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
——李洱《应物兄》论
2020-12-10杨有楠
杨有楠
(聊城大学 文学院,山东 聊城 252059)
在《应物兄》的第八十八节,只需四秒,那个象征着“青春的记忆”的文家客厅所在的大楼就被引爆,腾空而起了,一分半钟后,就彻底“归于尘土,仿佛一切从未有过”。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到90年代初,文家的客厅是应物兄和文德能、文德斯等朋友的聚会之所,在那里,他们读书观影,真诚而热烈地论及学术与生活。而现在,距核心人物文德能因白血病去世已经过去二十年,应物兄“改掉了多嘴多舌的毛病”沉默着挣扎,芸娘身患重病且已着手安排后事,当时的朋友们各奔东西再无可能践行重聚的约定。“一代人正在撤离现场”,如同被引爆的大楼一起陷入废墟内部。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个情节于整部《应物兄》而言是极具隐喻意味的:陷入废墟的,又何止一幢大楼和一代人。
李洱用整整13年的时间潜心写成了《应物兄》,小说以建立儒学研究院为主线,在枝蔓横生的结构中展示出浩瀚的“时代星图”,尤其是中国当代知识分子的众生相。虽然李洱本人似乎不怎么买账,批评家们仍积极展开了对《应物兄》的互文性解读:它被指认为《儒林外史》与《围城》的新时代“升级”版,《论语》的当代文学版,《斯通纳》的中国版,《红楼梦》的续篇……大有不把它置放于中国乃至世界文学史的坐标系中就不足以凸显其厚重意义与宏大价值的架势。如上比附虽各有不同程度的论据,也的确提醒了我们注视《应物兄》的某些琐细之处。然而单纯回到文本会发现,与其说《应物兄》是在有意接续某种文学书写传统,让读者于其中索引提取过往的文学记忆,建构某种确定的意义,不如说它是在尝试把自我抛出既有的书写经验之外,使一切坚固的东西都如齑粉般烟消云散。
小说:作为一种“装置”
毋庸置疑,《应物兄》是一个巨型文本,在当下整体浮躁的阅读氛围中,长达85万字的篇幅考验着绝大多数读者的耐心。况且,如此庞大的作品并不是靠拉长故事时间的跨度架构起来的。小说以应物兄接到济州大学校长葛道宏的旨意让费鸣加入儒学研究院开篇,以应物兄因车祸倒在本草回济州的路上终篇。从开始到结束,从“春天从镜湖开始”到雪花“在镜湖上空飘落”,时间流淌得如此缓慢,不过才一年光景。如此“温吞”的叙述节奏自然难以营构出紧张激烈的阅读快感,也就很容易造成部分读者的退场。而李洱却将一年的故事讲述得充满细部又极具历史纵深感,最终《应物兄》成为一个富有抓取力和装载能力的“有效装置”,亦或是无所不包的“博物馆”,它构成了对以往书写成规的解构,也启动了新的诗学建构。
从“街谈巷语”“道听途说”发展而来的中国小说的写作规范在不同力量的冲击下一直处于不断被重构的状态,而其对营造“故事”的追求却并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如福斯特所说,我们应该没可奈何地承认“是呀——哦天哪,不错——小说是要讲个故事”,小说最基本的层面便是讲故事的层面[1]23。大多数写作者们都像《一千零一夜》里为了免于一死的山鲁佐德那样刻意将故事讲得悬念丛生,而读者就跟山鲁佐德的丈夫一样在好奇心的驱使之下无限推迟着退场(杀戮)。某种程度上而言,《应物兄》作为小说并无例外,它所讲述的不过是筹建“太和”儒学研究院“这个故事”,然而“这个故事”本身却没有生出多少波澜甚至在结局降临的无限延宕之中被时时遗忘了。最终,应物兄生死不明,虽然儒学研究院能否建成不得而知,但是好像也没有那么重要了。这表明,“这个故事”只是个幌子,它串起了文本的行进,但是相比于藏在幌子背后的东西,它不过是可以随手扯掉的无关紧要的东西。在那些追求跌宕起伏的叙述中,无益于故事主线迅速推进的琐屑,以及稍有削弱情节紧凑感嫌疑的细枝末节,大都被不留情面地剥落、砍掉了。而李洱却将它们一并置于帷幔之后,机巧狡黠地吸引着有心者驻足挑选,它们是如此丰盈繁复以致让人眼花缭乱,又不动声色地容纳于某个整体内部共同披露着某些问题。在《余烬》中,山多尔·马劳伊指出,“一个人必须掌握所有细节,因为他永远不知道其中哪些是重要的,哪些词会在物的背后发光……”[2]42《应物兄》不止一次地言及词与物的关系,第九十一节更是清楚地写到“词就是物,物就是词。而同时,在词与物的关系中,又涉及所有领域……所有这些知识,这些领域,从鸡毛蒜皮到浩瀚的星空,它们共同被纳入一种规范,一种秩序,一种气”[3]911。某种程度上来说,李洱在《应物兄》中所作的叙事实验正如他自己所说的是“为了在词与物之间建立起一种有效联系,来建立起一个能够阐释自己的逻辑关系”[4],以此捕捉、再现一直变化且变化太快的“当代的形象”。
《应物兄》的主线不是不可以干净利索地延展下去,但总有琐屑的事物与千奇百怪的人突然出现使主线岔开并导向某条小径,这个小径常常无缘无故突然中断但不会彻底消失,而后又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借由别条小径得以接续与重返,由此,主线与无数支线交织,甚至淹没于庞杂的支线之中。例如,应物兄与妻子乔珊珊情感纠葛就被切割成琐碎的片段,分散在多条枝蔓中,比如在应物兄与岳父乔木先生、女儿应波、同学郏象愚、情人朗月等的交往交谈中,比如在应物兄寻找程家大院的过程中,两人的过往与秘密才被断断续续地拉扯出来。在这里,传统小说叙述的连贯性被毁坏了,却也在某种程度上还原了日常生活的非线性、非条理性。而密密麻麻的脚注以及基于此的知识性探讨更是构成了《应物兄》中旁逸斜出的大部分支线。李洱从《诗经》《论语》《孟子》《礼记》《尔雅》《庄子》《金瓶梅》《鲁迅全集》《毛泽东诗词手迹》《自然辩证法》《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巴黎狂欢节》《快乐的科学》等古今中外的经典文本,甚至《南方周末》等报纸杂志中引经据典。它们多与主线没有关联性,甚至离题万里,直接删去也并不影响故事的推进。拥趸们或可据此力证李洱的博学、见多识广,批评者或可将其视作李洱夸耀自己学识的证据。然而,如此丰富的引文,以及与之相关的知识性探讨,不只是提升了读者对不同事物的认识,增强了阅读的趣味性,也不只是使小说的故事时间漫溢出现在勾连起历史,拓展了小说的时空格局。尽管无论是关于美人和美女、丧家狗与丧家犬、上瘾与好色、寒鸦与乌鸦等的争辩,还是对《螽斯》中“螽”字的辨析,对论文《儒驴》的批评,围绕羊杂碎、仁德丸子、石斧等的闲谈,无不显露出智性与幽默,铺排出时空交错的知识的筵席。更有意思的或许在于,如许看似谨严的论辩却大都不了了之,甚或落入了空洞、滑稽、戏谑。第九十一节,葛道宏、章学栋、汪居常、董松龄、唐风、应物兄等各个领域的学者和栾庭玉省长聚在会贤堂核对检验程家大院的修缮工作,在谈花,谈墙,谈风水,谈“觚不觚”之意之后,最终落在对“青铜美人觚”与程济世之关系的论证上。汪居常煞有介事地提供了三份材料,都无法完全证明铸造于春秋战国时代的“青铜美人觚”的所有权属于程济世一家。最终省长栾庭玉下令删除了于论证不利的材料,校长葛道宏悄无声息地修改了博物馆铜牌子上的信息。于是,“觚”与程济世的关系轻轻松松地完成了其合法化。第六十九节,汪居常调动了儒家的时间观念、《易经》《地方志》《孟子》《汉书》等历史的、思想的、社会的、文化的,甚至哲学的知识,看似有力地证明了育德路就是程济世所说的仁德路,程家大院就在铁槛胡同。第七十五节,小颜又从生物学、动物学的角度再次加以佐证。之后便开始大兴土木,不计成本地为程济世再造故乡与童年。然而直至第九十九节至一百零一节,应物兄才怃然发现那个破落的大杂院才是真正的程家大院,程济世心心念念的灯儿和仁德丸子就在里面。于是,知识者们曾经的旁征博引,侃侃而谈,笃定与坚信,夸耀与炫技全都瞬间滑向了荒诞与无意义。可以说,李洱在铺排知识的筵宴的同时又亲自解构了知识的可靠性与伟力。
循乎此,我们发现如是能将各种边边角角的知识信手拈来并高谈阔论、大作文章的知识者们却无一不陷落于日常生活的泥淖,耗尽心力,抽身不能:开口闭口“他妈的”的“鲁研界”的郑树森却无力调和妻子与婆婆的矛盾,乔木先生疲倦地周旋于女儿和第二任妻子之间,“子贡”黄兴在商场呼风唤雨却只能靠时常换肾维持健康,校长葛道宏为解决小乔进办公室的问题殚精竭虑,屈原研究者邬学勤因竞选院长和三级教授失败而要寻短见,混迹于官场的邓林为晋升费劲心机,芸娘、文德斯、何为等对病痛束手无策,双林院士为无法修补父子关系而遗憾,儒学大师程济世有一个惹是生非的私生子,在小说结尾处,他正为能否拥有一个健康的后代而焦虑不堪……而应物兄更是被生活的琐屑压抑得喘不过气来,他只能无可奈何地放任妻子的出轨还要在大多数人面前上演夫妻恩爱的戏码,他爱他的女儿却又学不会表达爱的方式,他对世相有诸多不满诸多疑惑却只能遵循乔木先生的教导做一个只对自己发牢骚的“哑巴”,他尽心尽力地想要办好“太和”儒学研究院却只能在人情世故面前缴械投降,最终发现,程济世第一次主动联系他不过是让他帮忙处理私生孙子的问题……不管是哪一个时代的知识分子,不管他们的学识如何,亦不管他们在何种程度上保留或捍卫了作为知识分子的良知,都和《午后的诗学》里费边一样,引文之内才是他们的世界,而面对引文之外的日常生活的侵蚀,他们都只能听之任之。这一如李洱的自陈:“在写作方式上,我尽量做到混乱,想乱中取胜,想写出一种浊浪排空式的、沙尘浩荡的感觉,同时小说又是用各种知识构成的,每一句好像都有来历,都是引经据典的,各种知识的妖魔鬼怪全都出笼了,都从瓶子里跑出来了。可是尽管知识分子懂得那么多,他仍然无法解决自身的难题,连最小的问题都无法解决。有些问题他好像解决了,但实际上给他带来了更多的麻烦,让他更有失败感。”[5]74-86于知识者而言,所谓知识不但不是抵抗侵蚀的屏障或解决问题的有力武器,赋予他们解放与幸福,反倒成了让他们绝望却又无法逃离的“无物之阵”。他们于其间行走,看似是生活的剧作者,其实不过是任之摆布的剧中人。他们越是享受“舌头的快乐”,越是在话语中狂欢,就越是暴露出“他们灵魂的缄默和被放逐的状态”。[6]152-161
如多数读者所发现的,《应物兄》每节都选取开头的几个字作为本节的标题,以此划分出一个新的叙事生长点,展开新一节的讲述。这固然显示出对《论语》《庄子》等传统文学资源的借鉴与模仿,然而,诸如无意义的连词(虽然、但是、接下来)、代词(你、它、她),甚至语气词、拟声词等虚词的大量出现都明显消解着标题通常所具备的概括能力,而那些看似表意的实词也大多只是作为引子,之后的讲述便与之无甚关联。这隐喻的或正是当下现实生活无法被提炼的属性,也是李洱不断调整他对于词与物之间的看法,不断处理词与物之关系,不断尝试与真实的社会状况构成真实的关系的产物。詹姆斯·伍德认为:“现实主义,广义上是真实展现事物本来的样子,不能仅仅做到逼真,仅仅做到很像生活,或者同生活一样,而是具有……‘生活性’:页面上的生活,被最高的艺术带往不同可能的生活……真正的作家,是生活的自由的仆人,必须抱有这样的信念:小说迄今仍然不能把握住生活的全部范畴;生活本身永远险些就要变成常规。”[2]178-179笔者以为,李洱对于以往书写成规的摒弃,将小说构筑为承载诸多日常生活的“装置”,正是基于呈现“生活性”的需要。而且这种“生活性”更是一种此时此刻、当下的在地的“生活性”——“当代生活是没有故事的生活,当代生活中发生的最重要的故事就是故事的消失”[7]115,它如此芜杂,难以被整合为故事且无法命名,非得借这个“装置”才能裸呈。而《应物兄》的“冗长”与“臃肿”恰恰说明没有被装载的内容还有很多很多。从这个角度来说,《应物兄》或是一部与“这个时代”匹配、同步的文本,也难怪李洱觉得“这部书大概永远完成不了……这部小说可能真的无法完成”[3]1042。
现实:无法命名的荒原
在与梁鸿的对话中,李洱指出:“文学的意义,最主要的意义,好像就是要给我们提供一种个人的视角、个人的观感,一些以虚构面目出现的纪实性的片段,一些带有某种异质性的经验。”[5]74-86借助“装置”一般的小说形式,《应物兄》所折射出的正是李洱对当下现实世界的个人体认、观察与思索:这是一个价值理性被工具理性敲击得分崩离析,诗意全面瓦解凋零的时代,一个荒诞的复制世界,一个无法命名的精神荒原。
无法否认的是程济世是《应物兄》文本生成的不可或缺的起点。正是因为去国多年的程济世渴望回归故里,落叶归根,才有葛道宏的求贤若渴,才有借筹办儒学研究院这个“幌子”铺延日常生活、时代万象的可能。这位哈佛大学东亚系教授、儒学大师程济世俨然一位当代孔子,他叫他的弟子黄兴为子贡,称自己的公寓为“桴楼”,做讲座时只设置七十二个座位以对应孔门七十二贤……仿佛任何行动都要在儒家经典中找到依据,大有在当代再造一个孔门的架势。他宣称实现儒学在现代社会中的创造性转化,致力于以儒学思想在二十一世纪的中国建立和谐社会。然而,在理想落地成为现实的过程中,一方面他深陷于日常俗事,私生子程刚笃的婚外恋、吸毒以及不健康的后代让他心力交瘁,几乎分不出精力推进儒学研究院的落成;另一方面他自己也在现代性的浪潮中挪移了作为儒学研究者与知识分子的道德坐标,他与谭淳发生无爱的一夜情并生下私生子,他默许弟子黄兴以儒学之名无止境地攫取金钱……程济世一再提到,他想念济州的仁德丸子、济哥、灯儿,是浓浓的乡愁牵引着他回归故里,因之,促进儒学研究发展的公共议题被置换为给程济世再造故乡的私人事件,而程济世也默认了这一置换,欣然享受着孔子和儒学研究带给他的附加效益。这意味着小说的起点就是荒唐且充满悖论的,所谓儒学成了内涵与外延都飘忽不定的能指,在其掩护之下,一切私欲、伪善、非道德仿佛都拿到了豁免权,甚至合法化了。乔木先生、费鸣、吴镇、卡尔文、应物兄等儒学研究者无一不陷入集体性的道德迷失,葛道宏、栾庭玉、董松玲、邓林等借儒学捞取政治资本,黄兴、铁梳子、雷山巴、季宗慈等视儒学为赚钱的工具,“北辰”成为小区的名字,“温而厉”被用来给避孕套冠名,“太和”不仅指儒学研究院,还指太和投资集团……由此,所谓儒学的现代性转化不过是复制了一个变形的儒学世界,一个光晕消失的赝品时代。实际上,不止是儒学研究,鲁迅研究、女权主义研究、历史学、生物学、社会学、佛教等都在《应物兄》中被解构掉了,学者们成为抛头露面的文化名人,学术与知识无一不褪下了其神圣性成为可供贩卖的商品和换取世俗利益的筹码。
和许多当代男性作家一样,李洱亦没能免于丑化女性的指责。《应物兄》中的绝大部分女性,如朗月、乔珊珊、易艺艺、金彧、乔引娣、艾伦、铁梳子、巫桃、清风、蒋蓝、珍妮、邵敏、豆花等,或功利,或心机,或魅惑,或放荡,或矫揉造作,甚或毫无道德感羞耻心。批评者或言李洱对女性的观照定是带着偏见甚至恶意完成的,不然女性何以以如此不堪的群像存在于文本之中。笔者无意为作者辩护,虽然何为、芸娘、陆空谷等分属不同代际的美好女性的出现表明李洱笔下的女性世界实际上也是碎片化的,但倘若暂时放松性别对抗时代背景下日趋敏感的神经,或许能看到更多。回顾李洱之前的创作会发现,他一直致力于呈现物欲价值观念冲刷下性爱的诗性的消失。《喑哑的声音》表明爱情在现代生活之中已成为无处寻觅的奢侈品,而生活之外的爱情又是如此的无望、喑哑而沉重。在《你在哪》中,李洱更是反思了性泛滥对爱的彻底消解,借由未出生的孩子的视角不仅解构爱情更解构了母性和人性:孕育中的母亲不但对腹中胎儿毫无期盼,更想方设法杀之而后快,后又将其视为获利的筹码极尽折磨。最终在胎儿与母亲的双向谋杀中,李洱甚至完成了对生命本身的反讽。《应物兄》中多数的女性同样置身于混乱的性关系中,对清风、不知名的香港女演员、铁梳子们而言,性可以是换取利益的资本,可以是金钱权力的附赠品,可以是身份的象征,可以是宣泄欲望的渠道,又无一不与爱实现了完全分离。更为讽刺的是,女性问题研究者乔珊珊不过将女权视作一个万能护身符,于是,她得以从母亲和妻子的角色里轻松逃逸,毫无愧疚感地出轨、纵欲。第三代知识分子的代表易艺艺的性观念则更趋混乱,她不但和多个男性保持暧昧关系,毫无痛感地卸下了知识分子的良知与道德感,更试图凭借孩子攫取更大的世俗利益。而医生的预言——生下来的孩子可能是一个肉团,一个混沌,所隐喻的或是爱情、婚姻、性的诗意消失殆尽之后,生命的彻底迷失。
上述女性中的乔珊珊、朗月、陆空谷与应物兄构成了一个复杂的四角性爱关系,借此,李洱更深层次地展示了日常生活对诗性的阉割,以及知识分子的彻底溃败。由于乔珊珊与郏象愚爱情的失败,应物兄被动地娶了老师乔木先生的女儿乔珊珊进而堕入了无爱且煎熬的婚姻之网。本以为可以借由与朗月的性获得某种满足,应物兄却只得到了龌龊与糟透了的情绪。尽管意识到朗月是带有功利目的再次找到他的,应物兄还是半推半就地再次与之发生肉体关系,有那么一瞬间他被朗月的言辞和神情感动,以为她动了真感情,最后发现她不过是想通过他见到程济世。随之,寻求诗意的冲动无处投递,连寻求本身也成了一个荒诞且尴尬的姿势。应物兄决定退回家庭,遵照乔木先生的叮嘱以“记性要差”修复婚姻,然而当他准备与乔珊珊“敦伦”一次,乔珊珊拒绝了并提起了他一直暗恋的陆空谷。应物兄发觉自己早就“无法爱了”,日常生活阉割了他爱的能力又剥夺了他性的权力,他同时被性与爱淘汰出局,成为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一个有趣的现象是,《应物兄》里的乔珊珊、朗月、邵敏、蒋蓝等在外貌上都显示出一种非时间性,借助医学技术和化妆技术,她们仿佛都挣脱了岁月,成为难以把握的、缺乏稳定性的存在,恍惚间让人认不出来。早在《午后的诗学》中,“我”就察觉杜莉的外貌是无法被准确描述的,就像“变动不羁的现代生活不可能在记忆中沉淀为某种形式”。从这个意义上,李洱笔下的女性或在某种程度上是作为现代社会的象征出现于文本之中的,而男性尤其是男性知识者对女性的无力把握,亦是对现代社会中的无力把握。
当然,《应物兄》中也偶有一些诗意流泻出来:比如,在梦里,应物兄告诉他的母亲自己在做一件大事,希望母亲以他为傲;比如,八十年代的文家客厅里,朋友间的聚会;比如,九曲黄河边,应物兄对往昔的追忆;比如,老宅子里,张子房的自我抒怀,火苗映在黑猫眼中的样子,曲灯老人的闲谈,等。但是,母亲已经去世,时间不可逆转,老宅子马上就要拆迁,如是诗意要么存在于回忆之中,与当下相距甚远且多无追回的可能,要么行将消逝,如镜花水月般而不可触碰。它们越是美好温情,就越是反衬出现实中诗性的迷失。
“诗性的迷失就是人性的迷失。”[8]96-119应物兄原名应小五,由初中班主任朱山改名为应物,取自于“应物而无累于物者也”,后又由出版商季宗慈改成应物兄,取“以物为兄,敬畏万物”之义。然而,从农民之子应小五,到初入知识领域的应物,再到声名赫赫的应物兄,他却越来越为“物”所累,越来越迷失了自我,风华正茂只存在于记忆中,现实是一片荒原。小说的最后,车祸后的应物兄清晰地听到了回答:“他是应物兄。”那声音好像是从天上飘过来的,或许这就是文德能临终前所说的“第三自我”(The thirdxelf),它显示出人性回归的迹象,它在精神上摆脱了现实荒原的束缚,又仍然身处于现实之中。但是,应物兄生死不明,即便找回自我的应物兄活过来,形单影只的他真的可以在荒原之上重建“诗性国度”吗?
“写作就是拿自己开刀,杀死自己,让别人来守灵。”[8]96-119作为这个时代的知识分子作家,李洱确乎先拿自己所在的知识者群体“开了刀”,从《导师死了》《午后的诗学》《夜游图书馆》到《花腔》《应物兄》,李洱一直以“局内人的写作”对中国知识分子进行着颇有力度的反思与批判。而《应物兄》又在很大程度上溢出了知识精英的边界,从书斋、大学辐射至更驳杂广阔的空间与时间,以陌生的诗学建构呈示着这个时代的“历史和现实、正剧和喜剧、传说和新闻、宗教与世俗”[3]52。正如诸多批评者所指出的那样,《应物兄》是无可复制的,拒绝模仿的,“仅此一部”的小说,这或许正因为当代的形象一直在变化且变化太快。当这个时代过去,李洱会给我们一部什么样的新作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