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东北:二人转元素在中国电影中的呈现与表达
2020-12-09张婉宜
张 婉 宜
(沈阳大学 音乐与传媒学院, 辽宁 沈阳 110041)
喜剧元素在电影中的使用非常广泛,大众对喜剧的关注与热爱不仅促进了喜剧电影的蓬勃兴盛,也间接带动了其他艺术门类的喜剧元素被不断融合到电影的创作中来。东北二人转作为东北地区广泛流行的地方戏曲,其特性之一就是戏曲本身具有的幽默趣味性。随着媒介的发展,由二人转演员承担主要表演任务的春晚小品被广泛地传播,引起人们对小品中笑点的热衷与关注,其中大量的笑点与包袱均出自二人转。近年来,随着文化资源的多元开发,电影产业的蓬勃发展,以及观众对二人转演员幽默表演的接受,银幕上逐渐出现二人转元素,二人转中的人物形象和喜剧元素被电影借鉴,使得电影喜剧化的表达手段更加丰富。
一、 二人转:东北地方文化的典型代表
二人转,东北民间俗称地蹦子、蹦蹦戏、双玩意等,这种民间戏曲艺术广泛流传于辽、吉、黑东北三省及内蒙古部分地区。二人转的起源有多种说法。杨朴认为,二人转由小秧歌演变而来,小秧歌是从大秧歌分离出来的,而大秧歌是满族民间舞蹈、祭祀、跳神舞蹈的衍生物。满族舞蹈从原始部落的祭祀仪式发展而成,祭祀仪式又是原始圣婚仪式的变形。由此可以推导出一个完整的二人转发展谱系[1]。
东北地区本身就是一个多元民族和多元文化的聚集地区,因此这里一直有着对外来文化和外来艺术天然的包容性。二人转本身也是多种艺术的集合,在历经三百多年的发展历程中,它不断借鉴和吸收其他地区的民间艺术表现形式,并根据观众的喜好需求不断调整其艺术表现内容。二人转着重突出“笑”的元素,东北民间文化中的幽默和喜剧精神在二人转中体现得最为典型。尽管二人转的曲牌中也有悲剧和正剧,但在表演时仍会以喜的方式表现悲伤,其内在有一种天然的幽默基因,无论是音乐、舞蹈、说口还是演员的动作神态,在表演时都充满笑点。
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一批二人转演员通过春晚的舞台将二人转中的部分艺术形态与小品结合,其独特的语言幽默性在春晚的平台上被放大,使全国观众对二人转有了更多的认识。二人转因其扎根生发于乡野之间,充分体现着东北的乡土文化,其草根性和乡土化的特色十分明显。这种特色不仅充分体现在二人转中,也使得结合二人转元素的小品表演凸显了别具特色的乡土幽默感。乡土文化本身带有沉实厚重与凝滞守成,但又因人的变化而被赋予了不同时代的文化价值[2]。因此,当众多从春节晚会舞台走出来的二人转、小品演员登上大银幕,演员们利用独特的表演形式强化了电影的喜剧效果,观众拥有的小品及剧场二人转观看经历也促进了他们对这些演员喜剧表演风格的认同。
随着消费社会和视觉时代的到来,使身居其中的当代受众更乐于通过影像去接受和理解信息,更关注在欣赏艺术作品时自身是否能获得强烈的审美愉悦感。因而,当代电影的创作更加注重对娱乐元素的融合与运用,二人转因其具有天然的幽默性而被电影所吸纳和改造,成为电影中制造娱乐要素的一个方式。同时,东北籍小品、二人转演员具有地方文化特色的舞台表演方式也推动了观众对东北幽默文化的理解和接纳,演员们常用的小品包袱和说口段子甚至成为了民间广泛模仿的话语表达方式。这也是二人转元素能够与电影艺术融合并被受众所认可和接受的一个重要因素。
二、 制造欢乐:二人转元素在电影中的呈现与表达
1. 电影角色塑造对二人转元素的借鉴
演员在角色塑造时通过对二人转丑角形象的借鉴,制造出滑稽幽默的喜剧效果。电影能通过角色的外在形象吸引观众的注意力,并通过塑造人物“丑”的形象制造笑料。近年来,许多喜剧演员在电影表演过程中有意识或无意识地将一些二人转丑角的形象元素融入自己对角色的塑造和表演中。在喜剧当中有一条众所周知的法则,就是让喜剧性角色脱离或随时脱离日常生活中所谓“正常人”的常态,而进入日常生活中所谓“异常人物”的常态[3]。二人转丑角即是“异常人物”,他们总是以怪异的服装打扮和不协调的肢体动作吸引观众的注意。二人转一直注重丑角的表演,有着“三分包头的,七分唱丑的”说法。在二人转舞台上,丑角与旦角相比,更多地承担着制造笑点和愉悦气氛的表演任务。
“丑”便是喜剧性东西的起点和本质[4]。正因如此,丑角形象的塑造能够制造欢乐,观众在观看“异常人物”搞笑的表演中,尽情攫取日常生活中无法满足和获得的笑料。从赵氏小品开始,作为二人转演员的赵本山将诸多二人转中的经典元素融合到小品当中,通过春晚的舞台,他一次次地将自己塑造的头戴耷拉沿的“钱广帽”、身着粗布衫、一口东北方言、迈着“拉胯步”的农民形象呈现在观众面前。这类极具草根性的角色定位,传承了二人转丑角的基因,人物形象的设置配合着一个个幽默搞笑的喜剧包袱,不仅完成了观众对赵本山小品的认可,也推动着观众对从二人转中生发出的具有极强地域性和草根性幽默笑点的接纳和期待。在一次次的“审丑”满足后,电影利用了观众通过剧场二人转及电视等媒介积累下来的对这类丑角人物的表演认同与笑点期待,创作更多符合观众娱乐期待的搞笑角色和笑料。
二人转与电影、电视艺术有所不同,二人转中丑角的形象塑造极尽夸张,而电影更注重视觉的审美愉悦感,即便是丑态化的呈现也控制在观众能够接受的程度之内。电影中塑造的多是带有“缺陷”的人物,他们或有些“彪”和“傻”,或有些审美缺陷,或与时代主流的性别取向相悖。透过对“缺陷”的别样展示呈现一种喜感,这是二人转中惯常使用的手法。虽然电影艺术化的处理与表达使这类角色身上看似找不到任何一个与二人转丑角形象完全相似的人物,但在不同的角色中均能看到丑角的影子。
2. 电影台词对二人转元素的吸收
电影常选择利用东北方言的语言表达形式制造笑点,同时也借鉴二人转语篇的语言模式对台词进行设计,配合演员的表演使之产生喜剧效果。二人转作为地方戏曲,在表演中大量使用东北方言,其特有的幽默感被二人转所用,二人转的说口方式带有一定的节奏和韵律,配合东北方言独特语音语调的表达使二人转更加有趣生动。二人转演员善于运用仿拟、夸张、对偶等多种词汇修辞及叠音、押韵、谐音、双关等多种语音修辞手法,增强语言的形象性和感染力,使观众能更好地理解二人转语篇的整体意义[5]。
如在电影《西游记女儿国》中,小沈阳饰演的猪八戒与唐僧、孙悟空的一段对白:
唐僧:八戒,你又动杂念了。这方面你学学悟空,你看他就没有这样的烦恼。
猪八戒:师父,你看他使用的那件兵器你还不懂吗?
唐僧:什么意思?
猪八戒:耍光棍嘛!光棍耍得……
孙悟空:刚刚都说什么呀?再说一遍!
猪八戒:大师兄不光棍耍得好,美猴王的称号简直是天衣没有缝。
东北方言是在“情”上下功夫,在“趣”上见风格,往往俗言俚语俯拾皆是,口语、书面语交错使用,让人领略到农民语言的独创性和活泼性,从而为塑造更加鲜活的人物形象画上点睛之笔。东北方言的诙谐部分多生发于二人转,在这段对白中,演员小沈阳的台词幽默搞笑,对白在一定程度上借鉴了东北二人转的语言表达风格。上述台词中“光棍”和“天衣无缝”被喜剧化地拆解,小沈阳的话语结构特色、个人风格鲜明的东北方言和语调得以体现,幽默元素被拼贴到电影叙事当中,起到了渲染喜剧效果的作用。在很大程度上,幽默语音语调和东北方言的沿用成为了演员们在银幕上不断“复制自我”的手段,对白的处理均带有个人风格,产生了听觉上的相似性,不仅使演员呈现明显的个人风格,也成为自我身份表达的一个途径。听觉上的高辨识度也让观众对角色的幽默期待更为迫切,电影融合东北方言,在满足受众的观影期待方面更容易找到突破点。为了让观众发笑而大量运用东北方言去制造笑点的模式,使得喜剧效果的制造相对粗浅。在捧腹大笑过后,由于深刻性不足,这些笑点无法引导观众产生更多的思考和对艺术的深刻感悟。
日常语言是日常生活的同质媒介,它使或者它能够使日常生活的异质领域同质化[6]。由于东北话与普通话的发音语调最为相似,加之多年来赵本山、潘长江等人在小品创作中一直使用二人转演出中常用的制造笑点的方式----以东北方言语音和语调制造笑料,使东北话不仅成为不同地域观众相对熟悉的话语方式,更成为一种具有天然幽默感的语言表达形式。观众在其他艺术领域内充分了解了东北方言,并产生了一种将东北话与幽默搞笑相连接的认知概念,使得电影创作者与观众达成了一种潜在的默契,东北话在电影中的出现具有明确的指向性----代表着乡土幽默。它不仅以一种地方性的话语表达凸显了具有地域特色的幽默形式,也通过普遍接受的笑点包袱制造方式将“异质领域”中的观众缝合到同一个气氛愉悦的场域之中。
3. 电影音乐中二人转音乐元素的呈现
当下,电影音乐对二人转音乐元素的吸收并不多,但仍能看出二人转音乐在电影音乐中的呈现代表着一种喜剧特质,电影中具备二人转音乐元素的音乐片段总是配合愉悦幽默的电影画面。电影音乐对二人转音乐的吸收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是电影中直接出现二人转的表演片段,如在电影《男妇女主任》中,多次出现了二人转表演的场景。在结尾处,二位主演合唱的由传统二人转曲调改编的《王二哥打工》,节奏明快,唱词积极且幽默,非常符合电影的喜剧化表达。此外,在张艺谋导演的《三枪拍案惊奇》中,也有对二人转音乐表演形式的改良和吸收,在片中及片尾,演员们将二人转唱跳中常用的转手绢换成了转西北面皮,但服装和造型仍保持着二人转演出中的特征。电影中的舞蹈表演,在舞步和动作上借鉴了二人转拉场戏的舞步动作。这段经过改编的具有二人转风格的歌舞表演,气氛欢乐且滑稽,二人转歌舞表演的趣味性在电影中得以充分展现。
近年来,众多喜剧电影的发展态势良好,二人转作为从听觉上能够直接以听觉感官刺激观众,引起愉悦感的音乐表达手段也被广泛地融入电影中直接呈现。在小沈阳导演的电影《猛虫过江》中,两位从东北乡下走出来的主人公抵达南方某都市后,他们选择在KTV中点播二人转来表达和宣泄自己内心的渴望和兴奋。二人转的曲调大多欢快,节奏感强,尽管这种乡土化的音乐与都市KTV呈现出违和气氛,但在南方都市中的北方人,以二人转抒发东北人的热情和呐喊,使得电影中融入的二人转音乐不仅具有以听觉刺激观众,表达欢快幽默的作用,更将南北方文化、都市与乡村、先进与原始、规制与天然等众多文化意涵得以呈现与表达。在这里,二人转音乐的融合从表面上体现着初到大城市的乡下人的兴奋,实则还潜藏着二元文化的对抗意味。二人转音乐不仅作为渲染情绪气氛的手段进入电影,更作为一种东北文化的代表与电影中其他类型的文化进行对抗。这样一来,影片中的文化表达策略则不仅是对东北文化的简单描摹,更多的是以反思的视角,将以二人转为代表的东北地域文化与其他文化形式作以影像化的表达与思考。
电影融合二人转音乐,将其作为对东北地域文化的集中表达,这种艺术创作策略在电影《夏洛特烦恼》中同样有所体现。在电影《夏洛特烦恼》中,当夏洛已经成为著名音乐艺术家后,在游轮上的他接到了刘德华打来的电话,刘德华想求歌一首。而此时夏洛唱出的歌曲是《咱们屯里的人》,夏洛在首次为刘德华演唱这首歌曲时,沿用了原唱赵本山具有浓厚东北二人转风格的歌唱技巧。当他被刘德华委婉拒绝后,夏洛将歌词的语音发音方式从东北方言改为了广东方言。《咱们屯里的人》的编曲并未有改动,只将唱词改为了粤语发音,而产生的效果却截然不同。尽管《咱们屯里的人》并不是纯粹意义上的二人转音乐,但歌曲的曲调编排、演唱技法和发音技巧均沿用了东北二人转的音乐表现方式。尤其原唱赵本山是二人转演员出身,其演唱的歌曲具有浓厚的地域特性,二人转风格被彰显得淋漓尽致。在电影《夏洛特烦恼》中,电影借助歌曲积累下来的知名度和高辨识度,对其进行转化和演绎,实则也是电影对二人转音乐风格的一种吸收和有效融合。
在电影《夏洛特烦恼》和《猛虫过江》等受众接受度较高的喜剧电影中,不乏对二人转音乐元素的融合与表达。与此同时,由于二人转音乐多以板胡、三弦、竹板、东北大鼓、唢呐、锣鼓等作为配乐乐器,乐器演奏出的效果极具民族特色。这种地方特色给观众造成听觉上的高辨识度和愉悦感的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二人转音乐与电影音乐更广泛的融合。可以发现,东北二人转与电影音乐的有效结合,能够产生富于表现力、感染力的艺术效果。尽管东北二人转融入电影艺术的形式并不普遍,但它却无时无刻不传承、彰显着东北地域文化的幽默基因。它的腔调和音色极具地域特性,鲜明的地域指向性带来了独特的幽默效果和喜悦快感的抒发。但如上所述,由于其地域特色的浓厚和明确的娱乐化指向性,也为东北二人转音乐多途径、多角度地融合到更多的电影作品中带来了一定的局限性。
三、 延续笑声:当下二人转元素与电影融合现状的反思
电影中,融合二人转元素的表达多是为了制造笑点和愉悦气氛,制造欢乐与二人转本身具备的喜剧文化精神是相似的,但在二者融合过程中仍存在一定的问题。
首先,在制造喜剧效果时过度复制,缺乏新意。依靠二人转元素制造笑点时,多通过东北籍演员来实现,其中部分东北籍演员为二人转演员出身,在电影中会有意无意地选择让自己重复以往塑造的经典角色。二人转表演重模仿,演员们在不断重复模仿他人的过程中形成了一套自己的话语体系和肢体形态动作,如小沈阳、刘小光、宋小宝等塑造的丑角均有十分鲜明的个人风格。这种风格被他们直接带入电影表演当中,也完成了从二人转舞台上的模仿他人到银幕舞台上的复制自我。在不同的电影中,他们会将自己多年来塑造的经典丑角形象不断地进行重复书写,如小沈阳等人无论是在古装电影还是在现代都市电影中,均延续了自己独特的语音语调和话语表达方式。在不同的电影中不断复制自己以往的表演形式,虽然能让观众瞬间勾连起以往的审美经验,但难免会产生疲劳感。电影演员在表演中最重要的应该是进入设定角色而非复制自己以往的角色形象。
同时,电影中融合二人转元素时需注意提升真正的喜剧精神和文化品格。多年来,二人转这种民间艺术形式一直未能摆脱对其低俗化的质疑,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在于这些表演只是以追求嬉戏搞笑为最终目标,而在“喜”“闹”和“俗”的后面没有灌注进某种生命的意义或价值蕴藉[7]。在与电影融合的过程中,这个现象仍然存在----在电影表演中,借鉴二人转元素的演员惯常使用的是丑角自黑的表演形式,配合的喜剧笑点大多浅显且缺乏内涵。在一定程度上,草根和低俗的形象被固定。这不仅限制了二人转元素与电影广泛地融合,更使这股“东北风”的吹刮,在带给电影观众片刻欢笑之后让人无可回味。大多数融合二人转元素制造的喜剧效果没有深刻的文化思考和对角色的挖掘,没有在二人转乡土草根和通俗幽默的艺术基因中生发出更多有价值、有新意的笑点,仅是对过去元素的不断重复与书写,仅以制造笑点去迎合观众的兴趣期待,却无法在创作的过程中,引导和培养观众对喜剧艺术的鉴赏能力。
四、 结 语
当下,中国电影常用地方方言和地方艺术表现形式来丰富电影的表现力,尽管电影对东北二人转元素的融合与借鉴并不丰富,但仍能从部分电影中找寻到它的痕迹。电影中,融合二人转元素的内容多与展现东北地域、东北人等“东北元素”有关,由于国产电影中存在“东北元素”的电影相对较少,二人转在电影中的表现及与电影的融合也相对稀少。但近年来,中国电影产业的蓬勃发展、受众对喜剧电影的喜爱度持续高涨等因素将会使得依靠东北喜剧明星的IP(Intellctual Property),以及融合东北幽默元素创造电影产值的制作模式继续被复制,这在一定程度上将带动融合二人转元素的电影产生,因此,在二者的融合过程中艺术品位的提升显得十分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