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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元代少数民族进士的科举诗

2020-12-09

关键词:进士科举少数民族

郭 磊

(太原师范学院教育学院,山西 晋中 030619)

元代科举制度是在大一统背景下元代统治者在权衡各民族的文化程度进而学习中原文化的环境中制定的具有民族特色的科举制度。其显著特点是分设左右两榜取士,左榜录取汉人、南人进士,右榜专取蒙古、色目进士,并且在录取时向右榜倾斜。这一政策以各族群文化现状为立足点,具有劝勉少数民族子弟勤勉向学、积极应试,并且推动大一统国家文治协调发展的双重意义。在政策引导下,“科目方兴,尊右正学,蛮夷遐徼,犹知挟其书以吟诵”(吴师道《送王教授之南康序》),[1](第34 册,P43)元代右榜少数民族进士群体成为文坛上引人注目的新生力量。在诗文、辞赋、书画等艺术领域,都出现了卓有成就的作品,尤以诗歌创作领域的成就最为突出。其中为数不少的科举诗,既展现了元代科举的新风貌,也反映出元代多民族交汇的文化特色。下面即以元代少数民族进士的科举诗为考察对象,分析其类型特点、诗体特色以及科举制度下少数民族文人的心态等问题。

一、元代右榜进士诗人与诗歌

元代从延祐二年(1315)正式开科取士,一度经历废科与复科,到至正二十六年(1366),共开科16次,取士1139 名。[2](P19-20)在进士录取时,右榜蒙古与色目各族文人受到的优待很明显,他们不仅拥有与基数颇大的汉人、南人相等的录取配额,在考试场次与科目的多寡、内容的难易方面,均有不少有利条件。因而投身科场的少数民族文士人数与日俱增。据马祖常《送李公敏之官序》称:“延祐初,诏举进士三百人,会试春官五十人。或朔方、于阗、大食、康居诸土之士,咸囊书槖笔,联裳造庭而待问于有司,于时可谓盛矣!”[3](P199)这些中选的蒙古、色目进士较早较全面地学习并吸收了中原文化,成为元代少数民族作家队伍中的精英人才。但是由于元代进士名录散佚颇多,无法考证出十六科所录取右榜少数民族进士的总数,萧启庆《元代进士辑考》辑得右榜蒙古、色目进士共254 人,其中明确科次者209 人,科次不详者45 人。[2](P130)在此基础上,笔者统计了这254 余名右榜进士的文学艺术作品,其中有文学作品(包括诗、词、赋论等)与艺术作品(主要是书法)存世的仅80 余人。虽然右榜进士作品散佚严重,不少进士只有单篇的诗文留存,但透过时人和后世的推崇仍可以看出他们在文学方面的成就。元人戴良《鹤年先生诗集序》中这段话颇能说明问题:

我元受命,亦由西北而兴,西北诸国,若回回、吐蕃、康里、畏吾儿、也里可温、唐兀之属,往往率先臣顺,奉职称藩。其沐浴休光,沾被宠泽,与京国内臣无少异。积之既久,文轨日同,而子若孙遂皆舍弓马而事诗书。至其以诗名世,则贯公云石、马公伯庸、萨公天锡、余公廷心其人也。…他如高公彦敬、巙公子山、达公兼善、雅公正卿、聂公古柏、斡公克庄、鲁公至道、三公廷珪辈,亦皆清新俊拔,成一家言。此数公者,皆居西北之远国,其去豳、秦盖不知其几千万里,而其为诗,乃有中国古作者之遗风,亦足以见我朝王化之大行,民俗之丕变,虽成周之盛莫及也。[1](第53 册,P275)

这篇序文是戴良为回回诗人丁鹤年诗集所作之序。文中提到的“有中国古作者之遗风”的西北少数民族诗人,除了贯云石、高克恭(字彦敬)与康里巎巎(字子山)外,其余九人皆是进士出身。从这段文字可以看出,南北文化与习俗的交融使少数民族子弟气质上发生变化,受到中原先进文化的吸引,他们逐渐淘滤性情,舍弓马而事诗书;而科举取士制度的推行成为西北子弟乐于诗书、真正愿意学习中原精致文化的重要驱动力。与其他学习汉文化的少数民族同胞相比,元代科举制度的施行使他们获益更多、感悟更深刻。他们创作的科举诗,既是他们参加科举时心理活动的真实写照,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元代科举的民族文化风貌。

科举诗是“科举文学”研究的一个重要领域,是科举制度、科举文化在诗词领域的特殊体现。郑晓霞认为唐代科举诗是指“包括省试诗在内的反映唐人科举活动及其在此活动中心理的诗歌”。[4](P2)与唐代科举相较,元代科举考试的内容变化甚大,比如废止了诗赋考试,转以经义、策论等实用型文体为主,因而元代科举诗中并不包括历代都受到重视的“省试诗”。祝尚书先生在《宋代科举与文学》中说:“将‘科举文体研究’作为研究的一大方向……而在科举环境或背景中孕育孳生的文学作品,则应当与场屋之作有内外之别。”[5](P4)本文所说元代科举诗即指反映元人科举活动及其在此活动前后心理活动的诗歌。右榜进士的这类科举诗不仅反映了他们丰富的科举活动,诸如赴举、考试、放榜、登第、还乡等等;还真实地反映了少数民族文士学习中原文化、参加中原地区科举活动的心理历程,具有较高的文化价值。

二、元代右榜进士科举诗的主题分类

以科举诗反映的主题而言,元代右榜进士的科举诗大致可以分为科场纪事诗、科举感怀诗与科举赠别诗三类。

(一)科场纪事诗科场纪事诗以色目诗人马祖常的作品较为典型。马祖常出身于“诗书百年泽”(《饮酒六首》其五)[3](P14)的西域汪古世家,是元代留存诗歌较多的少数民族作家之一。马祖常是延祐二年(1315)首科进士,之后又于泰定四年(1327)和至顺元年(1330)两次知贡举,一次为读卷官。由于他进士出身,先后任职于翰林院和礼部,有条件和机会接触到贡院以及新进举子,因而写了大量反映科场实况的诗歌。其组诗《试院杂题十首》是对科考场面的纪实:

诏鸾封湿武都泥,赐食沙羊杂树鸡。黄道日中依观阙,紫微天近隔榱题。麒麟才出千人贺,鸑鷟初生五色齐。圣主文明天下治,澄澄云汉夹宸奎。(其三)

游客春来醉若泥,摄官一月伏雌鸡。连茵夜听同年语,写纸朝分举子题。画阁熏香金篆郁,银台烧烛玉虫齐。大官已具恩荣宴,列宿重辉想次奎。(其十)[3](P76-77)

这组诗歌以考试官的视角细致描绘了科考前后试院紧张而忙碌的工作,试院里夜挑银烛,熏香缭绕,考试官紧张有序地准备着第二天考试所用试题,新科进士如同“麒麟”和“鸑鷟”等异兽一样珍贵难求;金榜题名,后庭早已备好“恩荣宴”大宴考生,席上还有西域特色的沙羊可以大快朵颐。其他几首诗中还提到,助阵的不只有“晨鸡”(其一),还有来自西域的“騕褭”、“狻猊”(其三);主考官出题时精神紧绷,“眼涩寻章句”、“心劳选赋题”(其四),然而最终看到黄金榜,就会生发出“众星分次绕明奎”(其六)、“太平有象文明盛”(其四)的感慨。有的诗中描写科场盛大的场面,如“珍珠箔里新名满,鹦鹉班前外仗齐”(《贡院再用鸡字韵》),[3](P77)(勾勒皇帝审阅殿试诗卷)“殿头持卷隔簾看”(《殿试和史参政韵》)。[3](P109)这些科场纪事诗以参与者的角度记录了元代科考的场面和物事,具有珍贵的科举史料价值。

偰逊的《崇天门下放榜口号二首》细致记载了殿试放榜时的情形:

十年江左一闲儒,夜雨青灯读文书。今日也承明主问,崇天门下听传鲈。

金水河边御柳青,东华门外马蹄轻。玉堂学士传丹诏,谁是鳌头第一名。[6](第59 册,P14)

偰逊是至正五年(1345)进士,出身著名的回纥高昌偰氏。其家族文化程度很高,因而他自称“江左闲儒”,但他参加科举的努力程度丝毫不逊色于汉族文士。科考后他在崇天门外焦急地等待放榜的消息,听到轻快的马蹄声便期待拔得头筹,自信满满的豪情溢于言表。回回进士萨都剌的(《丁卯年及第谢恩崇天门》)诗歌:“虎榜姓名书勅纸,羽林冠带竖旌旄。承恩朝罢频回首,午漏花深紫殿高。”[6](第30 册,P179)写自己登第之后得以面见圣容,“频回首”难掩登第的兴奋与对圣上的感激之情。

(二)科举感怀诗感怀诗是元代右榜进士科举诗中数量较多的一类。这类诗作既有登科前后的有感而发,也有数年之后的回忆,其中寄托着少数民族进士真质的情怀。如偰逊的两首诗歌:

秋满平湖月满空,冰髯鹤发夜相逢。天香有待须先折,安得冯夷平帆风。(《八月十五日将赴乡试梦中作》)[6](第59 册,P12)

萧条霜雪满修道,惨淡风云属腐儒。杜甫常怀忧国志,贾生重上治安书。(《将赴春官道中自嘲三首》其二)[6](第59 册,P13)

第一首诗是他在八月参加乡试前所作,以传说中的水神冯夷自比,以辽远阔大的湖水表现其渴望科举中第的雄心与气度。《自嘲》组诗自述心迹,再艰难的路途、再惨淡的人生也抵挡不住他像杜甫、贾谊一样忧国忧民的志向。组诗中的第三首直抒胸臆:“好去明年谒天子,宫华分得殿头香”,希望通过科举考试实现抱负。从这组诗歌看出,偰逊已经与中原文士一样渴望通过科举考试走上仕途。这样的思想在元代少数民族士子中具有一定的代表性。

色目举子买闾的《和年弟闻人枢京城杂诗四首》则是对自己科举不顺经历的慨叹。买闾以《礼经》领至正二十二年(1362)乡贡,之后被擢为书院山长;因受红巾军起事江南战乱阻断南北交通的影响,买闾第二年赴会试未达,但最终还是得到朝廷嘉奖的儒学教授职位。其组诗中描摹的科举盛况十分吸引人:“凤诏颁初罢,花阴转玉墀”、“紫微花下客,争赋夺袍诗”;由于北上廷试遇阻,心态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落魄南州士,看花愧不先。来承金马诏,及见玉堂仙”;最终只得“穷经晚进士,惭授一官归”。[6](第62 册,P291)诗人对科举场面的热情称颂和无法参加殿试的失落心情形成强烈对比,不仅反映出时代巨变对士子人生的影响,也从另一侧面反映出元代少数民族子弟对科举的认可。

(三)科举赠别诗元代右榜进士科举赠别诗主要是写给友人的送别诗、赠答诗或与友人唱酬的诗歌。科举友人之间的关系比较微妙,在取得功名之前,他们之间可能形成竞争关系,对于彼此的文才功略不以为然;取得功名之后,或因当年一面之缘相识而数十年再无机会重聚,或因官职或任职地区相同而形成深厚友情。作诗者与赠答之人因共同的身份特征走上仕途,其间的起落沉浮极易引起惺惺相惜之感,故书写的内容大多已经离开了科场,以赠别还乡、功业兴寄等倾诉衷肠为主。

表达与同年的惺惺相惜之情是科举赠别诗比较常见的主题。如色目进士雅琥《寄南台御史达兼善二首》(其二):

昔年奎壁聚星图,文采虚称二妙俱。秪有蒹葭依玉树,初无薏苡似明珠。凤凰台上天光近,乌鹊枝边月影孤。壮志未消知已在,敢烦音问慰穷途。[6](第37 册,P436)

蒙古进士泰不华是至治元年科(1321)右榜状元,比雅琥提早登第一科,当时任职于江南行御史台。雅琥诗开头点名二人身份同登“奎壁聚星图”,一下子拉近距离,有亲切之感;但是两人现在的处境一个是“天光近”,一个是“月影孤”,形成鲜明的对比,反衬自己仕途不顺。二人都曾任职秘书监,“知己”之称说明二人有共同的政治追求,但是雅琥此时生活困顿,因而寄诗给知己,希望获得些许慰藉。萨都剌“忆昔同登龙虎榜,思君一度一凄然”,[6](第30 册,P273)同样表达了对友人的思念及自己宦海沉浮的忧虑;其《哭同年进士李竹操经历》中“进士如公少,何期与死邻”,[6](第30册,P143)色目进士雅琥《鄢陵经进士李伯昭墓》的“才高天不惜,命薄世空怜”,[6](第37 册,P435)都是慨叹天不假年,为短寿的同年感到痛心和惋惜。有的诗歌抒发了积极向上的胸襟抱负,如茀林进士金元素《简德刚元帅》在回忆了“天历三年同应举”大都盛景之后,许下“与君更作平吴策,愿见诸公事业新”的愿望,勉励同年蒙古进士铁穆尔布哈(字德刚)为朝廷尽忠,事业常青。[6](第42 册,P353)

送别友人中第归乡的诗歌,如余阙《送黄邵及第归江西》有云:“时应有词赋,为寄北飞鱼”,表达音书不断的愿望;[6](第44 册,P251)蒙古进士泰不华的《送新进士还蜀》:“金络丝韁白鼻騧,锦衣乌帽小宫花。临卭市上人争看,不是当年卖酒家。”[6](第45 册,P173)以俏皮的口吻写出新科进士器宇轩昂、荣耀还乡的隆重场面,说明与其它朝代一样,元代士子们能够通过科举途径,改变出身与阶级。

元代科举考试为右榜进士提供了结识文士、构建多族士人圈的有利条件。这些赠别诗以科举为依托,但实际上表达的感情与抒写的内容远远超出了科举考试的内涵,广泛地反映了科举影响下右榜进士特殊的人生际遇。

三、元代右榜进士的科举诗之特色

由上述对科举诗的分析可以看出,元代右榜进土的科举诗内涵丰富颇具特色,主要表现在:

(一)民族意象的融入 由于这些科举诗的创作主体拥有草原民族的特殊身份,他们在写作时使用了不少与民族文化有关的意象。如前文马祖常《试院杂题》组诗中提到的“騕褭龙媒来大宛,狻猊狮子出雕题”,[3](P76)“騕褭”“龙媒”都是古骏马名,此处应指西域大宛国进贡来的宝马;“狻猊”是狮子的古名,应是东汉时西域进贡。《汉书·西域传上》有云:“乌弋地暑热莽平,……而有桃拔、师子、犀牛。”颜师古注云:“师子,即《尔雅》所谓狻猊也。”[7](P3889)还有恩荣宴上赐食的“沙羊”,也是蒙古族常用的祭祀之物。马祖常《车簇簇行》(其三)中就有“细肋沙羊成体荐,共讶高门食三县”之句,可知蒙古族有祭祀用沙羊的习俗。[3](P137)以草原各民族的生活意象入诗,丰富了科举诗的意象,真实反映了元代民族文化交融的细节。

(二)言情功能的深化 由于这些少数民族进士创作的科举诗全部都是考场外所作,不像省试诗那样会受到内容和格律的限制,大都是创作主体在情思勃发状态下的主动创作,抒写的内容真实地反映创作主体的个人心理活动。正如同刘仁本对金元素诗歌的评价:“凡感于胸臆者,悉发为诗歌。匪惟兴趣之喻,鬯其郁结而已”(《南游寓兴诗集序》)。[8]金元素的善表“胸臆”就是右榜进士中一个突出的例子。诗歌成为创作者畅想未来与理想的工具,也是排解人生意绪的最佳途径,可以说,元代右榜进士科举诗言情的功能得到了扩大和深化。

总之,元代少数民族进士的科举诗是元代诗歌的重要组成部分,充分体现了元代民族文化交融的特点。从内容上说,科举纪事诗客观再现了蒙古族统治下实行科举的情况,科举感怀诗自由地抒发了蒙古、色目举子参加科考的心理活动,科举赠别诗真挚地述说了科友之间的情谊。这些科举诗的特色在于增加了少数民族风情的因素,体现了民族特色;突破了科场诗体式的限制,使诗歌更易于表达感情、抒发情怀。清人顾嗣立(1669-1722)在编选元诗时曾说:“自科举之兴,诸部子弟,类多感动奋发,以读书稽古为事。”[9](P1279)正是由于科举推动,元代少数民族子弟文学创作的热情高涨,他们用诗歌在记录抒写科举的人情物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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