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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刘恒政治身份转变与汉初政治格局

2020-12-09代剑磊

关键词:刘恒功臣政治

代剑磊

(首都师范大学历史学院,北京 100089)

皇权政治体制下,继承者的确立,不仅是一个国家政权延续的象征,也是政治集团相互博弈的结果。既有政治体制的内在约束,也有政治关系流动的可控性。皇位继承制度中,嫡长子虽为第一顺位,但嫡长子继承皇位的案例并不是占多数,而“立长立贤”的争论也贯穿了整个皇权政治继承权的历史发展。

汉初,代王刘恒入继为帝,是汉代皇权继承制度的一个变革开端。之后,昌邑王、定陶王仿照其例,相继突破原有嫡长子继承制度。但相比之下,代王承继“谁”的问题,是一个宗法辈分制度的特例,同时也代表了宗藩入继的正统性建构。过往研究多集中在刘氏、高祖功臣与外戚势力三方政治集团的政治史分析,以及汉文帝即位后政局调整等。[1]而对于刘恒个人政治身份变迁与宗藩入继之间的关系涉及不多。张小锋虽曾涉及代王婚姻、子嗣等问题,但主旨围绕出宫人政策与独宠窦姬之间政治因果关系。[2]整体看来,围绕代王研究,缺少政治制度变革与刘恒政治身份变迁之间的“协奏”分析。笔者以政治身份转变为切入点,运用社会学、政治学、地理学的方法,分别从母族、婚姻、子嗣的个人社会关系,探讨刘恒如何在汉初政治格局变迁下完成入继汉帝这一制度变革,进一步分析汉初制度变革与社会阶层流动的演变。

一、汉王子:刘恒的出生

从个人政治身份看,刘恒经历汉王子—代王—皇帝三个身份转变,而三者虽是线性时间发展,但彼此间并非完全独立。一个人的身份属性是系统完整并可延续的社会关系,并不会因其相关关系断裂而完全脱离旧有身份特征。刘恒作为社会个体,无论他的身份如何转变,其个体的社会属性始终流动在其有限的时空范围内。于个体而言,三种身份仅是一种单向的政治地位升迁,但冲击了整个汉初所形成的社会结构变动。

首先,从刘恒作为汉王子的身份做一剖析。“高帝八男:长庶齐悼惠王肥;次孝惠,吕后子;次戚夫人子赵隐王如意;次代王恒,已立为孝文帝,薄太后子;次梁王恢……次淮阳王友……次淮南厉王长;次燕王建。”[3](P493)又曰:“是时高祖八子:长男肥,孝惠兄也,异母,肥为齐王;余皆孝惠弟,戚姬子如意为赵王,薄夫人子恒为代王,诸姬子子恢为梁王,子友为淮阳王,子长为淮南王,子建为燕王。”[3](P505)从两则史料分析,司马迁以“长、次”作为叙述的逻辑序列,且又与《高后本纪》相对应。本应不涉及争论,但学界对刘恒在刘邦诸子中的排序有所争论,有第三子、四子说。故此处还需审定刘恒的生卒问题。《孝文本纪》曰:“孝文皇帝,高祖中子也。”[3](P412)《文帝纪》曰:“孝文皇帝,高祖中子也,母曰薄姬。”[5](P179)两者都强调位序为中间。刘肥作为刘邦长子并无异议,而“余皆孝惠弟”也是确定其序列。首先是刘如意与刘恒的年龄大小。

刘如意,“是后戚姬子如意为赵王,年十岁,高祖忧即万岁之后不全也。”[3](P3246)赵王分封为汉九年(前198 年),年十岁。施丁认为十是七之误,娶戚夫人时间为汉元年,又依孕妇周期为断[4]。“及高祖为汉王,得定陶戚姬,爱幸,生赵隐王如意”。[3](P503)关中分封诸侯,即为汉王元年,八月定三秦,二年前刘邦并未有东至定陶的行迹,故字误之说可从。依时间与古人虚岁计,其当生于汉三年(前204 年)。结合刘邦汉二年活动轨迹,有项羽北进齐地,刘邦率兵攻入彭城。“东伐楚,到外黄,彭越将三万人归汉……汉王遂入彭城,收羽美人货赂,置酒高会”。[5](P503)外黄紧邻定陶,且定陶,位于天下之中,东南可直至彭城。可能是此次征伐项羽中,得定陶戚姬,临幸,时值二年五月。十月怀胎,汉三年生子。

刘恒,《孝文本纪》曰:“后七年六月己亥,帝崩于未央宫。”[3](P548)《史记集解》引徐广曰:“年四十七。”据此可逆推生年在汉四年。代王立17 年,高后崩,且文帝纪年共23 年,入继为帝时为24 岁,初为代王为8 岁,与“年八岁立为代王”相合。《外戚传》曰:“汉王四年,坐河南成皋灵台……汉王心凄然怜薄姬,是日召……遂幸,有身,岁中生文帝。”[5](P3941)从史料记载与妊娠期算,刘恒当生于汉四年末段。至此可以判断,刘恒是晚于如意出生。而其它子仅刘长记载略微详细。《淮南衡山列传》曰:“淮南厉王长,高帝少子也……八年,从东垣过赵,赵王献美人,厉王母也,幸,有身。”[3](P3739)《高帝纪》有载刘邦八年十月过东垣,推测刘长生年应同在八年。从已知的四子位序看,司马迁所表达的次序符合刘邦诸子长幼排列。

吕后崩逝,经历吕氏擅权后,宗室、功臣需新主即位。诸大臣相与阴谋曰:“少帝及梁、淮阳、常山王,皆非真孝惠子也。吕后以计诈名他人子,杀其母,养后宫,令孝惠子之,立以为后,及诸王,以强吕氏。今皆已夷灭诸吕,而置所立,即长用事,吾属无类矣。不如视诸王最贤者立之。”[3](P520)刘则、刘长、刘恒作为仅存的高祖子嗣被推出作为继承者。

“‘齐悼惠王高帝长子,今其適子为齐王,推本言之,高帝適长孙,可立也’。大臣皆曰:‘吕氏以外家恶而几危宗庙,乱功臣,今齐王母家驷钧,恶人也。即立齐王,则复为吕氏。’欲立淮南王,以为少,母家又恶。乃曰:‘代王方今高帝见子,最长,仁孝宽厚。太后家薄氏谨良。且立长故顺,以仁孝闻於天下,便。’”[3](P520)

确立新帝的原则下,长幼与母家势力成为两个重要的决定因素。而齐王除了母家影响之外,辈分较低也是一大原因。刘长也是因此失去继承皇位的资格。十一年七月,仅五岁封为淮南王,但年少就藩,受惠帝、吕后照顾。“厉王早失母,常附吕后,孝惠、吕后时以故得幸无患害。”[3](P3740)除了刘邦子嗣的必要条件,母家外戚是功臣集团主观决策的绝对条件。诚如宋昌之言①,功臣之所以发动政变,清除诸吕,旨在夺回自己失去的政治利益,形成长期稳定坚固的君臣关系。他们无力也无心去改朝换代,只是要求新帝可以承认政变的合法性与保障他们的政治利益。刘恒看似在吕后崩逝后尽享其优势,但出生初,并非能预料自己未来有继承皇位的机会。其母家外戚势微的条件也成为刘恒“福祸相依”的天平。“大臣议立后,疾外家吕氏强,皆称薄氏仁善,故迎代王,立为孝文皇帝。”[3](P2392)

其次,还需再认识薄后的个人经历。“薄太后,父吴人,姓薄氏,秦时与故魏王宗家女魏媪通,生薄姬,而薄父死山阴,因葬焉。及诸侯畔秦,魏豹立为魏王,而魏媪内其女于魏宫。”[3](P2390-2391)从其父家世看,身世平淡,并非大富大贵之人。虽其母有魏国后裔的身份,但与其父婚姻关系较为独特。及至秦时,仅有的身份地位也丧失,降为一般民众。秦末,原有的天下一统政治结构解散,六国旧族顺势而起,魏国势力复辟。其母利用“薄姬可生天子”的宣传,将其送至魏王身边,薄姬的个人命运与魏豹联系在一起。项羽关中分封后,魏豹占河东、上党二地,成为一方诸侯王。但魏豹摇摆于楚汉之间,立场不够专一,终免不了被吞并的结局。三年,“汉使曹参等击虏魏王豹,以其国为郡,而薄姬输织室。”[3](P2391)魏豹成为汉军部将,转战荥阳,后亡。薄姬命运也随之浮沉,“豹已死,汉王入织室,见薄姬有色,诏内后宫,岁余不得幸。”[3](P2391)薄姬以诸侯王家属进入刘邦后宫,始终未有契机成为汉王女人。这种状态并不能使之安心,故决意主动靠近汉王。 “始姬少时,与管夫人、赵子兒相爱,约曰:‘先贵无相忘。’已而管夫人、赵子兒先幸汉王。汉王坐河南宫成皋台,此两美人相与笑薄姬初时约。汉王闻之,问其故,两人具以实告汉王。汉王心惨然,怜薄姬,是日召而幸之。”[3](P2391)薄姬运用原有友情成功获得汉王临幸的机会,后又言“昨暮夜妾梦苍龙据吾腹”。[5]虽不明这是汉文帝即位后的有意为之,还是薄姬吸引刘邦的后宫手段,但结果在某些层面还是满意的。“一幸生男,是为代王,其后薄姬希见高祖。”[3](P2391)可见,薄姬是有效利用自己的排卵期,赌了一把运气,“一幸生男”保障了其自身的政治地位。也有不如意的便是生子之后,再未吸引到刘邦,及至为帝,亦是如此。但这样处境也为其在高祖六年至十二年两次易太子风波中得以保全。后宫之内,戚夫人与吕后为了太子之位,持续了数年的朝堂与后宫的交锋,但家族内部、功臣、外戚合力之下,刘邦的易太子想法未能践行。反观薄姬与刘恒,外戚势力微弱,且又不为高帝独宠,即纵有望子成龙的想法,但客观条件下仅能为其幻想。

薄姬较为明智的是清楚认识到自己在刘邦后宫中的角色地位。虽有高帝的儿子,但在自己有限的能力范围内做任何的设想都是徒劳无功。她只是继续扮演高帝的女人与刘恒的母亲,在太子之争时,并没有参入任何一方。“高祖崩,诸幸姬戚夫人之属,吕后怒,皆幽之不得出宫。而薄姬以希见故,得出从子之代,为代太后。”[3](P2391-2392)及高祖崩后,戚夫人之属逢遭惨剧时,薄姬与刘恒得以安全达至封地。及至代王入继时,那些微弱的外戚关系成为功臣集团决策的重要选项。“自古受命帝王及继体守文之君,非独内德茂也,盖亦有外戚之助焉。”[3](P2387)外戚势力表现出的相对性与统一性。文帝母家的外戚关系,在为帝之后家族封赏也是人员鲜少。“薄太后母亦前死,葬栎阳北。于是乃追尊薄父为灵文……而栎阳北亦置灵文侯夫人园,如灵文侯园仪。薄太后以为母家魏王后,早失父母,其奉薄太后诸魏有力者,于是召复魏氏,赏赐各以亲疏受之。薄氏侯者凡一人。”[3](P2392)封侯之人仅其弟薄昭,而除了外戚关系,高祖十年曾以郎中从军征伐,略有军功,得以在文帝即位初,未受功臣反对。高帝末年,刘恒以高帝子嗣获封代王,社会身份虽有变化,但在继承制度正常运作之下,皇帝之位依旧遥远。

二、代王政治婚姻:代王两后的身份

汉六年起,刘邦开始重新调整关东地缘政治格局,形成以同姓王取代异姓王的政治地理格局。“汉兴之初,海内新定,同姓寡少,惩戒亡秦孤立之败,于是剖裂疆土,立二等之爵。”[3](P967)首先,裂分韩信楚地为二,封其弟刘贾、刘交为荆王、楚王,又封长子刘肥为齐王、兄刘仲为代王,进入刘氏子弟封王的政治序列。而刘恒仅3 岁,年龄尚幼,未封王。汉七年,刘仲南逃,改封爱子如意,九年,赵王敖国除,如意为赵王,王赵、代二地,但未就藩,而是任相国主政。十年,赵相国陈豨反,自立为代王,劫掠赵、代。十一年,随着赵、代二地逐渐平定,赵国地域广袤,无强王镇守。赵、代以恒山为地理界线,两种不同的地理单元,易形成割据之势。“代地居常山之北,与夷狄边,赵乃从山南有之,远,数有胡寇,难以为国。颇取山南太原之地益属代,代之云中以西为云中郡,则代受边寇益少矣。”[5](P70)正月,依刘邦子嗣长幼序列,刘恒被推荐为代王。从其地域分封,也可以看出刘恒在诸子中的地位。裂分赵国,将毗邻匈奴的代地封于刘恒,安全的赵地区域封给刘如意。刘恒虽封王,但直至惠帝即位,才外出就藩,时九岁。刘邦子嗣的同姓王年龄整体偏于年幼,但在制度设计上形成幼王与强相的政治结构。“高祖时诸侯皆赋,得自除内史以下,汉独为置丞相,黄金印。诸侯自除御史、廷尉正、博士,拟于天子。”[3](P2559)诸侯王在其封国内的地域管理与职官系统都与汉中央独立存在。“诸侯王,高帝初置,金玺盩绶,掌治其国。有太傅辅王,内史治国民,中尉掌武职,丞相统众官,群卿大夫都官如汉朝。”[5](P968)高祖功臣傅宽担任其相国,至惠帝五年卒。

惠帝即位后,高帝子嗣尽封诸王,但也将面临杀身之祸。赵王如意因高帝末年的易太子风波,元年便被毒杀。二年,长子齐王宫宴失礼,后献地得以免灾。此时代王处于成长时期,代国也观望朝中大局,不朝请,稳守代地。但吕后并未对其松懈,在诸侯王策略上选择以吕氏女与刘氏王的政治婚姻。如刘章,“硃虚侯妇,吕禄女”;[3](P2429)刘友,“友以诸吕女为友后”;[3](P512)刘泽,“太后女弟吕嬃有女为营陵侯刘泽妻……太后王诸吕,恐即崩后刘将军为害,乃以刘泽为琅邪王,以慰其心”;[3](P513)刘恢,“梁王恢之徙王赵……太后以吕产女为赵王后,王后从官皆诸吕,擅权,微伺赵王,赵王不得自恣”。[3](P513)一则缓和与刘氏之间冲突,巩固吕氏政治地位,二则进行区域监视,防范诸侯王生变。但这样的政治婚姻对代王刘恒是何种状况?关于代王后的身份,张小锋认为薄后在惠帝二年便使代王成亲,不可能在从吕氏家族中选一个女子为其王后[2]。不过,此处存在疑问。代王后与王后子的离奇逝世,特别在文帝即位前后这一时期,这便使人产生遐想,两个代王后个人身份与高后政局间关系又是如何?

《孝景本纪》曰:“孝文在代时,前后有三男,及窦太后得幸,前后死,及三子更死,故孝景得立。”[3](P559)《外戚世家》曰:“而代王王后生四男。先代王未入立为帝而王后卒。及代王立为帝,而王后所生四男更病死。”[3](P2393)《外戚传》曰:“代王王后生四男,先代王未入立为帝而王后卒,乃代王为帝后,王后所生四男更病死。”[5](P3943)

梁玉绳曰:“景帝纪作三男,疑四字非,观后十四男误十三,可见。”[6]王川、王子今等认为三子合理。[7](P5)在尚不明确的条件下,还需从景帝出生年月入手。文帝即位后,景帝成为长子,惠帝七年生。又有姐刘嫖,生时刘恒仅15 岁。若从四子,以代王后最小子与景帝同龄月份较大,代王四子连生算,代王后与刘恒同房在惠帝三年,刘恒12 岁。若从三子,则在四年。从男性生理学判断,12 岁的男性并没有成熟的生育功能,故这种说法较不合理。再从嫡庶之分看,文帝立太子时,景帝为长子,故为太子,但从代王继承制度看,景帝非嫡长子,庶出身份是排在王后子之后,故刘启不能按代王后三子或四子长幼排序。欲了解代王后身份,还需回到吕后政治婚姻策略在刘氏子孙中的实施。

上文提到刘章、刘友、刘恢、刘泽曾娶吕氏女,刘泽娶樊哙、吕嬃之女,时间在吕后七年二月。刘章为齐王肥子,高后二年封侯娶吕禄女,六年,刘章20 岁,[3](P2429)故赐婚年龄在16 岁,生年在汉五年。可见,刘肥成婚较早,且刘襄为嫡长子,又母家驷钧,所以刘肥不涉及与吕氏联姻。刘如意早亡不足考。刘恢、刘友不见具体年月,从前文刘恒、刘长的生年与刘邦依年龄长幼分封次序推断,刘恢较长于刘友,生年在汉五至九年,卒年同在高后七年,但二人王后全为吕氏女。若把政治婚姻当做吕后对同姓王的方针,何以会跳过较长的刘恒,而先刘友、刘恢呢?若是吕氏女不足,那么之后的刘章、刘泽又如何解释?所以这便给了代王后为吕氏女的身份疑虑。

当然或有如张小锋之言,代王已有王后的可能。但代王其没有齐王一系的势力,又无刘长寄养吕氏的关系,在兄弟相继离世后,又是如何在吕氏迫害同姓王的过程中幸存,坚守代地十七年?特别是刘友、刘恢亡后,赵地无王镇守,“太后使使告代王,欲徙王赵。代王谢,原守代边。”[3](P513)较为平和的处理结果反而在吕氏时期显得格外特别。如齐国分裂三郡分封,赵地三次更王,吕后都表现出强势的政策实施,何以在代地却平和处理?固然有代地边郡,防范匈奴之能,但并非代王不可,而高后曾有易代王的计划,“太后春秋长,诸吕弱,太后欲立吕产为王,王代。”[3](P2422)仅仅靠偏安一隅的态度是否真正能使吕后安心?

另外,其弟刘友、刘恢的婚姻处境看,“友以诸吕女为友后,弗爱,爱他姬,诸吕女妒,怒去,谗之于太后,诬以罪过……令卫围守之,弗与食。其群臣或窃馈,辄捕论之,赵王饿……丁丑,赵王幽死”,[3](P512)“太后以吕产女为赵王后。王后从官皆诸吕,擅权,微伺赵王,赵王不得自恣。王有所爱姬,王后使人酖杀之。”[3](P513)两人皆以吕女为后,仍遭毒害,足见刘氏子弟“如履薄冰”的生活处境与吕氏的强权控制。所以只有政治婚姻下至代地,代王与吕女诞生出属于吕氏血脉的子嗣,才能真正安抚吕后之心。

从代王后子嗣上分析,先后与代王有三子或四子,在代王时期得以安生,虽代后早亡,其子皆存至文帝即位前。而观其弟燕王,“燕灵王建薨,有美人子,太后使人杀之,无后,国除。”[3](P513)吕后都在极力扼制非吕氏血脉的出现,而代王后可以接连生子却安然无恙,亦可说明代王后身份。吕女身份,成为刘恒作为高帝子政治风险的屏障,缓和了与吕氏之间的政治矛盾。在政治婚姻攻守上,因年长及无外戚的庇护,刘恒表现出沉稳的个性。独宠生子之后,于吕后示出决心,进一步巩固刘吕之间的政治关系,也保障刘恒可以继续稳守代地,而不被迁徙。但吕后面对成长的诸王展现了成熟的政治技巧,通过“出宫人”的方式,一则用女色弱化诸王较早参政的能力,二则安排诸王眼线,以便掌控地方消息。而代王也不敢推辞,迎来了第二个代王后。

“窦太后,赵之清河观津人也。吕太后时,窦姬以良家子入宫侍太后。太后出宫人以赐诸王,各五人,窦姬与在行中。窦姬家在清河,欲如赵近家,请其主遣宦者吏:‘必置我籍赵之伍中。’宦者忘之,误置其籍代伍中。籍奏,诏可,当行。窦姬涕泣,怨其宦者,不欲往,相强,乃肯行。至代,代王独幸窦姬,生女嫖,后生两男。”[3](P2393)

窦姬独宠的问题,张小锋已有论述,认为是刘恒表示忠心的一种应对模式,选择窦姬,因其有服侍吕后的经历,时间当在惠帝五年。[2]其说是也。从吕氏政策展开看,应是覆盖了所有同姓王,也看出吕后对刘氏同姓王的高度警觉。刘恒在对长安派来的一切全部照单全收,并合理利用窦姬的身份,作为自己外在活动的伪装。另外,独幸当指5 人,而非全部代王宫室。因为除了代王后三(四)子、窦姬二子,还有刘参、刘胜。“孝文帝即位二年,以武为代王,以参为太原王,以胜为梁王。”[3](P2531)及刘恒为帝,二人皆被分封,足见高后时期已降世。但代王后在文帝即位前便已逝世,独留其子存世。至于死亡原因,已难详考。

八年七月辛巳,高后崩于长安,积攒数年的政治反抗力量终于爆发,外有齐王、诸侯等率先响应,内有功臣集团、刘氏宗亲平乱,预示着皇帝更迭时刻到来。此时代地群臣,习惯了防范式的政治思维,未能积极加入进去,反以观望之态固守代地。或者说以代王及代国的整体实力,想要以战争的形式夺取帝位,是不符其政治发展方向。但存活对刘恒已是一大幸事。而于长安诛吕行动,政变的最终目的是恢复刘氏与功臣集团的政治利益,再决议推选新帝时,刘恒得以高帝子的身份被推出来,进一步临近天子之位。

三、汉文帝子嗣:八子的政治分类

楚汉相争数年,刘邦仰赖功臣集团与异姓王,平定天下,登临帝位。皇帝与异姓王之间,虽为藩属,但彼此政治、经济独立。而与功臣集团之间的政治关系,李开元从阶层制度谈到:“刘邦作为皇帝一事,不过是刘邦集团基于共天下的理念和历史,根据个人的功劳公平分配天下权益的一部分而已……由这种理念和历史所规定的刘邦之皇权,并非是如秦始皇所拥有的那种绝对的专制皇权,而是一种新型的相对性有限皇权。”[8](P143)定都关中后,刘邦开始重新建构皇帝、异姓王、功臣之间的政治地理格局。

汉六年,刘邦察觉功臣心有不安的情况,张良建议早封功臣,以安其心。同时,又重新建构关东异姓王地域政治格局,以刘氏子弟作为更替,形成“天下一家”的血缘与地缘交互式的政治地理特征。辛德勇认为汉初秉承“关中本位”理念,旨在践行依托关中,控制关东的地域战略[9]。马孟龙通过对高祖十年的侯国分布分析,认为汉初形成了关西之地不设诸侯,异姓王国内、边郡及江淮以南不置诸侯,既秉承关中政策,也保障功臣集团的利益。[10](P140)

“高祖末年,非刘氏而王者,若无功上所不置而侯者,天下共诛之。高祖子弟同姓为王者九国,独长沙异姓……而功臣侯者百有余人,而公主列侯颇食邑其中。何者?天下初定,骨肉同姓少,故广强庶孽,以镇抚四海,用承卫天子也。”[3](P968)

高祖末年,已完成关东地缘格局重建,又树立“白马之盟”的政治约定,在政治制度与地域格局上,保证了皇帝、同姓王、功臣诸侯之间的政治利益关系。功臣成员也进入汉中央、同姓王的职官系统,享受着政治特权与经济利益,成为汉初政治格局的一大势力。高后主政时期,功臣集团的既得利益不断遭受侵犯,诸吕掌权、封王、封侯之事屡见不鲜,极大冲击了原有“共天下”的约定。

当长安内功臣决议新选汉帝时,高祖子嗣经过吕氏数年残害,已仅剩刘恒、刘长二人。诸大臣相与阴谋曰:“少帝及梁、淮阳、常山王,皆非真孝惠子也。吕后以计诈名他人子,杀其母,养后宫,令孝惠子之,立以为后,及诸王,以强吕氏。今皆已夷灭诸吕,而置所立,即长用事,吾属无类矣。不如视诸王最贤者立之。”[3](P520)功臣如何完成政变的合法性建构,而所谓清吕是功臣集团夺权的政治要求。这种皇家子嗣“污名化”的设定自然不可能是功臣集团可以构建的,应与文帝即位置入同一叙事。而政变后的功臣对与吕氏相关的人员决议清理时,惠帝子嗣成为巨大障碍。[11]他们忌惮“属无类”所引发的未来隐患,故而需要一个合法化的君主,既可以保障他们的政治权益,也能使此次政变合法化结束。

有大臣提议立齐王,但遭到琅邪王及大臣反对,曰:“齐王母家驷钧,恶戾,虎而冠者也。方以吕氏故几乱天下,今又立齐王,是欲复为吕氏也。”[3](P2432)琅琊王的反对是因与齐王之间的私怨。但将其置于功臣利益要求时,由个人刘氏宗亲的身份提议,外戚强势的政治效果便较为突显。又言刘长,亦为同故。至代王时,已是唯一选项,言:“代王母家薄氏,君子长者;且代王又亲高帝子,于今见在,且最为长,以子则顺,以善人则大臣安。”[3](P2432)琅琊王也因推举有功,刘恒即位第二天便封为燕王。作为仅存且长的高帝子,外戚势弱,子顺善人,大臣可安,种种特征成为了代王的政治优势。或许刘恒也不曾想到,高帝至吕后期间,原以委曲求全的存活与无外戚势力帮扶的困境,尽然会成为君临天下的重要筹码。长安决策一定,传达至代国,代王及群臣几番推诿,也可看出代国与长安之间并无“深入”的联系。后经宋昌陈其利弊,终入长安,登临帝位。但此时刘恒子嗣逢遭夭折惨剧。

《外戚世家》曰:“而代王王后生四男。先代王未入立为帝而王后卒。及代王立为帝,而王后所生四男更病死。”[3](P2393)《孝景本纪》曰:“孝文在代时,前后有三男,及窦太后得幸,前后死,及三子更死,故孝景得立。”[3](P559)刘恒共八子,全为代王时期所生,分别为代王后四子、窦姬二子、其他宫人生刘参、刘胜。及登帝位,“文帝幸邯郸慎夫人、尹姬,皆毋子。”“王后所生四男更病死”,所患何病,已无从考察。但何以四子会在短短两月一起夭折,而其他四子却安然无恙。若想究其缘由,还需回到“及代王立为帝”的时间线。

七月辛巳,高后崩逝。24 天后,八月丙午,齐王起兵。13 天后,庚申旦,长安功臣发动政变,当日夺取兵权,“遂遣人分部悉捕诸吕男女,无少长皆斩之。辛酉,捕斩吕禄,而笞杀吕嬃。使人诛燕王吕通,而废鲁王偃。壬戌,以帝太傅食其复为左丞相。戊辰,徙济川王王梁,立赵幽王子遂为赵王。”[3](P519)后九月己酉,刘恒至长安,舍代邸,登帝位,夜入未央宫。文帝元年十月庚戌,徙立故琅邪王泽为燕王。辛亥,皇帝谒高庙。壬子,遣车骑将军薄昭迎皇太后于代。正月,“公卿请立太子,而窦姬长男最长,立为太子。”[3](P2392)

从这一时间线看,至正月时,刘启已为文帝长子,故代王后子死亡时间应在元年十月至次年正月。从代王入长安之际,仅君臣四人,而至正月王后四子已亡,故推测亡于代地。当长安政变初起,冰冷的血刃便将吕氏子孙袭来。功臣对长安吕氏子弟残杀殆尽,未留活口。即使与之相关的惠帝子嗣,也成为推选新帝的理由。候选者母族的问题成为诸方讨论的焦点。刘恒若为新帝,薄氏外戚势微,不必再言,但代王嫡长子的母族呢?再从文帝即位后的政治态度看,府邸即位,夜入未央宫。不至天亮,便遣“有司分部诛灭梁、淮阳、常山王及少帝于邸。”[3](P521)刘恒决议“斩草除根”,并污化其血统纯净性,巩固自身即位的合法性,足见其手段狠厉。那么,代王后四子是有意为之,还是意外而亡?

即位初期,对待高祖功臣集团的问题上,文帝既存感恩之心,也有惧怕之意。一方面奖励功臣、恢复诸侯王势力范围,另一方面安排代国官员进入中央职官系统。但功臣们对外戚要求也成为刘恒帝位稳定性的掣肘因素。帝王外戚,于历经吕氏擅权的功臣而言,是集团政治利益的最大竞争对手。特别是文帝即位初,诸方势力正处于政治试探的敏感时期。元年正月,太子之位便陈提朝堂,有司曰:“子孙继嗣,世世不绝,天下之大义也。故高帝设之以抚海内。今释宜建而更选于诸侯宗室,非高帝之志也。更议不宜。”[3](P532)刘恒力在强调高祖的承袭政策,断绝宗藩入继,巩固自己的皇位[12]。三月,窦姬为后,兄、弟二人长安认亲,后赏赐。此时,又引起了功臣集团的忌惮。“绛侯、灌将军等曰:吾属不死,命乃且县此两人。两人所出微,不可不为择师傅宾客,又复效吕氏大事也……窦长君、少君由此为退让君子,不敢以尊贵骄人。”[3](P2395)若回到元年十月,代王后4子所拥有吕氏血脉的条件,若他日顺利继位,何以不会使功臣后裔而忧患?所以权衡之下,文帝选择用子嗣换取皇位稳固,以安功臣之心,彼此达成政治上的默契。

二年十月,经过一年的政治布局,文帝逐渐掌控权力。此时,陈平逝世,功臣集团失去了一大核心,给文帝一个处置功臣的契机。采纳贾谊建议:令列侯就国。但皆未行动,诏周勃为表率,遣回封地。又罢太尉之职,取消左右丞相合二为一,政治中枢权力从陈平、周勃之手转至丞相灌婴。裂分齐地的同时,又分封三子为王,“文帝以代王入即位,后分代为两国,立皇子武为代王,参为太原王,小子胜则梁王矣。后又徙代王武为淮阳王,而太原王参为代王,尽得故地。”[5](P2260)文帝对代地异常看重,所以亲封自己的子嗣,又在即位二年后,亲赴太原之行。王子今认为是汉与匈奴地缘关系下的晋阳军事地位,成为战争爆发后军事指挥中心[13]。梁与淮阳地,原属惠帝子,待其被诛杀,梁地改封爱子刘胜。又改徙刘武为淮阳王。刘胜早逝,梁地空悬,贾谊上疏曰:

“而淮阳之比大诸侯,廑如黑子之著面,适足以饵大国耳,不足以有所禁御。方今制在陛下,制国而令子适足以为饵,岂可谓工哉!”[5](P2260)又“臣之愚计,愿举淮南地以益淮阳,而为梁王立后,割淮阳北边二三列城与东郡以益梁;不可者,可徙代王而都睢阳。梁起于新郪以北著之河,淮阳包陈以南揵之江,则大诸侯之有异心者,破胆而不敢谋。梁足以扞齐、赵,淮阳足以禁吴、楚,陛下高枕,终亡山东之忧矣,此二世之利也。”[5](P2261)

淮阳、梁地,地处中原,交通四达,北临赵地,南向为淮南地,东可至齐地,是东西南北往来的地理枢纽。文帝利用子嗣王国调整,逐渐占据中原要地,有效阻隔与淮南、齐、赵三地的,成为汉中央在关东地区的第一重军事防御。经过数年的内控朝局,外设诸王,刘恒逐渐摆脱了即位之初的政治困境,成为亲掌中枢权力的汉帝。

结 语

汉初,刘恒经历了汉王子、代王、汉帝的三次身份,每一次转变背后,都根植于汉初政治制度结构与汉中央政局发展。而外戚关系成为三种身份变迁的感应器。汉王子身份确立,源于其母薄姬入汉,这是楚汉相争下的社会个体身份变动。承继其母系影响,刘恒无缘太子之位,仅在刘邦重建关东同姓王地缘格局的序列下,凭借汉王子的身份进封为代王。惠吕时期朝局内分为功臣、刘氏、吕氏三大势力。刘氏同姓王先后遇害,代王采取稳守观望之势,对于吕后的一切政治安排,都全部采纳。利用刘吕政治婚姻的关系,保证自身的生命安全与代国的区域势力。及太后崩逝,高帝子与薄弱的外戚势力,成为入继关中的决定要素。

代王入继,从皇位继承制度上突破“子孙相继”的旧制,各方利益的政治行为促使制度变革,其原因是汉初所形成的皇帝与功臣集团“共天下”政治制度。这种政治制度与政治发展相互协进的模式在短期内造就了代王入继的结果,各方达成利益共享的局面。但进一步固化了社会阶层,功臣集团全力扼制外戚势力再次复辟。正因存在这种变革,皇帝与功臣间再难维系原有的利益关系,政治发展过程中新的社会阶层开始涌进入朝局,成为皇帝制衡功臣集团的“利器”。

注释:

①《孝文本纪》宋昌进曰:“夫以吕太后之严,立诸吕为三王,擅权专制,然而太尉以一节入北军,一呼士皆左袒,为刘氏,叛诸吕,卒以灭之。此乃天授,非人力也。今大臣虽欲为变,百姓弗为使,其党宁能专一邪?方今内有硃虚、东牟之亲,外畏吴、楚、淮南、琅邪、齐、代之强。方今高帝子独淮南王与大王,大王又长,贤圣仁孝,闻于天下,故大臣因天下之心而欲迎立大王,大王勿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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