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悦教授运用风药治疗痹证经验探析
2020-12-10
南京中医药大学第一临床医学院 南京 210046
汪悦教授出生于中医世家,至今躬耕杏林三十余载,现担任江苏省中医院副院长、主任中医师、博士研究生导师,临床经验丰富,尤擅治疗痹证。笔者有幸跟随汪师临证学习,观察到其善于运用麻黄、防风、秦艽等风药治疗痹证,现概述其用药经验,并举验案说明如下。
1 风邪、湿邪常致痹
痹证是以肢体筋骨、关节、肌肉等处发生疼痛、酸楚、重着、麻木,或关节屈伸不利、僵硬、肿大、变形及活动障碍为主要表现的病证[1]。西医学中风湿性关节炎、类风湿性关节炎、痛风、强直性脊柱炎、骨性关节炎等均属于“痹证”范畴。
《素问·痹论》云:“风寒湿三气杂至,合而为痹也。”首次提出痹证的发生与风、寒、湿三种邪气关系密切。汪师认为,在上述三种邪气之中,“风邪”与“湿邪”又占据主导地位。
风善行而数变,致病急、变化多。风气伤人,初犯卫表,失于外解,则易内传而伤及经络筋骨;此外,风为百病之长、病因之首,容易与“六淫”之中其他几种邪气相兼为患,风邪夹寒夹湿,流注于经脉肌骨,则可发为痹证。
湿邪有黏滞、重浊、易阻滞气机的特点。临床上许多风湿免疫病有缠绵难愈的特点,与“湿邪常可致痹”的观点相符合。张仲景强调湿邪是导致痹证的主要病因,《金匮要略》中多有因湿邪所致痹痛的论述,如“太阳病,关节疼痛而热,脉沉而细者,此名湿痹”等。朱震等[2]通过文献检索总结类风湿性关节炎的中医证素分布,根据单一证素支持度分布的统计数据,“湿”的支持度高达94.23%,位居第一。
2 风药功效谈
风药的概念首见于《脾胃论》。李东垣继承其师张元素“药类法象”理论,并将《医学启源》中归于“风升生”门下、具有“味之薄者,阴之小阳,味薄则通”特点的20味药称作“风药”,分别是防风、羌活、升麻、柴胡、葛根、细辛、白芷、牛蒡子、藁本、蔓荆子、麻黄、荆芥、薄荷、威灵仙、独活、秦艽、桔梗、前胡、川芎、天麻[3]。针对湿性黏滞、闭阻经络导致的痹症,李东垣妙用风药轻而善行之性以制黏着之湿邪,由此开启了使用风药治疗痹证的先河[4]。汪师将古今医家选用风药治疗痹证的理论依据归纳总结为以下三点。
2.1 风药轻灵、升浮,善散风邪 《医学启源》以“风升生”作为此类药物的共同特征[5],说明风药具有味薄、轻清,主上升发散的特点,其法象为春天风上浮发散,故都具有升散外达之功。笔者查阅2015版《中华人民共和国药典》,发现李东垣提出的20味风药中除天麻味甘外,其余19种药物均有辛之药味;在药物的趋向性方面,大多数风药趋向升浮,少数有双重趋向,没有趋向沉降的药物。风药辛散升浮之性、疏表散风之力由此可见一斑。
2.2 风药多辛温,燥湿效宏 《素问·阴阳应象大论》云:“湿伤肉,风胜湿……”廖晓红等[6]认为,这是由五行理论推而知之,风在五行中属木,湿属土,木能克土,故风能胜湿。而“风胜湿”的依据还来自于自然界,潮湿处多无风,有风之处多无湿,故风能燥湿、风能散湿、风能胜湿。李东垣在内经理论的基础之上提出“风药能胜湿”[4],并创制羌活胜湿汤,治疗风湿犯表之痹证,此方用到羌活等六味风药,以祛在表风湿之邪。明代赵献可认同李氏观点,《医贯》曰:“夫湿淫从外而入里,若用淡渗之剂以除之,是降之又降,乃复益其阴,而重竭其阳……古用升阳风药即痊。”[7]两位医家的论述并非没有理论依据,风药大多辛温而燥,与其他风药相比,秦艽燥性略逊,是风药中的润剂[8]。张真全[9]则从“风药可助脾胜湿”的角度分析风药胜湿的机理,他认为风药辛散,顺肝之性,可散肝疏脾,令脾运得健,亦使水湿之邪得除。此外,许多风药都有发汗的作用,如麻黄、羌活、防风等,能够使位于体表的水湿随汗而出,湿去则痹证自除。
2.3 风药可疏达肝性,畅通气血 《素问·阴阳应象大论》云:“神在天为风,在地为木,在体为筋,在脏为肝。”由此阐明了风气通于肝,而风药应风木之象,具少阳春生之气,有畅达气机,开通郁结,顺肝升散调达之性的特征,肝主筋,司疏泄之职,若肝气郁结,则气滞无力行血,瘀血阻于经络、筋骨则痹痛加剧。风药味辛而能开通郁结、疏达肝气,可以畅气行而助血行,行散血络瘀滞。汪师临证喜用川芎配合其他活血化瘀药治疗痹证痛甚、瘀象明显者,每获良效,便是取川芎主入肝经,行气开郁、活血止痛之功。
3 临证用药韬略
3.1 临证选药,一药多用求精准 汪师认为,虽然痹证的病机总属风、寒、湿邪气痹阻肢体经络,但临证时仍需辨明病性寒热、证候虚实、邪气偏盛、病位深浅,并根据证候的不同选用有针对性的药物进行治疗。病程有新久,疾病初起时,邪气偏盛而正气未衰,应当祛邪通络以止痛,若为行痹,风邪偏盛,证见游走性疼痛,痛无定处者,常以防风、白芷等走窜搜风以定痛;若为痛痹,寒邪偏盛,痛处固定,疼痛剧烈,得温则减者,常以辛温之风药如麻黄、细辛等,发散风寒之邪;若为着痹,湿邪偏盛,身体困重,肌肉酸楚,肢体有浮肿者,常以羌活、独活等药物配合化湿之品。痹证日久,正虚邪恋,呈虚实夹杂之候,则需根据病情轻重,另立治法,配合消瘀化痰、通络止痛之品,切不可妄投风药,以避免徒耗正气。虽说痹证多为风湿夹寒,然而临床上风湿热痹亦不少见,证见肢体关节疼痛、发热、局部红肿者,须选用性平、功擅清风湿热之秦艽,再配合性偏寒凉兼可散风之品,如银花、连翘、豨莶草、海桐皮等。此外,汪师强调根据痹痛所在部位的不同选用不同风药,痛在上肢者,选用羌活、葛根;痛在下肢者,选用独活;全身经脉酸痛,或痛及上下肢多关节者,选用威灵仙。风邪易袭阳位,若风寒湿痹阻于头面部经络,引起头痛,宜选用有“血中气药”之称的川芎,再配合引经药,止痛效果更佳,痛在枕骨周围,连及项背者,为邪在太阳,宜加用羌活;痛在前额及眉棱骨处者,为邪在阳明,宜加用白芷;痛在头部两侧,连及耳、目内眦者,为邪在少阳,宜加用柴胡;痛在巅顶者,为厥阴头痛,宜加用藁本。
3.2 常用配伍,巧妙合法祛风湿
3.2.1 风药配伍祛湿药 湿邪具有重浊、粘滞的特性,其性顽固,难以根除。汪师认为,以风药配伍祛湿之品,使燥湿诸药得风药相助而增强祛湿之效,能够达到良好的化湿邪、通经络、止痹痛的效果,如以防风配伍汉防己,前者功擅祛风除湿,后者利水消肿效佳,二药同用,共奏散风行水、通络止痛之功,适用于风湿痹痛重证,证见关节肿痛、头身困重者;又如以羌活、独活配伍苍术,同时针对在表与在里的湿邪,适用于外感湿邪日久,入里困厄脾阳,脾失健运生内湿,证见全身肌肉酸疼之痹证。
3.2.2 风药配伍化瘀药 汪师临证常以养血活血化瘀诸方药配伍风药,其原因有以下两点,第一是“治风先治血,血行风自灭[10]”;第二则是久痹多瘀,活血化瘀的方法应当贯穿于痹证治疗的始终,因此运用活血逐瘀之“血药”得风药畅气行血之力相助,能够起到活血祛风之良效,如以川牛膝、郁金、片姜黄、鸡血藤等活血止痛药物配伍川芎、防风等,行气活血、化瘀止痛。如痛在四肢,可首选鸡血藤,功擅活血补血,又因其为“枝藤类药”有舒筋活络之良效。汪师治疗类风湿性关节炎的验方“加减痛风方”中,就以麻黄、防风、威灵仙、桂枝等药佐以鸡血藤、桃仁、红花等,融祛风散寒与化瘀通络之法为一体,治疗本病后期关节僵硬畸形者尤为适宜。若为痹证血瘀气滞较重,证见疼痛明显,刺痛,拒按,夜间加重者,常投地鳖虫、乳香、没药等活血逐瘀止痛之力较强之品配伍川芎,行气活血、逐瘀通经以止痛。
3.2.3 风药配伍补血药 “血虚”可以生风,血不足难以荣养经络则可发为关节寒冷、隐痛之痹证,常见于老年患者。对于此类型痹证,应当考虑益气养血祛风,以补血药如当归、熟地黄等配伍秦艽、防风、羌活、独活等风药,取《素问病机气宜保命集》大秦艽汤之义,养血荣筋、祛风通络。若为久痹正虚复又外感,呈虚实夹杂之候,则当扶正祛邪兼顾,如运用当归、白芍、熟地黄等养血活血之品配伍防风、秦艽、麻黄、葛根等风药,取《黄帝素问宣明论方》防风汤之义,疏风活络、宣痹止痛。
3.2.4 风药配伍养阴药 风药多燥而辛温,临证使用,难免有耗气伤阴之虞,对于阴虚络热之痹证尤其需注意该问题。汪师常用养阴药反佐风药,制约其辛燥之性,以达到祛邪不伤阴、扶正不敛邪之良效。如以百合、白芍、麦冬、生地、女贞子、旱莲草等配伍防风、白芷、羌活、独活等辛燥之性明显的风药,其中又以炒白芍最为常用,如《金匮要略》桂枝芍药知母汤以芍药配伍麻黄、防风等辛燥之品,既可“收阴气而泻邪气”,又有缓急止痛之功。临证运用此类配伍治疗寒热错杂型痹证,每获良效。
3.2.5 风药配伍温阳药 痹证偏于寒者居多,不仅因为风寒湿三邪的侵袭,也应当责之于阳气不能温煦关节经脉。名老中医汪履秋教授提出“劳苦伤阳,优裕伤阴”,近年来人民生活得到改善,阳气不足之证日益减少,因此汪师认为一味补阳不可取,应当以通阳为要。风药流动周身,配伍温阳药能够推动阳气到达各处筋骨肌肉、四肢末节。临证常用鹿角胶、淫羊藿等温阳药温肾中阳气,又配伍麻黄、防风等风药以及桂枝等,收效甚佳。
3.2.6 风药配伍其他药物 汪师临床亦常用化痰药配伍风药。湿聚成痰,故久痹多夹痰浊,以风药配伍化痰药,可增其化痰通络之力。如临证治疗强直性脊柱炎(ankylosing spondylitis,AS)阳虚寒凝证时,汪师常选用阳和汤化裁,以白芥子配伍麻黄,前者化痰力强,可祛皮里膜外之痰,后者辛温散寒、宣通经络,两药合用,共奏化痰通络之功。
风药与息风止痉药亦为常用搭配。外风袭表,若正气不足或失治误治,常可引动内风。汪师认为,治风应当既祛外风,又兼顾内风,如运用小剂量全蝎、蜈蚣等虫类药搜风通络,配伍防风等祛在表之风邪,治疗游走性剧烈疼痛。
此外,若为风毒侵袭,关节筋骨红肿热痛较甚,仅以轻灵、和缓之风药,恐难外祛风毒,此时须配伍露蜂房祛风攻毒止痛。
3.3 结合药理,辨病用药显良效 汪师强调,治疗痹症时须以辨证论治为主,并结合辨病指导用药,才能取得满意疗效。如临证治疗骨关节炎骨质增生,伴见行动不利者,多用威灵仙通达经络、祛风止痛。马勇等[11]通过体外培养兔膝关节软骨细胞,观察威灵仙对其增殖及转化生长因子-β1mRNA表达的影响,结果表明威灵仙具有促软骨细胞增殖分化的作用。又如汪师临证治疗类风湿性关节炎,多在辨证选方的基础上加用性平之秦艽。龙启才等[12]研究推测秦艽治疗类风湿性关节炎可能主要通过抑制体液免疫。萨可佳[13]研究表明,秦艽中龙胆苦疳对肝损伤有一定的对抗作用。由于类风湿性关节炎患者多需要长期服用甲氨蝶呤,可能因此造成肝损伤,故对于该类患者,使用秦艽可以起到一举两得的作用。
4 验案举隅
李某,女,26岁,因“腹股沟间断疼痛3年余”于2019年1月8日初诊。患者3年余前无诱因下出现髋关节疼痛,至当地就诊,查类风湿因子未见异常,症状自行缓解,后患者症情反复,均能自行缓解。2018年8月患者出现右侧腹股沟处疼痛,持续不解,至宿迁市第一人民医院住院,考虑脊柱关节炎,予“锝亚甲基二磷酸盐注射液、柳氮磺吡啶肠溶片、塞来昔布胶囊”治疗后好转。出院后患者因胃脘部不适,未规律服药,近来患者症情加重,当地建议予生物制剂治疗,患者因费用较高而拒绝。现患者为求进一步治疗至我院就诊。
刻下:右侧髋关节疼痛明显,行走困难,双足跟疼痛,麻木,怕风怕冷,自汗盗汗,口稍干,咽中有痰,无咳嗽,胃脘部无明显疼痛,偶有嗳气,咽痒,纳寐可,尿频,尿急,无明显尿痛,大便稍干,日行一次,舌红苔黄腻,脉细弦。辅助检查:免疫球蛋白、补体、类风湿因子、人类白细胞抗原-B27(human leukocyte antigen-B27,HLA-B27)均无异常。髋关节磁共振成像(magnetic resonance imaging,MRI)示两侧髋关节腔少量积液。
中医诊断:痹证(骨痹),辨证属正虚邪实、肾阳不足、痰湿痹阻,治拟温阳益肾、祛风胜湿、通络止痛。处方:鹿角霜10g,麻黄6g,桂枝10g,白芥子10g,黄柏10g,青风藤15g,全蝎3g,郁金10g,川牛膝15g,白茅根15g,制半夏10g,独活10g,秦艽10g,防风10g,防己10g,川芎10g,熟地15g,银花10g,虎杖15g,糯稻根20g,炙甘草3g。共14剂,日1剂,水煎后早晚分服。
2019年1月22日复诊。服药后右侧腹股沟疼痛明显好转,运动后稍加重,双足跟不痛,余关节可,怕冷,大便1~2次/日,不成形,小便黄,舌淡苔白,脉细数,月经量少,末次月经日期2019年1月12日。原方去糯稻根、川芎、白茅根,加苍术10g。再进28剂,服法同前。
2019年2月19日三诊。诉腹股沟及足跟疼痛不显,近日受凉后腰背及左侧大腿根处酸痛,疲倦乏力,时有燥热,夜间盗汗,怕冷,大便日二行、质稀,舌淡红,苔黄腻,脉细弦,月经量少,情绪抑郁易急躁。原方去黄柏、白芥子,加木瓜10g,陈皮6g,生黄芪15g。再进28剂,服法同前。
随访至2019年7月,得知患者证情稳定,腹股沟及足跟疼痛已明显缓解,不影响日常生活。偶有下半身游走性疼痛,久站稍有腿酸,稍有怕冷。病情向愈。
按:本例患者髋关节间断疼痛3年余,症情反复,其因先天禀赋不足而发病,是为本虚;又来诊时症情加重,疼痛剧烈,怕风怕冷,考虑外感风、寒、湿之邪再度诱发,是为标实,故该患者辨证总属本虚标实,故治疗当标本兼治,以治标止痛为先,故处方使用独活、秦艽、防风等风药祛风除湿,配合麻黄、桂枝通达在里之阳气,内外标本合治,又佐活血止痛、清下焦热邪之品。全方主次分明,条理清晰,标本兼顾。复诊时患者主证明显缓解,药已中的;便溏则是湿困脾运之候,故加苍术燥湿运脾。三诊患者诉受凉后关节肌肉酸疼,为风湿之邪留滞筋骨,故加木瓜舒筋活络化湿、陈皮行气燥湿、生黄芪利湿兼能固表止汗。纵观此案处方,汪师运用了麻黄、独活、秦艽、防风、川芎五味风药,外祛风寒湿邪,同时配伍活血化瘀诸药如川牛膝、郁金等畅通气血、化瘀止痛;配伍防己利水消肿,一举而三得,使病情得到有效控制。
5 结语
痹证的病因之首为风邪,治痹应当祛风为先;痹证多寒,用药每投温散走窜。风药之说由李东垣首次提出,其药多轻清善行,能祛外风并畅行气血,又多为辛温、燥湿力强,故汪师治疗痹证时,常在详加辨证的基础上灵活运用风药。辨证邪实为主或虚实兼加者,则以邪气偏盛、病位、证候等为依据选用不同的风药进行治疗,以起到散风邪、燥湿邪、行气血的效果。常用药如麻黄、防风、秦艽、羌活、独活、川芎等,并与祛湿药、活血药、补血药、养阴药、温阳药等配伍使用,每获良效。汪师强调,若为久痹气血亏虚,又无明显邪气痹阻证候者,则不宜运用太过辛散耗气的风药。综上所述,汪师运用风药治疗痹证的经验具有较重要的实践指导意义,值得临床深入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