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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马春风过微雨,竹问归路净无尘—赵朴初书学理念刍议

2020-12-08梁达涛

书法赏评 2020年6期
关键词:赵朴初学书书法

梁达涛

赵朴初先生是当代著名的诗人、书法家、爱国宗教领袖,其书法在艺术界闻名遐迩,享誉海内外。朴老的书法扎根传统,而又能不拘绳墨,加之以深厚的学养作支撑,故其作品给人一种平和灵动、雍容不迫之感。朴老才学卓著,德高望重,他在担任中国书协、西泠印社要职期间,为中国书坛、印坛的发展作出重要贡献。朴老虽从不以书家自居,但他在当代中国书法史上占有重要一席。朴老一生笔耕不辍,但他并没有对书法作过专门的长篇著述,大多是片言只语,或诗句、或评论、或题辞。我们将这些碎片化的信息进行梳理、整合,再结合朴老的书法创作及其诗学、佛学的造诣,仍可从中窥见其独特的审美视角及书学理念。[1]

一、敬畏传统——“尊传统以启新风”

1992 年,赵朴初先生为《书法》杂志创刊10 周年所作题辞为:“尊传统以启新风,先器识而后文艺。”这两句题辞不仅是朴老对《书法》杂志的勉励,也是其书学理念的高度概括。“尊传统以启新风”,是朴老书法艺术最本真的写照。这里的“传统”可以从两个方面来看:其一,传统文化。朴老出身书香门第,赵氏一族先后出过四位状元,而朴老的父亲赵炜如以才学称,善诗书,闻名乡里,书法别具一格,母亲陈氏亦善诗词且精通音韵。在这样一个文化氛围浓厚的家庭成长,朴老自幼即接受文学艺术的熏陶,积累了深厚的传统文化,“文人气质”实乃朴老书法的一个重要特征。其二,经典碑帖。朴老从小学书即重传统,其学书路线是自楷入行再进草,从他所选择的临摹范本来看,朴老又是较为保守的:如早年学楷以柳公权《玄秘塔》为主;晚年学魏碑则取《张猛龙》;行书主攻李邕及“二王”,间参赵、董;草书又取孙过庭《书谱》。这些碑帖,可谓是各种书体的“典范”与“标杆”。朴老对碑帖范本的选择,实际上是他“学书观”的体现——工稳、典雅、清逸、遒劲,在草书与魏碑的择帖上体现得更为明显。

朴老学书扎根传统,且较为专一,据他后来回忆旧时经历的谈话提到:“日军入侵时,家乡遭劫,我家也被毁坏殆尽。家中原来藏书不少,可惜只带出《杜工部集》残本和柳公权字帖。丙午(1966)乱时《杜工部集》也被红卫兵扫掉,已无法寻觅,现在唯存一本柳公权字帖了。”[2]他家遭遇了抗日及“文革”期间两次洗劫,但朴老始终能把《玄秘塔》带在身边,这或许是偶然,但也与他对柳字的喜爱不无关系,反映出朴老学书相较专一的态度。再者,朴老对行楷情有独钟,他认为写字还是多练行楷好,其作品亦以行楷见长,行草或草书相较少些,成就亦比不上行楷。其行楷书内敛、娴静、深沉,不张扬不外露,体现出儒雅之风。学书经历及书风面貌实际上是书学观的间接体现,反映出朴老严谨而保守的一面。

米芾说过:“一日不书,便觉思涩,想古人未尝半刻废书也。”[3]启功先生在《赵朴初诗词手迹选》后记写道:“朴翁擅八法,于古人好李泰和、苏子瞻书,每日临池,未曾或辍,乃知八法功深,至无怪乎书韵语之罕得传为家宝者矣。”[4]学习书法,朴老始终如一,毫不懈怠。朴老深知,除了方法外,量的积累必不可少,故他一生笔耕不辍,他曾谦虚地说过:“我的书法不能说写的很好,但我每天都做功课。”苏轼云:“笔成冢,墨成池,不及羲之即献之;笔秃千管,墨磨万锭,不作张芝作索靖。”[5]智永学书,在永欣阁楼三十年不下楼;张芝学书,池水尽黑,这些典故告诫我们,学习书法没有捷径,古往今来,对于任何一位书家来说,勤学苦练都是必不可少的。朴老在评价林散之先生的书法时曾赞曰:“万里行程万卷书,精思博学复奚如?蚕丝蜂蜜诚良喻,岁月功深化境初。”[6]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这是最传统最保守的学书方法,然而也是唯一可行之路。

二、追求骨力——“不求妍润存骨力”

朴老有诗曰:“老年作书用退笔,不求妍润存骨力。”朴老学书对“骨力”一直有着“执着”的追求,他早年习楷以柳体为根基,后习行书又主攻李邕,晚年则喜魏碑。众所周知,柳体结体严紧,棱角峻厉,以骨力著称;李邕则以行书入碑,其变右军笔法,点画厚实,遒劲有力。由此可知,在朴老的学书轨迹中,皆取法“骨力洞达”的碑帖,足见他所谓“不求妍润存骨力”并非没有依据。从朴老的书法实践来看,他一直尝试以碑的跌宕奇崛、刚劲峻朗来表现帖的温润遒逸、典雅清和,故其书既不失“书卷气”又不乏“金石味”。不过,大致从改革开放作一个分水岭,我们可以较为明显看出朴老的作品中所体现的“骨气”略有不同。客观而言,改革开放前,朴老的书法所呈现出的“骨感”意味更浓一些,这与他取法柳体与李邕当不无关系。且以他在1969 年所作的《闲情偶寄五首》为例进行分析:此作点画粗细变化较大,然用笔凌厉,瘦硬坚挺,杜甫所言的“书贵瘦硬方通神”在朴老这张作品可谓体现得淋漓尽致。尤其最后一首《折旧纸花》,诗曰:“摧拉枯朽尽,铁骨独留枝。好待东风信,新花众妙诗。”这是朴老在“文革”期间被下放到广济寺后两跨院劳动时所作五首诗中的一首,当时朴老等人被勒令拆旧纸花,将已燃放过的爆竹里的纸骨子剥出来,重新做成新的爆竹。诗以纸骨喻己,流露出其内心刚强又无奈的一面,然而朴老相信前途是光明的,身处困境,仍保持乐观的心态。这首诗作,书法隽拔挺秀,如绵裹铁,写到最后,点画极细,一泻千里,加上枯笔的运用,强化了作品的骨力效果。

改革开放之后的作品,朴老较少创作这类“骨气外露”的作品了,我们看到更多的是一股浓浓的书卷气,如清风拂来,秀润遒逸,浑穆雅静,沉稳挺拔。此时朴老的书法渐臻化境,人书俱老,不再拘泥于外在形式的“骨力”。虽然他晚年仍强调“不求妍润存骨力”,但更像是其人格魅力的写照。我们看朴老晚年的书法,用笔严谨,内敛娴静,温润典雅,而又力在字中,不事雕琢,浑然天成。显然,这种力已非外在的“刚劲”,而是一种内化的“柔劲”。

三、理性从容——“从容卷舒止至善”

1993 年1 月14 日,赵朴初先生看到刘廼中先生在台湾为篆刻展印制的《刘廼中印存》,甚为欣赏,即赋诗相赠:“篆刻力追秦汉远,功深自有神来腕。游刃所到意有余,规矩方圆通浙皖。宠辱不惊只气清,刚柔相济思虑明。从容卷舒止至善,观其所由良可钦。”[7]朴老与廼中先生相交十年,两人之间多有关于诗印方面的来往[8]。这首《读廼中先生印存》,朴老总结了廼中先生的篆刻渊源及艺术成就,其中“从容卷舒止至善”虽为朴老赞誉廼中先生篆刻技艺高超之句,然用于品评朴老的书法作品亦十分合适,也反映出朴老的书法创作观——疏淡、从容、娴雅、恬静,实即朴老作品所呈现出的精神气。

首先,赵朴初先生的创作较为“理性”,他很注重作品的“形式美”,这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其一,用笔上。朴老用笔稳健舒展,而又婉约静穆,平和自然,极具文人气息。他喜用浓墨,注重点画轻重的变化,重处不显臃肿,轻处细劲挺拔,点画干净爽健,下笔沉实,绵中含劲,行中带涩,时露枯笔。朴老善于处理轻盈与凝重、枯涩与流畅等对立关系,故其书整体面貌温雅飘逸,寓刚健于婀娜中,当我们品味朴老作品时,总能被其精致的用笔所打动。其二,结构上。朴老的书法结字端严,中宫紧峭,而撇捺舒展。在结字处理上,他有意识地强化主笔,尤其是早期作品表现更为明显,其横画多呈右上扬之势,字形瘦长,或正或斜,有一种秀美清新之感。其三,章法上。朴老之书章法疏朗,行距宽阔,字距较小,上下呼应,联系紧密。张怀瓘《书断》云:“字之体势,一笔而成,偶有不连,而血脉不断,及其连者,气候通其隔行。”[9]朴老并不追求外在形式上的“实连”,也极少采用牵丝连带的方式,而是字字独立,通过对字形大小、欹侧、字距进行精心处理,字心可以连成一条轴线,左右摇曳,笔断意连,气脉贯通,浑然一体。故朴老之书,才能表现出“从心所俗不逾距”之面貌,平和大度,雍容不迫,而又灵动洒脱,清新优美。在章法的处理上,其淡雅疏致的一面,十分经久耐看。

朴老的作品,没有过多宣泄个人的情感,平淡质朴,似不经意,信手拈来,实则精心布置,形式感极强,方圆兼备,徐疾有节,轻重有度,错落有致,紧而不迫,缓而不松,既表现出其深厚的功底,也体现出其“理性”的一面。事实上,从这一点来看,朴老的作品与启老有几分相近。不过,朴老之书给人的感觉似“无迹可循”,天然去雕饰,自然洒脱。相较而言,启老的作品则变化比较规律,其用笔轻重、结字疏密都略显“程式化”,反而掩盖了其笔墨功夫。[10]

其次,朴老之书贵在“静”,窃以为,这是朴老书法的最高境界,其作品总给人一种融和闲逸之感,无半点喧热。《老子》曰:“致虚极,守静笃。”作品是艺术家心灵的无声表现,朴老喜静,其言“工作之余,爱好就是喝茶、读书、写字”。他亦常以“静”来品评书法,如“师之书法亦通禅,不枯不狂静而安”“神凝而气静,众妙现毫端”“饭蔬饮水可忘忧,倚枕观书静气酬”。[11]“静”是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一种气息。稍有学书经验者皆知,书能得静实难,静非板滞,而是静中寓动,主要表现为雅静、清静、虚静。这不仅依托书家高超的笔墨技巧,还与其自身的内在修为有关,绝非数日之功可达。笔者以为,静是朴老内心的写照。朴老位居高位,以其学识、地位、人品,索书者不计其数,但他从不为所动,只要认为是有意义的题辞,他便慷慨题之,从不索一钱半分,而纯属商业题辞者,则婉然谢绝。1998 年,早已看淡世间名利的朴老对启功先生说过:“比金钱传之更久远的是诗书画,比诗书画传之更久远的是缘份友情。”[12]朴老之书能有如此造诣,与其虚静旷达的心境有关,故其书才能得天真烂漫之境。

四、不囿一家——“传承岂止八家法”

朴老《赠西泠印社》:“篆刻有道道非易,博学始能精一艺。传承岂止八家法,境界方开千载新。”[13]朴老在此虽言篆刻,但以之来论任何一门艺术实皆相通。诗中所谈核心问题是“传承与创新”,反映出朴老一个非常重要的书学理念:融会与贯通。学书不能囿于一家,眼界要开阔,先博而后能精。学习传统的目的在于开阔视野,经过对经典的临习,将不同风格融会贯通,形成自己的笔墨语言,也即我们常说的入帖与出帖的问题。倘若只是像某家某帖,没有融会贯通,终难成大器。当我们谈论朴老书法时,经常会不自觉将其与东坡联系在一起,因为两者确有相似之处,然而细看又非,若以“神似”来形容或不为过。对此,朴老有他的看法:“看到蚕吐的丝,没必要去问食的是哪棵桑树的叶子吧?其实,我在四十岁前没有见过什么苏轼的墨迹,年青时多习‘二王’和唐楷。之外,平素比较喜欢孙过庭、董其昌、赵孟頫、米芾的行草。如果问我印象最深的墨迹是什么?那就是在上海看到过的梁同书写的杜诗《秋兴·玉露凋伤枫树林》。”[14]朴老以一种较为幽默的说法,道出他与苏轼的区别,其目的在于说明他并没有囿于某家某帖,而是努力消化经典之后变成自己的笔墨语言。笔者以为,刘正成先生对朴老的评价是较为中肯的:“朴老是位真正继苏东坡精神的伟大的文人政治家,他象苏东坡一样,将他许多伟大政治情怀包孕于他的千古名篇之中。”[15]

朴老提到他对梁同书的书法印象最深,但《秋兴·玉露凋伤枫树林》这件作品现不可见,而从其他作品来看,朴老的书法受梁同书的影响是存在的,两人的书风确有相似之处。梁同书的行草书得益于赵、董一路,运笔纯熟,结字稳妥,梁同书曾说:“字要有气,气须从熟得来,有气则有势。”[16]梁同书以行草见长,结字端庄,用笔娴静,从容洒脱,书卷气甚浓。启功先生评价朴老之书时曾说:“有些书画,乍一过目,就如骤遇奇人,终生难以忘怀。梁同书那幅中堂给开翁的‘第一印象’刻骨铭心,可能对他后来的书写有潜移默化的影响。”[17]梁同书又说:“帖教人看,不叫人摹。今人只是刻舟求剑,将古人的书一一摹画,如小儿写仿本,就便形似,岂复有我。”[18]在这点上,朴老与梁同书的观念可谓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因此,当我们读朴老的作品时,虽觉其传统根基扎实,但倘若一定要指出其师承何家时,反而觉得难以下结论,这主要基于朴老懂得转益多师,融会贯通,合理取舍,自成一家。他评价弘一法师的书法时说过:“有人一定要找出弘一书法的师祖,就像去书史长河中寻觅相同的石头。”又说:“写字跟作诗一样,都要善待古贤,敬畏古贤,不要借招牌诩人,也不要张冠李戴,猜度他人,还是各自修行各自造化的好。”[19]故朴老曾笑言其书“算是自家赵体”,虽是谦虚的说法,实则表现出朴老主张学书既要继承传统,又不能被传统所禁锢的思想。

五、功夫书外——“读书万卷欲通神”

朴老学识渊博,其在九十岁时曾说道:“九十犹期日日新,读书万卷欲通神。”可见,朴老从不满足自身的成就,即使已达九十高龄,仍在探索,令人敬佩。于书法而言,其“书外功”更是当代书家所缺乏的。“多读书,富学养,多是慧心”“希望当代书法家多写自作诗词”,是朴老对书法界提出的建议。对此,朴老本人也是身体力行,他的作品中抄录唐诗宋词的较少,大多都是个人的诗词、品评、题画、论书或题跋等内容。有时或应人之邀,口占一首,即落笔书之,并相赠予人。这种创作状态,自然、随性,而又体现出朴老深厚的文学功底。朴老现存的书法作品中,数量最多的亦是诗稿,其日课一诗以代日记实乃学界典范。众所周知,从书法创作的角度来看,诗稿往往不计工拙,乃不经意之作,直抒胸臆,乘兴而作,很是考验书家的基本功及学问修养。

朴老的书法能得天然之趣,这除了他具备书法基本功外,与他长年浸淫文史,积累了深厚的学识不无关系。他在晚年时回忆说:“我非专为当书法家而临池执笔,只是一见前人墨迹,就有敬畏之心,由敬生爱,爱不释手。”这自是一种谦虚的说法,但也是朴老的创作态度,除奉命题辞外,他的作品多非有意为之,将个人的学识修养自然融入到创作中。朴老的文学修养也是学界所公认的,他能将文学与书法有机结合在一起,形成自己独具特色的“赵氏”书风。

此外,朴老于佛学的造诣对其书法也产生了积极的影响。佛家的平淡、静悟在朴老的书法作品中有明显的体现,那种气静神闲让人俯首称善。朴老是一位居士书法家,他弘扬佛法,受佛学智慧启迪,书禅双修,将佛学融入到他的书法诗词艺术中,故其书能散发出书禅合一的韵味,超然物外,书无尽意,圆融俊朗,雅俗共赏。徐复观先生曾说过:“文学艺术的高下,决定于作品的格,格的高下,决定于作者的心,心的清浊、深浅、广狭,决定于其人的学,尤决定于其人自许自期的立身之地。”[20]此论十分精辟,朴老的书法作品展现出其独特的精神气质,这也是其高尚人格的写照。

结语

有学者谓朴老之书乃给人一种“一马春风过微雨,竹问归路净无尘”的飘逸淳古的韵味[21],此论可谓一语中的。然而学界亦有一些不同的声音,如有评者谓:“赵朴初走的也是帖学一路,但其书贵在有书卷气,内容多为自做诗词,文辞优美,恐远为他人所不及。总的来说,其书缺乏更多的锤炼,但较之别的一些爱好书法的官员,其书法有如此成就,真是难能可贵。”[22]窃以为,此说将朴老书法与一般官员作比较未免片面,可能是未细心品味朴老之书的缘故。赵朴初先生虽不以书家自居,亦未撰写与书法相关的论著,然而通过对其诗作、题辞、评论中涉及书法的材料进行分析,再结合他的书法创作,我们仍能梳理出朴老的书学理念。反观当代书坛,像朴老这样的传统文人书家很值得我们学习与反思,他所注重的书法精神与文化传统对于当代书法创作无疑仍具积极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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