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拾故乡的秋色
2020-12-09尚丽君甘肃
文 尚丽君(甘肃)
一地黄叶,扰了谁的心?
多少次我在梦中,捡拾故乡的秋色,温暖之后薄凉的日子。
——题记
一
故乡的秋,灵动而入心。
蟋蟀,当地人谓之“黑秧子”,一到秋天,好似草籽破土出芽,乡野遍地可见踪迹。包谷地、黄豆田,是它们活跃的阵地。你若一脚踏进地里,就惊得这黑不拉几的小玩意儿“扑哧、扑哧”窜出来,一只,又一只,应接不暇;细听,四周全是它们轻微的“悉悉索索”声。捉蟋蟀,易于捕蝉,稍用计,就被俘虏。我们放学打猪草,捉蟋蟀逗乐,匮乏的童年生活由此多了一点趣味。捂住一只蟋蟀,在手心张牙舞爪挣扎,凉飕飕、痒痒酥酥的感觉,至今忆起生趣。
如蝉一样,蟋蟀是乡间另一个季节的歌手。这小精灵,仿佛是天外来客,给趋于萧条的乡野送来天籁之音。残阳坠下,蟋蟀开始低吟浅唱,远远近近,此起彼伏;不像蝉声高亢、张扬、聒噪,而是低沉、柔和中带着一丝哀婉幽怨。这曲调,属于乡土,属于我童年的故乡。月光,虫鸣,偶有犬吠,寂静中是生命的律动,律动中季节流转。鞍马劳顿一天的人们,夜里躺在暖烘烘的土炕上,耳听窗外蟋蟀声声,兴许可以暂且释放生活重负,枯燥乏味的乡村生活平添一丝意趣。
炕墙下,一只蟋蟀走走停停,昏暗的灯光映着它弱小玲珑的黑影,两根细长触角忽闪着,像极了美猴王头上的两根翎子。奶奶不准我惊动它,任它自在转悠。熄灭灯,它就“吱吱呀呀”叫起来,细密清亮的声音,好似从枕下而来。
一曲美妙的催眠曲。
我似睡非睡闭着眼睛,奶奶一边轻轻拍打着我,一边嘴里和着蟋蟀声:“槌槌浆浆,补补搭搭,光身子下炕,我咋办呀?”我问奶奶,蟋蟀真是这么说吗?奶奶说天气渐冷了,蟋蟀们愁啊,愁没衣穿,愁会冻死,这才叫个不停。我纳闷:奶奶怎么听得懂蟋蟀说话,可我一句也听不懂。
秋天的夜,长了一大截,母亲每晚都要忙到大半夜才睡。她要赶在天冷前做好一家人的鞋子、缝制过冬的衣服。母亲还要捻很多纳鞋底的麻绳。她一手搓麻丝,一手不停地转动着拧车,“吱扭吱扭”声送走了黑夜,迎来黎明。母亲用一根根细细长长的麻绳,细心地、虔诚地串起了那些细碎的日子,用温情滋润平凡而清苦的光景。多少个夜晚,母亲飞针走线的声音与蟋蟀和鸣,成了我记忆中最美妙的秋夜协奏曲。
二
故乡的秋,浓郁而热烈。
油绿茁壮的辣椒树上,不知什么时候悄悄缀上星星点点的红,像顾盼含情的红衣少妇,姿态妖娆让你欲罢不能。那点摄人的红,是日月精心打磨的色彩,有着不可抗拒的力量,比出水芙蓉更让人心动,你会为之欣喜,为之惊叹:哦,秋来啦!秋天又来啦!
母亲摘菜回来,挑出几个变红的辣椒晾晒在窗台上。不多时日,两个窗台就铺满了红色。艳艳的红,似火苗燃烧,似丹云晕染,蔓延到屋檐下、墙壁上。母亲心头的喜悦被这串串火红点燃:家里以后零零碎碎的开支,就靠这些辣货了。
“辣子红了捎信呢,柿子红了要命哩。”这是关于季节的乡村俚语。意思是辣椒红了只是秋天的一个信号,柿子红时,秋深浓,寒将至。谁能说那满树的红柿子,不是秋天对农家人的馈赠呢?尽管卖了换不了几个零钱,留着吃、送亲友,也算一件美事。奶奶把发红还没有变软的柿子削了皮,串成串挂在屋檐下,阳光晒、风霜侵,慢慢就变成了琥珀色,收起装入器皿封存,过些时候就成了糯甜的柿饼。从削皮柿子上了屋檐的那刻起,娃娃们就焦渴地关注着它的颜色变化,只是那红色过于浓烈,好久其色难褪,急得小嘴巴直流馋涎。
靠天吃饭的故乡,是包谷棒子撑起了父辈生活的希望。那时候包谷收回,并不急于脱粒,而是剥掉皮挂起来慢慢晾干。乡民的房屋,既是住所又是仓库,到了秋,金色的包谷棒子就挂满屋子。柱子上、大梁上,空中搭起的横木上,全都挂着密密匝匝的包谷棒,虽然空间拥挤,满庭的金黄倒也让土屋充满烟火味道,厚朴而丰盈。
秋天的农家小院,好像收拢了太阳全部光芒,满眼是醉人的金色,敦厚,温暖。阳台两旁,竖立一排粗壮木杆,上面挂满包谷棒子,门庭两面墙壁被包谷遮拦,像一块厚重的金丝绒大幕,简陋的房屋因此增添了一丝华贵。席子上晾晒着新鲜的包谷榛子,招引来一群麻雀乘虚而入,偷食声惊动低头写作业的妹妹,急忙拿起竹竿挥赶,“扑棱棱”一声,麻雀四散而逃。大公鸡带了几只母鸡,离晒席不远处转悠,伺机大快朵颐,分享秋天人类的果实。院前有大树,树杈上包谷高高搭起。蓝天丽日下,一树硕大的包谷棒子昂扬,静美;一只松鼠穿越其间,灵动而有意味。
三
故乡的秋,朴实而香醇。
核桃,是故乡秋天最具特色的果实。中秋前后,核桃的青皮外衣像棉桃开裂,露出里面圆溜溜的小脑袋。阵风吹过,性急的就迫不及待地滚落下来,或裸躺树下,或隐入草中。惊喜中捡拾一个,砸破坚硬的壳,剥掉上面一层薄薄的淡黄色皮,洁白如玉的仁儿,香嫩可口,食之不腻。
我家老屋门前,有一棵大核桃树,不知生于何年何月,也许比父亲年岁还要大。自我记得,它就一直高大茁壮,开枝散叶占据了少半个院落。从它春天开始发芽,我们就盼着秋天快点到来。细数着节气一天一天过去,核桃叶从碧绿变得苍郁,果子从指头蛋大变成乒乓球一般,期待着的日子就临近了。几场秋雨,见地上有零落的核桃娃儿,父亲宣布:打核桃。
父亲腰系绳子,攀上核桃树,找一个结实树杈稳稳当当骑在上面,操起之前早已准备好的长竹竿,对着枝头噼里啪啦一通猛打,果实连同残叶如骤雨疾落,转眼间积了厚厚一层。我们双手蒙头躲开树下,一旁站着仰望树上,只见父亲稳健沉着,不慌不忙地用力打击,整棵树全在父亲掌控之中。
差不多时候,父亲撂下竹竿欲要下树。我指着多处枝头没打掉的核桃对父亲说,“爸爸,爸爸,还有好多没打掉呢!”父亲抬起头看看,默不作声。
父亲溜下树,拍打拍打身上,蹲一边抽烟歇息,看着我们往背篓捡核桃。一锅烟抽完,父亲望着“披头散发”的核桃树说:那些没打掉的核桃,是留着看树的,只有舍得留,来年果子才会结得更繁。母亲接上话茬:那是留给喜鹊、老鸦、毛老鼠吃的,冬天下雪它们找不到食物,兴许这留下的核桃可救一时之急。奶奶补充道:核桃被它们叼走,若是掉在某个角落或者埋在土里,二年就能发芽长出核桃苗,这样核桃树就越来越多,哪里还愁没核桃吃?
母亲把去掉青皮的核桃晾晒,留一部分家里食用,还要给大姐、二姐的孩子留一些,其余的换零钱用来补贴生活,给我们买本子笔墨。
核桃外观不及苹果、柿子等水果漂亮诱人,却给我们的粗茶淡饭添加了特殊味道。奶奶的核桃饼、核桃花卷、核桃炒油茶、核桃榨油,让我们粗糙的生活滋味生香,也让我们在贫困年月得到温存,得到慰藉。
不觉间,又一个秋天悄然而逝。秋去了,还会回来;回不来的,是秋天的故事,还有故事里的那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