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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奸视野下的闺阁文人命运
——明清文人寄喻“冯小青事”中的悲剧情怀

2020-12-09李澜澜

关键词:小青文人

李澜澜

(西南科技大学文学与艺术学院 四川绵阳 621010)

明代万历年间闺阁文人冯小青,生于扬州一个闺塾师的家庭,年十六嫁为杭州冯生侧室,为正室不容。冯生姻亲杨夫人劝其他适,以脱困厄,小青婉言相拒。后僻居孤山梅屿,日以诗文自遣,年十八病逝。逝后,生平所作诗词尽遭冯妻焚毁,仅残篇被后世文人编辑成集,以《焚馀》之名流传至今。

冯小青去世之同年(明万历壬子年)仲秋,戋戋居士据其生平作《小青传》,从而拉开了明清两代延续三百余年的“冯小青现象”的序幕。其间,文人反复咏叹冯小青其人其事,所使用的文体涵盖了诗、文、词、赋、小说、戏剧。①

在整个“冯小青现象”中,明清文人所关注的焦点之一,他们重复阐释的对象之一,是冯小青其人悲剧命运的因素之一,也是冯生正妻对冯小青的妒忌与迫害。在文人的演绎之下,这桩嫡庶矛盾逐渐演变,有了多层次的内蕴。

一、从嫡庶矛盾到忠奸之争:文人接受效果的演变

(一)普通的嫡庶矛盾:“冯小青旧传”②中的妻妾关系

在现实生活中,冯小青与冯生正妻的矛盾其实只是一对非常普通的嫡庶矛盾,这样的嫡庶矛盾在当时的社会、在男子的正妻与妾室之间是极为常见的。

在文人最先接触这对矛盾,并将其诉诸笔端的时候,这对矛盾无疑也还只是普通的嫡庶矛盾。在戋戋居士、支如增等人所作《小青传》中,冯妇的初期形象有如下特点:

其一,她只不过是一个对丈夫的才貌双全的侧室有所忌惮的正妻而已。传中虽以“奇妒”形容她,却并没有描述她有超出礼教规则之外的任何不当行为。出游或天竺礼佛时,她会召小青同往;在小青染病卧床时,她亦会请医救治;她将小青置于孤山别室的作法,虽不无妒心,但从当时情况看来,似亦不为过。

冯千秋,浙中名士……因无子,买妾维扬小青。后以妻妒,置之别室,似亦处之得当,不意小青才隽而年夭[1]125。

其二,在天竺礼佛时,冯妇曾问:“西方佛无量,而世多专礼大士者何?”冯小青答:“以其慈悲耳。”冯妇知讽己,笑曰:“吾当慈悲汝”。冯小青回答冯妇的问话,分明是用了“以古谏今”的文人手法,而冯妇能够听懂小青的弦外之音,这说明,冯妇其人并不是一个蠢妇;

其三,冯小青去世后,冯妇受了冯生悲痛之情的刺激,一怒之下焚毁了小青之留影、诗稿、戏评,此时之气势,方才颇有几分妒妇的样子,只可惜此时小青已身亡,再不能“见识”其“雌威”。

(二)妒妇的恶行:文人进一步阐释下的冯妻形象

关于冯生正妻与冯小青之间的矛盾,明清文人对冯妇的行为进行了阐释、添加与演绎。如,在“旧传”的描写中,冯小青染病之时,冯妇曾延医至孤山,并使婢女送药。小青疑冯妇有毒己之意,掷之不用。但这仅仅是冯小青本人的猜测而已,没有任何证据或后续事件证明冯妇真的起意要毒死小青。然在张潮《虞初新志》中有数语:“读至送鸩焚诗处,恨不粉妒妇之骨以饲狗也”[2]433。这一罪名竟然生生坐实了。

又可见清代西湖伏雌教主在《醋葫芦》中对冯妇的描写:

苟氏(冯妇)因之,得以大张妒檄,广树雌旌,操碎娇花之瓣,削残方竹之棱,焚诗毁像,凌烁百般。……③

通观戋戋居士本、支如增本《小青传》始终,并不见冯生正妻对冯小青“凌烁百般”的事例,故这一评语此是伏雌教主自行演绎的结论。

然即便如此,这些文人对冯妇的称呼也仅仅只是“妒妇”二字而已,冯小青与冯生正妻的矛盾并没有延伸出更深的内涵与意义。

(三)忠奸之争:明末文人对“冯小青事”的第三次解读

在明清之际,文人对于冯小青与冯妇的矛盾有了新的看法,赋予了它更深的含蕴。明末清初的文人徐震在《美人书》的第一卷中有数语言及冯小青、冯生、冯妇的关系,说明了在此时文人对冯小青与冯妇矛盾内蕴的解读与阐释:

姬之前身似屈平,冯生之前身似楚怀王,妒妇之前身似上官大夫、令尹子兰。楚怀之莽也,上官、令尹之阴贼也,桂中之蠹,生则俱生。姬病益苦,益明妆靓衣,又似当年汩罗将沉,犹餐英而纫蕙也[3]1。

徐震在把冯小青比作屈原的同时,把冯生比作昏庸无能、自食恶果的楚怀王,把冯妇比作陷害屈原的佞臣上官、子兰一流。因此,冯生的家庭结构就有了类似战国时楚国的格局,此般笔墨使得冯小青与冯妇的矛盾首次突破了普通的妻妾矛盾,而有了忠奸之争的含义。

综合历史背景、《小青传》的具体内容及演变情况而言,文人的这种比喻并非空穴来风,全无根据。在文人笔下,冯小青与冯妇的矛盾被寄予了忠奸之争的含义,最初的依据源于戋戋居士本《小青传》。在传中,某夫人(即后称杨夫人者)以党将军帐下羔酒待儿、韩君平走马章台柳等典故劝谏冯小青另嫁以脱困厄,却为小青所婉拒。本来嫁非其人却不另作他想,用自己的终身去殉那虚无礼教的女子在中国古代历史中是数不胜数的,但冯小青之事却另有一个特殊之处:出现在明代末期。冯小青本事发生在明万历时,之后不久,时局就进入了一个群雄并起,天下大乱,外族入侵的时代。在这样的时代里,文人很容易将她忠贞不二的行为与臣下对君主的忠诚相提并论,以抒发心中或愤懑或感佩或心向往之的情怀。清代闺阁文人管筠在其作《西湖三女士墓记》中有如此的感叹:

筠尝读其贻杨夫人书及《焚馀草》……零膏冷翠,语何悲也;玉烟花蝶,观何达也;絮果兰因,志何决也。女辞家而适人,臣出身而事主,慷慨成仁者易,从容就义者难。……[4]51

在家庭结构中,“女辞家而适人”;在国家结构中,“臣出身而事主”。在传统的笔墨中,他们的可比拟性是如此的直观。在这种情况下,冯小青从容的面对迫害而不改弦他适的节烈行为,使文人们把从容就义的忠贞之臣与她进行类比时的笔调显得极为自然。

在冯小青其人的形象意义逐渐变化的同时,冯妇的形象也在慢慢发生着变化。关于冯妇的原型,历来关注较少,但亦有文人齿及。明甲申版《小青集》中附东谷玉人序:

而妒妇钱氏,固阀阅女也,颇工诗。果若所云,当是直得一妒④。

清代陈文述也在其作《兰因集》中言:

冯既旧家,妇应豪族[5]44。

由此可知,冯妇的原型应是一位颇有文采的豪门旧家贵妇。只是在《小青传》当中,文人关注的是她与冯小青的矛盾,对她本人如何,殊少笔墨触及。也就是说,在戋本、支本以及其他的旧版《小青传》中,冯妇其人的形象是较为模糊的。至明清之际,徐震作《美人书·小青》,其中有一段冯妇的出场时的描写,为旧版《小青传》所无,这一情节强化了此妇的妒悍:

及(冯小青)随生至杭,其妇更加妒悍,一闻娶妾,吼声如雷,含怒而出……妇自上至下把小青仔细看了一会,但冷笑曰:“标致!标致!”[3]3。

这一对冯妇的描写虽然虚构了细节,渲染了冯妇的妒心悍性,然而在众多以冯小青事为主题的文学作品中还算是手下留情的。在与《美人书》距时不久的《疗妒羹》与《春波影》中,冯妇其人就不仅仅是“妒悍”而已,而是完全变成了一个市井中目不识丁、庸顽蠢俗、心狠手辣的蠢妇:

〔搽旦扮冯二娘上〕……可恨丈夫买得一朵广陵花,便要撇开我这道地货。……弄得这妖精妇影只形单,又像个臭粪缸撞着爱洁的浪子,看得清,走得远,只是没的沾身。……[6]6

〔老旦取书史笔砚上介〕〔丑〕什么书?〔小旦〕前汉后汉。〔丑〕一发了不得,前边有汉子,后边有汉子,陈妪你讨了假货了。〔小旦〕是前后汉记。〔丑〕正是,记着汉子姓名的。〔小丑〕取几本夹鞋样。〔小旦哭夺介〕〔老旦〕这些没用的东西大娘还留与他罢。〔丑〕好做作,难道烧火丫头也会念书写字,快点火来[7]270。(注:“丑”为冯妇;“小旦”为冯小青。)

综上可知,冯妇的形象变化确有一个过程,简要情况如下:

旧家主妇→普通的怀有妒心的正妻→苛待侧室的悍妒之人→心狠手辣、愚顽蠢俗的市井妒妇

只是这一形象的变化非常迅速,在清初之时,冯妇的形象就早已不再是那位“颇工诗”的贵妇,而几乎定型在了狠毒蠢俗之上。而就忠奸之争的意义而言,冯妇的蠢俗和她对冯小青的妒忌迫害是密不可分的。也正是冯妇形象在文人笔下进一步蠢俗化使得她与小青的矛盾愈来愈超出单纯的嫡庶矛盾。冯小青的形象在冯妇的反衬下更加的忠贞高洁,冯妇与小青的关系除了她们在形式上共同嫁了一个丈夫而使她有能力对小青进行加害之外,越来越失去单纯的嫡庶矛盾的诸多因素(类似于子嗣、争宠一类,虽然在某些剧作中,如《疗妒羹》,也有冯妇禁止冯夫与冯小青接触等内容,但剧中显然只是把重点集中在她同时虐待夫主和夫妾的罪状上而已),而向着更富有寓意性的方向发展。在旧版《小青传》中偶提一句的冯小青亡后妒妇焚诗的情节,也在文人的笔墨下日渐具体,充满了一个无知蛮横的蠢才对才貌品德双全的才子的妒恨:

〔二娘〕不识羞没廉耻的,眼睛哭得核桃般肿。我如今来不为别事,专要把这贱人平日做的诗词歌赋,怕有嘲讪我的所在,尽底拿来与我看。〔冯〕他的诗本俱在案头,〔二娘〕这是诗稿,快烧快烧[6]20-21。(注:“二娘”为冯妇,“冯”为冯生)

这一段情节,哪里还仅仅局限于女子间的争风吃醋,分明已经是那当权得势的小人对文人的猜忌与迫害,“以文字入罪”正是历来奸佞小人陷害文人良臣的重要手段之一。而当时及后世文人在接受这一情节的时候,也并不仅仅把其当作嫡庶矛盾的再现来看:

录其馀策,幸免秦坑,缉其残编,才离鲁壁[8]42。

对冯小青作品的定位之高,竟以险遭秦始皇焚毁之儒家经典著作与《焚馀》相较,再一次说明,文人在解读冯小青其人的时候,在她身上寄喻文人自身的悲剧情怀。

在文人笔下,冯小青与冯妇之间的矛盾演变是十分迅速的。最迟至清代初年,冯小青与冯生正室的矛盾就正式从一对普通的嫡庶矛盾转化为一个庸顽狠毒的蠢物对良才美质的迫害。在文人笔下,冯小青真正的成为了忠而被谤的化身,与文人们所认同的,在朝中受奸人陷害的忠良臣子相互对映。除上诉诸点外,这样的对映情况亦可以在陈文述《小青墓志》中看出,《墓志》中言,冯小青实是“闺阁中之羁人志士,妾媵中之孽子孤臣”[9]43。

二、“小青事”所寄喻的“忠奸之争”:“期待视野”的突破

在冯小青身上,明清文人寄托了对忠良之臣的赞美之意,对所谓“忠而被谤”悲剧的愤懑之情。然而,历来被文人们以各种形式一书再书的“忠奸之争”发展到冯小青与冯妇的事件中却有了一些较为微妙的变化。与前代“忠而被谤”的作品不同的是,作为“忠臣”化身的冯小青本人身上却并没有多少被前代文人所认同的“忠臣”的诸多特点,她对冯生的忠诚其实就只有不愿改嫁这一件事可以证明而已,文人对她的认同在这里,充满了时代气息。

其一,冯小青命运的决定者,历来被文人们口诛笔伐的对象是冯生的大妇。然而,代表着“奸臣”形象的冯生大妇,她虽然被文人比作屈原笔下的令尹子兰,上官大夫,但却并不需要以“蒙蔽圣聪”的手段,通过欺骗冯生进而对冯小青进行陷害。在冯家,她直接掌握着小青的命运。在文人看来,她的丈夫对此根本无能为力。正因为如此,冯小青的命运——无论是生前还是死后在家族中的地位,并没有因为冯生的恍然大悟、悔不当初而得到丝毫改善。按照中国古代家国同构的社会状况与文人以女子喻己的心理动机来看,奸臣最终会得到报应,君主的英明公正与至高无上的权力也会让忠臣得到最终的胜利。而在《小青传》所展示的家庭环境中,纵然冯生被比喻为楚怀王,但小青的命运却是一直掌握在冯生正妻的手中,冯生对于自己妻子的惧怕在诸多小青的传记、戏剧中简直是信手拈来:

冯生自思无奈,只得凂姑娘杨夫人与小六娘来劝解一番,或能令妻子回心,也未可知。遂往杨夫人处苦诉道:“妻子初容我娶,及至小青进门,便生许大风波,一骂就是三朝四夜,一打便到万紫千红,甚觉难堪。明日元宵佳节,请姑娘过舍,借观灯之意,苦劝一番。”杨夫人允其请[10]613-614。

[丑]:……奴家冯致虚之妻冯二娘是了。头我自嫁冯家,那二官人千般爱我,万般畏我……我的马子蓋也是他掀,我的裹脚带也是他拿,我的脚汤也是他,我的手巾也是他递。要跪就跪,要打就打,要骂就骂,要掐就掐,好不如意⑤。(注:丑所饰者为——冯生正妻)

在冯小青的命运悲剧中,冯生,那个“君”的代表符号已经退化为一个淡淡的背景,他不仅没有任何的力量与权力使冯小青得到救赎,而且甚至不能改善自己在家中倍受妻子欺辱的尴尬地位。在冯小青遭受虐待的时候,他唯一能够做的,不是以家主的权威来整顿家庭的秩序,而是央告外姓长辈插手自己的家务。与此对应的是,在文人笔下,“奸臣”冯妇却有着至高无上的力量,左右着小青的命运,决定了她最后的悲惨结局。文人在总结小青的悲剧时是这样说的:

安得鶬羹疗妒妇,讵因狮吼误痴郎⑥[11]1757。

由此可以看出,经过文人的演绎,隐喻着“忠奸之争”的冯小青事构筑在一个不太符合传统认知的结构中,左右她命运的、甚至左右着冯家命运的人,并不是她的夫主,而是暗喻着“奸臣”形象的人,冯生正妻。

其二、就冯小青本人的形象而言,与前代作品的“忠奸之争”中各位忠臣愚忠与盲目信任君主的情况不同的是,小青对冯生本人是极其冷漠、毫无信任可言的。在以往的作品中,忠臣对于君主都有着无限热爱的感情与执着。他们将“君”与“国”紧密联系在一起,又将自己的命运与“忠君”紧密联系在一起,即便是受人陷害,即便是被君主抛弃而有所哀怨但内心深处对于“忠君”“爱君”还是不改丝毫。《霍光鬼谏》中的霍光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当他的两个“狠似豺狼,蠢似猪羊”的儿子受到皇帝重用时,他力谏无用,忧愤交加,暴病而死。死后,他的鬼魂念念不忘君主,告诉皇帝他的两个儿子造反。最后,霍光墓顶上的土还未干就因儿子谋反而被满门抄斩。⑦像霍光这样的人,就算是做了鬼也不忘对皇帝的忠诚。相比之下,冯小青(文人笔下的‘屈平’)与冯生(文人笔下的‘怀王’)的关系就冷漠得让人惊讶。冯小青几乎完全没有“愚忠”的倾向。戋戋居士本及支如增本《小青传》中,并无一丝笔墨言及冯生、小青平日相对情状,只在小青逝后,有冯生痛不欲生之态,反显得冯生对小青颇为看重。时至明清之际,文人笔下的冯小青,对于冯生,更显得极度的理智冷静,毫无情感。如徐震的《美人书》,其首卷《小青》一节,描绘了小青与冯生的初遇:

及年十六,其母贪得金帛,遂不及详访清浊,即以小青许嫁冯生。小青一见冯生之状,嘈唼戚施,憨跳不韵,不觉泪如雨下,惨然叹息曰:“我命休矣!”小青之怨自此始[12]3。

然后,在大多数传记中,冯小青在生前与冯生便再无交集了,偶尔一两篇会提到:“……(小青)间赋小词自遣,对佳山水有得辄作小画,生闻之,索亦不与”[13]40,或“间作小画,画一扇,甚自爱。郎闻之,苦索不与。”态度之清冷决绝,可想见小青本人对冯生的缺情少爱。

小青之怨产生于首见其夫时冯生的粗俗不文,之后在冯家的遭遇又使她把这种怨转化为了决然的冷淡。日后她的遭遇万分不堪时,即使在形式上遵从儒家对于忠诚的要求而不愿改嫁,但在实质上对于冯生却无敬无爱。

其三、与对冯生的冷淡相同的是冯小青对现实绝望、对生活冷漠与隔绝。从前代描写忠奸之争的作品来看,忠臣的特点之一就是对君主的不离不弃、对现实的始终忧心忡忡。忠臣往往把自己的悲剧命运跟天下的命运紧紧联系在一起,就算是心有所怨也不改初衷。但是在“冯小青事”中,被文人喻作忠臣的小青却似乎是把自己从生活中游离了出来。对于整个冯家而言,小青没有任何存在感:冯家是兴是衰,家事是整是乱,家中诸人是安是祸,小青既不过问,亦不关心。正如前文所述,小青之怨始于冯生的粗俗不文,而日后的诸多情事使得小青对于整个现实也极其的冷漠:

冯妇无可奈何,只得借游湖为名,请了杨夫人小六娘到船。撑到孤山,唤小青上船。放至苏堤,见驱驰挟弹游冶少年三三五五,同舟诸女侍,或指点,或诙谐,无不畅观。而小青则澄目凝坐,若不知有繁华者[14]617-618。

面对佳山水,却“若不知有繁华者”,小青对于现实之冷淡,可见一斑。又有支本《小青传》中有一描述:

姬又好与影语,斜阳花际,烟空水清,辄临池自照,对影絮絮如问答。女奴窥之,辄止。但见眉痕惨然[15]144。

潘光旦先生曾把小青的这一举动当作是她“影恋”的最要证据之一[16]29。在笔者看来,这两段描写其实最能表现出的,是小青对于现实的厌弃。更为重要的是,选择走向死亡的正是小青本人,在给杨夫人的遗书上,小青这样写道:“嗟乎,未知生乐,焉知死悲?憾促懽淹,无乃非达……至其沦忽,亦匪自今。结缡以来,有宵靡旦。夜台滋味,谅不殊斯,何必紫玉成烟,白花飞蝶,乃谓之死哉?”[17]145从这封遗书中可以看出,小青对于死亡早已没有正常的恐惧,她甚至认为现实生活没有任何可以留恋的(未知生乐),所以生和死对她而言竟然没有了区别(夜台滋味,谅不殊斯)。

在明清文人笔下,有关“忠奸之争”的创作主题,在他们接受并演绎冯小青事的时候完成了以上“期待视野”的突破。

三、寄喻“冯小青事”中的明清文人之现实选择

在与冯小青有关的作品中,文人在对小青的忠贞进行赞颂的时候,也不停的在小青对现实的冷漠上添笔加墨,忠诚节操的品格与遗世孤立的形象在冯小青身上极为和谐的共存,使得这一对比颇耐人寻味。冯小青在冯家,对冯生无敬无爱、对冯妇不屑轻视、对现实冷漠拒绝,对于冯家本身来说,她的存在完全是无足轻重可有可无的。然而,在这种情况下,她拒绝了杨夫人的提议,放弃了她唯一能够改变命运的机会不愿另嫁或出家于尼庵中寄身,而忍受着一日一日的孤清冷寂,顶着冯家侧室的名份去世。她的这一举动,当然,有很多理由可以解释,但是明清之际的绝大多数文人对此的阐释为:忠贞。

甲申国变、明清鼎革之际,文人们迎来了中国历史上的一次大变故,汉族第二次被他们口中的胡夷蛮族所统治。对于文人而言,这是一个难以言尽的打击。

在明朝的时候,文人们因为诸多的原因,可以对现实表现出冷漠、决绝,毫不关心,以保持作为文人阶层的尊严。但是当异族入主中原,江山易主的时候,对于现实的冷漠的态度往往就让位于对皇朝的忠心。“无事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18]51是大厦将倾之时很多文人的态度与选择。尽管明代中后期的君臣对立、奸臣阉宦专政总是使文人痛心疾首,尽管明朝的政治总是使文人们一再的失望甚至绝望,尽管明朝的弊政与皇权的腐败在事前事后总是被一再的批评与清算,但是,当这个王朝真正被推翻的时候,最先在文人心中抬头的,还是儒家历来所推崇的忠贞的思想。这种思想是古代文人阶层的特质之一,历代被一再的重复与肯定,深入骨髓,几乎是一种集体无意识。即使是钱牧斋、吴伟业这样不得已降清入了《贰臣传》的人,也因为违背对文人的这一要求而余生在痛苦与挣扎中度过,郁郁而终。更何况,明清易代并不是普通的王朝更迭,接替明王朝的是一个异族的政权,以高压的铁血政策希图在汉族的土地上扎下根来。在当时文人眼中,一个汉族人所建立的王朝是绵延千年的儒家文化、道统能够继续延续下去的前提与希望;清朝代替明朝,意味着一个传统文脉与文明的中断。

因此,文人的忠贞更加的坚定。因为文人的忠贞在这样一个时代不光是为一个王朝的逝去而存在,也是为文人阶层坚持了多年并赖以生存的文明、民族而存在。当新的政权以“扬州十日”“嘉定三屠”这样的铁血形象与“剃发束辫”这样迥异的风俗出现的时候,文人的忠贞与坚持也就有了切实的理由与依据。没有一个王朝的覆亡会产生如此众多数量的“遗民”,他们对于现实中的清王朝没有感情,很多人在著书立说中过完了余生,以此来坚持着自己的忠贞。比如屈大均,他在《闾史自序》中把自己的家族史追溯到战国时代的三闾大夫屈原⑧[19]62,以此来比喻自己对故朝的忠心不二;正如也是明末清初的作家徐震在《美人书》中将冯小青比喻为先秦楚国的三闾大夫。

也正是因此,冯小青的冷漠与忠贞才能如此和谐的并存,并那么容易得到文人的认同与赞扬。是的,从明代后期的种种黑暗现实看来,明王朝是不值得效忠的,正如家庭秩序混乱、家主无能、主妇悍毒的冯生家也是不值得效忠的一样。然而在异族入侵的环境下,文人们必须效忠,因为在他们的眼中,这种忠诚同样也代表着文人对于儒家的传统思想的坚持。除此之外,在国破家亡的环境下,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们很难找到自己存在的意义。从身在明清易代之际、参与“冯小青现象”的众多文人看来,除了成为“遗民”的张岱、徐震等人之外,陈子龙、吴炳等曾咏叹或演绎过“冯小青事”的文人都为了延续明王朝的统治、反抗满清入主而最终死难;与此相应的是,对于冯小青其人其文都不怎么以为然的钱谦益⑨[20]773投降了清朝,在自身痛悔抑郁的心境与时人及后人不能认同的白眼中度过了余生。

冯小青的“忠贞”充满了时代性,是明清之际的特殊产物,是当时文人心境情怀的真实反映与切实体现。

结语

寄喻在冯小青其人以及“冯小青事”之上的种种内涵意蕴,既有传统文化、思想在明清文人心理上的投射,也体现了明清两代的时事现实对文人思想、心态的影响。解读“冯小青现象”,从一个角度而言,就是解读明清时代文人独特的思想情怀,就是解读他们对传统的态度与扬弃,他们在时代变迁、出仕无望、社会结构变化的贫弱条件下对自身命运的思考与探索,以及他们在这样环境中的忠诚与坚持。

注释

① 冯小青事略见[明]戋戋居士:小青传[M]. 绿窗女史[M].第六册. 明清善本小说丛刊初编[Z]. 第二辑. 台北:台北天一出版社,1985 年。本文对冯小青生平情况的论述均出此传,如无特殊情况,不赘述。

② “冯小青旧传”指最早以传记形式演绎冯小青其人其事的作品,以戋戋居士所作《小青传》为代表,共有 7则。具体情况,详见拙作《明清“冯小青旧传”之考论》,发表于《齐鲁学刊》2012 年第6 期。

③ 此段描写摘自西湖伏雌教主《醋葫芦》[M]. 第十七回,明笔耕山房本。

④ 东谷玉人作《小青集序》,摘自明末甲申年刻本《小青集》[M]. 现藏中国国家图书馆。

⑤ 摘自朱京藩《小青娘风流院》[M]. 明末德聚堂刻本。

⑥ “鶬羹疗妒”. 典出《古今小说》,言郗后为梁主正宫,生性最妒,凡帝所幸宫人,百般毒害,死于其手者,不计其数。梁主无可奈何,闻得鸧鹒鸟作羹饮之可以治妒,乃命猎户每月责取鸧鹒百头,日日煮羹,充入御膳进之,果然其妒稍减。“狮吼”:典出宋代洪迈《容斋随笔》卷三《陈季常》:“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暗讽宋代陈糙惧内,后又称妒妇、悍妇为河东狮吼。

⑦ 元代杨梓作《霍光鬼谏》,具体内容可参见:庄一拂:古典戏曲存目彙考[M].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337。

⑧ 相关资料载于清代朱希祖作《屈大均著述考》(影印本),原载《文史杂志》第二卷第七、八期。

⑨ 在《列朝诗集小传》中钱谦益写道.“其传及诗俱不佳,流传日广,演为传奇,至有以孤山访小青墓为诗题者。俗语不实,流为丹青,良可为喷饭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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