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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论谭献性情与学问并重的诗文观

2020-12-09

沈阳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0年1期
关键词:体素学人学养

刘 红 红

(内蒙古科技大学 文法学院, 内蒙古 包头 014010)

谭献是晚清著名学者、词人,常州词派的代表人物,其诗文理论颇有建树。然而学界对谭献的研究多集中于词学方面,对其诗文理论的研究关注较少,本文试图从《谭献集》《复堂日记》等相关表述出发,分析其性情与学问并重的诗文观。

一、 观时感物 舒忧娱哀

谭献认为诗文要有补察时政、端绪人心的功能,此外,谭献认为诗文还要有“泄导人情”的作用。谭献认同温柔敦厚的诗教精神,肯定情感温和的诗作,同时,谭献身经乱世,注重以诗文反映对现实社会的忧虑,以及个人在乱世中的悲愤抑郁之情。“史公说《诗》曰‘不得已’,岂必《雅》《颂》皆由穷愁不得已者?学问既成,身世所值,洞见本末,触绪起兴,称心而言,传之其人,乃为不得已也。”[1]38谭献所说的“不得已”不局限于司马迁所说“发愤著书”的“不得已”,其“不得已”与写作者自身的学问身世有关,是写作者主体学问既成之后,主体与社会外界作用之下,情动于中而形于言的触物兴怀之作。

谭献文中提到了两种“不得已”,其一即指不平则鸣的不得已。“然而幽奇磊落之士,生而连蹇,不得已以空文自见。”[1]150“古圣贤人,不得已而作,文王之《易》居一焉。”[1]14这两处引文中的“不得已”显然偏指作者遭遇困顿之境况,不得志时的不平则鸣之作。其二,“不得已”之作还包括广义的触绪兴怀之作。《鹤涧诗庵诗叙》云:“南昌万涧民,过江名士,少遘乱离……三十余年,家国之故,人事之迁变,风会之衰盛,山川助其奇,民物轸其虑,耳目所积,摇荡其情灵,一发于歌咏之间。”[1]180这里,谭献重视家国、人事、风会、民物等社会环境对诗人情性的陶养,集中表现出他对“忧生念乱”的强调。结合谭献生活的动荡时代,谭献所指的“不得已”的作品往往表现为情感激越,而迥异于温柔敦厚的中和之美。对于这类变而失其正的诗篇,谭献并不全盘否定。这一点突出表现在谭献对金和诗作的评价中。清代诗人金和之诗多敌视以至咒骂太平天国的篇什,并“以横溢之才、犀利之语写出了一己的经历和感受。”[2]谭献对金和诗的评价如下:

《复堂日记》:灯下又审定其《椒雨集》之上,皆纪金陵陷后事。酸辛怒骂,不忍终卷,殆变《风》以来未有之诗境[3]350-351。

《金亚匏遗诗叙》:夫悲歌慷慨,至于穷蹙酸嘶,有列国变风所未能尽者,亚匏之诗云尔。[1]184

金和之诗记录金陵陷落后事,即太平天国攻克南京后对时局的破坏,言辞激烈,悲歌慷慨,开辟了变风以来未有之诗境,不具有以比兴手法委婉陈词的美学风貌。这类诗篇虽然不够温厚,但是因为其言辞的激烈恰恰可以反映战乱带来的祸患之重,具有很高的历史价值。因此,谭献也认同这种诗作风格。又如谭献《幸草亭诗叙》云:“兵革之际,天伦殉变,身孑遗耳。此恨终古,性行之郁郁者,触物即发,无一日忘,乃寓于文字,有变《风》、《小雅》之流别……流连身世之所遭占,所谓不得已而作者,诗数百篇,往往如见古人。”[1]196《幸草亭诗》的作者杨文莹身经战乱,感受亲人别离夭亡之痛,内心郁郁,抒发一己悲情。其诗是乱世背景下的抒情之作,与变风变雅产生的王道衰微的时代有相似之处。正如有学者指出的:“浓烈的感情往往自然喷发,不待雕饰,已诉诸文字。”[4]这些忧生念乱的不得已之作是情感的自然流露,故谭献对这类诗作仍有肯定。如果谭献所说的以舂容夷愉的方式言悲悼感愤之辞,体现了《诗经》怨而不怒的中和之美的话,那么他所说的“不得已而作”的诗篇,则传承了屈原《九章·惜诵》“发愤以抒情”的传统。谭献认为以舂容夷愉的方式言悲悼感愤之辞与以慷慨激越方式所言的不得已之篇,这两种言说方式都有其存在的价值。《合肥三家诗钞叙》云:“‘诗也者,贤人君子不得已而作也。’……希古乐道,与夫观时感物,如笙磬之同音焉。”[1]151认为“希古乐道”的温柔敦厚之旨及“观时感物”抒发现实感慨都是诗歌的表现功能。由此可见,谭献的诗文思想兼容了温柔敦厚及以激越之笔抒发悲情两种不同风格。它一方面不脱诗教内涵,以温柔敦厚为内涵,以社会政治为指归,以舂容和平为至境;另一方面,它重视诗人的人生际遇,强调诗人的个人真情,突出诗歌安定人心、疏导人心的作用[5]。这些不同方面都是谭献诗文思想的组成部分,表现出谭献诗文观的通达。

二、 道德学问与性情胸襟

朱启勋《复堂文续叙》云:“读《复堂文续集》,可谓综述性灵,根柢训典者矣”[1]119。朱氏对谭献文章的这一评价也适用于其诗文思想,即性情与学问并重。有学者指出:“诗人的精神气质、道德品格等贯注于作品形成诗歌的精神气格,‘格高’之作多给人浑大、高耸、峥嵘之感;诗人的才学识见、艺术修养等凝聚为诗歌的审美风格。”[6]谭献《紫薇花馆文稿序》云:“文章之士,不富于才,则枯木朽株;不宰以学,则浮华浪蕊。”[1]170他认为,才学是作诗为文的前提条件,如果没有丰厚的才学,那么诗文就缺少深刻的内涵,这里体现了谭献对诗人自身才学的重视。谭献重视诗歌的抒情功能,上文已有论及,此外,谭献强调创作者的学问道德。谭献所指的学问道德包括经训文辞的学习及忠孝仁义道德的蓄养,他认为经训文辞的学习及忠孝仁义的道德是作诗为文的根本前提。

首先,植体经训,根柢训典,稽古学道是为文的前提。如:

《鹤涧诗庵诗叙》:惟夫同声相应,以文会友,原本经训,伊古有然。[1]180

《怡志堂文集初编叙》:而先生之文,植体经训,原本忠孝。[1]23

可见,谭献以“原本经训” “植体经训”作为评论文章的标准。正如蔡长林所言:“而美以经训,褒以朴至,而为谭献评论历代文章之标准。”[7]谭献在文章中多次提到“持之有故,言之成理”,在他看来,经训文辞是诗文应该持守的要素。

其次,谭献的文学观念是先道德而后文章,充实学养,道德和学养是为文的前提。《答林实君书》云:“以君之年,性分超迈,盍亦潜心经训,以饬行志学为先,文章之事,则待诸优柔餍饫之后可也。”[1]40又《虚白室集叙》云:“文章之事,性习而已。性乎仁义,习乎名教,而后无愧于作者。”[1]152谭献指出立言的根本要素是修持自身,充实学养,诗人需要加强自我修养,推本于忠信孝悌,以儒家的礼义为规范。做到这些,则文章的写作自然水到渠成。谭献意在强调道德的完善与学养的丰富是文章写作的前提,而道德的完善和学养的提高又需通过潜心经训来获得。由此可见,潜心经训是写作的必要条件。又如《留云借月庵词叙》云:“刘君光珊,学有渊原,托于令慢。惟敦诗说乐,而后乃刻羽流徵以宣之。”[8]谭献认为学养是刘炳照词创作的前提,学有本末、敦诗说礼,而后才有了词的创作。

谭献之所以认为经训文辞为作文的法则,是因为他认为礼义忠信在乱世中对挽救人心具有重要的作用。谭献的诗文思想重视经训文辞、传统道德,则意味着以讲究传统道德及经训文辞来挽救世道人心。

《吴竹如先生年谱书后》:中兴之期,谓非师武臣力不至此。然窃以为危而后安,斡旋气运,实儒者之效,正学之昌,而后有此承平之一日。[1]209-210

《方柏堂辅仁录叙》:人以为靖变之略,在于师武臣力,而不知贤人君子,挽人心之沦丧,昌正学于绝续,则有道义之孚,讲习之益。[1]136

谭献坚信儒家思想在挽救人心之沦丧及廓清安定中的重要作用。谭献晚年受张之洞之托担任经心书院院长期间,重视儒家思想的教育,以经训文辞为必修课程。《复堂日记》载:“南皮张师以武昌经心书院讲席相延。书院为公视学日创构,课郡县高才生以经训文辞,略同诂经精舍及学海堂之制。师友风期,敬诺戒行。”[3]186对经训文辞的学习是谭献经世致用思想的体现。如宁夏江所言,晚清经世派以“复礼”为目的,着眼于解决威胁封建统治的“世道人心”问题,致力于“礼治”秩序稳固[9]。

三、 性情与学问并重诗文观的具体表现

谭献性情与学问并重的诗文观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他提倡诗人之诗与学人之诗的统一;二是他肯定“体素储洁”的创作风貌。

1. 诗人之诗与学人之诗的统一

谭献文中有两处集中提到“诗人之诗”,现撮录如下:

《红芙吟馆诗叙》:如海琴诗,情深而文明,节短而韵长,所谓持之有故,则言之成理,诗人之诗也已。[1]193

《逸园初稿叙》:窃以为诗范性情,有君子之性,然后有诗人之诗。[1]189

谭献认为严海琴的诗为诗人之诗,具有情感深厚又含蓄蕴藉的特点。《逸园初稿叙》中谭献评价完颜彝斋的诗是诗人之诗,其特点:一是以温柔敦厚为本,以兴观群怨为用;二是诗范性情,以雅为辞。结合两处文字的表述可知,谭献所谓的“诗人之诗”包含性情的要素,以风雅为旨归,具有深厚的韵味。需要注意的是,谭献认为“有君子之性,然后有诗人之诗。”诗人要具有安雅君子的素养,才能写出所谓的诗人之诗。诗人与“君子”是二而一的,而这里的“君子”稽古力学,承父师之教,通六艺之学,很大程度上是学人。换言之,诗人和学人是二而一的,隐含着诗人之诗与学人之诗的统一。谭献在《崔适觯庐诗叙》即阐明了这一点。

《崔适觯庐诗叙》:有若崔君《觯庐诗集》,才人之诗,诚学人之诗,乃诗人之诗也。[1]187

学人之诗是指学人所创作的诗歌,即学人之诗的创作主体必须是学人。《崔适觯庐诗叙》中的崔适为近代经学家,初受学于俞樾,治校勘训诂之学,后受康有为影响,专治今文经学,是近代今文经学的代表人物之一。崔适可谓学人。谭献在日记中提到为崔适作诗序。《复堂日记》载:“惇敏好学,诗有雅音,有真气,不染轻艳。”[3]195他认为崔适诗有雅音,有真气,得益于他学养的深厚。谭献意在表明,诗人要才学与性情兼备,才学是诗人创作的前提,只有具备了丰富的才学,才能创作出风雅的诗篇。

李金松指出,才人之诗具有议论风发、才情纵横、标新立异等方面的特点,学人之诗体现出学识渊博、思想深邃的特点,而诗人之诗则具有意蕴深厚且韵致深远的特点[10]。谭献所说的学人之诗、才人之诗、诗人之诗,其特点与此表述大致相似,他认为才人之诗、学人之诗、诗人之诗是相互统一的。三者统一的原因是:从创作主体来说,诗人、才人、学人是三位一体的;从创作环节上说,诗人首先要有学人、才人丰富的学养、才识作基础,然后才能创作出情感深厚、韵味无穷的“诗人之诗”。换言之,三者的统一体现了谭献要求诗人性情与学养并重的诗学观。

2. 肯定“体素储洁”的创作风貌

谭献常用“体素储洁”来评价诗词文。“体素储洁”一语出自《诗品》中的《洗炼》篇:“犹矿出金,如铅出银。超心炼冶,绝爱淄磷。空潭泻春,古镜照神。体素储洁,乘月返真。载瞻星辰,载歌幽人。流水今日,明月前身。”[11]一般认为“洗炼”之意包括两方面内容:一是诗篇字句的锤炼、修改、润色;二是诗人情性的陶冶,涉及到作者自身修养的问题。“体素储洁”是说要达到明净清澈的境界,需要创作主体积储一种纯洁的胸怀,即“储洁”,使素朴成为自己的精神本体。换言之,“体素储洁”就是要求创作者注重自我修养,保持情性的纯真与高洁。

结合谭献的表述可以看出,他认为“体素储洁”包含如下三点:其一,要达到这样一种境界就需要作者注重学养,植体忠厚。谭献《道华堂诗续集叙》云:“前集四卷,体素储洁,已名其家……窃以为稽古学道,胸次悠然,静深有本,乃始与清景相发。”[1]28这里的“稽古学道,胸次悠然,静深有本”可以作为“体素储洁”的注脚。又《吴昌硕诗叙》云:“吴君渊渊游心于古……伫兴赋诗,寄其萧寥之心、浩荡之兴而已。拨弃凡近,而体素储洁”[1]179。谭献认为吴昌硕诗歌体素储洁,是因为其注重自我修养。可见,诗歌的体素储洁与诗人深厚的学养有关。其二,语言的质朴流畅。《复堂日记》云:“阅陈兰甫先生《东塾文集》六卷一过。先生文储洁抱朴,不事深言棘句,亦无门户之习。”[3]371陈澧文章语言朴实自然,故其文章“储洁抱朴”。体素储洁要求语言经过反复锤炼之后,达到质朴、省净、流畅的境地。其三,“体素储洁”与幽远的艺术效果相联系。谭献《笙月词叙》评王诒寿词“储体于洁,结想斯远”[1]100,《蒙庐诗叙》评沈景修诗“盖其玄言高寄,体素储洁”[1]176。从这些表述可以看出,“体素储洁”有助于作者达到一种高远的艺术境界。

四、 结 语

总之,谭献在诗文观上,既重性情胸襟的抒发,又重道德学问的蓄养。从客观环境而言,身处晚清动荡不安的时局中,谭献注重以诗歌抒发忧生念乱之感。从主观创作而言,谭献又强调诗人先道德而后文章,充实学养是创作的前提条件,提倡诗人之诗与学人之诗的统一。这些性情与学问并重的思想,体现了谭献诗文观的通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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