充满了对资本主义制度的讽刺和批判,正如恩格斯所说,“在傅立叶的著作中”,[6]652迸发出对贫困的讽刺与批判之火花,而这贫困正是当下备受称颂的文明制度所致。从工业竞争到经济制度、从单一农业到全部产业、从科学到政治都遭到了傅立叶辛辣的批判:“过度的工业竞争”使“文明制度的人陷入贫困”,经济制度的不合理使贫困人民在产品富裕的时代依旧不能填饱肚子;农业的过度发展和产业的过度分散已经成为帝国不能避免的难题,这种难题的后果只能造成“文明制度的经营办法的恶性循环”;科学陷于政治斗争之中,无法对农业和工业的罪恶进行任何改善。[7]177在研究人类历史运动过程与文明制度的种种不公之后,傅立叶提出了替代资本主义制度的理想社会制度,即和谐社会。恩格斯曾赞赏道,傅立叶是在正确地认识历史变迁后,“才按照自己的看法想象未来的”。[8]相较于圣西门设想的农业资本主义而言,傅立叶更希望通过工农业的融合发展来协调城乡之间的矛盾。

和谐社会中的法郎吉是傅立叶构建的城乡共同体,在这里,农业和工业、乡村和城市之间的差别消失了。第一,法郎吉选址既要有城市优越的区位条件,又要有适于农作物生长的土地资源,如此,才能吸收进相应的穷人家庭和富人家庭,才能进一步发展农业和工业。[7]218第二,法郎吉的工农业结构将进行重新调整布局,产业发展将克服现有的无序状态,工业不再占据主导地位,而是成为农业的辅助物。“工业生产”将遍布全球的城市和乡村之中,而非仅仅局限在人口集中的城市里。在乡村之中,“工业生产”成为“农业的辅助及变体”。[7]259第三,要对“农业、工业、商业和家务”等方面进行生产改造,要使农业生产和工业生产之间建立“相互适应的关系”。[7]244第四,法郎吉成员凭借自己的爱好来参加农业劳动和工业劳动。不同于资本主义制度下的强制性劳动,在傅立叶设想的和谐社会中,人们有着自觉劳动的欲望。因此,在这种欲望引导下的分工是自由自觉的。虽然傅立叶的劳动引力理论提出了自由分工的设想,在消除旧式分工上具有一定的进步意义。这一点也得到了恩格斯的称赞,他指出,傅立叶“确立了劳动变成做苦工,把享受变成大多数劳动者得不到的东西,是不合理的。”[9]478他还指出,“在合理的制度下,让每个人依据自己的爱好工作,劳动就能成为所要成为的东西,成为一种享受。”[9]478然而,囿于时代的限制,傅立叶还不能提出超越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任何设想,因此,他提出的和谐社会是将乡村看作未来社会的主要生产场地,这依旧是与历史的发展相违背的。

其三,欧文试图建立城乡结合的农业新村来超越资本主义城市和乡村发展不平衡的种种弊端。圣西门和傅立叶生活在工业不发达的法国,而欧文则处在当时工业化发展最迅猛的英国,因此,欧文的构想不同于圣西门和傅立叶的“重农主义”,他更多地是站在资本主义工业化迅猛发展的时代之上对文明制度进行批判。一方面,欧文从根源出发,批判了私有制的存在,他认为私有制是现代社会所有罪恶的祸源。资产阶级掌握了社会大部分财富,还对工人生产所得进行一定程度的剥夺:工人不能拥有自己的全部劳动产品,他们不仅“生产出自己的生活资料”,还需要“生产出剩余产品”。[10]312另一方面,欧文看到了工业体系的罪恶:人力不如机器便宜,便马上被替换。“人的劳动的价值因而迅速下降”,如此便造就了劳动阶级的普遍贫困和堕落,而这种堕落又成为了社会不安稳的因素之一。欧文对资本主义制度的批判比以前的许多空想社会主义者更为深刻。恩格斯极其重视欧文的批判,认为欧文猜到了“文明世界的基本缺陷”,“对现代社会的现实基础进行了深刻的批判”。[11]290

欧文设想的城乡结合体是农业新村,“农业新村是一种以公有制为基础的集体劳动的工农合作社”,它是在大工业基础上生长起来的、将城乡优势相结合的一种“新型共同体”。[5]102显然,农业新村是城乡优势的双重联合,它“兼有大城市的一切便利条件,然而没有大城市的无数祸害和不便”。[10]262-263通过与工业城市的比较,欧文得出:在农业新村中,居住设备、生活环境、生活条件有所改善,工作强度下降,医疗、健康、教育等均得到一定的保障,整个农业新村将是“富裕、睿智、善行和幸福的园地”。[10]229-232欧文的农业新村是对当时城乡发展扬长避短的呈现形式,它以城乡分立为基础,而又超越其分立现实。此外,欧文提出要将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相结合。农业新村中的成员既要强身健体,从事一定的体力劳动,又要使智力等得到一定的发展。“体力劳动在适当的支配下是一切财富和国家繁荣的源泉”,当然,从知识和科学中取得的益处是“随着新生产力的提高和管理得当,社会的财富和幸福也成比例地增加,各方面都因此而得到丰厚的利益”。[10]304欧文不仅提出了很多建设性的具体措施,还对农业新村进行了细致的建筑规划和分工安排:农业和工业相间其中,男女分别担当不同的职责。正因为欧文对农业新村的构想涉及到生产生活的方方面面,我们更应当看到其中的局限所在,即他也无法超越现有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虽然欧文强烈地表现出对资本主义制度的厌恶和消灭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对立的决心,但是他依旧“以宽容的态度来对待资产阶级”,同时“以很不公平的态度对待无产阶级”。[11]471

三大空想社会主义者为解决城乡问题进行了有益探索。他们主张城市与乡村和谐发展,以消除文明制度中城市与乡村发展的种种弊端。恩格斯肯定了空想社会主义者在这一方面所做出的贡献,“空想社会主义者已经充分地了解到分工所造成的结果,了解一方面是工人的畸形发展,另一方面是劳动活动本身的畸形发展,这种劳动活动局限于单调机械地终身重复同一动作”。[6]680三大空想社会主义者主张将消灭城乡对立作为消灭旧分工体制的第一个基本条件。正因三大空想社会主义者的城乡理论中闪烁着“天才的光辉”,这为恩格斯早期城乡理论提供了重要的思想资源。

二、恩格斯的城乡观对空想社会主义的初步超越

众所周知,恩格斯对空想社会主义城乡理论的扬弃和超越存在着一个思想发展的过程。19世纪40年代,恩格斯依然深受空想社会主义理论的影响。自马克思和恩格斯开创历史唯物主义之始,他们便与空想社会主义渐行渐远。尽管学界对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以下简称为《形态》)中,马克思和恩格斯是否最终确立了历史唯物主义依旧存有许多争议,但是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形态》中开启了一条不同于“各类社会主义”的哲学道路已成为了不争的事实。这时,马克思和恩格斯已经对“历史”有了新的认识。这也是马克思、恩格斯与空想社会主义者相区别的关键所在。

马克思、恩格斯在《形态》中深刻阐明,历史一方面是与“思想活动相对立的历史活动”,另一方面是“历史关系”,即生产和经济关系。马克思、恩格斯的“历史”论述以政治经济学研究为前提,因此注定与旧哲学上的“历史”相区别。尽管空想社会主义者试图从历史观的角度来讨论城乡问题,但依旧与马克思、恩格斯创立的唯物史观之间存在着本质的差异。空想社会主义者类似于费尔巴哈,他们“在自然观中是唯物主义,在历史观中是唯心主义”,他们机械地表达现存制度具有暂时性,却未意识到周围的世界其实也“是历史的产物,是世世代代活动的结果”。[12]155另外一方面,空想社会主义者表达了对未来理想社会的美好的愿景,但本质上依旧是唯心的。他们未能正确观察到人的存在的历史,不能理解人的存在更重要的是一种“感性活动”,即实践的社会历史性的物质活动存在。因此,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形态》中创建的“新的历史话语”与旧哲学有着根本性的区别。[13]

《形态》中阐述了历史的四种原初生产关系,分别是物质资料的生产、物质资料的再生产、人自身的生产以及人的关系的生产。这表明任何物质生产都蕴含着两种关系:自然关系和社会关系。这里的社会关系是历史本质性规定的社会关系,指的是“许多个人的共同活动”。而这个“共同活动”本身就是“生产力”。此时马克思和恩格斯就建立了“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的弱表述。[13]这种对历史的理解是空想社会主义者所缺失的,如果只是哲学层面来谈历史,而从不涉及政治经济学,就注定脱离社会现实,注定带有空想的性质。因此,在脱离现实的历史基础上衍生出的城乡融合方案就仅仅只能是空想。

在历史唯物主义的初步建构下,恩格斯开始从城乡分离与对立的历史机制来进一步剖析城乡问题。他借助城乡分离与对立的历史机制说明了资本主义私有制与分工的不合理之处,并分别在城市与乡村的分离、城市与乡村的对立以及如何实现城乡融合发展等方面做出了不同程度的探索。

第一,城市与乡村的分离。城乡分离与对立是历史运动的结果。马克思、恩格斯曾指出,“城乡对立”跨越了多种社会制度,“贯穿着文明的全部历史直至现在”。[11]556在这一时期,马克思和恩格斯简略地分析了两次城乡分离。第一次分离发生在古典古代,“一个民族内部的分工,首先引起工商业劳动同农业劳动的分离,从而也引起城乡的分离和城乡利益的对立”。[11]520城乡之间的分工届时已经充分发展,二者之间的矛盾对立也已产生,与此同时,国家与国家之间的对立也已经出现了,对立双方分别是“代表城市利益的国家”和“代表乡村利益的国家”。[11]521值得注意的是,在古代社会,城市是作为乡村的附属品出现的,城市“作为政治、军事的据点而存在,在经济上却是乡村的附庸”。[14]

城乡的第二次分离是在资本主义大工业时代,这次分离中城乡主导地位发生了颠倒。伴随着分工的进一步发展,城市间的交往进一步扩大,地域性之间的差异日益消失。城市与城市之间形成了新的分工,封建社会建立起的行会制度逐渐衍化成不同的工业部门,于是,工场手工业应运而生。随着工场手工业一同而生的是城市中的流浪者,他们摆脱了封建桎梏,大规模集聚于城市。人口的集聚反过来又极大程度促进了城市工场手工业的发展,加之商业活动频繁、新航路不断开辟,催生了大工业革命的爆发。“大工业的建立及其对世界市场、世界商贸活动、航运与陆路交通的巨大促进,不仅加速了自然经济的解体,也大大推进了分工的发展,以及大工业的全球拓展”。[15]“现代的大工业城市”在资本主义大工业基础上生成,它们一经出现就代替了以往“自然形成的城市”并且通过一切方式破坏原有“手工业和工业”,最终使城市“战胜了乡村”。[11]566大工业城市成为了资本主义发展的动力火车头,不断将文明辐射到周边地区。一方面,马克思和恩格斯肯定了城乡分立在历史发展进程中的进步,认为是生产力变革的表现之一,另一方面,他们认为这种分立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弊端显露的一种维度。城市不仅对乡村进行了经济上的统治,更在政治、文化领域遥遥领先乡村。

第二,城市与乡村的对立。在私有制范围内产生的城乡之间的对立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首先在经济方面,城市是资本主义完成剩余价值掠夺的重要场所,是资本主义生产中的一个重要环节。同时,城市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会不断冲击乡村的传统农业,它不断改变传统农业的自然条件,对农业生产方式进行全面改造。对此,城乡对立实质上是利益对立。其次在政治方面,城乡对立只能存在于私有制范围内。这种对立是“个人屈从于分工”的最鲜明的体现,这种屈从把人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是“受局限的城市动物”,一部分是“受局限的乡村动物”,并且每天都在产生这两种利益的对立。[11]556工人无产阶级与农业无产阶级都成为资产阶级的统治对象,不同的只是他们的劳动方式。最后在文化心理方面,城乡之间表现出明显的差异,城市代表着文明与开化,乡村代表着愚昧与落后。城乡两种不同的生产发展水平与分工模式导致了其交往差异,从而出现了城乡之间的巨大鸿沟。

随着资本主义大工业时代的不断发展,城市与乡村的不平衡发展状态将进一步恶化。正如恩格斯所指出的,“工业资本主义城市更倾向于围绕中心城市进行发展”,外围的空间则由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分层向外辐射,这样一种不平衡的地理发展模式更能为资本家提供益处。[16]资本越发展,城市空间入侵就越广阔,乡村与城市的差距也就越大,而城乡对立也就越尖锐。

第三,城乡的融合发展。空想社会主义者从一种合乎人性的角度为解决城乡问题提供了美好的构想。恩格斯对空想社会主义者关于“未来社会的积极主张”给予了肯定,其中“包括消灭城市和乡村的对立(差别)的思想”,[17]并对当时空想社会主义者的城乡理论进行了改造,适时提出了自己的城乡融合思想。恩格斯在《宣言》及其草案中提出:消灭私有制,实现农业和工业的融合,进而消除城乡对立。

在恩格斯看来,消灭私有制是历史发展的最终归宿。英国空想社会主义者也提出了类似的想法:消除现代文明社会中罪恶的根源——资本主义制度。然而他们“看不清消灭私有制、建立公有制、资本主义必然为社会主义所取代以及人类最终走向共产主义的历史必然性,也看不到无产阶级是实现这种伟大社会变革的现实力量、决定力量”。[18]关于如何“消灭私有制”,恩格斯也曾带有浓厚的空想社会主义色彩,他在《草案》和《原理》中,将“共产主义”视为给定的目标和既定的条件,然后再来阐述“这种新的社会制度应当是怎样的”。私有制的消灭在恩格斯看来是必然的结果,但是他当时并没有论述这种必然性过程。[19]“直到《宣言》问世”,恩格斯“才完全清除了这种‘实现应有的人性目的’的唯心史观残余”。[19]《宣言》中,马克思和恩格斯论述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造就的物质力量最终必然会摧毁自身。现今的社会生产力不能再促进“资产阶级文明和资产阶级所有制关系的发展”,“资产阶级关系”也不能再承载其创造的财富,因为“生产力已经强大到这种关系所不能适应的地步,它已经受到这种关系的阻碍”。[20]但是,消灭私有制需要有一定的过程,新的所有制不会突然出现。因此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消灭私有制”仍然不能成为社会现实。

实现农业和工业的融合是消除城乡对立的具体措施,这与之前讨论的泛分工视阈下的城乡分立的内在逻辑一致。尽管这一时期,马克思和恩格斯批判了空想社会主义的城乡理论,认为他们处在阶级对立刚刚显露的时代,还不能完全把握其中的矛盾,但是恩格斯此时提出的“实现农业与工业的融合”“把城市和农村生活方式的优点结合起来,避免二者的片面性和缺点”[12]306-309等措施,依旧深受空想社会主义的影响。同时,恩格斯在《原理》中的第二十个问题中回答了“消灭私有制的后果”,他用了大量篇幅来描述未来的理想社会制度“应当是怎么样的”。例如,工农业将会实现更为科学的分工,城乡对立将会消失,社会成员将会得到全面发展等。就城乡的未来关系而言,恩格斯虽确立了“现实应当与之相适应的理想”,但尚且无法基于政治经济学批判来科学地阐述消灭“城乡对立”的历史必然性。

概言之,恩格斯此期对城乡关系有着深刻的思考,他揭示了资本主义社会中城乡分离与对立的历史机制与后果,就消灭城乡对立提出了相关解决方案。虽然基于唯物史观,恩格斯对空想社会主义的城乡理论有了一定的批判,但是因为政治经济学研究与历史科学的建构依旧尚待深入,恩格斯还没能深入到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中去揭示城乡对立消失的必然性。

三、恩格斯的城乡观对空想社会主义的完全超越

如上所述,恩格斯在19世纪40年代就注意到了城乡的异化状态。但是此期,他只是基于泛分工的视角来阐述城乡关系演变的历史机制,而提出的相关措施也带有一定的空想性质。到了60年代,马克思通过《资本论》及其手稿取消了泛分工论的主张,他以劳动与劳动客观条件的分离为中心视角,再次考察了城乡关系的历史变迁机制。[21]

马克思深入剖析了人类社会发展的基本历程,提出“现代的历史的一个重要方面是乡村的城市化”。[22]474这就意味着,城乡之间的不平衡发展是因为城市和乡村之间的生产发展不同步所致。实际上,在工业进行资本化大生产的同时,农业也在实行自身的改革,这是因为“大工业的首要前提”是把农村纳入“交换价值的生产”,而非“使用价值的生产”。[22]507因此,城乡关系的演变是城市工业化与农业工业化过程的一种具体表现形式,即工业较农业优先得到发展,具体表现为城市的发展优于乡村的发展。如此引发的直接后果便是城市地位与乡村地位的颠倒。随着资本的集聚与工厂的不断建立,劳动力也随之集聚,城市不断成为劳动力中心,而乡村则不得不面临劳动力缺失等问题,乡村的生产得不到保障的同时城市也成为社会交往发达的中心点。此外,人口在城市的集聚,意味着教育、医疗、住房等基本服务保障也向城市倾斜,这在一定程度上也加剧了城乡不平衡发展状态。不仅如此,城乡之间的不平衡发展在资本主义生产运动过程中不断生产和再生产自身。若非真正消除资本主义生产方式,那这种不平衡状态将无法被打破。

正因马克思对城乡不平衡发展问题重新进行了梳理,恩格斯在后期的《论住宅问题》《反杜林论》等文本中充分吸收转化马克思《资本论》及其手稿的相关研究,主张在科学的政治经济学批判中探寻城乡对立的超越路径,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矛盾运动的历史机制出发来探讨城乡问题。

恩格斯对打破城乡不平衡的可能性与必然性展开了论述。他在《论住宅问题》中肯定了“消灭城乡对立不是空想”,“消灭这种对立日益成为工业生产和农业生产的实际要求”。[23]同时,他还批判从现有的情况出发来消灭城乡对立的构想才是一种真正的空想。一方面,城市和乡村的不平衡发展状态的破除已经成为资本主义工业生产本身的直接需要,因为它要求在更多的乡村建立起城市,这就为消除城乡不平衡发展提供了一种可能性。另一方面,城乡融合已经“成为农业生产和公共卫生事业的需要”,[6]684环境污染以及疾病的抑制只有在城乡融合的状态中才能实现。恩格斯着眼于政治经济学的科学方法,从总体性上给予了实现城乡融合的宏观方向,即实现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彻底变革。虽然空想社会主义者对此也进行了一定的探讨,但是由于他们处在资本主义矛盾不那么尖锐的时代,因此给出的建议并不是全然彻底消除资本主义生产方式。

此外,恩格斯重新讨论了实现城乡融合的具体路径。他指出,要打破城乡不平衡发展状态,从客观物质条件出发,使“大工业在全国尽可能均衡的分布”[6]684,资本主义大工业克服了原料产地的局限性,在全国范围内建立起了广泛的联系,因此现代资本主义大工业中已经包含着城乡对立消除的重要因素。同时,恩格斯指出要通过发展农业工业化来克服农业与工业的不平衡发展关系。此外,农村现状改变的前提是资本主义制度的灭亡,使“人口尽可能平均分布于全国”“工业生产和农业生产”紧密联系、交通工具进一步扩充。由此可见,“断定人们只有在消除城乡对立后才能从他们以往历史所铸造的枷锁中完全解放出来,这完全不是空想。”[23]恩格斯这里提出的“使人口更平均地分布在大地上”与空想社会主义的口号不同,他提出的是真正建立新型的生产组织形式并消除旧式分工后才能达到的要求。

从主体性视角出发,要变革旧的生产方式,消灭造成人的畸形发展的旧的分工。从机器大生产方面来看,旧式分工必然被消除,一种建立在新的生产关系下的新型分工必然产生。工人在其中可以实现自由选择和全面流动。人的充分发展将成为社会发展的必然趋势;从工人的聚集方面来看,工人在城市的不断聚集在一定程度上为他们的联合提供了现实可能性。当然无产阶级的联合反过来也对城乡融合的进一步实现奠定了相应的主体性基础。“社会化生产和资本主义占有之间的矛盾表现为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的对立”。[6]659无产阶级要想取得真正的胜利,消灭城乡之间的不平衡发展,就首先要把“生产资料变为国家财产”[6]668,这是在无产阶级被资产阶级剥削到一无所有时,发动革命使社会化生产资料变为国家财产,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行至最后的必然结果。尽管在19世纪空想社会主义的城乡理论中,消除旧式分工也是重要的构想之一,然而,三大空想社会主义者在旧式分工如何消除以及怎样消除的论述中含混不清。

综上所述,基于唯物史观与剩余价值学说两大基石,恩格斯不仅揭示了城乡分离与不平衡发展的历史根源、社会后果及其超越城乡不平衡发展的具体措施,还在其中揭示了城乡融合发展如何在资本主义大工业的进程中成长为历史的必然性。从这个意义上看,列斐伏尔的如下指认是可取的:虽然空想社会主义的相关学说构成了恩格斯批判蒲鲁东和杜林的重要理论资源,但是恩格斯主张消灭的是资本主义条件下的旧式分工,而非一般意义上的劳动分工,因而其消除城乡对立的构想超越了空想社会主义,实现空间正义的理论旨趣不再是一个“悖论”。[24]恩格斯通过唯物史观和方法论的结合,阐明了科学的城乡融合发展理论。这意味着城乡不平衡发展等资本主义的空间矛盾是一定生产方式历史运动的结果或机制,那么,城乡融合发展理论也不再是一种伦理道义的“应该”或者“空想”,而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矛盾运动的历史必然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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