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帖》略论
2020-12-08李朝晖
李朝晖
从传世作品来看,东晋王羲之的草书大致有两种面目:一种以章草笔法而就,但已显出细而圆柔的妍态,如《豹奴帖》;一种以今草面目示人。其今草中,有的笔简势飞,映带延绵,妍态十足,字与字连带组合较多见,如《初月帖》;有的笔短意长,简劲流便,妍美雅致,其间尚存有章草遗意,如《十七帖》。由此,可略知王羲之草书发展之脉络。其中,又以《十七帖》流传较广,对后世影响较大。
《十七帖》是王羲之重要的草书代表作之一,得名于其中第一个子帖帖首“十七”二字,据考证是王羲之写给朋友益州刺史周抚的一组信札,书写时间从永和三年(347)到升平五年(361),前后时间长达十四年之久。此帖是典型的王羲之“末年”之作,可作为研究其生平与书法发展的珍贵资料。唐代张彦远《法书要录》卷十《右军书记》列《十七帖》为压卷首帖,对该贴的成因与形制作了基本阐释,记载云:“《十七帖》长一丈二尺,即贞观中内本也。一百七行,九百四十二字,是烜赫著名帖也。太宗皇帝购求二王书,大王草有三千纸,率以一丈二尺为卷,取其书迹及言语,以类相从,缀成卷。”[1]《十七帖》原墨本真迹去向不明。现传世者为其刻本,因其书史地位,版本流传较为复杂,与《法书要录》所载略有相异。古今因此而论之者亦多。
宋代黄伯思《东观余论》中《跋〈十七帖〉后》云:“右王逸少《十七帖》,乃先唐石刻本,今世间有二。其一于卷尾有‘敕’字,及褚遂良、解如意校定者,人家或得之。其一即此本也。洛阳李邯郸家所蓄旧本,颇与此相近,其余世传别本,盖南唐后主煜得唐贺知章临写本,勒石置澄心堂者。而本朝侍书王著,又将勒石,势殊疏拙。又有一版本,亦似南唐刻者,第叙次颠舛,文为《十七帖》而误目为《十八贴》,摹刻亦瘦弱失真。独‘敕’字本及此卷本乃先唐所刻,右军笔法具存,世殊艰得,诚可喜也。”[2]依此可窥得宋时《十七帖》刻本流传。其中,“敕”字本或称“馆本”,至今有幸仍可得观。全本二十九子贴,一百三十三行,一千一百六十字。其中的子帖《远宦帖》《游目帖》等尚有摹本墨迹传世。
常言王羲之《十七帖》具有草书之基本妙能,是习草书者领略草书境界之法门正途,凡心慕手追能得之者,亦可知草书之深奥妙奇。又闻《十七帖》“敕”字本能得王羲之草书之峥嵘,故常探之。下文立论亦定当依据此本而展开。
关于《十七帖》的书风特征,可从以下三个方面窥得一二。
其一,《十七帖》用笔方圆兼施,承抑左扬右之秩序,而能解散成法,随起随收,中锋立体,有时以侧锋取势。笔法丰富多样,点画形态多变,连带依据提按,虽断犹连。行笔顺形因势,多粗细起伏变化以及笔锋的转换,并能寓方于圆,藏折于转,行留互济相生。点画形态,面貌从容而内蕴清刚;笔势使转,简练豁达而动静相宜。此外,帖中尚留有章草笔意,偶能得见于捺脚、回钩、转折处,已显趋新尚妍之态。总之,观其点画使转,婀娜之中含刚健之骨,婉媚之内行遒劲之气,提按行留间能见其情性。
其二,《十七帖》字体结构因势而就,体势变态,一言难定。或形势顾盼照应,注重点画之间相互顾盼与笔势呼应关系的处理,在笔画似连似断中取得自然意趣;或紧凑中正均衡,注重体势的紧凑而无拘束之感,中正而无呆板之气,通过轻重、大小、宽窄等的变化取得整体的均衡;或正欹相谐灵动,注重以斜取正,正斜相依,“势如斜而反直”,以取得形势,显得婀娜多姿,颇为生动;或虚实开阖适度,注重虚实疏密变化,有开有阖,在适度变化中使字精神饱满,气息充盈,并饶有趣味;或取势映带有节,注重将字置于险绝之境,又有和平之态,颇有动势,又合理有度,纵横有象,富于生机;等等。整而观之,此帖结字变化“宽结”之横张体式,成“紧结”之纵引之势,欹侧为主,体势内擫,外拓处易见含蓄,神态自若。但是应该看到,帖中字势仍然不少趋于横扁,章草的余韵犹存。
其三,《十七帖》布局承章草之秩序,又别出新意。行内字形大小、宽窄、疏密、斜正搭配,错落有致,从而,行式变化以往静态的直线式布局,取向为动态的曲线式布局。虽然基本字字独立,但是上下字笔势相承,笔断神续,行气贯通。行与行秩序分明,空间疏朗,彼此之间字势相互顾盼。另外,帖中亦有出现上下字直接牵连的现象,虽然较少,但是处理的分寸恰当,在整体布局中具有点睛提神的作用。应该注意的是,《十七帖》作为一部汇帖,各子帖的章法亦都有各自的特色,但能浑然一体,有机融合于全帖之中,使全帖整体章法布局既灵活多变,又气脉贯通,和谐统一。
通过梳理,《十七帖》的面貌已基本趋于明朗化。但是,需要思考的是,王羲之何以能创作出如《十七帖》般“奇怪生焉”的艺术典型呢?
传为王羲之撰《题卫夫人〈笔阵图〉后》云:“予少学卫夫人书,将谓大能;及渡江北游名山,见李斯、曹喜等书,又之许下,见锺繇、梁鹄书,又之洛下,见蔡邕《石经》三体书,又于从兄洽处,见张昶《华岳碑》,始知学卫夫人书,徒费年月耳。遂改本师,仍于众碑学习焉。”[3]该文虽有附名之嫌,但从中可窥得王羲之广师众家的书法求索精神。王羲之《论书》曾曰:“吾尽心精作亦久,寻诸旧书,惟锺张故为绝伦,其余为是小佳,不足在意。去此二贤,仆书次之。须得书意转深,点画之间,皆有意,自有言所不尽,得其妙者,事事皆然。”[4]该论可为王羲之书法求索精神为证,同时,亦可得见其对孕育书中之意的深刻体悟与重视。而魏晋时期,书体演变趋于尾声,旧体、新体书法并盛,则为王羲之书法“总百家之功,极众体之妙”、包孕古今提供可靠条件。正是其在书法方面“博究始终之理”,不断求索所具有的“富于包孕”能力,故而,能通彻众体,孕育如《十七帖》等各种今体书法经典。而以《十七帖》为代表的尚存章草意味的今草作品,既古典雅致,又遒劲爽利,“晋韵”之气息扑面而来,耐人寻味。
魏晋时期是中国书法走向完全自觉化的时代,是书法新体势、新笔法不断滋生与创变的时代。晋以降,书法趋新、表现自我、追求个性已然成为风尚。经过当时人们的探索与实践,产生的各新体势、新笔法已逐渐趋于成熟,成为王羲之“俱变古形”、裁成新体的基础。王羲之法魏时锺繇与东汉张芝并“剖析”“损益”之。王羲之以为锺、张之外,其余不足佳。不佳则需要求变,变则生出奇怪,生出新意。沈尹默曾评价王羲之说:“他不曾在前人脚下盘泥,依样画着葫芦,而是要运用自己的心手,使古人为我服务,不泥于古,不背乎今,才算心安理得。他把平生从博览所得的秦汉篆隶各种不同笔法妙用,悉数融入于真行草体中去,遂形成了他那个时代最佳体势,推陈出新,更为后代开辟了新的天地。”[5]以《十七帖》等草书为例。王羲之以兼善诸体之基础,立足已有草体,剖析体势,损益点画,别出新奇,融合各体之笔法,“囊括万殊,裁成一相”,成就风流妍媚之点画万千意象;以婉转流贯之行笔特征,顺形因势,笔断意连,变化横张体式为纵引之势,成就了今草体势之面貌。经过王羲之改造后的今草,妍美流便,更适宜草书的书写特征与要求,更适宜熔铸与表达书家的性情,彰示书家的艺术个性与风格。
以道家思想为骨架的玄学思潮,是魏晋时期出现的重要文化现象,深刻影响着王羲之等名士们的人格追求与审美理想。崇尚自然、超然物外、率真任诞而风流自赏成为生活美学观。《十七帖》作为王羲之晚期书风的典型代表,其书风平和简静,颇具超然神韵;笔情墨趣一任自然,颇具“自然天趣”。宋代朱熹《晦庵论书》就曾评价《十七帖》:“玩其笔意,从容衍裕而气象超然,不与法缚,不求法脱,真所谓一一从自己胸襟流出者。”[6]《十七帖》正是玄学所倡导的放达、隐逸、超俗精神的实践者。然而,需要注意的是,东晋时期,儒学始终的正统地位,佛学的流行,道家的勃兴,逐渐形成儒学为核心的儒、道、释合流的趋势。而王羲之受教儒学之礼,又信道近佛,其思想形成同受三家陶养。商承祚认为:“羲之的思想不仅儒、道混合,还或多或少受佛家支遁思想的影响。支遁是‘即色宗’的代表人物,羲之既然对他倾倒而与之交游,在思想感情上自有交融相通之处。因此,可以更确切地说,羲之的思想是儒、释、道三者的混合物。”[7]也就是说,王羲之的书法不仅仅受玄学的影响,更是儒、玄、道、释文化思想合力的结果。在《十七帖》等王羲之的书法作品中,总是或多或少地透露出“中和”之美、“自然”之态、“冲和”之气、“冲淡”之境。
总而观之,《十七帖》造型生动,姿态变化丰富,内蕴而不张扬,气息冲和,刚柔相济,寓法度于极高的审美境界,使历朝历代的众多习草书家从其受益。唐代孙过庭《书谱》就有云:“右军之书,末年多妙,当缘思虑通审,志气和平,不激不厉,而风规自远。”[8]又有认为《十七帖》是“逸少书中龙也”。足见《十七帖》地位之高。虽然,西晋陆机《平复帖》中可窥得些许今草规模,但其美浑重、质朴,章草意味仍是浓厚。而王羲之《十七帖》创造的今草典范更趋妍美,从根本上确立了今草的基本制度,构建了今草的书写秩序。唐代蔡希综在《法书论》中就称:“晋世右军,特出不群,颖悟斯道,乃除繁就省,创立制度,谓之新草,今传《十七帖》是也。”[9]
广而精之继承,变且化之出新。《十七帖》点画线条、结字体势、章法布局所呈现出的书法新风貌,一方面为我们提供了书写今草的秩序,另一方面为我们提供了抒写性情的秩序,实践着“情驰神往,超逸优游”的文人追求与境界。立足《十七帖》等王羲之书法经典,可以看到,其以独立的书法品格,新奇独特的书法风貌,给予中国传统文人的人格理想——魏晋风度,以深刻而完美的阐释与解读。王羲之书法不仅擅名其时,而且在梁武帝“勉强”倡导,唐太宗誉其“尽善尽美”之极力推崇之下,其在草书、行书等领域,为中国书法帖学体系树立了基本法度与审美标准。其人格追求与书法精神,为后世无限敬仰和摹追。笔者曾以为,凡书法佳作应该具备四个特质或条件:一谓颇多书法共性;二谓鲜明书家个性;三谓至简形式语言;四谓自然而然之境。[10]以此而观,正是王羲之对书法的探索与实践,使其作品彰显出富于包孕之涵养、俱变古形之精神、奇趣生焉之意味、自然天趣之境界。故而,其《十七帖》等书法作品能成就世代典范,耐人琢磨,使人摹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