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人口转变、低生育率与人口发展战略思考
——兼评马尔萨斯人口思想

2020-12-11周长洪

人口与社会 2020年6期
关键词:生育率变动生育

周长洪

(南京邮电大学 社会与人口学院,江苏 南京 210023)

1949年新中国成立以后,人口快速增长成为社会广泛关注的问题。在几经波折后,20世纪70年代初国家确立了人口控制指导思想,80年代初人口控制被确立为国家发展战略,计划生育成为基本国策[1]。40余年后的今天,生育政策从“单独二孩”放宽到“全面二孩”,但人口控制思想仍然没有改变[2]。在中国人口控制的长期实践中,始终伴随着如何认识人口问题和人口规律的争论。今天,在如何看待我国人口低生育率、人口数量和人口结构的关系以及如何规划我国人口发展战略等问题上,仍然存在很大分歧[3]。十九大报告提出加强人口发展战略研究[4],在此背景下,本文在梳理人口学领域重要的宏观人口理论——马尔萨斯人口论、传统人口转变理论以及第二次人口转变理论的基础上,结合半个多世纪以来世界范围内出现的新人口现象——长期持续低生育率,讨论现代人口变动的基本规律及其对我们制定人口发展战略的借鉴意义。结合人口发展战略,讨论人口“结构优化”和“人口总量适度”的含义与关系,并对如何做好人口发展战略规划提出一点建议。

一、从马尔萨斯人口论看人口控制思想

从历史上看,相当长时期内人类生育都是自然的事情,没有引起特别关注,没人觉得生育会引起大的“人口问题”,直到英国人马尔萨斯在1798年出版了一本小册子《人口原理》。在这本书中,马尔萨斯提出人口生育速度和食物增长速度是两个数量级,前者是几何级数增长(指数增长),后者是算术级数增长(线性增长),即人口增长速度超过食物供给速度一个数量级。这一差距决定了人口增长和食物供给的不平衡——人口增长总有超过食物增长的趋势,不管食物生产怎样增长,人口增长都会更快,这种不平衡的结果就是出现了“过剩人口”,一些人不可避免地陷入失业、贫困和饥饿之中[5]。正是马尔萨斯提出的这种人口规律及其悲观结论,第一次将人口生育和人口增长作为一个严肃的“问题”带入人们的视野。(1)在马尔萨斯之前,也有一些对人口和生育的论述,但大多是片段和零散的,附属于其他论题的论述之中。既然人口增长有超出食物供给的倾向,而这种不平衡又会导致“过剩人口”的贫困与饥饿,为了避免这种悲剧的发生,一个可能的合理的办法就是“控制人口”或准确地说“控制生育”——这就是后来马尔萨斯理论追随者们的想法。不过由于马尔萨斯本人出于宗教原因不赞成使用节育办法控制人口,人们就将主张通过节育手段控制人口的马尔萨斯的追随者们,称为新马尔萨斯主义者[6]。

1.马尔萨斯人口论的价值与适用性

今天看,现代人口生育规律完全超出马尔萨斯理论的论述,或者说马尔萨斯理论并不完全适用。(2)现代人口再生产类型的一个重要特征是人们意愿性低生育,而不是随着物质生活条件提高而选择多生。不过,这并不妨碍马尔萨斯理论的认识价值:一是它启发达尔文完善了进化论中的一个重要环节[7];二是启迪了他同时代的经济学家大卫·李嘉图提出资本主义经济“铁的工资律”,而这一“工资定律”受到马克思的高度赞扬,并被引入资本论,成为剩余价值学说的一部分[8]。更为重要的是,马尔萨斯人口论使后人意识到人口增长和人口生育可能是个问题,人口与资源之间可能存在不平衡,人口规律值得认真研究。正是马尔萨斯的人口论开启了现代人口理论研究的先河,今天的人口转变理论、人口经济社会可持续发展思想、生态足迹理论以及人口学本身的发展等,都在源头上与马尔萨斯人口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无论历史上还是今天,人们对马尔萨斯的人口论褒贬不一[9-10]。其实,马尔萨斯人口论既非完全对,亦非完全错,关键看用马尔萨斯人口论描述哪一个历史阶段的人口发展。马尔萨斯的人口论对于描述和解释经济不发达和避孕节育技术还没有被广泛应用的传统农业社会的人口生育、人口增长与贫困的关系,有相当的合理性和正确性。换句话说,越是早期强烈受制于资源有限供给的人口,或者说越接近自然界生物种群自然生存状态的人口,其生育与食物之间的关系越符合马尔萨斯理论描述的规律——这也是为什么达尔文在表述自然界物种的食物供给与种群数量之间相互制约关系时,自称受到马尔萨斯理论启发的原因[11]。所以,评价马尔萨斯人口理论的对错,要看你用这一理论描述的人口群体是处于哪个发展阶段。

新中国成立初期,我国刚从战乱不断、民生凋敝的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过来,是典型的经济上贫穷落后的农业社会,人口生育和食物供给状况十分接近马尔萨斯人口论的描述——过多生育和人口贫困交织在一起。(3)新中国成立前和成立初期,我国人口总和生育率在6左右,意味着每个家庭平均生育6个孩子,同时农村人口占比高达85%以上,经济上贫穷落后,是典型的农业社会。而20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后,我国现代化步伐加快,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迅速发展,城市化率不断提高,社会生产方式和人们的生活方式发生巨大变化,这时的人口生育规律就不再是马尔萨斯理论描述的那样了。这时用人口转变理论来描述和解释人口变动情况,更为准确和恰当。因此,我们说马尔萨斯人口理论过时了,是指工业化、现代化开始以后的人口变动规律不再符合马尔萨斯人口理论的描述。

2.中国的人口控制与马尔萨斯人口思想

我国的人口控制思想认为人口过多会对经济社会资源环境造成严重压力,因此要严格控制人口,这种论述与马尔萨斯人口论相吻合,但这从未被承认。即使是20世纪50年代著名学者马寅初在论述人口过快增长对经济积累和人民生活改善带来巨大压力而主张进行人口控制时,也不忘申明这与马尔萨斯的人口论“完全不同”[12]。缘何如此?原来马克思、恩格斯曾在他们的著作中多次对马尔萨斯的人口论进行过猛烈批判[13]。当年马克思从资本主义社会生产方式角度出发阐释人口贫困成因[14],恩格斯从科技和经济发展能提高人口承载量的角度批评马尔萨斯的人口过剩论[15],他们完全不赞成马尔萨斯将人口生育看成独立于经济社会体制之外的抽象的因素,反对用人口生育速度过快来解释人口贫困成因。今天,人口学界已经形成基本共识,那就是人口变动(包括生育率变化)不是独立发生的,而是受制于经济社会发展水平和人们的生产生活方式。从这个角度看,马克思、恩格斯对人口问题的认识更深刻、更本质,更符合现代人口变动规律。

理论是一回事,现实是另一回事。像任何大规模实践一样,人们喜欢寻找理论依据以证明实践的合理性,我国人口控制主要源于对人口增长压力的反应,但最能支持人口控制实践的新马尔萨斯主义主张却不被承认。在我国数十年人口控制中,这种理论与实践的错位一直存在。唯一的例外是在20世纪50年代中期批判马寅初人口论时,有人将其人口控制主张称为新马尔萨斯主义,如果略去批判者动机不论,仅就思想分类而言,倒是名副其实。但“马尔萨斯主义”帽子不能戴,会使学术问题变成政治问题,马寅初也因此差点被打成“右派”。(4)社会上有马寅初被打成“右派”一说,其实不然,尽管康生等人有此心,但周恩来做了保护,因此并未被划为“右派”。这种对马尔萨斯人口论的讳莫如深,直到20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后才有所改变——对马尔萨斯理论的评价趋于多元化[16],但即便如此,人们在为当时轰轰烈烈开展的人口控制实践寻找理论依据时,仍旧绝口不提马尔萨斯人口思想。

事实上,马尔萨斯人口思想并非一无是处。在经济贫困情况下人口过快增长确实会带来一系列经济社会问题,解决人口增长与资源生态环境的矛盾非常重要;还有在高生育率情况下注意人口控制等——这些我们今天对人口问题的认识,都与马尔萨斯人口思想相通,可以看作是马尔萨斯思想在当代的延伸。但另一方面,不可否认的是,马尔萨斯人口论存在致命缺陷,那就是人口(包括生育)不是独立变量,现代社会也不存在人口增长与食物供给之间简单的数量级别不平衡关系。今天,我们已经认识到人口变动(含生育率变动)在本质上是由人口所处的经济社会环境变化所决定的,从宏观上看,随着经济社会的发展和避孕节育技术的普及,人口会呈现出有规律的变动。人类社会越往现代化方向发展,人们在生育上越少随意性和任意性。作为数百万年自然进化出来的人类潜在的生育能力,越强烈地受制于经济社会发展引发的新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的约束和影响,表现出越来越明显的自控式有限生育行为,而人口生育率和人口数量及其变动趋势,也越来越可以被把握和预测。

二、近代人口变动规律——人口转变理论标准模型及其启示(5)以下所有讨论都限于封闭人口,即不发生人口跨界迁移。

18世纪中叶以后,一些欧洲国家陆续进入工业化社会,人口生育和死亡模式以及人口数量出现了明显的、有规律的变化,马尔萨斯的人口论对此无法解释,人们开始尝试对工业化国家发生的人口变动现象进行新的概括总结,人口转变理论由此而生。这一理论是对多位人口学家历时一个半世纪的众多研究成果进行概括总结后提出来的[17],并为后来进入工业化国家的人口实践所不断证实[18]。尽管现在对这一理论的精确性存在批评声音,但其对工业化、城市化时期的人口变动趋势与规律的描述,还是基本准确的[19]。

基于这一理论的普遍适用性,联合国于1990年将其概括提炼为一个简洁的人口转变四阶段标准模型(见图1),并给出各阶段对应的人口出生率、死亡率、总和生育率、预期寿命等的数量特征以及人口增长趋势等,为世界各国和地区判断自身人口处于何种转变阶段,提供了判断标准[20]。

图1 人口转变四阶段标准模型

这个标准模型中第一阶段是“转变前”阶段,人口属于“高出生率、高死亡率”为特征的传统人口再生产类型,对应的是工业化和城市化之前的经济发展落后的农业社会(马尔萨斯人口论适合对这个时期人口的描述)。第四阶段是“转变完成”阶段,人口进入以“低出生率、低死亡率”为特征的现代人口再生产类型,对应的是工业化、城市化完成之后的“后工业化”时期。上述两种人口再生产类型被认为是相对稳定的人口再生产模式,它们分别对应农业社会和后工业化社会的人口特征。而第二阶段“前期转变”和第三阶段“后期转变”是这个模型的关键部分,它们合在一起被称为“人口转变阶段”。这个阶段的人口再生产特征出现明显变动,人口再生产类型具有过渡性质。其中“前期转变”阶段的人口再生产特征是死亡率开始迅速下降,生育率基本保持在高位或略微下降,引起这种变动的根本原因是经济社会开始走上现代化道路——工业化和城市化开始发展;“后期转变”特征是出生率开始稳步下降,死亡率在低位徘徊,对应的是工业化、城市化深入发展和趋于成熟的经济社会环境。经过这两个渐次替代的阶段后,出生率与死亡率由转变前的高位平衡变为转变后的低位平衡,人口完成了从“高出生、高死亡、低增长”的传统再生产类型向“低出生、低死亡、低增长”的现代再生产类型转变,而伴随人口转变的是经济社会工业化和城市化从开始到基本完成的全过程。

人口转变过程中的生育率和死亡率变化,同时决定了其他人口现象的出现:人口预期寿命延长,人口结构老化,人口数量由低位向高位有一个大幅跃升。(6)理论上由低位静止变为高位静止,人口数量保持不变的人口被称为静止人口。在前期人口转变过程中,各年龄别死亡率和总死亡率首先下降——主要源于工业化、城市化带来的生活条件和医疗卫生条件的改善,且下降速度比较快,下降幅度比较大,这导致人口平均寿命不断延长,同时在出生率高位不变的情况下人口自然增长率上升,结果引起人口数量快速增长。但只要转变不被打断(经济社会持续发展,工业化、城市化进程不停止),这种人口快速增长情况并不会持续下去,而是很快转变为速度逐渐减弱的慢速上涨过程(这时人口转变进入第三阶段——“后期转变”),这种慢速上涨通常会持续数十年时间。原因有二:首先是死亡率不可能永远下降,而是下降到一定程度后就会稳定下来不再降低——这是死亡固有特性决定的,这时死亡率下降对人口数量的推升效应就会消失。随着人口转变进入后期,人口年龄结构会出现老化现象——这是较高出生率时期出生的人口开始进入老年期导致老年人口比例增加所致,而老年人口的增加又会导致死亡人口增加,进而导致人口死亡率不再下降,甚至从低位缓慢回升(老龄人口增多,意味着死亡人口也会增多,进而死亡率上升),这时死亡率从人口转变初期对人口数量的推升效应转变为对人口数量的抑制或下拉效应。其次,更重要的是,在后期转变中发生的生育率下降(通常比死亡率下降在发生时间上有一个滞后,同时在下降速度上要略缓慢),会进一步降低生育对人口数量的推升效应,直到缓慢下降的出生率与缓慢上升的死亡率碰头,人口数量增长达到顶峰后进入零增长。这就是人口转变过程中人口寿命延长、人口年龄结构老化和人口数量“先增速、后减速”增长的特征及其形成原因。

由上述对人口转变理论的描述,可以引申出有助于提高对人口问题认识的几个重要结论。(1)引起人口再生产模式变化的根本动因来自经济社会的发展进步,也就是以工业化、城市化为特征的现代化进程启动了人口转变,只要这个进程不停止,人口低生育率的出现就是必然结果[21]。那种认为不控制生育,人们就会多生、人口就会无限增长的想法是错误的[22]。(2)人口数量大幅度增加是人口转变过程中必然发生的现象,尽管短期也许会给经济社会资源环境带来压力,但它标志着现代化对人口承载能力的大幅提升,本质上是人类生活水平和社会福祉大幅提高的结果。这也是为什么2011年联合国人口基金(United Nations Population Fund)报告中以积极的口吻称:“从很多方面看,目前创纪录的人口规模可被视为人类的一种胜利”。所以,那种看到人口数量增长就觉得是个问题的想法是错误的[23]。(3)人口老龄化是伴随着人口转变发生的重要现象,它是人口“转变前”和“前期转变”时期出生的大量人口集中进入老年以及年龄别死亡率普遍下降导致人口预期寿命增加这两种效应叠加的结果,本质上是人类挣脱自然对生命束缚的表现,是值得欢迎的人口现象。那种试图避免人口老龄化和将老龄化仅仅视为经济社会发展负面因素的想法是不恰当的,科学的提法应该是“积极应对人口老龄化的挑战”。

三、新人口现象:长期低生育率与第二次人口转变

尽管传统人口转变理论解释力强大,但在现代人口新变化面前还是暴露出不完善的一面。从20世纪60年代中期开始, 欧洲许多国家人口生育率在进入低生育水平——总和生育率低于更替水平后,不是围绕更替水平波动,而是继续下降,出现了持续时间较长的低生育率。特别是20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以发达国家和新兴工业化国家为代表,世界上有数十个国家和地区的人口总和生育率降到了1.5以下的“很低水平”,甚至是1.3以下的“极低生育水平”[24]。进入21世纪后,持续低生育率这一人口现象有不断扩大之势,截至2017年,世界上已有81个国家和地区进入低生育率时期,遍布几乎所有大陆,其中很低生育水平19个、极低生育水平7个。值得注意的是,极低生育水平的国家和地区有5个位于亚洲,它们是韩国(1.23)、新加坡(1.23)以及中国的香港(1.20)、澳门(1.19)和台湾(1.11) 地区[25]。

传统人口转变理论认为,人口转变完成后,生育率下降到更替水平附近,出生率与死亡率在低位平衡,并未预言会出现较长时期和幅度较大的低生育率现象,当然对这种现象的成因与后果更不可能提及。这意味着传统人口转变理论在预见和解释转变完成后出现低生育率现象方面存在严重不足。鉴于此,人口学家将这种在人口转变后出现的持续低生育现象称为“第二次人口转变”(Second Demographic Transition,SDT),并对其表现、成因与影响进行了大量讨论[26-28]。进入21世纪后,随着低生育和超低生育率的国家和地区越来越多,人口学家对此关注度越来越高,相关研究文献越来越多,对这一现象的认识也越来越深刻。由于一些国家的生育率过低且迟迟不能返回到更替生育水平,以致于有人提出“低生育陷阱”假说[29-30]。

不管人们对这一人口现象如何解释和认识,有一点是明确的,那就是任何国家和地区都无法承受长时间的较低生育率,因为这意味着人口规模在未来会持续大幅萎缩,人口老龄化会更为严重,由此带来的经济社会发展风险难以预料。为此,世界上大多数低生育率国家和地区都采取相关政策刺激生育率回升[31],如德国、日本、韩国[32]、新加坡、法国、瑞典、俄罗斯,中国台湾地区等,但大多收效甚微[33]。如果说控制人口增长时让人们少生是件难事儿,那么当人们不想生时,想让人们多生一点,似乎也不是容易的事儿。

在2014年开始实施“单独二孩”政策和2016年开始实施“全面二孩”生育政策后,出生人口数量和生育率并未像某些学者预测的那样出现大幅度反弹[34]。一些区域基层调查结果显示:已有一个孩子的父母生育二孩的意愿并不强烈[35-37]。尽管人们对生育政策调整效果在认识上存有争议[38-51],但有一点毫无疑义,那就是这两次生育政策放松对提升全国生育率的效果十分有限。短期似乎有一点作用,但没过两年,到2018年以后,无论出生人数还是出生率都急剧下降,双双创出10年以来的新低(见表1)。即使在生育政策调整后处于补偿生育高峰的“十三五”期间(2016—2020年),每年平均出生人数不超过1 600万,显著低于预测的1 800万[52]。这是非常值得注意的现象,它表明人口自身变动的规律留给政策发挥作用的空间十分有限。

表1 生育政策调整前后的出生人数与出生率对比

数据来源:国家统计局历年统计公报

国务院2016年发布的《国家人口发展规划(2016—2030年)》对人口形势曾作出这样的判断:“‘十四五’以后受育龄妇女数量减少及人口老龄化带来的死亡率上升影响,人口增长势能减弱。总人口将在2030年前后达到峰值,此后持续下降”,并认为“我国生育率已较长时期处于更替水平以下,虽然实施全面两孩政策后生育率有望出现短期回升,但受生育行为选择变化等因素影响,从长期看生育水平存在走低的风险。”同时提出人口发展目标之一是:2020—2030年总和生育率逐步提升并稳定在适度水平(指TFR保持在1.8),2020年全国总人口达到14.2亿,2030年达到14.5亿人左右。这一看上去对生育率走低有着充分预见的判断,与实际情况仍然有很大的差距。事实是,近些年我国人口生育率远比所谓适度水平的1.8低(实际生育率更可能不到1.5),而且在未来还有继续走低趋势[53]。2020年人口总量将为14亿出头,2025年前后将会迎来人口峰值,数量约为14.2亿左右,这些都显著低于计划目标[54]。

最有说服力的是育龄妇女的数量变化,目前我国育龄妇女数量逐步下降,“2010年全国15~49岁的育龄妇女总量达到峰值3.80亿人,2015年降为3.63亿人,年均减少343万人;‘十三五’期间年均减少512万人,预计‘十四五’(2021—2025 年)年均减少443万人,‘十五五’(2026—2030年)育龄妇女减少的势头略有缓解,年均减少196万人;其中,20~34岁生育旺盛期育龄妇女数量在2015年达到峰值1.61亿人,‘十三五’年均减少285万人,预计‘十四五’年均减少542万人,‘十五五’年均减少242万人。”[55]育龄妇女数量的持续缩减,尤其是生育旺盛期育龄妇女的缩减,意味着我国未来人口出生数和生育率会在现有低位基础上进一步下滑。与此同时,经济社会环境中抑制生育率提高的因素不断强化。“收入提高、教育改善、城镇化加速、社会性别平等、女性就业率和劳动参与率维持在较高水平、社会竞争性和流动性加剧、年轻一代生育观念改变等因素都指向自发性的少生孩子。养育孩子的直接成本和间接成本居高不下。如家庭消费成本、孩子抚养成本、教育成本、婚姻成本、孩子照料成本均较高,孩子养育方式逐渐精细化等,这是社会进步的必然,也是抑制人们生育意愿和生育冲动的必然。”[55]在这种情况下,还说我国“受‘多子多福’和性别偏好等传统文化影响较深”“生育模式会发生怎样的变化? 这还需要长期的监测观察和深入研究”[56],不能不说这种思维模式已经陈旧过时。

根据人口自身变动的趋势以及经济社会发展环境对生育率的抑制效应,未来数十年持续低生育率带来的人口负增长以及伴生的深度老龄化,将成为我国人口最显著的特征和“新常态”,并将对我国经济社会发展产生重要而深远的影响。我们在制定新的人口发展战略时,必须预见到这一严峻的人口状况。

四、关于人口均衡发展战略的思考

中共中央十九大报告提出要加强人口发展战略研究,这使得近年人口学界关于未来人口发展战略的讨论多了起来。我国的人口发展战略总目标是“促进人口长期均衡发展”[56-57]。至于何谓人口均衡发展,有学者认为“人口均衡就是指人口的发展与经济社会发展水平相协调,与资源环境承载能力相适应,且人口总量适度、素质全面提升、结构优化、分布合理,以及人口系统内部各个要素之间协调平衡发展”[58]。

鉴于上述“人口均衡发展”目标涵盖面广、概括性高,为了突出关键问题,我们把讨论内容限定在人口系统内部与人口自然变动密切相关的几个具体指标上,看哪些是可干预的独立变量,哪些是无法干预的结果变量,它们之间如何影响和作用,以及何为“人口总量适度”和年龄“结构优化”。如果要制定人口发展战略,促使中国人口发展在未来变得平稳些,我们需要做哪些取舍与平衡,以及人口发展战略的优先选择应该是什么。

1.人口自然变动指标变量及其相互关系

由人口出生率、死亡率变动引起的人口年龄结构、预期寿命和人口数量的变化过程与变化结果,被称为人口自然变动(Natural Variation of Population)。(7)至于人口素质的提升,由于涉及教育、文化、卫生、健康等社会领域,通常不包含在人口自然变动范畴内。衡量人口自然变动的指标有:生育率、死亡率、人口自然增长率、年龄结构、人口寿命、人口总量等,(8)这一点可从联合国人口司发布的世界各国人口统计指标看出。此处我们没有考虑人口性别结构,原因是通常情况下只要出生性别比正常,人口性别结构就没有大问题。而现在经过两次生育政策放松,我国出生人口性别比已经下降到接近正常水平。在这几个指标中,真正的独立变量只有生育率和死亡率。至于年龄结构、人口寿命、人口自然增长率和人口总量变动,实际上是生育率和死亡率变动叠加的结果,它们都不是独立变量。而在生育率和死亡率这两个独立变量中,可能进行调节的只有生育率(计划生育政策和管理就是人为调节生育率)。至于人口死亡率,它是自然发生的,主要受经济社会综合发展水平和突发大规模饥荒、疫病、战争等灾害事件影响[59],不可能进行人为调整。此外,生育率变动对人口年龄结构和人口总量产生实质性影响通常会有长达数十年的滞后期,这是人口动量(Momentum)或人口惯性作用所致,这一点也要格外注意。由此可知,如果要对人口年龄结构和人口总量进行调节,其实只有一个变量可用,那就是生育率,且生育率变动产生的效果通常要数十年后才能显现。

2.何为年龄“结构优化”和“人口总量适度”

学者们在人口已进入持续低生育率和不久将会进入持续负增长这一点上没有异议,但是对于未来人口发展战略在生育率和人口总量的选择上充满争议[60]。有学者认为:“从人口结构来看,均衡也并不意味着将总和生育率提升至2.1左右的更替水平并加以维持”,因为“更替水平也意味着现有人口规模将会长期保持不变”,“关键在于判断目前我国的人口规模是否理想。以我国现在的人口绝对规模而言,显然是过大的,因而维持更替水平并不符合均衡发展的要求,也是没有必要的,更加适当的做法可能是追求一个略低于更替水平的生育率,例如1.7~1.8左右。”[57]“在总和生育率为1.6的情况下,中国人口总量在2028年达到峰值,然后开始下降。……考虑到资源、环境、竞争能力等方方面面的因素,我国人口的总量达到峰值以后逐渐缓慢下行是可以接受的。”另有学者更为明确地说:“到本世纪末(21世纪)全国人口总量还有10亿,关键是人口结构以及发展不平衡的问题。”[61]上述观点和想法看似有理,但实际上存在自相矛盾的地方。

首先,把我国人口生育率提升到更替水平就“意味着现有人口规模将会长期保持不变”,这是一种误判。事实是,即使现在马上把我国生育率提升到更替水平并保持住(且不论这几乎不可能),人口总量仍然会在几年后下降,而且负增长会持续数十年,而绝不可能是“现有人口规模将会长期保持不变”(9)本句重点符号为笔者所加。——这为人口负惯性增长规律所决定。前面曾强调过,生育率变动对人口总量变动真正产生影响一般有数十年滞后期,尽管生育率提高并保持在更替水平意味着人口规模最终将会保持不变,但这不会立即发生,而是要经过数十年滞后期才会出现。在滞后期的数十年中,人口总量变动趋势由之前的生育率所决定。我国生育率自20世纪90年代初就开始低于更替水平,至今已有30年,从理论上说,有多少年的低生育,就会在未来有多少年的人口负增长。从目前看,即使很快把生育率提高到更替水平(且不论这几乎不可能),我国人口也要保持负增长至少半个世纪,(10)关于这一点,笔者将于近期给出具体预测模型和结果,并予以证明。而当负增长结束,人口规模进入稳定状态时,那时的人口规模早已大大低于现有人口规模。因此,人口生育率提升到更替水平就“意味着现有人口规模将会长期保持不变”值得商榷。而现实更可能是,即使全面放开生育控制,允许人们自由生育,我国还会持续相当长一段时间的低生育率,这也就意味着未来人口总量递减会持续更长时间,这期间人口总量减少幅度将是巨大的和难以估计的。而主张保持较低生育水平(例如1.6~1.8)以使人口总量下降到所谓10亿理想水平,更可能是加大我国未来人口负增长的幅度,届时我国人口总量就不是下降到10亿的问题,而是会低得多!(11)对此,笔者将在另文中做出计算与预测。所以如此长时间的大幅削减人口是我们所需要的吗?

其次,有学者认为我国到21世纪末全国人口总量还有10亿,我国的人口问题关键是人口结构不平衡的问题,这种说法存在矛盾的地方。如果放任人口规模下降到10亿,那就意味着今后数十年要一直保持较低生育率,而较低生育率将导致目前已经老化的人口年龄结构愈发老化,人口年龄金字塔将出现上大下小的“带帽草垛型”,人口年龄结构不仅不会“平衡”和“优化”,而且会变得比现在已经不正常的人口年龄结构更加畸形。也就是说,人口减少导致人口结构不平衡。既要人口大幅下降到所谓10亿的“理想水平”,又要人口年龄结构“平衡”,这是自相矛盾和不可能同时做到的,“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事实是,如果要人口年龄结构在现有已经畸形的基础上转向正常的上小下大的金字塔形,就必须把生育率提高到更替水平并保持相当长时间才行。

最后,何为“理想人口规模”?在现在中国经济社会资源环境发展水平以及可预期的未来发展水平上,认为10亿人口是中国这样一个大国的理想人口,或者说是可接受的人口数量,是否合适?这是一个很值得探讨的问题。人口转变理论描述的一个普遍规律就是,随着人口转变完成,人口总量会有一个大幅跃升,这被认为是经济社会发展大幅提高人口承载力的结果,因此转变后出现的较多人口数量是正常现象。这也说明,为未来人口设定一个理想人口数,不管怎么说都是一个相当主观的概念。(12)20世纪70年代末,为了论证实行严格生育政策的必要性,一些十分著名的学者就曾说,中国人口如果超过12亿,就会给经济社会资源环境带来灾难性后果。如今达到14亿,又怎么样呢?从长期关系看,人口从来就不是自变量,而是受经济社会发展影响和决定的因变量,这早已为以人口转变理论为代表的现代人口理论所揭示和证明,人为设定一个数值为未来中国的“理想人口”,是不是过于简单和主观了?

3.关于中国人口发展战略的一点建议

要想做好人口发展战略研究,首先要对人口变动规律有充分理解和对人口发展趋势作出准确判断,在此基础上才能制定出切合实际的人口发展战略。对未来人口变动趋势进行预测,这属于事实判断,而事实判断准确与否,是有客观标准的,那就是人口变动规律。只有充分理解人口变动规律,同时在掌握人口实际状况的基础上,才有可能对未来人口变动趋势作出接近实际情况的预测与判断。前文对包括人口转变在内的人口变动规律的讨论,以及对我国近年人口低生育率和育龄妇女人数不断减少的事实的介绍,还有对人口变动的变量之间关系的阐述,旨在说明中国人口未来最可能出现的情况:低生育率将长期持续,即将出现的人口负增长将长期持续(即使生育率回升到更替水平亦如此),人口年龄结构将愈加老化和畸形。尽管从根本上说,预测的准确性最终要由后来实际发生的人口状况加以检验和证实,但最有价值的是能在事情发生之前就准确预见,而不是事后再纠正——因为人口变动周期长和纠正起来代价大。而给我们对预测结果以信心的,恰是对人口变动规律的理解与掌握。

其次,中国人口几年后即将进入历史性的负增长时期,如果要制定人口发展战略,不应止于简单的面面俱到(如人口的数量、素质、分布等),不应止于对未来人口均衡发展的完美描述,而是必须解决实际问题,如低生育率以及由此产生的人口年龄结构劣化和人口总量不断下降的问题。学者郭志刚指出:“在未来数十年中,究竟是将积极应对老龄化并努力恢复人口正常状态作为主要任务,还是将削减总人口规模作为主要任务……正是当前人口发展战略研究亟待解决的重大问题。”[62]

事实上,将人口发展总目标定为“与经济社会发展水平相协调,与资源环境承载能力相适应,且人口总量适度、素质全面提升、结构优化、分布合理,以及人口系统内部各个要素之间协调平衡发展”,尽管看上去全面,但其指导实践的意义不大。什么叫“人口的发展与经济社会发展水平相协调,与资源环境承载能力相适应”?如何衡量?衡量标准是什么?这些都是不容易说清的问题。“人口总量适度、素质全面提升、结构优化、分布合理”,什么是“适度”“提升”“优化”“合理”,本身也不容易界定,而且它们彼此存在钳制关系,怎么能够同时实现?

笔者觉得,如果要制定所谓的人口发展战略或人口规划,在指导思想上不应该以“完美”为导向,而应该以“问题”为导向,也就是要识别制约人口正常发展的关键问题并采取措施加以解决,如果能做到这一点,就已是善莫大焉。当然,这里涉及价值选择问题,也就是什么问题更重要,解决什么问题更紧迫、更优先。在人们对未来人口变动趋势这一事实取得基本一致的判断后,价值选择的不同将成为关键,因为它会导致人口发展战略的选择不同。当前人口学界对我国应该优先解决什么问题的争论,许多都源于价值选择不同。当然,在此没有简单的客观标准供人们判断是与非。专业问题交给专业人士解决,具体办法就是由人口专业人士进行充分的讨论甚至辩论,最后以他们中大多数人的共同看法作为决策依据。(13)决策论告诉我们,社会领域里的许多决策是没有最优解的,甚至是无论事前还是事后,都根本无法判断决策是否最优。因此,满意解更是通常的选择。

笔者认为,中国人口发展的总目标应该定位在“平稳发展”,尽量减少起伏波动。因为人口数量的大起大落、人口结构的老化和劣化,既对人口自身发展不利,更会影响经济社会平稳发展。而要想今后中国人口尽可能平稳发展,首先要关注的就是低生育率问题,因为它会影响人口年龄结构并决定未来人口总量,而且它是人口变动中唯一可能或可以进行调节的自变量。那么,人口生育率应如何导向呢?那就是导向更替生育水平,因为这是一个人口平稳发展的关键因素和基本条件,舍此别无他途。

猜你喜欢

生育率变动生育
七部门联合发文 进一步完善和落实积极生育支持措施
生育路上的苦与乐
低生育率:怀疑、再调查与重复验证
三孩生育政策全面放开
弥补人类生育“缺陷”的幸福路径
韩国生育率创50年来新低
北上资金持仓、持股变动
北向资金持仓、持股变动
南向资金持仓、持股变动
变动的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