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王 室 东 迁 新 探
2020-12-09冯源
冯 源
(四川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四川 成都 610065)
关于两周之际周王室的东迁及相关政治事件,长期以来以《史记》的记载较为全面:“三年,幽王嬖爱褒姒。褒姒生子伯服,幽王欲废太子。太子母申侯女,而为后。后幽王得褒姒,爱之,欲废申后,并去太子宜臼,以褒姒为后,以伯服为太子。……申侯怒,与缯、西夷犬戎攻幽王。幽王举烽火征兵,兵莫至。遂杀幽王骊山下,虏褒姒,尽取周赂而去。于是诸侯乃即申侯而共立故幽王太子宜臼,是为平王,以奉周祀。平王立,东迁于雒邑,辟戎寇。”①按照《史记》的叙述,周王室的东迁始于平王,而缘于戎狄的逼迫,然而《史记》的记载颇有矛盾之处,历来就受到学者的质疑。历史的真相远比记录下来的要复杂,随着近年来新材料的出现,我们有必要对两周之际周室的东迁作一番新的探讨。
一、西周晚期的弊病
泾水上游所在的陇东地区,对周人而言具有极其重要的战略意义,泾河河道的相对平缓通畅,使得陇东地区与关中长期以来能够保持紧密的联系,而且从该地进入关中平原,兵锋就能直指丰镐二京,因此一旦在该地形成强大的异族政权,会对关中造成居高临下、高屋建瓴的战略优势,这无异于在周人头上悬了一把达摩克里斯之剑。与西周前期周人在陇东占据的绝对优势相比,到了西周后期,周人在该地的势力急剧后撤,盘踞西北的戎狄则势力大增,这一时期属于周文化风格的墓葬所占比例大幅下降,西戎墓则广泛出现②。而透过兮甲盘、虢季子白盘等铭文记载也可以看出彼时周、戎间的战争已变得愈发激烈。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在多友鼎铭文的记载中:“惟十月,用玁狁方兴,广伐京师……戎伐旬……搏于漆……”③多友鼎中所载的诸地名,当前主流意见认为,“京师”应是周人先祖曾居住的豳地,即今陕西彬县,“旬”当指今陕西旬邑一带,“漆”位于彬县一带的泾河南岸,将这些地名串联起来,戎狄的进攻线路正是沿对周人至关重要的泾水河道。这场战争虽以周人聚歼并俘获戎人的胜利而告终,但周人也付出了较大代价。更值得注意的是,此次战役戎狄是作为进攻的一方主动挑起战事,戎狄能够相对容易地侵入周人故地甚至兵锋触到宗周,与周人势力在泾水上游的退缩尤其是失去了对泾水河道的有效控制有关。在这种情况下戎狄能长驱直入频频叩击丰镐的大门,正如《诗经·六月》中所载:“玁狁匪茹,整居焦获。侵镐及方,至于泾阳。”④周人失去了对泾水上游地区的控制及交通要道上的重要据点,周、戎之间的战争也变得愈加频繁起来,而戎狄对周人核心区——丰镐的威胁也就日益严重。
外部的困境势必影响到统治阶级内部的团结,周人的内部矛盾就在继承人的选择问题上暴露出来。早有学者指出,周人政权是建立在姬姜联盟基础上的,作为政治斗争与妥协的产物,联姻对象的选择很大程度上反映的是政治力量的消长,到了西周晚期,厉、宣、幽三王均迎娶姜姓女子为后⑤,似乎能反映出姜人势力的增长,尤其是厉王与幽王两代君主均迎娶申族姜女的行为不能不让人把关注点放在彼时的申族上。“齐、许、申、吕由大姜”⑥,申人作为姜姓大族的一个分支,长期以来拥有较为强大的势力,而关于其地望问题,有学者将其始封地定在今甘肃平凉一带,如此位置势必会与戎狄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李零先生曾指出,“吕与周亲……齐、许都是出自吕。申则与戎关系更密切。”⑦此言一语中的,亲周的齐人被周人派到东方协理天下秩序,申人则留滞本土以和诸戎,这也当同他们树大根深、盘根错节有关。西周一朝,申人凭借着强大的部族力量确实起到了促进西部各族和睦相处的重要作用,但同时也给周王室带来了不小的压力,在高层决策的关键问题上甚至不惜说出“王其图之”⑧这样的话来威胁周王。
在这种背景之下,西周晚期宣王的一项举措就值得人深思了,在宣王朝发生了这样一件大事,即宣王将自己的元舅申伯徙封于谢⑨,此举当是为填补鄂侯叛乱所造成江淮地区的权力真空。值得注意的是,此次徙封后申一分为二,徙居谢地的申伯称南申,而滞留本土的申侯则称西申,同时观诸徙封过程的叙述,“申伯信迈”,其似乎颇不情愿,宣王又作了极大的妥协,再加之宣王在申伯徙封后不久便迫不及待地与其旧地的申人爆发战事,我们似乎可以认为,宣王徙封申伯是对长期强大的申族势力的分化打压。“明年,王伐申戎,破之”⑩、“四十一年,王师败于申”,称申为申戎,或与其长期与戎狄杂处而已戎化有关,而宣王后期西北战事的不利则进一步影响到了幽王朝的政局。
有学者推测,幽王娶于西申正是宣王后期与西申作战不利的情况下妥协的产物,从时间上来看,宣王在位四十六年,幽王当为宣王嫡长子,宣王卒年大致在六十余岁,则幽王继位时当已年逾四十,其迎娶申后的时间当早于其继位,应该正在宣王朝后期。关于褒姒年龄,有学者提出褒姒当生于宣王初年,幽王朝已到中年,而伯服也应年长于宜臼,故褒姒亦当早于申后嫁于幽王,同时观诸褒姒在幽王朝的政治布局,其绝非一毫无政治影响的年轻貌美女子则无疑了。基于此,我们可以认为,史籍所载关于幽王废申后立褒姒的行为绝不仅是个人喜好问题,而是关系到周王朝何去何从的根本性问题。周王室在战事不利的情况下不得已迎娶申女,继续巩固姬姜联盟,即位的幽王则决意摆脱姜姓申人的掣肘,通过废后的方式更迭继承人,在彼时的幽王看来,盘踞西北并与戎狄关系密切的申人已然是心腹大患了。
二、幽王对东迁的筹划
被周人高度重视的泾水上游地区在西周后期已然不在周人的控制之下,戎狄时刻都有可能叩击丰镐的大门,此时王畿内部也早已危机丛生,周王室出现过严重的财政危机,而自国人暴动后,畿内大夫愈发离心离德,加之连年出现的自然灾害,使得宗周一带更是雪上加霜。更为严重的是,在与戎狄关系密切并占据上游对宗周有高屋建瓴之势的申族依然强大的情况下,幽王力图改变宣王后期与其的妥协局面,这就使得周王朝不得不长远考虑相关措施了。
目前所见的材料,有宗周大夫在西周晚期纷纷东迁的现象,如《诗经》中所载的“皇父孔圣,作都于向”,传统的观点认为,西周晚期幽王昏聩无道,畿内大夫纷纷东迁避祸,然而,即便周天子离心离德,但作为世代为王卿士的虢公,其举止当与周天子始终保持一致,但越来越多的证据表明,虢公在西周晚期也有了东迁的筹备与规划,甚至更有学者指出西虢在西周晚期就已完成了东迁。随着上村岭虢国墓地的考古发掘,学界对于西虢的东迁引发了更深入的讨论,目前主要形成两种观点:以报告编写者为代表的学者认为西虢东迁在西周晚期;而持反对意见的学者则认为西虢是随平王的东迁而东迁的。在笔者看来,由于西周晚期与平王东迁时间接近,器物特征变化不大,故而通过器型来确定年代往往引起较大的争议,而退一步讲,如果我们换一种表述方式,即西虢至迟在西周晚期已经出现了东迁的筹划,那么大多数学者都应当是没有异议的,即便持西虢随平王东迁观点的彭裕商先生也谈到“虢国东迁……必然是先做了一定的准备工作……很可能是先有一部分虢国人到达今三门峡一带,有了一定的基础,然后再把整个国家迁到此地。”
为王卿士的虢公在西周晚期已经出现了东迁的筹划,我们再来审视同为卿士的郑桓公的情况。关于郑国的东迁,按照《国语·郑语》的记载,郑桓公早在幽王朝就已寄孥虢侩,开始谋划东迁,而其最终死于骊山之役后,由其子武公完成东迁。但也有学者认为,所谓的寄孥虢侩实际是出于后世的美化,实际上早在幽王三年桓公就已攻灭虢侩,为东迁奠定了基础,而无论是哪种说法,郑国早在西周晚期就已着手筹划东迁的行为应当是确切的。另一方面,从考古发现上来看,在郑韩故城的考古发掘中,并未出现西周早、中期的文化遗存,而到了西周晚期,大量的文化遗存突然出现,并且其与之后春秋时期的器物类型有着明显的承袭关系,该地区这一时期的考古学文化发展具有连续性,可以肯定属于同一种文化系统,这正是郑国早在西周晚期就已经筹划东迁的事实在考古学上的映证。因此,我们可以肯定的是,郑国的东迁也应当是在西周晚期就已经开始进行的事情了。
虢公与郑桓公作为西周晚期重要的执政卿士,其在西周晚期均出现东迁的筹划,而两国在东迁后所形成的夹辅周室的政治态势让我们不得不对这种所谓的自发行为产生怀疑。巧合的是,位于成周的韩旗周城正是在西周晚期所建,而幽王也有频繁活动于成周附近的迹象,“十年春,王及诸侯盟于太室”,幽王最终死于骊山下的事实也表明其在与申侯交战失利后的撤退方向是成周而非宗周。种种迹象的叠加,使我们有理由认为,周王朝在西周晚期已然开始筹划东迁,在这种有计划的东迁之下,虢、郑两国才能继续对周王室形成夹辅之势。也只有在东迁之后,周王朝才能避免其核心区时刻处在戎狄兵锋之下的危急局面,进而更有把握地与地处西北的申戎摊牌。
三、 平王的东迁
不断升级的周、申矛盾最终爆发,而幽王也死于这场与申侯之间的战争,幽王死后,平王并不是顺理成章地得以即位,王室更谈不上东迁事宜,早在西晋年间出土的《竹书纪年》就提到了平王与携王“二王并立”的事情,近年来,清华简《系年》的释读则再次引发了学界对两周之际史事讨论的热潮。
先是,申侯、鲁侯及许文公立平王于申,以本大子,故称天王。幽王既死,而虢公翰又立王子余臣于携。周二王并立。二十一年,携王为晋文公所杀。
邦君诸正乃立幽王之弟余臣于虢,是携惠王。立二十又一年,晋文侯仇乃杀惠王于虢。周亡王九年,邦君诸侯焉始不朝于周。晋文侯乃逆平王于少鄂,立之于京师。三年乃东徙,止于成周。
按照《系年》的线性叙事方式,平王在幽王死后三十年才被拥立,“二王并立”事件似乎并不存在,为此《系年》整理者提出“周亡王九年”指的应是幽王死后九年的观点,来协调文献记载的矛盾,此意见受到大多数学者的认同。平王与携王对立的表象之下,是各种势力间的博弈,要获得一个更清楚的认识,则需从两方政权的支持者入手。按照《竹书纪年》的记载,支持平王政权的有申侯、鲁侯、许文公等人,申侯为平王母舅,申国也是平王长期以来的避难所,申侯必支持平王。而鲁侯,学界普遍认为当为缯侯之误,二者字形相近,“缯与西戎方将德申”,作为与申保持同盟关系的与国,缯理应支持平王。至于许,“齐、许、申、吕由大姜”,许与申同姓同宗,其支持申侯亦无疑议。携王政权的拥立者,《竹书纪年》中仅提及虢公翰一人,《系年》则明确提出为“邦君诸正”,笔者认为后者更为可信,时人能给携王冠以“惠”这样的谥号,可见其一度应是受到普遍支持的。同时,《竹书纪年》中“二十一年”的纪年方式明显有认可携王的倾向,至于未提晋文侯拥立携王当缘于作者作为晋国史官要为晋文侯先立后杀的矛盾行为避讳。另一方面,对立局面的形成需要以实力的均衡为基础,而若没有其他诸侯支持的虢公翰很难凭一人之力而同平王的拥立者申、缯、许等诸侯分庭抗礼。“犬戎杀幽王于骊山下,并杀(郑)桓公。郑人共立其子掘突,是为武公。”郑桓公作为幽王朝的卿士,在伐申之战中身死,继位的郑武公无论如何也不会立即与仇敌媾和。因此携王的拥立者应当包括郑武公、晋文侯、卫武公等人。“邦君”所指为晋文侯、卫武公等畿外封君,“诸正”则意为虢公翰、郑武公等畿内卿士。
可以看出,“二王并立”早期平王政权的支持者基本为姜姓土著,而携王政权的拥立者则为以虢公翰为代表的畿内大夫和以晋、卫等为代表的畿外诸侯,且均为姬姓,这反映出平王与携王两大政权的对峙,背后实则是姜姓与姬姓两大势力的对立,事件的实质,是深植于西周王朝内部、关系到周王朝安危存亡的根本问题——姬姜两大族群之间矛盾斗争的公开化,幽王死后,这种斗争并未随之结束,而是表现为姬姓诸侯同姜姓诸侯的继续对抗,两派分别推举己方代表作为王室正统。而对周王朝而言,要想继续延续其秉承天命的正统性,就需要姬姜两大族之间的再次握手言和。
到了携王政权第九年,“邦君诸侯焉始不朝于周”,即不再承认携王政权。此处《系年》的用词有所差别,“邦君诸侯”的称谓不同于前述拥立携王者的“邦君诸正”,可见彼时的“诸正”中还是有继续拥立携王政权的人物,这说明姬姓诸侯内部出现分化,“晋文侯乃逆平王于少鄂,立之于京师”,以晋文侯为代表的姬姓诸侯态度首先发生转变,开始同姜姓诸族握手言和,放弃己方拥立的携王政权而支持平王。而郑武公的态度应当也发生了转变,“武公十年,娶申侯女为夫人,曰武姜”,郑武公继位于携王元年,娶申侯女的时间正是九年后邦君诸侯承认平王政权的次年,以联姻的方式巩固新的联盟,可见其态度转变之坚决。而在平王东迁后“郑武公亦正东方之诸侯”,昔日曾流亡于卫国的郑武公通过拥立平王重新获得了在周室的崇高地位,并长期排挤同为卿士的虢公,这同臣服在携王政权下不可同日而语,这也使我们有理由认为郑武公态度的转变是合乎情理的。此后平王在获得认可后的短短三年即动身东迁,彼时周室在幽王朝同申侯的矛盾已不复存在,而长达数年的政权对峙也说明宗周一带并非完全混乱失序、陷于戎狄,实际上,在东周初年周王室尚能控制宗周一带,那么此时平王的匆匆东迁就不完全是所谓的形势所迫了,至少或多或少能看到政治博弈的影子,以晋、郑为首的诸侯以对平王政权的支持为筹码,提出令其东迁的条件,以便获取对周天子的掌控,应当是平王在彼时东迁的一种解释。
四、 结 语
西周后期,周人在泾水上游战略据点的丧失使得戎狄入侵丰镐变得易如反掌,而幽王继位以来意图一改之前同占据西北地利的申人媾和的态势,加之王畿地区严重的政治经济危机与连年的自然灾害更加重了周人的危机感,宗周环境的不断恶化暗示着王室丰镐已然不宜居住,而观诸西周晚期畿内大夫有组织、有规划的东迁行为,我们没有理由不相信周人的东迁早在西周晚期就已开始进行。而之后幽王与申人之间的战争则打断了周室东迁的进程。此时局面发生变化,平王在与携王的对峙中迟迟没有东迁,随着原本支持携王政权的邦君诸侯态度的转变,平王政权才得以成为周王室的正统,并在各大势力的博弈下最终东迁。
①《史记》,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147~149、第177页。
②徐文婷:《西周时期陇东周人墓葬研究》,辽宁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8年。
③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殷周金文集成(修订增补本)》,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02835。
⑤刘启益:《西周金文中所见的周王后妃》,《考古与文物》,1980年第4期。
⑥徐元诰撰:《国语集解》,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46页。
⑦李零:《读简笔记:清华楚简〈系年〉第一至四章》,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16年第4期。
⑧《史记》卷5《秦本纪第五》,第177页。
⑨见李学勤主编:《十三经注疏·毛诗正义》,第121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