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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似当时否

2020-12-10余二三四封陵采采

南风 2020年34期
关键词:太子妃贵妃

文/余二三四 图/封陵采采

我知你红尘未断,不曾行出家之礼。但若真是断了,我也要将它一根根接起,将你拽入俗世纷扰中,陪我看那塞外长河与日月。

楔子

罕横城内皆知,想求好姻缘,需拜重渊庵。敬神明三炷香,不出一年便有好事上门。这一日夕阳迟暮,人群正散去时忽然传来一阵惊呼:“掌事的昏了。”

一同滑落的面纱带出女子的姣好容颜,惊叹间却有人骇然道:“这……这不是前些年薨了的太子妃吗?”

人群沸腾,一时乱象丛生。不久城门外传来疾驰的马蹄声,挥鞭的男人双目猩红,手中的缰绳勒出深红的血痕。罕横城一众官员迎侯时大气不敢出,生怕触了皇家威严。

“她可有恙?”

“禀告淮王,太子妃一切安好,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只是旧疾缠身,伤了本。与子嗣恐无缘。”

空中不知何时飘起雪,簌簌落落伴风直下。他忽然想起与她初识那年,也在这隆冬时节…

天启十九年,宣帝废后,赵氏一族掌丞相之位。次年,赵贵妃诞下皇女,册封安阳公主,赵家一时风光无两。废后王氏乃先帝指婚,王氏一族受先帝之命驻守疆北,逾经三十载。长安流言纷纷,恐圣上此举,边境生变。

距都城几百里外的尘道庵一改往日幽静,人影惶惶。阿伍趴在窗台张望,这些人生得人高马大,她扑棱着大眼珠子转啊转,等看乏了,厢房的门才打开。先踏出的黑履少年面容清隽,一双剑眉生得极好,斯文中隐隐透出凌厉,气质卓然。仿佛感应到她的注目,他朝她的方向瞥来,许是眼神过于锋利,她被吓得不轻,手里的糖画也不要了,拔腿就跑。

“淮王勿怪,这孩子是弃婴,自幼养在庵内,不曾见过生人。”师太躬身解释道。

小姑娘仓皇的背影在回廊处滑了一脚,他收回视线,淡漠的神色辨不清情绪,只言:“单纯甚好。”

那一年,阿伍十三岁。

笠日她被师太传唤,交待她不必再清扫后院,去做一位贵人的伴读。

可别是昨日那位吧。她揉了揉乌青的手腕,走到后院。昨夜的雪仍下着,枝头院落零散的梅花与积雪红白相间。那人的身影正端坐在亭中的棋盘前。有了前车之鉴,她不敢贸然,转头装作赏雪赏花。

“这雪景如何?”

“看过的人都说不错,可我看了这么些年,也说不上哪儿好。”

“都城人多,下的雪掺人味。还是这里好。”

她没听懂,向他投去疑惑的目光,少年没搭理她,兀自摆弄棋盘。他的手骨节分明,指腹与掌心有一层厚茧,是常年习剑的痕迹。明明年岁相仿,却透着股内敛狠戾。她越看心中凉意更甚,思索脱身之际又听见他开口:“我此番多有不便,需得你出力。我既已向师太讨了你,往后你便是我的人了。”

顿了半晌,又添了一句:“如生二心,当诛。”

那日后,她被吓得不再涉足后院,冬季严寒,柴火烧得勤,用完便去后山砍。轮她的前夜下了场大雪,当她一脚深一脚浅抵达时,林中一抹人影正在舞剑,隔着树丛看那挺拔身姿的一招一式,剑式凌厉,扬起雪絮阵阵。少年绛红的唇紧抿着,旷山的风凛冽,那人却忘我得仿若天地间只他一人。

她见过肃穆的他,是游曳在权谋下的幽龙,令人胆寒,未料也有如此出尘的一面。

“要偷看到几时。”不知过多久,他收起剑,面朝她的方向出声。

她面上顿时燥热,拿起斧子作势劈起来,“我…我是来砍柴。”谁知今早竟挑了生锈的斧子,一把劈下去,便断成两截。

那人走近时见这一幕,紧抿的唇也弯出一个弧度。她恼火地瞪他,正愁要不要换把斧头时,忽然瞧见他练剑附近散落的树枝,拾了厚厚一摞,下山却犯了难。而当瞥见不远处拭剑的人时,她计上心头,“哎呦”着侧身倒下,捂着腿叫唤。

他上前察看,只见她胡乱蹬着腿,似是难耐到极致。无奈将人背起,却在起身时听见她喊:“柴火还没拿呢,”

少年咬牙,世上没几人敢对他如此颐指气使,但到底还是拿起那捆木枝,一同下了山。

背上的人得了逞,冰天雪地里笑出了牙花。

“前几日没空找你,回去后要替我做些事了。”

“什么?!”她惊得要从他背上下来,被他一把摁住。

“腿好了?”

“没……”她弱弱地应了声。幸而经此一役,她发现他没想得那么可怕。

第一次替他办事是在夜半。前一晚他不顾男女有别,闯进房间给了一封信,要她在天亮前交付驿馆的心腹。她不得不连夜下山,又趁着日出前一刻返回,回禀时竟在他素日冰封的脸上瞧出一丝裂缝,“都办好了?”

“是,人也送出城了。”

少年收起讶异,倒是小瞧了她。随手指了身边一捆书卷,“这些拿回去读,过几日我要考你。”

不敢多疑,心中却早已骂骂咧咧百遍,她正抱起要往外走时听见他补了一句:“考过了,有赏。”

“当真?”

“你当本王赏不起?”

她虽不齿他事不躬亲的行为,倒也信他这句话。

三日后的晌午,她捧着试卷哭丧个脸,这几日不说悬梁刺股,至少也闻鸡起舞。然伏案的人不为所动,将手中的物件塞进信封后递给她,“外公的人认不得你,你将此物给他瞧一眼,再带他……”

信封忽然被人用蛮力拿去,“上山”二字未脱口,她便一阵风似跑开。他这才抬首,看这雄赳赳的背影与初见时的慌张已判若两人,忽觉好笑:“年纪不大,气性倒是不小。”

立春将至,庵内的香火渐渐旺起来。她得空时仍不忘去前院供香客斋饭。尘道庵说大不大,却是皇家寺院。远近而来的香客中不乏名门士族,闲谈间提起朝堂之事,教一旁递茶水的她听得仔细。

“圣上带着赵贵妃移居衡宫避寒,竟连王皇后最后一面都未赶上。”

“淮王亦在山高水远的淮南,王氏走时身旁冷冷清清,只有年幼的六皇子。可怜王家忠心耿耿,战场上抛头颅换来的后位,末了也是一场空。”

“嗬,赵贵妃如今春风得意,二皇子虽非亲生,也是她一手带大。做母亲的,总要为孩子谋个出路。”

……

她被师太牵出房门,神色郁郁,师太怕出了差错,不忘提点:“淮王在此的消息切不可外传,从淮南来长安还需捱过这几日方能现身。他外公乃我朝坐镇疆北的王宗诃大将军,尘道庵的今日皆仰仗将军荣光。师太望你记得这恩惠,日后若以死相报,也值得……”

她听不太清师太后来说了些什么,只是为王皇后感到鼻酸。丈夫移情,而她的孩子,却碍于朝堂漩涡,连守孝也要计算日程。

当她蹑手蹑脚出现在后院时,正撞上推门的他,仍是平日淡漠疏离的神情。但或许是知晓他的苦衷,她心头一阵紧缩,眼神不由带上几分怜悯。他见这丫头脸色不对,心中猜到了大概。

其实密报早将母后的近况与遗言都有了交代,最难捱的时候早已过了,说来还要谢谢她,那时被她时不时地搅和,留给悲伤的时间不算漫长。

而她很快转换了表情,从怀中掏出两块糯米饼,朝他蹦蹦跳跳地跑来,伸手将一块递给他:“尝尝吧,这是我从山下买的,可好吃了。”

说罢,还伸出白净的小手给他看,“不脏。”

也不知是谁教她安慰人的法子。

他看着她小心翼翼仍带稚气的面庞,眸色慢慢软了下来,接过饼转身道:“天寒,进来喝杯热茶吧。”

“阿伍,再看你的脖子都要冷断了。”同屋的师姐受够了她每晚都开着窗,脖子向外伸得老长。不懂的人还以为是盼夫君归来的妻子。

她掐着时间计算,他离开已有月余,发丧已过半月,难道他真要留在都城中。正胡乱思索着,庵门被打开,日夜挂心的人回来了。只是那身肃杀之气更甚以往,比月光更凉。

天启二十一年春,赵贵妃突生癔病,太医院束手无策。圣上下旨,各地寺院为贵妃点灯祈福。众人纷纷忙碌起来,独他们这一隅之地静得出奇。

阿伍这两月一日未出,桌前散落着他的书作,是他命她临摹的内容。她自小无父无母,在庵内也只会抄抄经书,这私塾里才习得的治国平天下,她越写越糊涂。再看那人,除了喝茶打盹,便是练剑。得空拿她的字帖评头论足,说这撇不像,那横不正,还罚她不准睡觉。她愈想愈气,猛然起座,正要将宣纸甩给瞌铳的人时,他恰好抬眼,骤然的煞气吓得她不敢动。

“有七八分神似了。”他接过纸后,似是看穿她的心事,“今日放你假,下山去吧。“

一听下山,她眼神都亮了,胆子也大了:“那明日呢?”

“明日祈福,你忘了?”

“哦。”她闷闷地应了一声。

“慢着。”他给她几两碎银,还有一件锦盒,“拿给赵都督,剩下你拿去用。早些回来。”

待他将宫内的密报阅毕,已是华灯初上。疏窗横影,院内无声,她仍未归。他走到窗前,短哨三响,暗卫现身。

“她人何处。”

“半个时辰前,阿伍姑娘遇上二皇子的人,往邀芳阁去了。”

他赶到时她在台上一身舞姬装束,四座沉浸于靡靡之音,她在台中翩翩起舞,好一个软香温玉的销魂窟。约莫平日下山时看太多话本,这舞起来竟也有些风姿绰约。索性寻了个隐蔽处,看她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一曲舞毕,她同老鸨密语几句后,随手一指座下的恩客,与人进了厢房。他尾随其后,就见她调笑间把那人推进屋子,那大汉不知如何没了力气,被她五花大绑。

“说!尾随赵都督做甚!”她忽而色厉,屋外的人看得来了兴趣。

“原来你是淮王的人。”那人眯着眼,上下打量她。

“是又如何。”

“二皇子托我带句话给他:若回淮南,仍是兄友弟恭。”虽受迷药,那人依然高昂着头,倒也有几分气节。

她对话中的人并不陌生,正想着如何回应,屋外的人现身,面容已散着冷冽气息,“本王几时认他做过兄长。”

说话间那人竟恢复了内力,掌心劲风向他直袭,被他避开。她撞上床沿,瞬时腰间青紫一片。那人知大限将至,转而对她下死手,被淮王生生挡住,伤口深见白骨。幸得暗卫及时,一刀将其毙命。

佛门清净,她从未见人受过如此重的伤,瞬时泪眼潺潺,忘了自己有伤。捧着他的胳膊,死死止着血,“对不起…都是我今日鲁莽…”女孩子哭起来梨花带雨,全然不似从前的欢脱。他想到幼弟在他离开时抱着他嚎哭,场景也似这般,只是没她狼狈。胭脂花了,发簪乱了,小脸哭得五彩斑斓。其实他受过的惩戒不比这伤轻,只是那时除了母后,无人心疼过他。

大抵庵中岁月太过宁静,他竟鬼使神差地安抚了她,看得暗卫与赶来的都督相顾无言。

等上山的车马抵达,人已他怀中熟睡。

他将她掂了掂,拒了暗卫的帮忙,叹了口气,将人抱上马车。

时值倒春寒,山间又飘起雨雪,风雪裹挟中,她下意识将脸往他脖颈的温热处凑。饶是他再心平静气,这双耳朵也成了这夜色深山中唯一的暖色。

淮王现身的消息很快散了出去,二皇子借机弹劾淮王心怀鬼胎,借由丧母事由入都,如今却蛰伏在城郊。龙颜不悦,一纸诏书传他进宫释明。接旨当晚,阿伍被暗卫带至他山下的居所。

自受伤后,她已半月未见他。夜色凉如冰霜,这里春寒漫长,炭炉微弱的火星显得徒劳。他站在屋中,一身暗色蟒袍朝服,面色肃穆。

她这些时日茶饭不思,有些变化浸润在她失眠的夜里,抑或更早便种了根,如今春苗破土,生出熠熠的光。她不关心面前的人是否是万丈悬崖,只想问问他,伤好了吗。

未等她开口,他先递给她一个锦囊,“收好。”

“这是……”

“必要时我会让暗卫通知你。”

“我不用随你进京?”她都做好粉身碎骨的准备了。

他轻笑,双眸看向她,“你很想去?”

她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不是呆在我身边,才是我的人。”他说,“我要你不管在哪,都是我的人。”

既已卷入诡谲的朝政之争,庵是万万不可回的。自淮王回京,她用留下的银两在邻城购置一座院落,又开了一间布料铺,与留下的暗卫互称兄妹。一来打消众人疑虑,二来铺子的用处活络。

当他将密报读完,才渐渐相信自己竟培养了个商人,不觉失笑:“她近来可好。”

“姑娘每日忙着进货,属下帮不上忙。”

“你看好她,做什么都可,只要别回庵。”书信燃尽,他下令。

天启二十一年秋,圣上赐淮王留京府邸,朝堂渐渐分成两派,以二皇子为首的赵家派,以及拥护先帝遗愿的淮王党。

今日布市轮休,阿伍闲来无事,到茶馆听说书先生侃时局,一会儿有人发问:“二皇子自幼由赵贵妃抚养倒是事实,这先帝遗愿是唱哪出啊。”

先生摆手,“先帝与王宗诃大将军为结拜兄弟,王家男儿热血善战,数次溃敌战功赫赫。先帝便给先太子立了这门亲事,熟料先太子没多久薨了。先帝悲痛,油尽灯枯之际才立了今上,一并指婚了王家的小女儿—已逝的废后王氏。更有近臣闻他有意让王氏所出之子继承大统,以慰王家先烈……”

她抓了把瓜子离开,往铺子走时看见前日进货的赵老板家眷,身着丧服哀泣不止,忙上前问:“这是出什么事了。”

赵夫人面容哀戚,就着沙哑的哭嗓同她道歉:“那批布料我们老赵家用不上了,老太太礼佛,听说邻城的山腰有座尼姑庵,要给人家做僧袍。前日刚找你订好,我们老爷就请了裁缝一起上山。谁知一夜未归,等我们寻去,那尸身都凉透了……”

“何止啊,那庵中上下皆被屠尽,不留活口。造孽哟。”旁人插嘴道。

一瞬天昏地暗,锥心的刺痛蔓延至四肢百骸,她想起临行前师太赠的念珠在前夜洒了一地,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醒时已过夜半,床边坐着半年未见的人,窗沿光影斑驳,衬得他愈加寂寥。

“你来了。”她声音打着颤,所谓家破人亡,竟是这般难受。

要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带你看样东西。”他牵起她的手,掌心微湿,是方才为她拭去的泪。他引着她向前,缓缓为她打开房门的那刻,后院数十盏祈福的心灯亮起,烛光将漫漫长夜驱赶,就像往日师姐们总是宠着她,她捏紧念珠,霎那间泪如雨下。

“胡人屡犯我朝边境,我向皇上请缨出征,明日便要走了。”他摘下玉佩,“锦囊你待我出发后再看,六皇子年幼,往后用我笔迹,与他修书闲聊即可。”说罢,将玉佩戴在她颈间,“好生看着,待我得胜回朝,原封不动地还我。”

她不敢看他的眼,一手握着玉佩,一手攥紧念珠,向着这些心灯,咽喉一阵酸涩。

天启二十三年夏,淮王仅用不到两年的时间,将胡人的铁骑驱逐疆线外数十里,堪称神勇。班师回朝那日,长安百姓夹道相迎,皇上龙颜大悦,在太淳殿设宴,亲自为他接风。

世人皆知,淮王当年的请缨出征,便是退出纷争。边防之苦,岂能与淮南风光相媲,更不提都城繁华。但回头看,又不失为一招妙棋,立军功,得民心,皆是上位的基石。山雨欲来风满楼,东宫易主的流言也乘着他回程的东风席卷长安。

众人不知,淮王回城那日,这位战功赫赫的亲王先探望的不是别人,而是去邻城的一处院落,寻一名叫阿伍的姑娘,却得到她一年前离开的消息。留下的暗卫亦失了去向。

宫内灯火辉煌,宾客络绎不绝,已入主东宫的二皇子姗姗来迟,敬过淮王,便匆匆离去。圣上不悦,席间气氛凝重,直到安阳公主的出现,才些许缓了神色。

“太子这一年着实不像话,先是为了立妃与才病愈的赵贵妃争执,母子生了嫌隙。今日又这般礼数不周,留人诟病。”

“赵家绸缪多年,太子妃之位怎可供手相让。”

酒过三巡,有人失言,他喝得有些乏了,醒酒时恰巧听见。这两年他身处边疆,外公的书信也只聊边境家常,宫里的事,除了幼弟,其余竟不甚了解,连她去了何处都不明。念及她,纷杂的思绪又添一笔怅然。

回殿途中,宫里来了人,说六皇子吵着要见淮王。得了皇帝特许,他赶至永和殿时,就目睹了这幕永生难忘的场景——适才想念的人正手捧话本,声色飞扬与他弟弟说着市井里的寻常笑料。瓜壳果皮洒了一地,被哄得乐呵呵的六皇子缠着她的衣袂,奶声奶气地撒娇:“二嫂嫂,下回也带我去嘛。”下人们忍俊不禁,屋外灯火璀璨,映着这幕温情脉脉。

此情此景,若能去掉那声“二嫂”和她那身刺眼的宫服,夫复何求。

“皇兄!”眼尖的小人儿终于等来他的胞兄,奔跑间一头扎进他硬挺的胸膛,搂着脖子心满意足地说:“二嫂嫂果然没说错,只要我不吵不闹,皇兄就会平安归来。“

这一年多她长高了,也白润了些。配上这锦衣凤钗,出落得温婉大气。然他的目光已不似出征那晚缱绻,只余寒气逼人,“我与六弟有些琐事相谈,不送太子妃了。”

她微微颌首,离去,神色平静得仿若不曾相识。

哄睡六弟后,他摊开手心,那枚玉佩安稳地落在掌中。六弟说这是她一年前给的,彼时她已是储秀的秀女,边境闹饥荒,暗卫也断了联系。她如何变换身份入的宫,竟无从查证。至于她到底是谁的人,总归不是他的人。而他在战场生死未卜之际竟还想着她,简直荒唐。

暗卫来报,府邸有人探访,请他速速回府。他收起自嘲,抬眸间眼底一片清明,伴着烛火的幽光,问道:“何人到访。”

“王老。”

天启二十三年立秋,皇帝为安阳公主生辰设家宴,宗室王亲携家眷庆贺。病愈的赵贵妃珠翠罗绮,出尽风头,身旁的太子妃较其不免暗淡了些。公主天真可爱,缠人得紧,贵妃怕吵到宾客,命嬷嬷带走,熟料还未出门便突发急症,不等太医赶来,已魂归皇陵。

令人疑窦的是,次日太子妃昏迷不醒,毒因尚未查明。而席间接触过公主的人中,仅她一人发作。赵贵妃丧女悲恸,闻讯震怒,一口咬定淮王加害,圣上斥其妄言,念她丧女,罚静思己过。赵贵妃当即脱簪,长跪不起。皇帝气甚,拂袖离去。

当宫内将消息传至淮王府时,淮王与王老的棋局正难分难解,提及太子妃时换他执子,话音刚落,棋子偏了方寸。

“外公赢了。”他开始收拾棋盘。

“是你乱了。”王宗诃平静地凝视他一手调教的外孙,“东宫易主,自你回京就已注定。此事是你也罢,不是也罢,圣上需找个由头,灭灭赵家的威风。”语顿,添了一句:“正如当年废你母后。”

他轻蔑一笑,不可置否。

“他是你的父亲,你应懂他。”

同年霜降,皇帝下令彻查的毒害皇室内眷之事有了进展,从东宫查出的乌木粉正是诱使公主急症发作之物。自公主降生,宫内再寻不见乌木制品。仅剩的一件,是太子生母佟氏的遗物—乌木镜,由太子保管。赵贵妃所言的淮王加害,实则太子构陷,更不惜牺牲太子妃,只为将矛头对准淮王。

此案查明,乃天家相残,百官心惊。废太子的参奏每日不断,今上无奈,于冬至前夕下旨:太子承润,毒害公主,嫁祸淮王。品行歹毒,不可为一国之君。废其太子之位,贬为庶人,幽禁于邯宫,终生不得外出。太子妃无辜受难,皇家有愧。可暂住东宫休养,待身体康复,再作安置。

一夕间朝堂剧变,赵贵妃膝下无子,皇子中能服众的仅嫡出的淮王一人。军功在身,又有王氏一族的军权支持,赵相固然权倾朝野,也难撼动其地位。

岁除佳节,长安瑞雪纷飞,众人沉浸在守岁的喜悦中。而东宫的前太子妃,因毒入肺腑,药石无医,终究没撑到天启二十四年的新元。

宫内奉命整理东宫,前太子妃福薄,仅住一年,留下的物件并不多。内人们收整后正要离去,被淮王的人拦下。那箱遗物当晚被送至淮王府上。有下人起夜时瞧见,他书房的灯烛,彻夜未灭。

十日后,淮王奏请驻军北疆,众卿哗然。圣上体察王宗诃年迈,准奏。

此后数年,长安百姓口耳相传,得将门血脉,天家之幸。

她从榻上醒时已日近西山,面纱不在,身旁空无一人。想来此处远离都城,当无人识她。但不知为何,总感心神不安。正欲离去,房门便被推开。屏风相隔,那对黑履正不疾不徐地向她走来,踝处以下沾染不少泥沙,一看便知风尘仆仆。他离得越近,她呼吸愈发困难,瞳孔急剧收缩。

不可能,这些年战事紧要,他应在边境,怎会来此?

“你醒了。”绕过屏风,故人未变,经年的沙场厮杀竟在他身上寻不见一处煞气。可她再傻,也知道世人传颂的他在塞外有多令敌人闻风丧胆。

“这是当年在你宫里发现的。”他拿出锦囊,面上的“纥”字依稀可辨,是母后一针一线绣给幼时的他,承纥—是他的名。

那字实在刺眼,她敛目,“机缘巧合暂存了些年,总算归还。”

他沉默了半晌,“你当年看到的其实是……”

“是我贪慕荣华。”她抢他一步回答,“殿下出征前为我留的退路我看了,是我不甘平淡一生,才求王老将军帮的忙,进了东宫。”

“公主被害,你可知……”他还想和她说些什么。

“是皇上亲自下的毒。”她了然道,“太子被发往邯宫前,与我都说了。”

“那你的毒……”

“不过是隐疾,不慎就着乌木做了药引,一并发了罢。”她沉思了一阵,又道,“赵贵妃见着我厌烦,我亦受够了这帝苑红墙,才借着毒发,送我出了长安。”

面前的人良久一言未发,似自嘲般地笑了。在她以为这场故人重逢就要结束时,他忽然伸手将锦囊塞给她,“本王给的东西,轮不着你还。”语毕,他大步将迈出房门之际,留下一句:“好生待着,别让我再找不到你。”

合上的房门抵不住他顷刻的失态,他当年是有多愚昧,才会信她背叛了他。而她又有多傻,至今还在瞒他。

当年回宫生死难测,他事先将为她安排的后路塞进锦囊。那晚他在遗物中发现锦囊,那时回宫前其中留的字条已不在。到底不信她的背叛,又找到她的入宫牒文,逐个盘查。才发现当年的秀女因私奔出逃,家人无可奈何上演了李代桃僵。这其中的经手,皆是他外公的人。他千方百计寻到当年的暗卫,却发现当时拆开锦囊的内容是让阿伍入宫,其误认是淮王的计谋,未出手制止。而她,亦不知是以怎样的心情入了宫,成了所谓的内应,还不忘照看他的幼弟。所谓中毒,不过王老借势而为,让东宫与赵家更有理由剑指淮王。而圣上借着彻查,反将一军,让赵家绝了夺嫡的念头。

皇帝不惜弑女、废储来保朝堂稳妥。他自是看透,去了疆北,一为收回军权,二为幼弟铺路。临行前,圣上问他:“你真不想做朕的太子?”他默然,两年前未必是真,如今只觉索然。皇帝见状,心中了然,将信筏塞进他袖中,“吾儿至情至性,为父自愧弗如。”当他收到她依旧活着的消息,失而复得的喜悦盖过戍边的寂寥。战事虽苦,这些年他都不曾停下寻她的步伐。这一次,他再不会放手。

罕横城因罕横山绵亘千里得名,这里常年积雪,雾凇成岭。冬至将临,重渊庵的香火渐少,庵外大门紧闭。

屋内烛影摇红,她还是离开了。只是见一面罢了,她这么说服自己,奈何陈年记忆如潮涌上心间,翻滚出一层层波澜。

那年他出征后,她为师太等人立了衣冠冢,又将念珠送去工匠处重新串接,发现珠中藏着师太的绝笔书。

原来先太子当年并非死于急症,而是篡位未果,自绝于东宫。先帝顾及皇家颜面,以急症辞世的说词应对百姓,东宫里的谋士与权臣被秘密问斩,女眷编入营妓。王宗诃麾下部队纪律严明,不容战士淫靡,遂将其安置于城郊的尘道庵,众人感恩不尽。

淮王初到庵中的时日,其余人因着身份不便,才选中她。遇袭那晚,他本不应下山,却为她露了行踪。眼见庵内的秘密恐将成为把柄,众人合计,制造灭门假象。是他将她带离,保她平安。入宫的打算是师太与王老提的,不忍的是他,让她留下做快活商人的亦是他。

他本不需为了争储将命交付黄沙,却为她打乱了筹谋,将赌注押在生死上。可那人一字未提,便走了。

锦囊内容虽被调换,但她练过他的字,一眼便知是假。至于究竟写了什么,她猜无非是若他战死,留她的出路。他做事一贯稳妥,除了为她的几次,其余皆挑不出错。

无奈边境时局未明,故在王宗诃找来时,虽知此路凶险,却义无反顾。那副给赵家递刀的毒药,虽不至死,但让她与子嗣绝缘。出宫是王老的承诺,这场最后连天子都默许的戏,知晓内情的人,自是容不下,能活命已然很好。而他这般执拗地寻她,不过意难平罢。她不介意再骗他一回,就如当年故意摔在他面前,骗他背她下山。

毕竟当年她在那些心灯前许过愿,愿他平安归来,得偿所愿。哪怕代价是她的一生也无妨。

尾声

蜡烛燃尽,庙门外有声响。守门的孩童胆小,她打开门闩。那人一身素袍,手持一把纸伞,伫立在鹅毛大雪间,静默不语。

她顿时红了眼眶,片刻后哽咽着开口,嗓音发哑:“这是尼姑庵,施主怕是找错地方了。”

“幸得相逢便是缘,我与殿内的菩萨有缘。”

眼前茫茫雪帘,被油伞拨开,露出梦中徘徊过千百遍的容颜。彼时情窦初开的她曾试过临摹,却提笔无处下。

“多年前我曾向菩萨讨过心愿”,他眉舒似涓流,寒风中依然面色不改:“若我能平安归来,许我与爱人白首偕老。我曾以为菩萨听不见,积怒成怨。多年竟刻意避开佛门,不入、不闻、不谈。如今看来菩萨应得虽晚了些,但到底兑现了,是以特来还愿。”

“我知你红尘未断,不曾行出家之礼。但若真是断了,我也要将它一根根接起,将你拽入俗世纷扰中,陪我看那塞外长河与日月。”他上前握住她的手,从袖中掏出那枚玉佩,重新系在她胸前,“母后同我讲,有心上人了要为她亲自系上。那时我来不及解释,只想着回来再同你好好表白心迹。但不曾想,竟迟了这么些年。”

她抬眼时已泪眼婆娑,“但你还未问过她愿不愿陪你看那长河落日圆。”

他笑着垂眸,在吻上那瓣错失太多前尘的唇前,轻轻地应她:“我知道,她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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