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从“文化自觉”到“文化创造性”
——理解费孝通文化反思的一条线索

2020-12-11刘亚秋

关键词:费孝通文化自觉保罗

刘亚秋

(中国社会科学院 社会发展战略研究院,北京 100732)

一、文化大相遇时代的文化自觉

自近现代以来,大规模和大范围的“文化相遇”(cultural encounters)一直在发生和持续,甚至在很多方面有世界同一性的趋势。中国自1840年以来,所面临的处境一直是西方文化对后发展国家的冲击。在这种况境下,中国社会和文化何去何从?民国时期,学者们围绕这一问题做了大量探索。例如,梁漱溟、陈寅恪、钱穆等。其中的社会学者包括孙本文、李景汉、潘光旦、吴景超、吴文藻、费孝通、林耀华,等等。晚近时期,费孝通提出的“文化自觉”概念,也是对这一问题的重新理解和应对。“文化自觉”对于中国社会学和人类学,乃至整个中国学界都影响颇大,并且有越来越多的学者对此进行了研究。总体而言,学者们多将“文化自觉”概念放在费孝通的思想脉络中去理解。综观这些研究,本文关注的议题是,“文化自觉”概念的核心还应该包括哪些内容?

可以说,“文化自觉”回答的是在当今世界文化大相遇情况下,民族文化何去何从的问题。历史学学者蒋竹山认为,“文化相遇”是近年来成长最快的主题之一(1)蒋竹山认为,当代历史学研究有十个新取向,分别是:情感的历史,阅读、书籍与出版文化,文化相遇,历史记忆,全球史视野,帝国与国家,环境与历史,科学、技术与医疗,新史料与历史书写,大众史学与公众史学。[1]。相遇是指一种世界史概念的文化之间的接触,以及意识性与随机性的跨文化互动;重点在区域、文化边界与文化交往,以及文化碰撞中产生的误解。中西文化的接触,远非由欧洲中心转向发展中国家的单向接触。本文所言文化相遇指费孝通在1990年代提到的文化交流、文化转型问题,而对于文化相遇的内在机制研究,还需要学者从不同角度探究。

西方也有很多学者在思考类似的问题。例如,保罗·利科在讨论“世界文明和民族文化”中谈及了“文化创造性”的问题(2)本文对保罗·利科的思想讨论,皆引自这一部分内容。[2]。这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西方学者面对世界文明的冲击时,对自身文化发展的焦虑。尽管保罗·利科与费孝通提出“文化自觉”的立场有着很大的差异,但他们面对的是同一问题,即文化交流和文化转型的问题。本文力图通过与保罗·利科相关思想的对话,深入理解费孝通的“文化自觉”概念及其对当下的启示;期望通过引入保罗·利科的“文化创造性”概念,对费孝通的“文化自觉”概念做进一步反思和深入理解。一方面,这是为了回应当代的文化大相遇问题,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探寻费孝通提出的文化自觉的深层意涵。

二、“文化自觉”概念及其构成

据费孝通回忆,“文化自觉”概念来自1997年北京大学举办的第二届社会学人类学高级研讨班。他认为,“这四个字正表达了当前思想界对经济全球化的反应,是世界各地多种文化接触中引起人类心态的迫切要求。人类发展到现在已开始要知道我们各民族的文化是哪里来的?怎样形成的?它的实质是什么?它将把人类带到哪里去?”[3]文化自觉概念可以视为费孝通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对文化转型问题思考的一个思想高峰。赵旭东认为,“从费孝通1992年的《孔林片思》那篇文章提出‘心态’研究的概念开始,这种面对文化转型的讨论便没有真正停止过,后来在与北大校长面谈社会学与人类学的学科建设时,他更为明确地指出了文化转型将会成为一种世界性变化的前奏的看法,所谓‘新战国’时代的来临等这些新概念的提出,都可以在他晚期的诸多文章里找寻得到。实际上,理解费孝通思想的最为重要的两个字便是‘人文’,这方面我们从费孝通思想那里了解了很多,这包括了人的问题、社会的问题以及现在一些文化上的新转变。”[4]在这样的关切下,费孝通“文化自觉”概念的具体含义是:“在于生活在一定文化中的人对其文化有自知之明,明白它的来历、形成的过程,所具有的特色和它的发展的趋向,自知之明是为了加强对文化转型的自主能力,取得决定适应新环境、新时代文化选择的自主地位。”[3]

周飞舟认为,“文化自觉”是费孝通第二次文化反思的结果,其中既包含着对农村发展、民族关系等现实问题的思考,也包含着对个人与社会、个人与文化关系的理论和方法论的思考,还受到他自己的人生经历和历史责任感的驱使。周飞舟指出,社会学本身就是一门使人“自觉”的学科,社会学的田野调查能够帮助我们明白个人与社会的关系;中国的社会学在中国文化的熏陶下首先要教人做人,而且做个好人,需要有充分的文化自觉。这同时体现在费孝通的研究反思层面。他强调社区研究必须提高一个层次,不仅要看到社会结构,还要看到人,也就是心态的研究。这也是费孝通在“文化自觉”历程中找到的个人归属,属于文化人的安身立命的地方[5]。

笔者认为,我们对文化自觉的理解,还需在费孝通的学术反思中寻找答案。费孝通的思想体系包括两个组成部分:学术反思和文化反思。费孝通认为,文化反思还是学术反思的扩大和发展。“从个人扩大到自己所属的文化,从个人的学术发展扩大到一门学科的演变。学术反思是个人要求了解自己的思想,文化自觉是要了解孕育自己思想的文化。因为要取得文化自觉到进行文化对话,以达到文化交流,大概不得不从学者本人的学术反思开始。”[6]

(一)从“学术反思”到“文化自觉”

学界也在不断地展开讨论。周飞舟认为,费孝通提文化自觉的概念,是学术反思后顺其自然的结果[5]。他转向文化自觉的历程,是对当年同窗好友利奇(Leach)两个问题回答的一个结果。利奇的两个提问分别是:其一,在中国这样广大的国家,个别社区的微型研究能否概括中国的国情?其二,像中国人类学者那样,以自己的社会为研究对象是否可取?周飞舟将这两个问题作为理解费孝通在余生中对社会学方法论深入反思的总线索。费孝通在1990年的《人的研究在中国——缺席的对话》一文中,尝试着对利奇的问题进行了回答(3)对第一个问题的回答是,只要坚持不懈地进行更加多的乡村、更大区域的调查,就可以不断地在“类型比较”中“逐渐”“接近”对整个中国农村的认识。对第二个问题的回答是,出于一种价值选择,用所得到的知识去推动中国社会的进步。[7]。但费孝通对此回答也不甚满意。周飞舟认为,在这一线索下,费孝通重新反思了个人与社会的关系,对之前涂尔干立场的社会决定论进行了反思,提出个人的重要性。由此,费孝通的学术反思历程由生态转入心态,“设身处地”成为这一时期他强调的方法论主旨,并且一贯主张的“从实求知”也被赋予了新的意义。周飞舟提出,“文化自觉”是费孝通对利奇第二个问题的回答,且远远超越了这个问题的层次;对第二个问题的回答,最终进入一个“心”的层面,将“我”和世界的关系变成了一种“由里及外”“由己及人”的具有“伦理”意义的“差序格局”;直接把“我”和世界的关系公开地“伦理化”;同时,从“心”开始,通过“修、齐、治、平”这一层层“伦”的次序,由内向外推广开去,构建每个人心中的世界图景[8]。

学界普遍认为,2003年的“试谈扩展社会学的传统界限”可谓费孝通学术反思的一个里程碑。它的主旨是保持社会学立场的前提下,进行社会学学科的研究路径的拓展。事实上,其中包含了法国学者保罗·利科所提出的“文化创造性”的问题。所谓“文化创造性”是保罗·利科提出的文化大相遇时代的“文化自觉”问题,其重在保护容易受到伤害的“文化创造性”,以及与之相关的个体性问题。

然而,关于“文化创造性”往往是被中国学者所相对忽视的问题。“文化创造性”在费孝通的理论体系中,大体是处于他对“个人与社会”关系的说明中。笔者认为,费孝通晚年提到的“心”等主体特征是“文化创造性”的条件,还指出了相关的各种大格局问题,如全球化的文化交流、文化独特性、文化转型等。可能恰恰是他的社会学立场,导致没有明确强调“文化创造性”是文化成功转型的内在关键问题,而是仅将文化创造问题作为文化传递的一个环节和条件,这可能是“志在富民”和“从实求知”的根本立场导致的(4)周飞舟认为,20世纪90年代的“文化自觉”与80年代的“志在富民”之间,表面上相差甚远,实际上草蛇灰线,其间有着一个必然性的联系。而费孝通的“志在富民”的心志也是根源于中国的古老传统“学以致用”,这必然导致研究中需要让研究者变成“局内人”,与研究对象心心相通,才能理解这个时代的言外之意。[5]。因而,学术反思也是文化自觉的一个组成部分,并且前者是后者的一个基础和源头。这给我们的启发是,或可从他对学术反思中,找到他的“文化自觉”中根基性的东西,而且其中的“从实求知”是不得不提的思想。费孝通认为,自己学习社会学、人类学的态度是“从实求知”。可见,这是一种比较实用的态度(“学以致用”),与保罗·利科专注于“文化创造性”的文化立场有很大的差异。当然,保罗·利科也是基于一种实践或未来发展的角度来谈文化创造性的。

费孝通的文化自觉的出发点带有很强的实用目的,是“首先对于自己的乡土文化要有所认识,认识不是为了保守它,重要的是为了改造它,正所谓‘推陈出新’。我在提出‘文化自觉’时,并非从东西文化的比较中看到了中国文化有什么危机,而是对少数民族的实地研究中首先接触到了这个问题”[3]。由此可见,费孝通的文化自觉的概念中守住文化的根的意味还是要少一些,而是为了改造它。其目的是,“从文化转型上求生路,要善于发挥原有文化的特长,求得民族的生存与发展。”[3]

费孝通这里的文化自觉目的是取得新时代文化选择的自主地位,增加自主能力,是一种文化生存的角度。这与保罗·利科的想法有相似之处。保罗·利科的文化创造性是为了解决文化大相遇时代中,自身文化保持自我创新、自我发展的能力,并认为,这是深处一个民族文化的核心问题,是一个民族之所以成为一个民族的东西。

(二)文化反思的时代背景

在文化反思层面,费孝通追溯到20世纪早期中西相遇之后的种种情况。他提到中西文化第一次碰头后,在清政府层面的心理挫败,以及中国人在文化自信上受到的打击。“曾国藩手下的一位大将胡林翼,当时驻守在今天安徽的马鞍山,他在阅兵时,有一只外国军舰,冲着他沿江而上,这位大将竟当场昏厥了过去。以后别人问他为什么,他的回答是:对付太平天国我们还有把握,但对付这些外国军舰就没有办法了。”[3]

在知识界,面对中西相遇,学者们一直围绕的核心问题是“民族认同和文化认同”。费孝通指出:“我想大家都了解自20世纪前半叶中国思想的主流一直是围绕着民族认同和文化认同而发展的,以各种方式出现的有关中西文化的长期争论,归根结底只是这样一个问题,就是在西方文化的强烈冲击下,现代中国人究竟能不能继续保持原有的文化认同?还是必须向西方文化认同?上两代中国的知识分子一生都被困在有关中西文化的争论之中,我们所熟悉的梁漱溟、陈寅恪、钱穆先生都在其中。”[3]

关于中西相遇的问题,费孝通在知识层面总结了知识分子在“五四”之后发生的“科学和玄学”及“民主与独裁”的两次重要争辩。这关乎中华民族的命运和中国社会的变革,其讨论的一些问题对于今天仍有启发意义。费孝通在1990年代提出的“文化自觉”概念可看作是这一讨论脉络的继续。

我们从中可以窥知,费孝通来自后发展国家的“文化自觉”概念的动力基础,是不同于保罗·利科的来自欧洲发达国家的“文化自觉”即“文化创造性”。后发展国家的特点在于面对“西方文化冲击”,自身原有文化的认同能否继续保持的问题。保罗·利科说的是文化大相遇、多样性文化发现,对西方自身文化造成侵蚀,以致失去原生文化特性的危机。他没有明确提文化认同问题,或许在西方文化中这不是突出问题。但是,他以委婉的方式提到,在文化大相遇中,会弱化西方人的自我认同。例如,有人对自己的过去漠不关心,而对无目的的全球旅行更感兴趣;消费主义盛行对文化特性也造成侵蚀,等等。这是一个全球性的普遍问题。

(三)以“自我”为起点的文化自觉

笔者认为,从费孝通的“文化自觉”概念中,可以看出后发展国家学者的心态——使中国在文化大相遇时代摆脱困境,探寻有中国特点的文化道路。可以说,这是后发展国家知识分子的普遍诉求,构成了费孝通“文化自觉”概念的原动力。费孝通的长期学术主张是“志在富民”“从实求知”,而且其学科关怀是人类社会发展中的社会和文化问题。这也导致他长期对“个体性”缺乏充分的关注。他在晚年的学术反思中提到,自己早年的研究犯了“只见社会不见人”的弊病。而保罗·利科来自西方文化的中心,考虑的也是西方文化自身发展中的困境及其可能性问题,提出了“文化创造性”概念,并深入文化创造的“个体性”核心。这一概念具有相对普遍的意义。不过,我们也不能就此说费孝通就没有关心过“个体性”的问题。笔者认为,费孝通的“文化自觉”概念的中心,也是一个“个体性”问题;在其思想脉络中,还是一个“自我”的问题。

费孝通强调学术反思和文化自觉是一脉相承的,共同起点都是从“自我”开始。费孝通指出,“我觉得,人类学也好,社会学也好,从一开始,就是要认识文化,认识社会。这个认识过程的起点,是在认识自己。”[6]而且,他指出,“跨文化交流的基础,就是得从认识自己开始。我一生所做的事情,就是希望能认识自己。搞了这么多年,写了不少文章,也只能说是认识自己的开始。”[6]他认为,“认识社会、认识世界”,与“认识自己”是同步的。

费孝通的找寻自我之途是丰富的。如周飞舟所述,若他的“文化自觉”概念最初来自对他的同窗好友利奇的第二个问题(即一个人类学家以自己文化的研究为起点,是否可取)的回答,他反思的结果是:公开以认识自我为核心建构整个世界的图景,理直气壮宣布这种认识的合理性。

这包括以下几个方面的意涵。首先,在研究中,费孝通强调自主体——人的“意会”的重要性。这些意会依靠人的精神层面的参与才可以完成。其次,从第一人称“我”的角度看待主体问题。这个“我”包括很多层面:生物的“我” 、社会的“我” 、文化的“我” 、表面的“我” 、隐藏的“我” 、说不清楚的“我” ……甚至还有梦中之“我”,醒时的“我”、喝醉的“我”,……“被忽略掉的我”和“被否定掉的我” ……“讲不出来的我”……他认为,决定人的行为的就是这些各种各样的“我”在起作用。

可以说,正是由于费孝通认识自我的一个核心是“主体”或一个文化的“意会”问题,所以“将心比心”才成为他的另一个重要概念;由此,“由里及外”“推己及人”的中国文化特性呼之即出。

笔者认为,“文化自觉”中“我”的意义也由此被凸显出来。费孝通不试图回避、掩盖一种价值偏好和道德责任,而是反过来,直接把“我”和世界的关系公开地“伦理化”(ethicization或moralization),理直气壮地把探索世界的过程本身解释为一种“修身”以达到“经世济民”的过程(而不是以旁观者的姿态“纯客观”、“中立”的“观察”),从“心”开始,通过“修、齐、治、平” 这一层层“伦”的次序,由内向外推广开去,构建每个人心中的世界图景[8]。

这种建立于“意会”基础上的中国特色文化,恰是解决文化相遇时代的“个性”基础。“如果说中国文明有它发育不全的一面,造成了后来某些技术方面的脆弱,在与西方的对抗中,不堪一击,那么,其直觉体验的那种先见性和超前性,又使得它很早就体会和领悟到了别人没有感觉的东西。从宏观的人类文化史和全球视野来看,世界上的很多问题,经过很多波折、失误、冲突、破坏之后,恰恰又不得不回到先贤们早已经关注、探讨和教诲的那些基点上。”[8]

这里,费孝通所谓先贤们的基点,主要是指中国传统文化的一些根基,而在学术层面找回文化的“自我”,更是“文化自觉”的任务。尽管近代以来,社会转型导致传统断裂,但费孝通重提回溯这条线索的必要性。

19世纪末至20世纪中期的先辈,即费孝通的上一代学人,他们大多是受中国传统文化培养成长起来的,有着深厚的传统文化的根底。所以,他们的基本立场是“要吸收西方新的文化而不失故我的认同”。如陈寅恪先生讲,“一方面吸收输入外来之学说,一方面不忘本来民族之地位。”钱穆先生说,“余之所论每若守旧,而余持论之出发点,则实求维新。”[3]费孝通指出,“文化自觉”的一个途径就是回到过去。“我们要搞清中国文化的特点是不可能割断历史的。20世纪60年代,我国香港和台湾地区的知识界也对此提出了问题,不少人感兴趣的是,怎样在‘传统’和‘现代化’之间找到接榫之处。这也说明,文化不仅仅是‘除旧开新’,而且也是‘推陈出新’或‘温故知新’。一方面,“现代化”突破了“传统”;另一方面,也继续并更新了‘传统’。”[3]

我们对文化自觉的理解和认识,至关重要的是找回个体的自我和文化的自我,从中可见,文化自觉的诉求就在于一种“文化主体性”。在这个意义上,保罗·利科提出的“文化创造性”构成了“文化自觉”的核心动力。本文试图从保罗·利科的“文化创造性”概念入手进一步理解费孝通的“文化自觉”概念。

三、“文化自觉”与“文化创造性”

保罗·利科在《历史与真理》的“世界文明和民族文化”中,提到“文化创造性”概念。这个概念与费孝通的“文化自觉”概念有很大的内在相似性。可以说,保罗·利科的“文化创造性”就是在思考西方或法国的“文化自觉”问题,即世界文明将人类带到何处?他认为,“世界文明”无法完成这个提问和善的目标,而需要返回各自文化的来源及其内核,以完成文化对话和交流的任务。笔者认为,保罗·利科的关怀与费孝通如出一辙。

(一)“文化创造性”深居“文化自觉”的核心

保罗·利科提出文化创造性的出发点来自一种对以普遍性和抽象性为特征的“世界文明”的大发展的一种忧虑。那么,保罗·利科所说的“世界文明”又是什么呢?这种“世界文明”在保罗·利科的讨论中,主要表现为五方面的内容。第一,科学精神;第二,技术的发展;第三,理性的政治;第四,理性的世界经济;第五,一种具有普遍性的生活。保罗·利科面对以抽象和普遍性为特征的“世界文明”的发展,在肯定它给广大群众带来了基本福利改善的现实性基础上,提出了自己的焦虑。他认为,这就是“世界文明”对于文化独特性的侵蚀,并会导致文化创造性的危机。

保罗·利科从殖民时代的个性丧失为一个出发点,试图找回文明中的“内心深处的个性”的问题。这一目的是“使之重新扎根在过去之中,以便用汁液培养民族的要求”[2]280,从而应对“世界文明”大发展(还表现为不同文明的相遇以及文化多样性的发现)带给民族文化的冲击。这种世界文明表现为一种“同”或相通的特征,其中消费主义文化是最为突出的表现,他指出,“中等收入的人都能周游世界和在无目的的周游中享受其一生的时代就要来临,在这种情况下,世界性和无个性特征的消费文化的胜利,可能意味着创造性文化的结束。”[2]281而且这种破坏作用甚至比原子弹破坏的风险还要大。

那么这种文化创造性(他称之为“构成一种文明的创造核心”)到底是什么呢?保罗·利科的文本中将它分为由浅入深的四个层次。第一,表面层次。一个民族的价值表现在它的实际风俗中,表现在它的实际道德观念中,但这不是创造性现象,和原始工具一样,风俗表示一种惯性现象。第二,较深层次。这些价值通过传统制度表现出来,但制度也始终是有待阐释的抽象符号。第三,更深一层。如果一个民族要到达文化的核心,就应该深入到构成一个民族的基本形象的意象和象征层次。保罗·利科在精神分析的意义上使用意象和象征概念,指出必须深入到稳定的意象和经常的梦。因为它们构成了一个民族的文化基础,是对所经历的处境的自发评价和自然反应。第四,意象和象征还不是创造性的最基本现象。它只不过是创造性的最后外壳,而内壳中,则存在着“文化创造的悲剧性规律”。

保罗·利科认为,创造是不可预测的,是需要一位作家、一位思想家、一位智者、一位天才振兴文化,使之经历一次冒险。这种冒险就包含在伟大艺术家的创作中,而他的创作常出于愤慨,并以此打破一个民族、一种体制对自己形成的虚假意象,但在这一文化创造性的核心,有一个“文化创造的悲剧性规律”。即艺术家仅仅在孤独中,在争论和不理解中,显示出最初令人震惊和最令人困惑的特点,很久以后才被当作民族的真实表达的某种东西。由此可知,文化创造性的核心——“文化创造的悲剧性规律”中,根本特征是一种被表达出来的“个性”,而且是个人性。

(二)“文化自觉”的深层是重返自身和自身文化的起源

文化创造性概念为什么如此重要?保罗·利科指出,文化传统只有不断更新才能保持活力。他认为,我们当下的处境是文化的相遇,而与其他文化传统的相遇(文化多样性得以被发现),对我们的文化来说是一种巨大的考验。即使所有的传统文化都受到这种文明的压力和侵蚀作用,不同文化传统的吸收能力也不尽相同。在相遇中,当我们理解其他民族的价值时,我们自己的价值会发生什么变化?保罗·利科认为,相遇本身就是创造性。

我们之所以认为费孝通的“文化自觉”与保罗·利科的文化创造性概念密切勾连,不仅在于他们讨论的都是文化相遇的问题,而且在于他们的出路也是类似的。与费孝通进入自我深入理解文化自觉的路径类似,保罗·利科也认为,文化创造性得以完成的基础在于返回自身和自身文化(个性)的起源。他援引海德格尔的话,即欧洲人的任务是:“我们应该回到自己的起源。”[2]也就是说,西方人应该回到希腊起源、希伯来起源、基督教起源,以便在各种文化的大争论中成为有资格的对话者。因为在面对自我之外的他者时,人们首先要有一个自我。

保罗·利科认同斯宾诺莎所说的“我们越多地理解个别事物,我们就越多地理解上帝”是一个“伟大定理”。这意味着,当人们深入到特殊性的本质时就会发现,特殊性以一种不可言状的方式,以一种不能用词语表达的方式与其他的特殊性发生共鸣[2]274-284。

由此,我们发现,保罗·利科在以不同的方式谈论着费孝通的“文化自觉”问题。若用费孝通的思想理解保罗·利科的观点,即在世界文化大相遇的时代,我们需要返回自身文明的核心和起源,找回自己的文化自觉,如此才能保持自身文化的独特性,以及文化独特性的核心——个体的创造性,从而才能在文化大相遇中取得一席之地。

(三)“文化自觉”与“文化创造性”的异同

笔者认为,无论是费孝通的“文化自觉”,还是保罗·利科的“文化创造性”,解决的都是文化大相遇的问题。因此,他们在论述问题时很多方面都是一致的。例如,他们对世界大形势的思考有类似之处,都认为是文化大相遇的问题;同时,在“文化自觉”和“文化创造性”要解决的路径方面,也有类似的地方,都提出保留文化独立性,且都能深入到个体性之中,认识这一文化独特性。但是,他们思想深处的细微差别也是我们理解费孝通的文化自觉的一个重要立足点。费孝通与保罗·利科的出发点有差别。即尽管他们处理的都是文化相遇的问题,但一个身处发达国家,一个身处后发展国家。一方面,费孝通“文化自觉”概念的提出背景,来自后发展国家现代化过程中的遭遇,其中的一个障碍是来自西方文明的冲击和侵蚀;另一方面,保罗·利科所面对的是来自不同文化相遇后“世界文明”的侵蚀,包含后发展国家现代化过程给西方文明带来的反作用问题,认为多样性文化发现也是一个值得警惕的事实,它会侵蚀西方文化的独特性。

因此,费孝通和保罗·利科对文化相遇的认识有差别。保罗·利科认为,文化相遇本质上是一个普遍而抽象的“世界文明”带来的问题(世界文明在保罗·利科这里,如所上述有一个系统的讲法,其中文明多样性是一个突出问题)。费孝通认为,文化相遇本质上是一个强势的西方文化带来的问题,是强势文明影响下的弱势文化的适应问题,就如一些边缘文化面对强大的主流文化一样。费孝通所说的危机感是一种强势文化的胁迫感。由于一般文化相遇中弱势文化会总结自己的特点,费孝通总结了中国文化的特点,并认为中国文化的本质大体上是从中国人历来讲究的“正心、诚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儒家所指出的方向发展出来的。“中国文化的特点之一,我想是在世代之间联系的认识上。一个人不觉得自己多么重要,要紧的是光宗耀祖,是传宗接代,养育出色的孩子。二是不同的东西能不能相容共处的问题,这就是说中国文化骨子里还有这个东西可以把不同的东西凝合在一起,可以出现对立面的统一。三是‘多元一体’的思想,包含了‘各美其美’和‘美人之美’,要能够从别人和自己不同的东西中发现出美的地方,才能真正的‘美人之美’,形成一个发自内心的,感情深处的认知和欣赏,而不是为了一个短期的目的或一个什么利益。四是要能够想到人家,不光想到自己,这是中国人际关系中一条很重要的东西,‘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设身处地,推己及人,我说的差序格局就出来了。”[3]

保罗·利科总结的是世界文明的五个特点。他认为,这五个特点对于文化独特性是有伤害的。费孝通总结的中国文化的四个特点是可以让中国文化在未来发展的因素,并不同于保罗·利科所归纳的世界文明的特点。这二者之间是一种张力关系,也就是说,中国文化的特点,应该是保罗·利科所说的文化独特性的东西,而他提出的“世界文明”,恰是消解这种独特性的东西。因此,尽管保罗·利科和费孝通的立足点不同、且关注点也不同,但构成了互相补充的关系。

费孝通提出文化自觉问题有两个大背景。其一,中国面对西方文化冲击(怀有对西方文化“自鸣得意”的一种反抗);其二,中国社会革命的冲击下,中国传统被冲刷。他提出,我们需要回到国学,以达到对中国文化精神的深入理解。这是费孝通思想的一个核心。相对而言,文化自觉在很大程度上要解决的还是一个文化适应性的问题。这也与费孝通认同的终点——“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密切相关。而保罗·利科的文化创造性的核心则是一个更具个体性的东西,是其所谓的源于个体的文化创造性,以及这种文化创造性在历史上所表现出的“文化悲剧”问题。由此可见,他们二人反思的终点有很大的不同。

费孝通在讲人文世界时偏向了“社会性”,而保罗·利科讲出其深层是一个“个性”文化创造悲剧的问题。因此,本文认为,尽管二者的终点有所不同,一个偏个体主义,而另一个偏集体主义,但若我们纠缠二者的差异之处,则将会不容易认识到文化自觉的更深层含义。保罗·利科的个体性深植文化自觉的核心,即文化创造性,同样也是费孝通提出的文化自觉的根基和出路。

当然,我们也看到,费孝通探究文化自觉的根源时,也回到了“人”的文化研究中。他指出,人具有生物人和社会人的二重性,并提出人文世界概念。而人的文化问题,重要的是文化的社会性。它可以让个体摆脱个体的生死,让个体创造的文化得以延续。即文化的社会性是费孝通首要强调的。尽管费孝通也提出了个体创造文化的活动(如李白创作诗歌),但个人如何得以不朽(即“文化和社会”)才是他的关注重点,而不是人如何创造这个问题。前者是一个社会问题,后者是一个看似与社会关联并不那么紧密的问题(却是社会的动力和核心)。同样,这也是保罗·利科所关注的。

笔者认为,费孝通侧重从文化的社会性和历史性角度理解文化的适应性和发展性问题,而保罗·利科则从个体的创造角度理解文化的动力问题。

费孝通(自身更带有中国文化的特点)代表了后发展国家学者的处境,往往将焦点放在本土化和全球化的问题上。保罗·利科的问题看起来也是本土化和全球化的问题,但他的问题起点是,西方文化与普遍性的世界文明之间的张力;在这个世界文明进程中,他强调文化独特性如何保存的问题,即便西方文化是世界文明中的优势文化;他试图寻找这个普遍性背后的个性问题,并认为文明进步依靠的是个性(5)潘光旦的观点也是这样的。他的两纲六目社会理论认为,个性为文明进步张本,因此在文化自觉思想中,也应该纳入潘光旦的思想资源。[9]。

四、结语

费孝通在“文化自觉”概念的阐发中,预料到文化大相遇后的情况,提到中国文化适应和发展的问题,以及人类文明的发展终点问题。同时,这也为今天我们思考文化相遇问题提供了重要方向。

我们在比较费孝通和保罗·利科的相关思想中发现,他们在对人类文明何去何从问题的思考上有着很大的共通之处。即便他们是来自不同国家,尤其存在传统发达国家和后发展中国家之别;尽管他们解释的侧重点也有差异,但也有着相通的智慧。他们对人类文明中的理性和科学因素对文化的威胁都有类似的判断。费孝通指出,当下的人文社会科学的总体趋势是迫使中国文化面对一个被物和工具支配着的世界[10]。这是以科学和理性为重要特征的世界文明对于中国社会的影响。保罗·利科则认为,这种特点是西方文明发展中的表现之一,属于理性主义。这也是保罗·利科所担忧的“世界文明”中具有摧毁源文化动力的东西。

笔者认为,他们二人的差异之处仅在于所处国家背景的差异,以及相应文化带给他们的思考方式的不同。例如,费孝通对“文化自觉”的出路更多带有集体特征(强调“和谐”),并提出“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而保罗·利科的文化发展的出路更多带有个体性特征,尤其是关注“文化创造性”的悲剧问题。他们的这两种观点中不存在谁更好的问题。费孝通的“文化自觉”中也带有个体性的东西,只不过没有成为其重点而已。他在晚年的《试谈扩展社会学的传统界限》中,尤其提到了作为主体的“我”的问题。可见,费孝通对个体的关注不可谓不深入。但或许由于社会学的学科立场(天然带有社会关怀的特点),或许由于中国文化的一些固有特征,他对“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的归宿十分看重。这是一个十分圆满的结局和文化期待。因而,费孝通的社会学立场与保罗·利科强调文化创造性的个体性因素并不矛盾。保罗·利科的“文化创造性”给出了文化发展的内在动力;费孝通的“文化自觉”则给出了一个圆满的结局。只是他们二人思考的立足点不同而已,但是足可以构成一种互相补充的关系。

猜你喜欢

费孝通文化自觉保罗
今天,为什么我们要怀念费孝通?
费孝通的十个文化洞见
保罗·艾伦绝不只是微软的联合创始人
纪念与致敬 CP3 XI 克里斯·保罗 CHRIS PAUL
杨绛的“男朋友”
新时期高校校园文化建设问题思索
浅析“文化自觉”对企业发展的重要性
以文化人 增强自我净化能力
小传统的危机与乡村学校的文化使命
参考译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