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宋十二时辰
2020-12-10绿执枕上浊酒
文/绿执 图/枕上浊酒
那日,永昌伯爵府的小公子烧光了他所有的诗词,坐在书桌前看了一日的兵书,他留在了城内,心却跟着出了城。
01
上元云宋。
远山含黛,高飞的大雁自北而来,越过怀山襄陵,沿着淮河渭水,朝云宋而来,忽而雁儿低飞,略过熙攘的人群,轻压那刚下车桥的高髻姑娘的簪花,扬起一片花瓣,再度振翅而走。
花瓣被不知名的风儿吹走,晃晃悠悠地落在一旁闲谈的舞女鬓边,舞女伸手取下花瓣,聊至兴时神情不改。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舞女抚掌称赞,“不愧是公子凌的词,当真美极!”
“公子生性风流,才华横溢,情动之时提笔挥就便是传世之篇,最可贵的是其出生显贵,乃是永昌伯爵府的血脉,不知哪位姑娘能配得上他。”歌女言罢,正巧看见那位高髻姑娘从她身边走过。
髻上的流苏垂至脖颈,俞显脖颈修长,肤如凝脂唇点朱砂,眉染了那远山的黛色,眸盈了那镜湖的涟漪,令歌女不由得一滞。
“那位是……”
“禁军府大姑娘。”
歌女的眼睛都直了,“怎会?”
世人皆知,禁军府大姑娘离经叛道,不爱闺阁绣花锦绣裙摆,偏爱金戈铁马铠甲冷刃,怎的今日以一副盛装女儿样出现在这上元集市?
歌女未缓过来,又见一高冠蟒袍的锦绣儿郎,带着长长的仆役朝着那高髻姑娘走去,每位仆役的手上皆捧着一托盘,托盘上是来自这集会的各种精巧奇玩。
儿郎带笑,自是足风流。
“这是……公子凌!”舞女喃喃道。
只见那儿郎朝着姑娘喊道,“戚大姑娘,今日凌颐一见大姑娘,惊为天人,这些礼物望大姑娘笑纳,不成敬意!”
四周一片静寂。
坊间之人一时之间都无法将风流公子与铁马姑娘联系起来,那歌女更是惊掉了手中的茶杯。
难道公子凌喜欢之人,竟是贵女之耻,禁军府大姑娘,戚成菀?
可没等儿郎将礼物献出,那儿郎便被姑娘身旁的侍卫扔出数十米远,惊得仆役扔下礼物来接,才堪堪接住,公子凌还未反应过来,那戚姑娘便已经转身上了楼。
“戚大姑娘这是……”
“拒绝了凌小公子?”
02
凌颐其实一刻钟之前还不认识这个叫戚成菀的姑娘,只是对那离经叛道的贵女有所耳闻,他今日本是受好友萧哲之约,赴望月酒楼,预赏今日月景的。
奈何酒至兴起,萧哲忽的指了指楼下刚下车轿的戚成菀,拿出近日所得的远山含黛图做了彩头,言,“谁若是在十二个时辰之内,让禁军府姑娘爱上他,那这幅画就是谁的了!”
若论少年风流,无人可与凌颐相比,凌颐自是自信,大手一挥,“此画必要收入在下囊中了!”
谁家姑娘不爱俏?
凌颐觉得,只要自己往戚成菀旁边一站,再刻意地瞧她一眼,那戚成菀想必就深陷于他的气度相貌不可自拔,那副远山含黛图便如此轻而易举地到手了。
可是凌颐错了,戚成菀略过了他,甚至都没有看他一眼。
莫不是站的太远了,这戚大姑娘眼神不大好?
凌颐不可置信地看着戚成菀的背影,扬了扬折扇,大步跟了上去。
他这一次生怕戚成菀看不见,在她经过之时还可以往她身边靠了靠,一开折扇,一抛媚眼,这次戚成菀看了他一眼,轻轻说了一个字,“滚。”
凌小公子很受伤。
他蹲在路边思考了一小会,抓来身后的奴仆道,“她常年在禁军营打转,想必未曾听过我的才华,心中爱慕我的容貌,但却害怕我出身贫寒,禁军府限制她与我的来往,你说对不对?”
白竹紧张地挠了挠掌心,想了想方才戚大姑娘冷漠的面庞,对着凌颐严肃地点了点头。
谁家姑娘不爱荣华富贵呢?
凌颐出身永昌伯爵府,是永昌伯爵次子武威将军的遗腹子,自幼被老太君宠上了天的,他非常自信自己的身份,于是吩咐奴仆买下许多精巧玩意,朝着戚成菀走去,表明心迹之时还不忘点明,他就是凌颐,云宋城最风流倜傥荣华无双的那个少年。
可是戚成菀还是很冷漠。
凌颐不甘心想上去拽戚成菀的衣摆,却被她身旁的护卫扔出了老远,摔在了一堆仆役身上。
“丢死人了。”凌颐把头埋进白竹的胸口,他觉得望月楼顶那一桌儿郎,已经笑得前俯后仰了。
“那少爷……不如我们回去?”白竹的脸苦哈哈的。
云宋两大不好惹之人,一是永昌伯爵府凌颐,谁若是惹了他,那伯爵府老太君得问候他家祖宗十八代;二便是这禁军府戚成菀,戚成菀倒是不用旁人给她出头,她自己便可将那人打得娘亲都不大认识他。
禁军营有传言,曾有一禁军嘲笑戚成菀女子从军,当时年仅十二岁的戚成菀单枪与他擂台作战,将他击下擂台三次,令他心服口服。
那可是十二岁啊……
白竹心里感叹,幸好方才出手的不是戚成菀,不然老太君那边只怕是不好交代,那左相家的公子也是,选谁不好,偏偏将这两个祖宗凑在一起。
“白竹。”凌颐赞成地点了点头,“禁军府还有其他姑娘吗?”
“有!”白竹也点了点头,“如今的禁军府统领有一姊,丧夫,如今芳龄三八。”
凌颐的眼皮跳了跳,“还有呢?”
“戚统领之弟也有一女,前日刚出生,尚在襁褓之中。”
凌颐的嘴角抽了抽,“就没有和我年纪相仿的?”
“有!”白竹欣喜地道,“戚大姑娘有一表姐,名如花,年芳十八,如今住在长陵,相了十八户人家至今未嫁!”
凌颐笑了,那笑随着白竹的话戛然而止。
“我觉得戚成菀就不错。”说完,凌颐转头朝着戚大姑娘的方向走去。
03
“姑娘,你看这块织锦,色泽质地花纹都不错,可买。”丫头展开手中的锦缎,展示给戚成菀看。
可戚成菀只轻轻扫了一眼,便摇了摇头。
丫头不解。
“天宝十年,大陵败于柔然,签契年年赠其岁币,而后太真七年、元丰二年,柔然不断来犯,岁币一年比一年多,如今的大陵早已不复当年,繁华之下,早已积贫积弱,官家已经颁旨,削减宫内开支,就连制作龙袍的锦缎,也由龙织锦改为了天织锦。”戚成菀抚了这批锦缎,“这就是天织锦。”
虽说皇上并未禁止市井天织锦买卖,可是你又有几个胆子,和皇上穿戴一样的锦缎?
丫头还想说些什么,却忽的瞪大了眼睛,大喊道,“姑娘小心!”
戚成菀瞬间转头,可不待戚成菀动作,一锦绣儿郎忽的扑了上来,拉走了戚成菀,还不忘喊道,“凌颐来救,姑娘小心!”
凌厉的羽箭钉入了绸缎庄的柜台之上,就距戚成菀不过两寸。
凌颐悄悄看了那箭一眼,心里窃喜。
那碧波阁的人诚不欺他,说把羽箭射在此处,便是此处。
谁家姑娘不看话本子呢?
那些英雄救美,以身相许的桥段,凌颐早已在心里倒背如流,戚成菀再怎么说也是一个女儿家,又怎么不喜欢这样的大英雄呢?
不过,若是戚成菀以身相许,他又该如何回应呢?他们的孩子应该叫什么?不如就叫凌锦?以纪念这绸缎庄定情?
凌颐的思绪飘了老远,嘴角甚至还勾起了一抹傻傻的笑。
戚成菀的神色却无比的严峻,她严肃地注视着那羽箭飞来的方向,直到下一道破空声响起,她迅速将凌颐推开,足尖一点跃上房梁。
凌颐愣了。
那碧波阁的人不是说只发一箭吗?这是怎么回事?
片刻间,又是一阵羽箭袭来,绸缎庄的人都慌了,蜂拥窜逃出店铺,掌柜的也瑟瑟发抖地窝在柜台之下。
“玉柱,保护百姓!我倒要看看是谁敢在上元时分云宋城内如此作乱!”戚成菀大吼,说完,踏空而行,逆箭而去。
凌颐也不甘居于其后,足尖一点追随戚成菀而去,“戚姑娘小心,凌颐前来助你!”
他是曾经威震一时的武威将军的儿子,虽然从小被老太君溺爱长大,可是该学的一点都没有少。
那黑衣的刺客就躲在望月楼顶层外廊下,见戚成菀到了,慌忙窜走,落向下方长街疾驰的马车,马车似乎早有感应,车顶大开,将刺客接进去。
凌颐落后了戚成菀一步,到达之时戚成菀正站在廊下,眯着眼盯着那疾驰的马车。
“戚姑娘,找到刺客了吗?”凌颐好久没用过轻功,额角有汗流下。
“找到了。”戚成菀瞥了凌颐一眼,有些诧异,没想到凌颐的轻功居然还能追上她,“要跟我一起追吗?”
凌颐点头,戚成菀立刻抓住他的胳膊,朝着另一侧街道而去,“这是朱雀街,通云宋城,往北为官家皇城,往南为护城河,刺客虽往北而去,可是他一旦接近皇城,必定在禁军面前无所遁形。”
“所以这是……”凌颐沉思片刻,“障眼法?”
他早已想到这刺客不再是他所聘的碧波阁之人了,想借着他英雄救美引起云宋城的骚乱,此人自是必抓的。
戚成菀以为凌颐是那种只会吟诗作乐的浪荡公子,一听他此番推断,不由得诧异,“是,他应是朝北,躲入长朗道,然后窜入西城坊市,绕路赴云雀街,然后往南出城!”
“为何出城?”
“上元节作乱,不出城等死吗?”
戚成菀与凌颐相视一笑,朝着云雀街而去。
果不其然,那马车已然窜入云雀街,戚成菀向前冲去,习惯性朝后腰一揽,往常配在身上的短剑却不在,凌颐见状,立即将自己的折扇掏出,拔开机关,短剑自折扇出,然后将折扇短剑递给戚成菀。
“倒是不错。”戚成菀点头,踏在马车车顶,翻身踏在车辕。
车夫惊了,扬鞭惊马,令马车颠簸企图甩开戚成菀,凌颐瞬间跃下车顶,一脚将车夫踹开。
戚成菀立即割开车帘,却见车厢内空无一人,戚成菀立刻看向凌颐,示意二人中计,可凌颐忽然大惊,扑向戚成菀,二人陷入车厢内,戚成菀这才发现那刺客早已躲在车底,暗中偷袭于她。
刺客偷袭失败,正想逃跑,戚成菀立刻扬扇飞剑,剑插入刺客右足,刺客吃痛跌落车辕,戚成菀大喜,正想擒拿他赴京兆尹,可凌颐大叫。
只是片刻,无人驾驶的马匹受惊冲入了护城河,连带着他们。
马车沉入水中,凌颐忙抱着戚成菀游出车厢,戚成菀水性不及凌颐,只能由凌颐带着走。
护城河水流湍急,急流之下,那刺客带着短剑而来,挥舞的短剑朝戚成菀而来,凌颐不及带戚成菀避闪,只能以身迎剑。
剑插入凌颐左肩,鲜血汨汨而出,凌颐也随之沉入水底。
戚成菀大怒,想挣开凌颐怀抱与刺客死战,却被凌颐紧紧桎梏着,戚成菀看向凌颐,只见凌颐眼神讳莫,戚成菀明了,也装作虚弱沉入水底。
刺客见制服二人,大喜,立即游去查看二人状况。
就在他接近凌颐的那一刻,戚成菀动了,她拔下高髻上的发簪,借力凌颐将簪子狠狠扎入刺客琵琶骨处。
凌颐见状,也上前制住刺客,二人连游带爬将刺客带上了岸。
云宋护城河暗连渭水,三人争斗之间,已然出了城。
戚成菀撕下裙摆,将刺客捆绑在槐树下,凌颐在一旁处理伤口,正在戚成菀打算审问刺客之时,刺客忽然七窍流血,再无生息。
“这?”戚成菀的声音带了些许颤意,她的确混迹于军营,可她从未上过战场,未见过生死,这是她见过的第一个死人。
凌颐闻声赶来将戚成菀护在身后,他伸手卸下刺客下颌,可惜地道,“方才制住他之时就应该卸下他下巴,大意了。”
“这……是为何?”戚成菀躲在凌颐身后。
“我听一些江湖朋友说过,这些应该是死侍,毒囊藏于牙下,被抓立即咬破毒囊,一刻钟之内必死。”
戚成菀皱了皱眉,似乎是不解为何派出死侍只为截杀她。
“此时我们应当立即回城,将此事告知京兆尹才对。”凌颐将刺客踢开,蹲下,示意戚成菀上来。
戚成菀不动,“你的伤……”
“这点小伤,不碍事!”
“不成,你是为了我才受伤的,我背你才是!”戚成菀的态度很坚决。
凌颐吃笑,他想戚成菀大概也背不动他,不如让她知难而退,便爬上了戚成菀的背,谁知戚成菀足尖一点,便带着凌颐凌空而走。
“你这……”
“元丰三年,柔然来使偷走云宋城防图,发现时柔然使已离城三十里,是我轻功追寻夺回的城防图。”戚成菀喃喃道,“你们小瞧姑娘家,可却是败给了姑娘家。”
凌颐有些不满,“你轻功的确好,可除了你这离经叛道的丫头,我们还能输给谁?”
“我离经叛道?”戚成菀冷笑,“我只是未生成男儿身罢了。男子当自强,保家卫国血洒疆场,我大陵三十年来,一共损失北境二十三郡,我陵国的男儿在做什么?簪花弹琴抚筝夜夜吟咏‘衣带渐宽终不悔’!”
“这样说来,凌小公子不过是和我一样的人罢了。”
凌颐有些沉默,他觉得戚成菀说的是对的,可是如今整个云宋贵族,都是这样。
04
戚成菀带着凌颐落地了,可是他们却被拦在了云宋城外。
蹲在城外的白竹一见凌颐便扑了上来,此时的凌颐,还在和侍卫辩驳关于永昌伯爵府小公子长何模样的问题。
他很气恼,这是他作为凌颐第一次吃了闭门羹。
“公子啊!”白竹把他拉在一旁,“你们究竟去哪了啊!你知不知道,现在城内都在传,您带着戚姑娘失踪了!”
“失踪?”凌颐与戚成菀异口同声地说道。
“不至于吧,这我进去解释一下便好了,事态有那么严重吗?”凌颐皱了皱眉头,大为不解。
“凌颐,禁军可能不认识你,但是可能不认识我吗?”戚成菀忽的说道。
凌颐摇头。
“陵国律例第十三卷第七条是什么?”
“凡为官者……须避亲?”凌颐结结巴巴地说道。
“如今的云宋守卫,已经换了人了。”
戚成菀失踪,必是云宋守军与京兆尹搜查,云宋守军为禁军营之人,若要避亲,想必换的人便是左相旗下神机营里面的人。
“听闻凌颐小公子与左相家萧哲小公子关系甚好,想必上午纠缠于我,和他也脱不了干洗。”戚成菀盯着凌颐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不过失踪不过三个时辰,不至于满城皆知,连云宋守军都换了个遍。”
凌颐心头一凉,却仍不相信这事实,“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莫不是怀疑萧家?我敬你戚家禁军府忠肝义胆,戚姑娘可不要说这种无凭无据的话!”
“你承认了。”戚成菀转头不看他,“取证这种事,我会去的。”
戚成菀说完,足尖一点,从城墙处飞跃而去。
“公……公子?”白竹瑟瑟缩缩地望着戚成菀的背影,“现在我们应该怎么办啊?”
“还能怎么办?跟上去啊!”
说完,凌颐足尖一点也跟了上去,留下白竹在城门吹着萧瑟的风。
05
戚成菀并不知道这发生在云宋城内的变故是自谁之手,那手又想做什么,不过查证这事儿也很简单,谁获利了,那去谁的地方就是了。
如今谁掌控了云宋军防,谁就是嫌疑最大之人!
戚成菀落在了左相府邸。
她落在假山深处,本以为此处当无人出没,她可以偷偷潜入左相府邸,可是此时此处正好有个躲懒偷闲的丫头,她震惊地看着戚成菀,尖叫声呼之欲出。
戚成菀上前先制住她,却晚了一步,那锦绣儿郎不知从何处冒出来,一把打晕了丫头,笑嘻嘻地看着戚成菀。
“你不是不来吗?”
“担心你,就来了。”凌颐笑着说道,湿透的衣袍仍不能使他的风华失色几分。
戚成菀转身就走,“我大概猜到你们打的什么赌,应该就是让我对你动心,你大概就能拿到某些彩头吧。”
“不愧是禁军府大姑娘。”凌颐鼓掌。
“你不用对我动心思了,我对你们这些纵情声色的浪子没兴趣。”戚成菀左转,却被凌颐一把拦住,戚成菀皱眉,“怎么?”
看着戚成菀的敌意,凌颐清了清嗓子,“萧哲他爹的书房,要右转。”
其实凌颐想得很简单,他自是相信萧哲的,远山含黛图对于他这个蜜罐里面长大的孩子来说也并非珍品,答应萧哲无非是酒气上来了,一时冲动的决定。
如今被河水一泡,他早就酒醒了,跟上来无非是怕戚成菀被发现了,若是他在身边,大可以与左相搪塞说,与萧哲打赌输了,带着戚大姑娘日探左相府。
的确……他动心了。
对这个漂亮又有点凶,武功不错却又害怕死人的姑娘。
他们的孩子就叫凌锦好了,代表着锦缎庄的那次动情,非她戚成菀动情,而是他凌颐动情。
戚成菀很聪明,很快就摸清了地形,一路前行至左相书房,书房内空无一人,戚成菀和凌颐轻而易举将书房翻了个遍。
“怎么,你找到了你所谓的证据了吗?”凌颐拔下自己冠上的钗子,替戚成菀绾发,她拔下钗子制住刺客时,头发便已散开,如今更是失态得很。
若是寻常的贵女,只怕已经躲入自己的闺房整理仪态了,只有她,满心满意都是家国天下。
戚成菀陷入深深的思绪之中,并未察觉凌颐的做法,忽的她动了,她扣下书桌底下的暗门,书架霎时间分开,露出背后的烫金龙袍。
“这……”凌颐手中的钗子落地。
戚成菀蹲在龙袍边上,打量着什么。
“我一定要找萧哲问个清楚,这不可能!”凌颐退后了两步,飞身而走。
戚成菀来不及阻止他,忙撕下龙袍一角,跟着凌颐而去。
如今不过申时,距离他们的赌局过去不过四个时辰,萧哲众人还在望月顶楼饮酒作乐,日头西斜,云雾破开,明月渐现。
丝竹乐曲声大,凌颐落入外廊甚至都无人察觉,他悄悄靠近萧哲,把手放在萧哲的脖颈上。
“凌颐等等!”戚成菀落在外廊,手里还攥着那龙袍碎片。
戚成菀的声音让众位饮酒为乐的世家公子悠悠转醒,惊诧地看着欲杀萧哲的凌颐,唯有萧哲,风轻云淡,似乎早已经料到。
“一切都是你算计好的吧。”凌颐冷笑。
利用他纠缠戚成菀,派出刺客将二人牵引出城,放下戚成菀失踪之闻,上书中书省,立即更换云宋守军,只为今夜兵变。
“是。”萧哲承认了,不论凌颐心里想了什么,他都承认。
“我不会让你得逞的!”凌颐红了眼眶,正欲转身,却被萧哲叫住。
萧哲说,“没有人会相信你的,你有证据又如何,今日是上元灯节,你的所有证词证据都无法上达天听,禁军营已经废了,你有什么办法,拯救这辽辽大陵?”
上元灯节,官家休朝,三省闭门,非烽火急书无法入皇宫。
“那你给我等着!”凌颐没有回头,一跃而走。
戚成菀复杂地望了萧哲一眼,跟着凌颐离开。
06
凌颐回到了永昌伯爵府,戚成菀也跟着他走进他的书房,他展开一份云宋舆图,用旗标在上方比划良久。
戚成菀似乎已经习惯这位浪荡公子给她的惊喜了,她就这么坐在他的旁边,时不时为他递上一枚旗标。
酉时,天暗了,明月灿烂地挂在夜空,将他灿烂的光无私地洒向每一位民众,灯火的光芒照亮了整个云宋城,也照亮了凌颐。
在他摆完最后一枚旗标之时,他眼角有一滴泪落下,“我知道左相屯兵的地方了。”
“无风谷是吗?”戚成菀看了一眼。
凌颐点头,“云宋城内皇军、禁军加起来有两万之数,神机营应有五千,若他要攻下云宋,至少还需两万,无风谷是能藏下如此多的兵马的地方之中,最方便从云雀街那一处地方,攻入皇城的。”
云雀街,就是神机营的驻军府邸。
“果真聪慧,不愧是武威将军之子。”戚成菀笑了,“那你现在打算如何?”
“火烧无风谷,让萧家人死在那里。”凌颐声音有些颤抖。
戚成菀握了握他的手,“那我们走吧。”
这个季节,无风谷枯草残枝积压,若是点火,或许无法重现当年武威将军火烧柔然二百里连营的装举,但是引起云宋城注意是必定的。
二人凌空而走,路上,戚成菀忽的想到了一些往事,和凌颐闲聊着,“你还记得你的父亲吗?”
“没见过,但听过,他活着的时候,柔然不敢来犯。”但他死在了天宝十年,也是那一年,大陵大败于柔然,年年赠其岁币。
“我兄长是随着武威将军征战的,他经常和我讲述将军的故事,我也很羡慕你,有这样一个父亲,同时我也很骄傲,你的父亲不在了,可是我的兄长还在。”戚成菀喃喃道,“可惜他死在了太真七年。”
凌颐不知道该如何说,只握着戚成菀的手,“明天我让我祖母去你家提亲。”
说着,二人到了无风谷,谷底寂静,空无一人。
“这……”凌颐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切,“难道他们已经走了吗?可是如今灯节人未散,百姓挤在主街道上,就算萧左相不要百姓的命,如此拥挤的地方,如何作战?”
说着,凌颐便要点燃无风谷,不管如何,必须要引起云宋城的注意。
“凌颐!”戚成菀握住了他的手。
“你?”
“你知不知道,柔然使者前日抵达云宋了?”戚成菀将火折子熄灭,坐了下来,指着远处的清河林,“你有没有听见铁甲摩擦的声音。”
清河林虽大,可藏上万兵马,可距离云宋太远,车马未到将士先疲,此次攻城必是闪电之战,若长久耗来,一旦点燃狼烟,各州郡驻兵支援,萧左相必败无疑。
为何选在清河林?
“或许,萧左相的目标并不是云宋。”戚成菀足尖一点,“跟我来吧,我带你去见萧哲。”
“你早就猜到了?”
戚成菀摇摇头,“只是怀疑,到了此处才明白真相。”
耳畔风声凄厉,远处云宋游人熙熙,喧闹欢笑与铁甲悲鸣同时在凌颐耳畔奏响,胜过无数丝竹乐音,凌颐一瞬间竟不知该悲该喜。
“不久前官家下旨,将龙袍由龙织锦变成了天织锦,左相手中的龙袍便是天织锦的,谋反并非是一朝一夕能成事,若是左相野心已久,那龙袍必定是龙织锦,而不是近日的天织锦,当然这也是我的猜测,有不少缺漏之处。”
戚成菀犹豫了一下,继续说道,“前日柔然来使,要求官家送贵女和亲,提高岁币份额,柔然怕官家不允,派狼将军赫图里率军队随使前来,使者进京,赫图里驻扎在云宋三十里外,正是清河林对面。”
“这些……”凌颐大惊,的确,他只顾吟诗作对歌舞为乐,对于这些朝事一无所知。
“和亲贵女是一个相当关键的人物,她失踪了,不会对官家、贵族的颜面有任何损失,但是确是一件举足轻重的大事,况且她是云宋守卫统领的女儿,举官避亲,官家可以借着这次机会封城。”戚成菀顿了顿,继续说,“柔然使者和狼将军断了联系,狼将军若是慌乱之下攻城,官家便可与柔然有理有据地开战,若是不攻城,便是由那围城挟持官家的萧左相打回去。”
凌颐愣了,可思绪却从嘴巴涌出,“官家依然厌倦赠其岁币了,所以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机会试探柔然虚实,若是打赢了,皆大欢喜,若是打输了,也可全身而退。”
然而,若是输了,这场战争是由叛国的萧左相打的,与官家无关,那围城叛国的萧左相,便是这一场战争的祭品。
戚成菀和凌颐落地了,就在这清河林,三万神机营将士严阵肃立,为首的老将军正是萧左相,其身后的小将,正是本该在望月楼饮酒作乐的萧哲。
所有人都在为陵国的未来东奔西跑,唯有他凌颐。
凌颐的眼泪突然掉了下来。
萧左相看了凌颐一眼,面色不变,倒是萧哲笑了,他看着凌颐身旁的戚成菀,一脸打趣地说道,“倒是让你得逞了,得了个媳妇还有我千辛万苦得来的远山含黛图。”
“那你会回来给我吗?”凌颐拳头紧握。
“或许吧!”萧哲想了想,又改口道,“我一定会回来的,不会让你丢了兄弟,又赔了老婆!”
说完,萧左相高举军旗,高声厉喝,“出发!”
上万铁骑前进,铁甲悲鸣,风声凄厉。
凌颐靠在山崖边,目送他们的背影,神色木然,戚成菀悄悄握住了他的手,轻声道,“不用担心,他们一定会回来的。”
明月高挂,温柔的明月将灿烂的月光给了今夜无眠的每一个人,戚成菀和凌颐在月光下等着,直到月色褪去,朝阳初升。
清河林的将士没有一人归来。
十二个时辰已过。
这不仅是凌颐的十二个时辰,也是云宋的,这十二个时辰决定了今后的云宋乃至大陵,是跪着活着,还是站着活着。
可是凌颐的十二个时辰赢了,云宋的输了。
“走吧。”戚成菀笑了笑,拉着凌颐的手准备离开。
“你别走!”凌颐慌了,死死地拽住戚成菀,“我不会让你嫁去柔然的,你放心我肯定会有办法的,不要抛下我走!”
“你有办法?”戚成菀喃喃道,忽的笑了,“你的办法莫不是绝食绝学逼你家老太君锦袍玉冠进宫求官家换一个和亲人选?”
“疯了吧……你凌颐再重要,重要得过整个陵国吗?”
凌颐的手松开了,戚成菀讲得很清楚,的确,若是他的办法,无非跟个女儿家似的,一哭二闹三上吊,逼着祖母进宫腆着老脸求官家,他从前从未想过这么做有什么不妥,如今想来,真够窝囊的。
而这唯一的窝囊的办法,也对这件事毫无作用。
官家忌惮柔然,除了柔然主动要求更换和亲人选,就算是皇后娘娘出面,戚成菀也必定要赴柔然和亲。
“你……你不害怕吗?”你不害怕远离柔然欺你压你辱你,你不怕远离故土魂不归乡吗?
戚成菀握了握凌颐的手,“我怕,但我更怕国将不国,民不聊生,故土不存,吾何以归?”
说完,戚成菀放开了凌颐的手,转身就走。
“那你……”凌颐上前两步,鼓起勇气大声吼道,“等我来接你!”
那长发飘扬的姑娘走了,再也没回头。
07
元丰十年正月十五,左相萧文雄围城逼宫,其子萧哲率神机营三万趁机偷袭柔然驻军,柔然赫图里反攻,坑杀其于长信坡,三万将士无一幸存,其子萧哲被五马分尸。
官家大悲,但念及萧氏满门忠勇,流放其九族于琉邱岛,加赠岁币于柔然,封贵女戚氏为昌盛公主,送其和亲。
那日,和亲的彩绸铺满了朱雀长街,禁军府的姑娘穿得一身红衣上了花轿,她出了城,心却留在了城内。
那日,永昌伯爵府的小公子烧光了他所有的诗词,坐在书桌前看了一日的兵书,他留在了城内,心却跟着出了城。
傍晚,落魄的奴仆敲响了永昌伯爵府的门,将一卷书画送给了白竹,白竹将书画展开在小公子的书桌上,那是一副远山含黛图,上述还有一段题字——梦时山含黛,醒时黛藏山。
大陵就像是那含黛远山,看似黛留山中山色浪漫,实则那黛将漫山,山国无存。
从此再也没有公子凌了,只有将军凌颐。
08
元丰二十年,柔然都城。
大火烧毁了柔然八百里草原,断了柔然粮草,中年英勇的将军率领军队千里奔袭直抵皇城,打破柔然城墙,斩柔然可汗人头于马下。
柔然皇城乱了,宫仆奔走,卷走了一切金银珠宝,朝宫外跑去。
“我们不管阏氏了吗?”有宫仆路过杂草遍地的宫殿,开口询问了一声。
随行的宫仆拉着她就走,“她是个陵人,陵人不会伤害她的,我们快走!”
宫仆的动静太大,惊醒了被铁索囚禁的姑娘,她悄然转醒,有个胡子拉碴满身风霜的将军走了过来,他不似少年时锦绣了,如今雄伟健壮。
二人对视,恰如十年前。
“你来接我了。”
“是的,我来接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