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元好问的隐逸心态及隐逸诗
2020-12-09贾君琪
贾君琪,苗 菁
(聊城大学文学院,山东 聊城 252000)
元好问(1190-1257年),字裕之,号遗山,作为金元之际的文学大家,其文学创作成就为后人瞩目。金亡前,元好问仕途坎坷,屡试不中,为官后,现实处境令他大失所望,使他在仕与隐之间徘徊不定;金亡后,遗民身份、崔立立碑事件、蒙古族统治的不合理等现实掺杂,他被迫归隐。“国家不幸诗家幸”,时代因素促成了元好问隐逸心态的形成,这一思想反映到诗歌创作上,涌现出大量隐逸诗。
一、元好问隐逸心态的多重审视
中国文人无一例外是受儒家文化侵染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文人的心之向往,建功立业博得功名是他们读书最为现实的目标。[1](P50)元好问的一生无疑是由儒家积极入世思想占主导地位的。他在金亡前热心科举,屡试不中却未放弃在朝为官的执着,年近不惑,方才求得官职,几次为官却又都辞官隐居;金亡后,他积极从事金代文献辑录,放弃出仕,选择归隐。其隐逸心态的形成有多方面的原因。
(一)异族统治的艰难处境 金建国初,为巩固女真贵族的统治,采用“借才异代”的策略,[2](P107)一大批文人得到金统治者重用,但这并不意味着统治者重视和信任女真族以外的文人。皇统六年(1146年),身为翰林学士的宇文虚中因“恃才轻肆,好讥讪,贵人达官往往积不能平”,[3](P1792)被杜天佛留告其谋反,以虚中家图书为反具,“六年六月乙巳(初七),杀宇文虚中及高士谈”。[3](P82)还有在此期间发生的田珏党祸,使数十名汉族文人无辜受害。女真贵族对这些文人的轻视和不信任可以说是贯穿始终的。明昌六年(1195年),赵秉文上书论宰相胥持国当罢免,进而牵连王庭筠、周昂、潘豹等入狱;至宁元年(1213年),高献臣被主帅复兴诬陷起兵谋反,雷渊、王权、辛愿等都被牵连在内,高献臣在此次事件中被诬身亡;李纯甫因屡次被贬,“晚年多疑畏,见后进中异常者,必抚摩之。”[4](P108)由此可见,处于金朝统治下的非女真族文人的处境之艰难。
“有兵权、钱谷,先用女真,次渤海,次契丹,次汉儿”,[5](P725)是贯穿整个金代的用人制度。女真统治者对异族文人的轻视及压制,元好问亦深有体会。金代科举制度重词赋轻经义。元好问从16 岁开始赴试,直至32 岁才登词赋进士第。此次登第引来轩然大波,因礼部尚书赵秉文对元好问推崇备至,赵被认为是“元氏党人”、“取人逾新格”,元好问愤然离去,不就选。但元好问功名心切,正大元年(1224年),再试博学鸿词科,中选,任国史院编修官。为官期间,元好问才华得不到展示,觉察到官场的腐朽与黑暗,郁郁寡欢。此时,元好问创作多首诗歌表达了他对山水田园生活的向往,最终于元光元年(1222年)辞官,再次归隐嵩山。因对金朝官场用人制度的不满,后又屡次任选地方官,都不足数月便辞官归隐。
(二)兵戈不息的战乱环境 元好问生活在一个特殊的时代,他亲眼目睹金王朝由繁荣到灭亡的整个历程。13世纪初,蒙古贵族兴起,于大安三年(1211年)开始对金朝进行了长达二十余年的侵犯。战争伊始,蒙军便占领了金人国都中都,随即侵占了河北、山东、河东、关中等地,最后于天兴二、三年分别攻陷汴京、蔡州,金源王朝结束了其长达一百二十年的统治。元好问在二十余年战乱生活中,目睹了战争的残忍——忻州城被屠、亲属死于非命、百姓流离失所、统治者及为官者腐败无能等。
战争给元好问带来的巨大冲击,莫过于眼见一个个鲜活生命瞬间凋零。在《中州集》小传中,元好问记录了251 位文人的生平状况,其中死于金末战乱抑或与战争相关的文人志士多达50 人,他们本应在人生最好的阶段大放异彩,残酷的战争却使他们的生命过早枯竭。同时,这也引起了元好问对生命的高度关注与热爱。为保全性命,消解不安和恐惧的情绪,元好问选择归避时事,在山水田园间体验山水田园之乐。
(三)佛道思想的不断濡染 元好问在金末元初一系列重大的惊世骇俗之举,奠定了其远高于文坛盟主的精神领袖和文化巨人的历史地位。[7](P19)但时人只看到元好问的表面行为:为叛国贼崔立撰碑、求见异国宰相耶律楚才、著书立说,因此指责元好问的叛国行为,而未看到元好问这样做的目的正是为拯救百万生灵免遭杀戮,优秀士人得以重用,一代文化典籍不至销亡殆尽。元好问之所以能在国家危亡之际,做出这些不被时人理解的壮举,与佛道思想的不断濡染关系密切。
据杨国勇先生在《元好问对中国宗教史的贡献》中的统计,元好问现存创作中涉及到僧尼125人,寺院等154 个,还有相关佛教的活动若干;涉及道士女冠147 人,宫官90 个,还有一些道教教派活动,最主要的便是全真道教。[8](P116-125)其多首诗歌中记载了他与僧道友人之间的交游,例如《寄西溪相禅师》、《汴禅师自斫普照瓦为研以诗见饷为和二首》、《浩然师出围城赋鹤诗为送》、《赠萧炼师公弼》等。与佛道友人之间的交流,无疑加深了元好问对佛老思想的理解。佛教思想中对于普世生命的尊重与大爱关怀,道教思想中对于长久生命的向往,是元好问寻求生命真正价值的思想来源。元好问的隐逸有出于对生命关怀的考虑,这种佛道思想是元好问隐逸心态的形成原因之一。
二、元好问对隐逸者的歌吟
元好问的诗歌中多次提及一些隐士或者有过隐居经历的人物,且表现出对他们的敬仰。这些隐士们的行为和精神是元好问屡次选择归隐的动因之一。元好问诗歌中的隐逸者可分为两大类:一类是被历代文人歌咏的古圣先贤,为历时隐逸者;一类是与自己交往密切的同时代友人,为共时隐逸者。
(一)历时隐逸者 许由是上古帝尧时期的人物,“为人据义履方,邪席不坐,邪膳不食”,[9](P12)因此尧对他十分赏识,要将自己的帝位禅让给他,许由听后便躲到“颖水之阳”的箕山过起了隐居生活。他的行为被人们视为“高洁”抑或“清高”的典范,历代文人在诗歌中反复歌之咏之。如唐代杜甫《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曰:“终愧巢与由,未能易其节。”[10](P264)唐代罗隐《许由庙》曰:“高挂风瓢濯汉滨,土阶三尺愧清尘。”[11](P7617)宋代黄庶《过许由冢》曰:“嗟我迍邅身,一命行十年。”[12](P33)这些诗歌都表现了文人对许由的敬仰之情,肯定其不慕名利的操守,并对自己沉陷名利深感愧疚。元好问在《箕山》一诗中也表达了对许由的崇敬:
幽林转阴崖,鸟道人迹绝。许君栖隐地,唯有太古雪。人间黄屋贵,物外只自洁。尚厌一瓢喧,重负宁所屑,降衷均义禀,汩利忘智决。得陇又望蜀,有齐安用薛?干戈几蛮触,宇宙日流血。鲁连蹈东海,夷齐采薇蕨。至今阳城山,衡华两丘垤。古人不可作,百念肝肺热。浩歌北风前,悠悠送孤月。[6](P26)
由诗中“干戈几蛮触,宇宙日流血”可知,此时蒙古与金之间的战争已经打响,元好问看到金朝统治的腐朽与黑暗。诗中以许由作为自己的榜样,钦慕其高洁的人格与品性。诗人在此诗中亦提及鲁仲连、伯夷、叔齐等,他们都是淡泊名利的古圣先贤。可知,元好问以他们的行为来勉励自己,不与世俗同流合污。
陶渊明对元好问的影响极为深远。自其青年避乱闲居,至金亡四处奔波,在几十年的坎坷经历与诗歌创作中,陶渊明的影子如影随行,表明元好问对陶渊明人格精神的仰慕与追求。
其闲居时创作《虞乡麻长官成趣园图》曰:“蹉跎匡山游,烂漫彭泽酒。慨然千载上,怀我平生友。”[6](P98)尽管与陶渊明相隔近千年之久,但诗人仍将陶渊明看作与自己志趣相投的挚友,并且渴望生活在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中。元好问有过几次短暂的为官经历,其为官时常表达任官的苦闷之情,此时陶渊明的形象又映入眼帘:“折腰真有陶潜兴,扣角空传宁戚歌。三十七岁今日过,可怜出处两蹉跎。”(《除夜》)[6](P343)以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的事件反观自己此时的抉择,在仕与隐之间徘徊不定,内心羞愧难当。金朝亡国后,巨大的悲痛吞噬元好问的整个心灵,他痛定思痛,更加坚定效法陶渊明,“义熙留在陶元亮,华表来归丁令威”(《怀安道中寄怀曹徵君子玉》)[6](P1097)表明自己不仕蒙古统治者的意志。可以说陶渊明是元好问的精神导师,在《和仁卿演太白诗意》(其一)中自言“诗中只合爱渊明”。[6](P829)与其说元好问钦佩陶渊明的诗歌,不如说其钦佩陶渊明诗歌中所表露出来的淡泊世俗、潇洒达观人格。
(二)共时隐逸者 女真贵族为巩固其统治,在利用汉人为其封建统治服务的同时,又利用各种手段来压制汉人在统治集团中的势力。金代中后期,随着统治集团内部权力争夺激化,官场黑暗,很多文人无法在仕途上实现建功立业的愿望,选择远离仕途,或直接投身大自然寻求山水之乐,或转身投入佛道的怀抱。王重阳早年追求功名,期望通过科举实现自我的人生价值。由于金代不合理的用人制度,他眼见统治者对汉族文人的迫害,毅然选择皈依道教,并创立了全真道教,为金代中后期的文人们提供了归隐的精神支撑。李纯甫是金代中后期文坛盟主之一,他眼见同僚因言触犯统治者而受罚,辞官归隐,深入研究佛理。除王重阳、李林甫以外,金代迫于黑暗社会现实选择归隐的人还有很多。元好问在其诗歌中表达了对这类人的殷羡之情,并传达其隐逸志向。
元好问生性豪放,结交甚广,一生颇为坎坷,且在仕与隐之间游移不定。他对同时归隐的好友深表殷羡,并在诗中表达了归隐的决心。这些诗歌按照诗歌主体可分为两类:一类是没有皈依宗教的隐士,一类是有宗教信仰的隐士。第一类诗歌,如《寄辛老子》,诗曰:“为羡鸾皇安枳棘,悔将猿鹤入京华。”[6](P272)诗题中的“辛老子”指辛愿,是与元好问同时的一位隐士,与元好问交好。此时元好问在汴京任史馆职,因得不到重用,郁郁寡欢,诗中流露出羡慕辛愿能够隐居乡野,而生性喜欢山林的自己却不得不困守京城的烦闷之情。《寄刘光甫》曰:“山泽臞儒亦自豪,尘埃俗吏岂胜劳?”[6](P527)将优游山水之间得意洋洋的刘光甫与身在官场琐事缠身的自己相比,表达了元好问对仕途的厌倦与对隐居生活的向往之情。第二类诗歌,如《寄西溪相禅师》,诗曰:“青镜流年易掷梭,壮怀从此即蹉跎。”“拂衣明日西溪去,且放云山入浩歌。”[6](P294)这首诗中抒发了年华易逝、功业未就的痛惜之情。创作此诗时元好问任史馆编修官,官场的黑暗让他渴望尽早离开史馆,希望自己能够像相禅师一样隐居西溪,每天安闲度日,纵声歌唱。因此,在诗歌最后元好问表达了归隐的决心。《浩然师出围城赋鹤诗为送》一诗中亦表达了诗人对隐逸生活的向往,“梦寐西山饮鹤泉,羡君归兴渺翩翩。”同时也表明了诗人辞官归隐的决心,“明年也作江鸥去,水宿云飞共一天。”[6](P612)元好问此诗创作于汴京城解围后,此时他已彻底放弃仕途,因而其隐逸决心更加强烈。
三、元好问隐逸诗创作
由上述论述可知,元好问的隐逸思想是多方面因素构成的,既有时代影响,又有个人因素。其隐逸思想反映到诗歌创作上,便是其隐逸诗的形成。在其现存的1400 余首诗歌中,有近200 首隐逸诗作,这些诗作主要表达了三方面的主题:
首先,对战乱生活的厌恶。元好问生活在金元鼎革之际,除了读书求学时期度过些许安稳日子,往后的几十年都因蒙金战争而四处躲避战乱威胁。在蒙古侵金战争中,他的至亲被屠、挚友丧命,眼见百姓因战乱流离失所,如惊弓之鸟,痛苦不堪。再加上金军屡屡败退,中都失守,举国南渡,金朝统治者不思进取,屡次弃百万生灵于生死存亡之际。所有这些都带给元好问巨大的悲痛。因此,他立志以诗存史,将蒙金战争的历史惨剧所激起的强烈痛苦体验化而为诗,创作了大量堪与杜甫并肩甚至超越杜甫的丧乱诗歌。如《寄赵宜之》:
大城满豺虎,小城空雀鼠。可怜河朔州,人掘草根官煮弩。北人南来向何处,共说莘川今乐土。莘川三月春事忙,布谷劝耕鸠唤雨。旧闻抱犊山,摩云出苍棱。长林绝壑人迹所不到,可以避世如武陵。煮橡当果谷,煎术甘饴饧。此物足以度荒岁,况有麋鹿可射鱼可罾。自我来嵩前,旱乾岁相仍。耕田食不足,又复违亲朋。三年西去心,笼禽念飞腾。一瓶一钵百无累,恨我不如云水僧。崧山几来层,不畏登不得,但畏不得登。洛阳一昔秋风起,羡杀吴间张季鹰。[6](P164)
诗中描绘了战争的残酷现实:穷凶极恶的士兵们烧杀抢掠,大城的街市上空荡无人,只有战争后的荒凉废墟和视人民生命如草芥的土匪。小城因为战争的侵袭,也毫无生气,一向欢悦歌唱的雀鸟与四处乱窜的老鼠都因战争没了踪影。由于战争,河朔间的百姓饥不择食,掘草根来填满饥肠。战争给人们带来的不仅是肉体上的伤害,更多的是心灵上的伤痛。诗人因厌恶战争而想要隐居抱犊山,以缓解战争带来的身心压力,同时也可以饱餐度日。但现实让诗人想归不得归,想隐不能隐,只能徒然羡慕吴中张季鹰。
其次,对山水田园的热爱。元好问早年并无意于山水,随着战争的持续,对金朝统治认识的加深及对官场的失望,他对山水田园的热爱逐渐加深。如:
三乡杂诗(其一)
梦寐沧洲烂漫游,西风安得钓鱼舟。
薄云楼阁犹烘暑,细雨林塘已带秋。[6](P76)
后湾别业
薄云晴日烂烘春,高柳清风便可人。
一饱本无华屋念,百年今见老农身。
童童翠盖桑初合,滟滟苍波麦已匀。
便与溪塘作盟约,不应重遣濯缨尘。[6](P388)
帝城二首(其二)
羁怀郁郁岁骎骎,拥褐南窗坐晚阴。
日月难淹京国久,云山惟觉玉华深。
邻村烂漫鸡黍局,野寺荒凉松竹林。
半夜商声入寥廓,北风黄鹄起归心。[6](P253)
《三乡杂诗》(其一)创作于兴定元年(1217年)前后。此前不久蒙军侵入太原。为保全性命,元好问携家人从忻州转到河南三乡避乱。诗人创作此诗时,蒙军势力还未到达三乡,此处生活惬意,饱受战争摧残的诗人能享受片刻安闲便觉可贵。诗中表达了作者对隐逸的向往,诗人的情感也是悠闲自在,诗风亦清新逼人,对眼前山水开始有了细致描绘与体味,但情感平淡。兴定二年(1218年)春,元好问举家迁往登封,开启了其十年之久的隐居生活。在此期间,元好问并未放弃科举,曾短暂为官,又辞官归隐。这时他对山水田园的热爱更加深入,《后湾别业》创作于此时。诗中描绘了生机勃勃的春景,诗人眼见后湾别业风清柳绿,甚是欢喜,对田园的喜爱之情溢于言表。嵩山十年,元好问曾短暂出任为官。即使在任上仍表达了其对山水田园生活的怀念及热爱之情,如《帝城二首》(其二)。创作此诗时元好问在史院夜值,无人赏识,孤独寂寞,回想往日在嵩山时的场景。料想此时嵩山的好友们应相聚一起,饮酒赋诗,而自己却在冷清的史院无聊度日。多与少的对比,热闹与凄凉的对比,淋漓尽致地表达了作者对山水田园生活的热爱之情。
再次,对佛道境界的向往。元好问的归隐实属无奈之举,是在自我价值无法实现时的一种逃避。他的隐逸诗中表达的不是纯粹的对于隐逸的向往,其中也掺杂着他对世事的留恋。这种仕与隐之间的徘徊,给他带来精神上的痛苦。金源时期参禅悟道之风盛行,元好问结识众多佛道友人,在与他们的交往中,或多或少受到佛道思想的影响,自然而然反映在其隐逸诗歌中。如:“万神朝罢出通明,和气欢声满玉京。”[6](P94)此诗作于诗人隐居三乡时期。诗中想象与摹写道教的仙境。再如《浩然师出围城赋鹤诗为送》:
梦寐西山饮鹤泉,羡君归兴渺翩翩。
昂藏自有林壑态,饮啄暂随尘土缘。
辽海故家人几在,华亭清唳世空怜。
明年也作江鸥去,水宿云飞共一天。[6](P612)
其时,浩然师被困守汴京,后被救再得自由身。元好问看到此时的浩然师归兴翩翩,不被世俗之事羁绊,对其所秉持的道教思想有殷羡之情,希望自己能够像浩然师一样,得自由身后能彻底放下世事。《望嵩少二首》(其一)曰:“结习尚余三宿恋,残年多负半生闲。”[6](P809)“结习”是在佛教中指烦恼,“三宿恋”在佛教中指对世俗的爱恋之情,意在说明因贪恋尘世使自己徒增太多烦恼。元好问觉得自己到了中晚年并没有什么意外收获,白白地浪费了那么多时间,渴望自己能够真正地达到佛教中不被世俗烦扰的境界,充分过好残生。佛道思想指引人们看破功名、任运随缘,告诫人们不要因世俗牵绊而患得患失。这种思想帮助元好问在隐逸生活中消解内心的矛盾与冲突,使他能够真正旷达地面对现实生活的得与失、苦与乐。
元好问的隐逸诗在艺术上亦有鲜明特色。首先,其隐逸诗中大量运用象征隐逸或者髙蹈脱俗的意象,从而传达其隐逸志趣与情怀。他的诗中频繁使用的意象有:“钓舟”、“钓台”、“衡门”、“草堂”、“薇蕨”、“白云”、“嵩丘”、“野鸥”、“鹤”、“暝鸿”、“猿鹤”、“高鸟”、“五溪鱼”等。诗人通过这些意象来表现自身所处的环境或直接代指自己,给自己在世间一个明确的定位,如“悔将猿鹤入京华”(《寄辛老子》)[6](P272)诗人用“猿鹤”指代自己,“猿鹤”本就应该生活在山林当中,诗人却反其意而行,表达后悔当初的选择,愿意顺应天性幽居山林的情绪。其次,诗人笔下的意象大多来自古代典实或历史事件,有着深厚的文化内涵。如“见说悬泉好薇蕨,草堂知我是邻翁”(《寄汴禅师》),[6](P811)“薇蕨”此处不单单是指两种植物,其中也包含伯夷、叔齐耻食周粟隐居首阳山采薇而食的含义,“草堂”不仅仅指杜甫居所,而是指隐者的居所,“衡门在人境,三径深以悄”(《虞乡麻长官成趣园二图》其一),[6](P258)此处“衡门”与“三径”亦指隐者的居所,“钓舟”、“钓台”亦暗指隐逸生活。类似这类意象的运用,扩大了诗歌的容量,使诗歌情感隐晦曲折。再次,元好问的隐逸诗作多采用对比手法,将隐逸生活与世俗生活形成对比,表达了诗人对隐逸生活的向往。如“区区墓上曹征西,我知惭愧王东皋”(《寄答溪南诗老辛愿敬之》)。[6](P206)“曹征西”指曹操生前志向是做征西将军,“王东皋”指王绩归隐故里。诗人将二人的选择作对比,指出曹操的志向不如王绩的选择,其实也是暗指诗人自己选择仕途不如友人辛愿归隐的抉择。再如,“孤灯静照寒窗宿,北风半夜歌黄鹄。田家闭门风雪深,梅花开时酒应熟。”(《阎商卿还山中》)[6](P269)此诗作于诗人任职史馆时,送友人归嵩山。诗人将自己在史馆的生活场景与友人在嵩山隐居的生活场景作了鲜明对比,将自己的孤独落寞与友人的悠闲自在进行对比,表达了对隐居生活的向往之情。最后,元好问的隐逸诗常常在结句直抒胸臆,表达其隐逸志向与决心。如“拂衣明日西溪去,且放云山入浩歌”(《寄西溪相禅师》),[6](P294)“愿留就君住,终身与世辞”(《杂著五首》其四),[6](P316)“早晚扁舟载烟雨,移家来就野鸥群”(《渡湍水》),[6](P539)“悠悠世事仅如此,付与烟波著钓舟”(《赠答同年敬鼎臣》),[6](P573)都是整首诗歌的尾句,诗人直抒胸臆,表达自己隐居的志向与决心,起到升华诗歌主题的作用。
结语
元好问生活在一个特殊的时代,正是这个时代成就了他在整个文学史及民族史上的地位。在他的一生中,无疑是儒家积极进取的思想占主导地位的。这也成为他中晚年时期一直在仕与隐之间游移不定的最根本原因。元好问隐逸心态的形成有其内在原因,但更主要的是由时代环境促成的。元好问隐逸诗亦包含一定的丧乱色彩,“说出了这个民族想说而未能说出的触人灵魂、荡人心志、发人深思的肺腑之言来”,[13](P231)并且具有丰富的思想内容和强烈的情感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