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失望,也曾念念不忘
2020-12-10乔瑟琳瞳LoksT
文/乔瑟琳 图/ 瞳LoksT
她在他心里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可偏偏他力保她余生平安喜乐的方式,却只剩下离开她。
楔子
2019 年的4 月,任嘉楠在何维克街的霍依玛特大公园绿地上接到了赵亦靳的电话。暮色暗淡,镶金似的光芒下隐约可见少女峰顶终年不化的积雪,连呼吸里都充斥着冰冷的湿意。她闭上眼睛,听到赵亦靳说:“嘉楠,我要结婚了。”
她陡然觉得胸口一滞,半晌才艰难开口:“那真是,恭喜你啊。”
那端短暂地沉默了一下,呼吸声伴着“嘶嘶”的电流,莫名有种穿越时间的温柔与沧桑。
他说:“也没别的事,只是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告诉你一声。”
任嘉楠也沉默,过了很久,她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低声说:“我明天要去伯尔尼了。”
这话看似风马牛不相及,可是赵亦靳听懂了。他们曾在一起的时候,她不知从哪里看到一句话说:“鲜花,甜品,爱情,是伯尔尼玫瑰园最好的注解。”自此就缠着他要去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城。他记得当时自己答应得很爽快,可后来世事波折辗转,一直到他们分开,也未能成行。
他现在甚至想不起,自己是真的没时间陪她去,还是原本就没想陪她去。
01
2012 年,任嘉楠拿到了北卡罗莱纳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临开学前,她做了一个疯狂的决定——自驾横穿一号公路。
她从旧金山租车出发,抵达拉斯维加斯时黄昏过半。这座属于夜晚的城市刚刚开始苏醒,飞芒街两侧赌场酒吧林立,街边尽是衣着暴露的艳舞女郎在扭动腰肢,向过路的男子们抛媚眼。纵然任嘉楠一直知道拉斯维加斯的纸醉金迷,也还是被眼前几近妖魅的场景震撼到了。
她随便挑了家酒吧走进去,一片嘈杂中,她的目光很快被一个男人吸引。他独自坐在角落里,其间不乏金发碧眼的美女走过去和他搭讪,她听不清那边的对话,只看见那些美女一个个败下阵来。
她饶有兴致地看着,男人感受到了她的注视,转过头与她隔着人群遥遥对视了一眼。只一眼,任嘉楠就明白,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前仆后继地去跟他搭讪了。
那男人有一双太漂亮的眼,酒吧的灯红酒绿落进他的眼中,就像落入无尽的暗夜里。
反正他已经注意到她了,任嘉楠索性撩了撩头发,端着一杯血腥玛丽走到那个男人的对面,笑着用英语问他:“我能坐在这里吗?”
她是美的,任家最美的当数她的姑姑,而“侄女像姑姑”这样毫无根据的话,却在她这得到了印证。她浅浅一笑,眼底便有着无意的风情,像极了她的姑姑。但她到底年轻,能轻易看出面孔上的青涩与稚嫩。
男人打量她两眼,忽然低低地笑起来:“你成年了吗?就敢一个人在酒吧和陌生男人搭讪。”他的目光扫过酒吧里衣着暴露的男女,补充道:“还是在拉斯维加斯。”
男人说的是中文,任嘉楠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后自顾自在他的对面坐下,报了自己的名字,又问:“你呢?叫什么?”顿了顿,她眼神亮晶晶地趴在桌子上问他,“其实我特别想知道,你是怎么拒绝那些人的搭讪的。”
“赵亦靳。”男人眨眨眼睛,“我和她们说,我不喜欢异性。”
听完赵亦靳的解释,任嘉楠大笑着向他竖起大拇指,表示服气。她笑得毫无形象,一抬头,就看到赵亦靳也在看着自己笑。他修长的手指端起酒杯,不知是不是酒精的作用,她无端有些心跳加快的错觉。
或许是因为她也是中国人,又或许是什么其他原因,他并没有赶她走。闲聊了一会儿后,他起身同她告别。她点点头,看着他的背影隐没在热闹的人群里,心里莫名有些失落。她起身追了出去,气喘吁吁地问他:“你不打算留个电话给我吗?”
“小姑娘。”赵亦靳失笑。
他当然没有给任嘉楠留下任何联系方式,她气得跺脚,拿手比成喇叭放在嘴边,冲着他的背影喊:“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
这句话并没成真,因为接下来的几天里,任凭任嘉楠天天去那家酒吧蹲点,赵亦靳始终没有出现。也有长相漂亮的男生同她搭讪,但没有一个人能像赵亦靳那样,遥遥一眼,就让她眼前浮现“惊艳”二字。
但随着开学日期将近,她不得不离开拉斯维加斯前往北卡罗莱纳,整整十三天,她再也没见过他。
02
入学后,任嘉楠很快被忙碌的课业包围,加之吃不惯当地的食物,胃病也频繁发作,折磨得她迅速消瘦。渐渐地,她也就不再执着于没见到赵亦靳的那点遗憾了。
然而,人生的反转总是出现得猝不及防,在她已经不抱希望之际,赵亦靳出现了。
那天是一堂海洋生物学的课,他给她们放了一段关于海洋生态保护的视频。其他同学都在惊叹造物主的神奇,而任嘉楠,她的世界里一片寂静,只有站在大屏幕边的赵亦靳是唯一的景色。
老师早就跟他们说过,这节课他们会邀请一位优秀校友过来。她当时也看过那人的介绍,上面是一个英文名字。谁能想到,那个人会是她一直找寻的赵亦靳呢。
这也怪不得任嘉楠。赵亦靳是第三代移民,中美混血,家族靠着奢侈品行业在美国站稳了脚跟。他长到现在都没有回过中国,中文名字几乎不为人知。
那节课结束后,有很多小姑娘围着赵亦靳问问题。任嘉楠一直坐在那里,直到人群散尽,她才强忍着胃痛走到他身边,笑容里带着些得逞的味道:“你看,我们多有缘分,又见面了。”
赵亦靳也认出了她,但他没有同她叙旧的打算,只扔下一句“也许”,转身就走了。
她不甘心地跟在他身后,他猛然顿住脚步回头看她。她讪讪地摸了摸鼻子,佯装很有底气的样子道:“我为了等你,一连在酒吧坐了十几天,作为补偿,请我吃个饭不过分吧?”
“你等我干什么?”他微微皱眉。
或许是他的语气太冷漠,又或许是胃疼得太厉害了,任嘉楠分不清。总之,她心里涌上莫名其妙的委屈和难过,低下头,颓然地回答:“我不知道。”
“小姑娘。”赵亦靳看她那样,不禁心软了,望着她的眼神也不自觉地缓和下来。他这才发现她真的瘦了很多,脸色看起来也不太好,失了酒吧初见时的神采。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你是不是吃不惯这边的东西?刚到这里都要经过这一段的,走吧,我带你去吃中餐。”
是很地道的中餐厅,位置隐秘,任嘉楠边吃边掉泪。她毕竟只是个小姑娘,身处异国他乡,难免想家,而熟悉的家乡味道,轻易就戳中了她的心。
赵亦靳默默地在旁边给她递纸巾,待她哭够了,又叫服务员把所有的菜重新热了一遍。
她不好意思地说自己只是胃太疼了,他笑笑没说话。
几天后,任嘉楠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是赵亦靳的私人医生打来的,说是受赵亦靳所托,过来看看她的胃病怎么样了。
送走医生后,她心情大好,躺在沙发上拿抱枕蒙住脸,一边“咯咯”地笑,一边给赵亦靳打电话:“我说,你对我这么好,是不是喜欢我啊?”
“小姑娘一天到晚不要想太多。”那端赵亦靳的语气很是无奈,顿了顿,又补充道:“都是中国人,照顾你一些也是应当的。”
她哼了一声后挂断电话,然而心里仍是甜的,仿佛曾经折磨得她吃不下饭的胃病,此刻貌似也没那么可恶了。
03
从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任嘉楠总有意无意地缠着赵亦靳。
她出没于他常出现的各个地方,制造拙劣的偶遇,对着菜谱学做的中式便当常常准备两份,收买了他的同事放在他的桌子上。
赵亦靳打开便当盒,就看到里面安安静静躺着的心形煎蛋。他盯着那个煎蛋看了很久,给任嘉楠回了一个电话,让她以后不要再送了。她在那头假装没听到,答非所问地催促他:“你尝一尝嘛,我在厨艺方面还是很有天赋的。”
赵亦靳不傻,知道任嘉楠对自己有了别的念头。他开始不接她的电话,也不回她任何消息,试图用这样的方式让她冷静下来。他以为一个十九岁的小姑娘,三分钟热度几天就过去了,谁想任嘉楠有毅力得很,便当一送就送了半年。
他时常想,自己是不该带她去吃中餐?还是帮她找医生?甚至更早一点,当她在酒吧搭讪时,自己就不该同意她坐下来。可那时灯光迷乱,她歪头一笑的样子,与记忆里的面容完美重合。
赵亦靳的生日在六月底,任嘉楠咬咬牙买了一条vera wang 的红裙子,深V 领,露出漂亮的锁骨和如雪的肌肤。
她没给他打电话,自作主张到他的公司楼下去等。那天赵亦靳加班,出来时已经很晚了,她遥遥向他挥手,一副喜不自胜的样子。他淡淡地看向她:“学校都放假了,你怎么没回家?”
她“嘿嘿”一笑:“这不是你过生日嘛,我来给你送生日礼物啊。”
赵亦靳这才想起来,今天是自己的生日,最近研究所工作繁忙,连他自己都忘记了。
夜晚风凉,任嘉楠因为等了太久,嘴唇显出一点青紫色,望着他的笑容里有讨好的意味。他皱了皱眉,还是脱下了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身上。谁没有过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啊,他之前大抵也同她一样莽撞,不知进退,有时看着她,就像看着以前的自己。
他开车送她回公寓,她扒着驾驶座的椅背,失落地问他:“你都不好奇我要送你什么礼物吗?”
她仰起头看着他,眼神像极了撒娇的宠物,他心一软,顺着她的话问回去:“什么礼物?”
任嘉楠乐得眉开眼笑,她指着绑头发的蝴蝶结说:“看到这个蝴蝶结了吗?我就是礼物呀,我把我送给你好不好?”
“砰!”赵亦靳一个急刹车,任嘉楠没有准备,头撞上前方的座椅,疼得她泪眼蒙眬,委委屈屈地伸手去揉。
赵亦靳从后视镜里看到她年轻的面容,恍惚有种岁月轮回的错觉,他在她身上看到了过往。
他闭上眼,半晌才像是做了一个艰难决定般问:“任嘉楠,你是真的想要和我在一起吗?”
她愣了片刻,继而郑重地欠身吻上他的唇:“是,我想和你在一起,我爱你。”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她应当才21 岁,或许连自己说了多么沉重的三个字都不知道。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手揉揉她的头发:“那么,我们试试吧。”
04
所有人都说,赵亦靳真是把任嘉楠宠上了天。
他把靠近学校的别墅给她住,还给她换了新车。红色的敞篷跑车,风驰电掣从路上经过,就可以吸引无数艳羡的目光。更别说她身上的高定时装,还有限量款包包了。
这是多少女生梦寐以求的生活。只要随口说一句很漂亮,那些供奉在橱窗里的奢侈品就会被捧到她面前。可她到底还是开心不起来,她宁愿他穷苦一点,在下雨天骑自行车来接她,她披着他的外套,将伞往他的方向倾斜一点。
或许那样,她才会真正觉得,他在自己身边,触手可及。
她也不是没试过耍点小心思,在降温天,衣着单薄,抱着他的胳膊撒娇说好冷,心底暗暗期盼他会解开风衣的扣子,将她搂进怀里。而事实是他侧目看她,问:“要不要去买一件厚外套?”
心里的火没来由地冲上来,她甩开他大步向前走。走了几步又怕无法收场,她口是心非地回头,冲他吼:“不许跟着我!”
赵亦靳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无奈地笑笑,快走几步追上她,将身上的风衣披在她身上,像哄小孩子一样哄她,问她又闹什么脾气。
“我不知道。”她已然消气,整个人靠进他怀里,声音里带着委屈和茫然,“我真的是你女朋友吗?你从来不在Facebook 上放我的照片,也不带我见你的朋友。会不会有一天我早上睁开眼,你就不在了?”
赵亦靳抱着她的手僵了一下,继而轻轻抚上她的背:“说什么傻话呢。”
她不再答,只是叹了口气,更紧地回抱他。就像是拥抱一阵抓不住的风,一个随时会醒来的绮梦。
她的患得患失表现得太明显,为了安抚她,赵亦靳偶尔见朋友也会带上她一起去。
那天她去上洗手间回来,听到包间里的对话。
有人说:“难怪你会和她在一起,这个小姑娘啊,长得太像她了。”
过了半晌,是赵亦靳的声音:“是啊,真的很像她。”
她从没听过他用那样的语气说过话,叹息的、怀念的,提起爱人时的语气。
她准备开门的手硬生生顿住。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想要落荒而逃。思来想去,到底是走了进去,宣示主权般偎依进他的怀里。可她心里一片惶惑,这主权是宣示给谁看呢?那个他们口中的女子,赵亦靳曾放在心上,或许现在也放在心上的女子到底是谁呢?
任嘉楠到底忍不住,在回去的路上佯装平静地开口:“我今天听见你们说话了,你们说我长得像一个人。”
她直视前方,表面上看没有什么不妥,实际上心里早已翻起惊涛骇浪。
赵亦靳的表情有片刻的不自然,良久才“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她不甘心地追问道:“是什么样的人呢?你之所以和我在一起,是因为我长得像她吗?”
车穿过了一个又一个的红绿灯,她才等到赵亦靳的回答。他说:“嘉楠,每个人都有过去,不该问的不要问。”
你看,这个人连用甜言蜜语哄骗她一下也不肯。
05
从那天起,任嘉楠和赵亦靳之间开始冷战。她赌气从别墅搬回了学校宿舍,嘴上没说什么,人却迅速消瘦下去。
有学姐看不下去,带她出去逛街喝咖啡,她仍旧表现得心不在焉,手机铃声一响就赶紧抓起来看。然而屏幕上亮起的名字,从来不是赵亦靳。
她向学姐打探是否知道赵亦靳以前的事,学姐表示不清楚具体情况,只听说他上大学时,曾喜欢过一位中国女生,大捧地送花,热烈地追求。然而不知为什么两人并没有在一起,后来女生回了国便再无音信,他也一直没找过女朋友。
末尾,学姐叹了口气:“他是George,是奢侈品家族企业的二公子,你觉得他身边会缺女人吗?”学姐顿了顿,望着她憔悴的脸,眼里有真切的劝慰,“嘉楠,你真不该喜欢上他。”
任嘉楠没再说话,她同学姐告别,浑浑噩噩地走出咖啡馆,连下雨了也浑然未觉。脑海里反反复复回荡的,都是那句“你真不该喜欢上他”。
的确,她不应该的,可感情的事,又哪有应该不应该之分。从前她见有的小姑娘谈了恋爱以后,整日把一颗心扑在男孩身上,过分黏人,疑神疑鬼,她只觉嗤之以鼻,却没想过自己也会变成这个样子。
其实说到底,都是因为太喜欢那个人了,所以才那样紧紧握住,生怕会失去。
思虑重又淋了雨,她当晚就发起高烧来。神思不甚清明间,她拨通了赵亦靳的电话,也不知道说什么,只是一味地哭。赵亦靳听出她的不对劲,连夜开车赶过来,将她送进医院。
她睁眼时,他正在给自己削水果。桌边放着一碗粥,是他怕她病中吃不惯那些油腻腻的食物,亲手熬的。见她醒了,他走过来扶她坐起身,一边把粥端给她一边数落:“你啊,怎么连自己也照顾不好。”
她鼻子一酸,差点落下泪来。为了掩饰,只好低下头一口接一口地喝粥。
再普通不过的白粥,或许是火候没掌握好,还带着一丝焦煳的苦味,她却觉得像是人间美味。她把一碗粥喝完,拽过他的衣袖摇晃着撒娇:“别的小朋友都被人接走了,你什么时候接我回家啊?”
她说的是回家,而不是说回去。
阳光从窗户透进来,吻上她年轻的眉眼,即便仍在病中,也有朝气蓬勃的美。
赵亦靳愣了回神,然后伸出手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等你完全退烧了,我就接你回家。”
06
他们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和好了,默契地对曾经绝口不提。
他不再用数不清的当季新款来打发她。他陪她逛超市,看她拿着两盒蔬菜纠结得不知该怎么选,然后扭头笑意盈盈地问他要吃哪个。明明家里有洗碗机,也还是玩猜拳洗碗的小把戏,他故意输给她,只为逗她开心。他从厨房出来时,她正倚在壁炉边看书,看到他,她招手叫他过去,将头枕在他的腿上。
如同寻常情侣,偶尔她也会同他闹脾气。比如她在做实验时不慎被水母蛰伤,手臂红肿了一大片,给他打电话时他正出差在外,留下一句“在忙”就挂断电话。等他再打回来,她就故意不接了。
赵亦靳回来后第一时间去哄她,变戏法一样掏出几包火锅底料,还有她家乡的芡实糕。她看着他从包里一样一样往外掏这些吃的,一个没忍住,“扑哧”笑出声,嘴上却依旧不依不饶:“别妄想用这点小东西就能收买我。”
“那怎样才能收买你?”他配合地接下话。
“过段时间该放假了,什么时候你也有空,我们去爱琴海玩,好不好?”她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让他说不出拒绝的话。
他们从伊斯坦布尔中转,机场大厅里人来人往,谁也没意识到,死神的镰刀已经在上空露出了利刃。
枪声骤然响起,赵亦靳愣了愣,低声咒骂一句“该死”,居然这么不凑巧地遭遇了恐怖袭击!
他拉着任嘉楠随着人群奔跑,耳畔尽是嘈杂的声响,一时竟有种亡命天涯的错觉。
在意识到跑不出去后,他把她搂在怀里,藏到机场的椅子下面。他紧紧地抱着她,在她耳边轻声说:“相信我,不要怕。”
这样生死一线的时刻,任嘉楠望着他近在咫尺的眉眼想,无所谓了,他曾经爱过谁,自己到底像谁,都无所谓了。只要他愿意,自己一定会陪他走完这一生。
不知过了多久,枪声终止,人们的尖叫声也渐渐平息。她在劫后余生里对他露出一个笑容:“亦靳,我们没事了。”
他也温柔地勾起嘴角。然而下一秒,他像是丧失了所有力气,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她颤抖着伸出手抚上他的后背,满手湿漉漉的,是血。
赵亦靳后背中流弹,因为伤及内脏,手术后还是转进了重症监护室。他昏迷的那几天,任嘉楠没睡过一个好觉,困了就在医院的椅子上眯一会儿,不到片刻又惊醒。
七天后,他终于醒来,脱离危险转入普通病房。她寸步不离地照顾他,就连睡着也要握住他的手,生怕他消失一般。他望着她忙碌的背影出神,几次欲言又止。
他出院回家后的那几天,有朋友源源不断赶来看他。
任嘉楠去厨房给他们泡咖啡,还特意给赵亦靳的那杯换成白水。端出去时,她隐约听到他和朋友的对话。朋友说他傻,连自己的命也不顾。他的语调带着些许无奈:“你不知道,嘉楠是她的侄女。”
她脚步顿住,像是忽然发了一场高烧,身上又冷又热,脚下像是踩着一团棉花,软绵绵的,让她感到心慌。
她回厨房里坐着,试图用残存的理智理清这其中的来龙去脉。可是她做不到,脑海里有一缕细微的光,稍纵即逝,她抓不住。
待朋友离开后,她才走出去:“你刚刚的意思是,你救我,是因为我是她的侄女?”
“是。”他面容平静,似乎早预料到这样的局面。他望着她不敢置信的脸,轻声叹息,“你和她长得那样像,又是她的侄女,我怎么可能让你受伤。”
“我不信!”她犹自挣扎着,“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是她侄女的?”
“就是上个月,你被水母蛰伤的时候。我接到你姑姑的电话,特意去中国见了她。我一直没想好怎么告诉你,怕你接受不了。原本这次从爱琴海回来,我们也应该结束的……”
或许是命运开的心机深沉的玩笑,他曾在校际交流时遇上一个让他心动的女孩,可女孩回国后,嫁给了自己的青梅竹马。多年后,他遇到一个眉眼同她相似的人,而那个人是她的侄女。他爱她,任嘉楠爱他,一个无解的循环。
“别说了!”任嘉楠出声打断他,不愿再去听残忍的真相。难怪他会带着她家乡的食物回来,当时她只顾着高兴,竟丝毫没有去想其中的缘由。再望向他时,她已经淌了满脸的泪:“我会恨你的。”
他把她从死亡的边缘拉回,又亲手将她推向另一个深渊。
07
任嘉楠一言不发地搬出了别墅。他们仅有的联系,是她在每年的中国春节,用不同的号码给他拨过去一通电话。她不说话,他也不挂断,两个人沉默着迎来新的一年。
她的心还是没死透,甚至毕业时,她的父母反复劝她回国,她也固执地不肯答应。他都知道。
有时夜深人静,任嘉楠也会问自己,都到了这样的境地,怎么能还抱着一丝幻想,不肯放弃呢?
没有答案。爱情原本就没有答案。
2019 年4 月,她一个人去瑞士旅行,得知赵亦靳要结婚的那晚,她一夜未眠。第二日,她顶着巨大的黑眼圈,辗转赶往伯尔尼。因为去得不是时候,玫瑰未开,甜品也没想象中那么好吃。就像爱情,未必都是甜的。
鲜花,甜品,爱情,是对伯尔尼最好的注解,而这三样,她一样都没有。
同年七月底,赵亦靳的婚礼将近,一群人为他举办了最后的单身part。任嘉楠也去了,她去给赵亦靳敬酒时,聚会已经进行到后半段,每个人眼中都有几分微醺的神色。她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到他身边,仰头一饮而尽杯中酒。
全场刹那间静默,只有她低低的声音在反复回荡:“赵亦靳,我以前用中文发过一个Twitter。我说,一杯敬野火,一杯敬世俗,有人在评论里问我第三杯敬什么,我没回。这第三杯,其实是敬你,敬世间情爱的苦,敬你这么多年,从来没有爱过我。”
话音落,她把酒杯放在桌子上,头也不回地走出大门。
外面在下雨,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积水里,身后忽然伸过来一把伞。她回头,就看到已经淋湿的赵亦靳。他望着她的目光里,满满的都是愧疚与心疼。
他说:“对不起。”
“别跟我说‘对不起’!”任嘉楠陡然伸手打掉头顶的雨伞,任凭两个人都淋在雨里。她歪着头,一副困惑到极致的样子,“什么叫‘对不起’?我想要的从来都不是‘对不起’啊,你总是跟我说‘对不起’,可这三个字到底有什么用呢?”
08
谁也不知道,这场聚会的半个月前,任嘉楠和赵亦靳还见过一面。
那时她刚从伯尔尼回来,不管不顾地跑去他的公司楼下等他。他走出来就看到她站在外面,风吹乱她的头发,恍惚还是她21 岁的时候,笑眯眯地说来给他送生日礼物。
而此刻,她红着双眼问:“为什么突然要结婚?”
“任嘉楠,我三十二岁了。”他在距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露出笑容,可那笑容仿佛永不可得。
“那为什么要和旁人结婚呢,和我不好吗?”她为自己感到难堪,不过她还是闭上眼说了下去,“至少我爱你。”
他微微低下头,眼神又冷静又悲悯,一字一顿说:“不可能的。”
他还会说什么呢?
他说:你应当知道,我没有爱过你,我不能和你结婚,你的深情我也担不起。
原来在他的眼中,情深竟成了负累。她像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踉跄着后退几步,再落荒而逃。
他站在原地目送她,不知何时已经湿了眼眶。
该怎么告诉她呢?
那年他帮她挡下的那颗子弹最后虽然取了出来,但因为伤及内脏,身体一直时好时坏。他的生命不知何时就会走到尽头,他不想拖累她。
从起初的相遇,到他们在一起,他只当是命运的另一种缘分。那时的他怎么会想到,浅淡的喜欢,竟然逐渐变成了无法舍弃的深爱。
其实啊,她的性格一点也不像她姑姑,这件事,他们在一起后没多久他就发现了。她是他的小姑娘,是会在高烧时给他打电话,含混不清地问他为什么不管她的小姑娘。那时他摸着她滚烫的额头,内心满是自责,在心底暗暗发誓,一定会保护好她。
他去中国出差,特意绕路去到她的家乡,就为了给她带一些好吃的。他一边付钱一边想象着她看到时惊喜的样子,嘴角就忍不住弯起来。再抬头,他看到了一街之隔处,站着他年少时曾热烈追求过的女子,他也得以在闲聊中知道,任嘉楠是她的侄女。
他想了很多套说辞,琢磨着该怎样让他的小姑娘能接受这个事实,最后都没有用上。此刻,他才恍悟他们的恋情都像是划过天堂的流星,拥有壮观的一刻。虽然一闪而过,却拥有短暂的永恒。她在他心里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可偏偏他力保她余生平安喜乐的方式,却只剩下离开她。于是他找到他的朋友,在合适的时机说出“真相”,好让她以为自己从没爱过她,然后离自己而去。
至于结婚,不过是家族间的各取所需罢了,顺便,让她彻底死心。
她不知道他爱她最好,毕竟那是他永远也没机会说出口的话,就像此时,他看着她哭倒在地,却不能向她伸出手。
他的小姑娘啊,还有很长很好的一生,只可惜,他不能陪着她了。
而这些,任嘉楠通通不知道。她专心致志地哭着,像是弄丢了心爱的玩具的孩子。她知道自己不该这样,如果这场爱情里她什么都未曾得到,至少也该给自己留个体面,可她实在是管不了这么多了,她只是哭,像是要把这些年所有的委屈都哭尽。
她多想有一台时光机,倒回到2012 年在拉斯维加斯的那个夜晚,让她伸手拉住那个无知无畏的少女,摇摇头告诉她别去。
因为不论是那时正值青春年少的她,还是美貌和财富双全的赵亦靳,甚至是他们爱情本身,都不能使上帝让他们免于痛苦,远离悲伤,也无法让他们避免失去最爱的结局。因为,一生中,有些雨必然得下,一些日子必然会黑暗、哀伤、凄凉。
若能错过那天,让人潮将他和她都掩盖,那她的一生,该何其幸运,又何其不幸。
只是这世间,遗憾大把,或许有人会在另一个地方得到弥补,但唯独,她的失望,会在另一个时刻里变成念念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