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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西方制度世界主义与文化世界主义辨析

2020-12-08

教学与研究 2020年2期
关键词:世界主义身份公民

世界主义(cosmopolitanism)是一个相当复杂的概念,最早可追溯到古希腊毕达哥拉斯学派以个体为研究对象的哲学思辨中。犬儒学派的第欧根尼提出了“世界公民”(kosmopolitēs)的理念,表达了一种世界主义的特殊关注,即超越个体出生地,建立起对全人类广泛世界的认可与归属。此后的斯多葛学派、中世纪基督教神学家、以康德为代表的启蒙思想家逐渐将世界主义从一个单一的道德观念提升至包括制度、正义、文化、反思等视阈的多维理念。在《简明牛津政治学辞典》中,世界主义被概括为“人类拥有的平等的道德和政治责任”。(1)Mclean I. and McMillan A.(eds),The Concise Oxford Dictionary of Politics,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9.有学者将这一概念拓展为“全球时代的世界性思维”,(2)Robert Fine, Cosmopolitanism, Routledge, 2007, p.6.强调个体作为道德关怀的终极单元,表达了一种世界性的生活态度和思维模式。而英国学者维托维克与科恩则更加具体地提出理解世界主义的六个维度:一种社会文化状况;一种哲学或世界观;一个旨在建立跨国机构的政治方案;一种旨在承认多重身份的政治方案;一种基本信念或态度;一种实践或技能。(3)Steven Vertovec and Robin Cohen, Conceiving Cosmopolitanism: Theory, Context and Practice,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2, p.9.这基本上囊括了当代学界对世界主义思想的基本认识。

当代西方世界主义复苏于20世纪70年代以来的全球化进程之中,试图通过全球共享价值来平衡自由市场经济所产生的变革性影响。(4)Andreas Onnerfors, “Cosmopolitanism”, in Anheier H. and Jurgensmeyer M. (eds),Encyclopedia of Global Studies, Sage, 2012, p.305.在西方世界主义思想的研究中,围绕着各式各样新的议题,衍生出了包括道德、政治、法律、经济、文化、制度等多个主要的研究类别。然而当前研究中一个误区是,上述分类仅仅只是议题领域不同,各种类型的世界主义并无实质性差异。为了突破这个误区,本文试图对当今西方社会具有代表性的制度世界主义和文化世界主义进行辨析,通过二者哲学渊源、核心倡议和生成路径的分析找寻二者的异同。

一、制度与文化世界主义的哲学渊源

塔拉博雷利曾在《当代世界主义》一书中提出了实现世界主义理想的两种进路:直接进路要求设计出一整套社会制度来实现人类平等,这种规范性的社会制度意图给国家施压,从而对现有民主制度进行改革;间接进路不要求社会制度提供的政治或法律路径,而是希望能够在此基础上设计出一套能够满足全人类需要的价值体系与规范。(5)Angela Taraborrelli, Contemporary Cosmopolitanism, Trans by Ian McGilvray, HK: Bloomsbury, 2015,pp.1-2.博格也有类似的论证,他将世界主义划分为法律世界主义和道德世界主义两种类型,其中前者强调对于全球秩序的重塑,后者则更加重视塑造一种普遍性的道德规范。(6)Thomas Pogge,“Cosmopolitanism and Sovereignty”, Ethics, 1992, 103(1): 48-75.上述观点反映了西方世界主义研究中两个核心问题:其一,世界主义能否构建出一整套通往理想全球秩序的制度模式,并在此基础上对于全球政治、法律和规范进行重塑;其二,作为道德关怀终极单位的个人能否塑造一种具备全球性、本土性和多元性的文化身份,从而平衡自我与他者、爱国主义与世界主义的关系。围绕上述两种进路,制度和文化世界主义的比较研究进入到学术视野之中。其中,制度世界主义是指基于制度的视角及其偏爱所研究的世界主义,强调全球制度的重要性。而文化世界主义则主张对文化差异性持包容态度,赞同多元文化的视角,尊重个体的文化选择。

从哲学渊源上来看,自然法和自然理性是西方世界主义共同的哲学基础。(7)刘贞晔:《世界主义思想的基本内涵及其当代价值》,《国际政治研究》2018年第6期。但在古希腊却产生了两种不同的哲学理路:犬儒主义和斯多葛主义。(8)Rebecka Lettevall and Linder Klockar,The Idea of Kosmopolis: History, Philosophy and Politics of World Citizenship, Sodertorns hogskola, 2008, pp.27-29.斯多葛主义又可以划分为早期斯多葛主义与中晚期斯多葛主义。根据《斯坦福百科全书》的论证,犬儒学派的世界主义表达了一种世界主义的消极承诺,第欧根尼“世界公民”思想暗示了一种悲观主义的精神,即个体没有为城邦服务的义务,个体要完全独立于社群而存在。(9)Pauline Kleingeld and Eric Brown,“Cosmopolitanism”,First Published Feb 23rd, 2002,Substantive Revision Jul 1st, 2013, in Stanford Encyclopedia of Philosophy, The Metaphysics Research Lab, 2014, pp.3-4.反观斯多葛学派的世界主义,则更加重视“以世界观世界”,强调在世界层面对城邦进行改造。克利西波斯提出,单纯依靠“善意”来实现人类平等的做法是不现实的,因此最好的途径应当是通过政治参与的形式,那些游离于制度之外的生活态度显然是不合时宜的。他提出“将世界公民完全与一定民族、疆域、文化习俗、历史传统背景相关的特殊身份割裂,往往容易将世界公民当作是违背当地统治、法律和其他约束的一种挡箭牌,势必会引起人们对于世界公民的误解和反感”。(10)Pauline Kleingeld and Eric Brown,“Cosmopolitanism”,First Published Feb 23rd, 2002; Substantive Revision Jul 1st, 2013,in Stanford Encyclopedia of Philosophy,The Metaphysics Research Lab, 2014, pp.3-4.后期斯多葛学派将世界主义从犬儒学派的哲学和早期斯多葛学派的本体论,转变成一种统治工具,不仅仅倡导理想的哲学想象,而且希望借此建立一种权力来塑造全球秩序。(11)[英]科斯塔斯·杜兹纳:《人权与帝国:世界主义的政治哲学》,辛亨复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182页。例如,亚历山大大帝曾鼓励旗下将军迎娶已征服土地上的女性来抹平城邦之间的差别。(12)Gillian Brock,“Cosmopolitanism”,Encyclopedia Britannica,Accessing online at:https://www.britannica.com/topic/cosmopolitanism-philosophy(2019-07-01).在此基础上,斯多葛学派进一步阐释了个体与人类的关系,主张将个人理性与作为整体中的公民身份及全球意识结合起来,(13)Andreas Onnerfors,“Cosmopolitanism”,in Anheier H.and Jurgensmeyer M.(eds),Encyclopedia of Global Studies, Sage, 2012, p.303.将人类视为一个整体,每个人都是人类大家庭的一员,个体与人类的关系要高于个别国家、族群的关系。这种普适性价值和意义并非单个民族或国家所持有,而是整个人类所共有的,彰显对其他民族和人类群体的博爱精神。

根据上述分析,制度世界主义更多地继承了斯多葛学派,尤其是后期斯多葛学派的观念,认为世界主义的积极承诺是最大限度地了解并帮助他人。想要实现这一目标,就要寄希望于国家能够提供一套解决制度和法律不足的应对方案,并且个体要在其中发挥积极的作用。而文化世界主义则在是否履行世界主义的积极承诺方面,有两种看法:其一汲取了犬儒学派的观点,认为个体不需要过多地承担国家所赋予的责任。这种强排他性的世界主义观念认为个体有权选择游离于国家(城邦)政治之外,成为不受限制的“世界公民”。无论家庭、名誉、公民身份等,都不能成为个体的固定标签。(14)Angela Taraborrelli, Contemporary Cosmopolitanism, Trans by Ian McGilvray, HK: Bloomsbury, 2015,pp.1-2.其二则是借鉴了斯多葛学派的思想,表现得更加温和,认为个体应当适度参与到社会生活之中,主张一种开放式的文化选择,提出个体的文化身份是在与各种文化的互动中产生的,排他性的文化边界、固定的文化身份以及完全脱离国家与民族文化的流散状态是不可取的。

尽管我们不能武断地认为制度和文化世界主义分别是由后期斯多葛主义和犬儒主义衍生而来的,因为在数千年世界主义思想的流变中,两类世界主义都借鉴了彼此的观念。但不难看出,尽管制度和文化世界主义都是当代西方世界主义的主要代表,但二者在理论源头上是存在差异的。类似的问题发展到今天,出现了包括世界主义研究中“强”(strong cosmopolitanism)和“弱”(weak cosmopolitanism)、严格(strict cosmopolitanism)与温和(moderate cosmopolitanism)等多种论争。

二、制度和文化世界主义的核心倡议

制度和文化世界主义都起源于道德世界主义的研究范畴,甚至可以说,当代所有的世界主义类别都是由道德世界主义衍生的。但制度和文化世界主义在路径选择上却大相径庭,前者围绕国家展开,而后者围绕作为个体的人来展开。由此,本文将两类世界主义的核心观念归纳如下:

(一)制度世界主义的核心倡议

首先,当代全球化与全球议题对于传统国家提出了重塑的诉求。全球时代国家权力流散已经是不争的事实,国内外事务之间的界限愈发模糊带来的是治理困境的出现。愈发复杂的全球性问题要求国家打破原有铁板一块的主权国家制度模式,寻求国家行为体的重塑。近年来,随着全球相互依赖水平的不断提升,一国很难在缺乏与其他国际关系行为体合作的情况下,对于一些跨境问题加以充分的解决。全球化削弱了各国采取单边行动以实现国内和国际政策目标的能力。(15)David Held and Pietro Maffettone,“Moral Cosmopolitanism and Democratic Values”,Global Policy, 2017, 8(6): 56.因此,政治权力应得到重新配置。反观国家,尽管它仍旧作为国际事务中最重要的行为体,但这种重要性并不是唯一且排他的。(16)[英]戴维·赫尔德:《全球盟约》,周军华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5年,第238页。贝克提出,国家并不是一个需要从本质上保护自己免受新形式的道德和政治变革影响的静态实体。相反,国家可以被重塑成为一种新的实体。(17)Ulrich Beck,Cosmopolitan Vision, Polity Press, 2006.因此,可以说制度世界主义提供了一种重塑国家权力结构的可能性方案。

其次,在应对纷繁复杂的全球性问题上,制度世界主义倡导一种多层次全球治理的模式。当前,一国内部事务势必要与更广泛层面的全球议题联系在一起。在全球相互依赖不断发展的今天,国家层面之上的治理类别成为传统主权国家政治框架的重要补充。然而,国际层面的民主不能简单套用国内层面,亟待一种全新的、适应全球时代特征的政治组织模式。然而,尽管世界主义者成功地运用了世界主义原则和规范来审视当前的全球治理实践,但我们目前尚缺乏将世界主义的理论运用于全球层面制度设计的案例。(18)Garrett Brown,“Bringing the State back into Cosmopolitanism: The Idea of Responsible Cosmopolitan States”,Political Studies Review, 2011, 9(1): 54.这种全球层面的制度设计立足于地区、国家、区域与全球层面的多层联动,从而形成若干套新的区域性和全球性规则和程序,将迫切解决的集体性问题从民族国家喋喋不休的争吵中解脱出来。(19)[英]戴维·赫尔德:《民主与全球秩序:从现代国家到世界主义治理》,胡伟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298页。

最后,在交往日益密切的全球时代,威斯特伐利亚秩序的解构不可避免,一种新型的全球秩序呼之欲出。博格提出制度世界主义就是要建立一种世界性的制度秩序。(20)Thomas Pogge,“Cosmopolitanism”, in Goodin R., Pettit P. and Pogge T.(eds),A Companion to Contemporary Political Philosophy, Blackwell, 2007, pp.312-331.这一秩序吸纳了世界国家、全球治理体制、万民法、世界主义民主法等多重全球性政治和法律制度框架而成,从而对于世界的政治结构加以重塑,以便使国家和其他政治行为体都可以置于超国家机构的权威之下。(21)Charles Beitz,“Cosmopolitan Liberalism and the State System”, in Chris Brown (ed.),Political Restructuring in Europe: Ethical Perspective,Routledge, 1994, p.124.从目前西方学界的研究来看,赫尔德与阿奇布齐提出的“世界主义民主模式”最具有制度世界主义关于全球性制度模式设计的色彩。其囊括了改革联合国安理会、创设全球议会、设立新经济协调机构等宏观改革倡议,同时也包括了保障成年人最低收入、引入对私人所有权的限制、开展民主组织的系统性实验等微观层面的改革举措。总的来说,在全球层面上建立详尽的制度模式,是制度世界主义的终极目标。

(二)文化世界主义的核心倡议

第一,世界主义首先要处理的是个体与他者之间的关系。这里的他者不仅包括与我们有特殊纽带关系的人,更多指代陌生人。“我们关心的是不属于我们政治秩序中的他者——可能拥有与我们不同承诺和信仰的他者,我们一定有办法和他们交谈”。(22)[美]奎迈·安东尼·阿皮亚:《认同伦理学》,张容南译,译林出版社,2013年,第280页。文化世界主义本身是一种在民族文化、命运共同体和其他任何一种生活方式之间进行调停的能力。简言之,文化世界主义在对待他者的关系问题上,提出要以道德平等的原则善待他人,尽管每个个体都具有特殊的身份标签与归属,但本质上也是必须回归到普遍性道德原则基础之中。

第二,文化世界主义倡导一种多元文化主义理念,是全球意识所蕴含的多元文化根基的一种表现。(23)Robert Holton,Making Globalization,Palgrave MacMillan, 2005, p.15.这一理念意味着我们必须对于个体的特殊身份标签予以重视,特别是个体特定的文化属性。一种站得住脚的世界主义,首先应该严肃认真对待社群内人类的生活价值,特殊人群生命的价值。(24)[美]奎迈·安东尼·阿皮亚:《认同伦理学》,张容南译,译林出版社,2013年,第280页。这要求我们打破传统偏见,承认并接受人类的多元文化。因此,在处理本民族文化与世界其他民族文化的关系问题上,文化世界主义倡导一种“有根性”(rootedness)。

第三,文化世界主义倡导的多元选择,是一种个体的文化选择和对于多重身份认知的判断。(25)Steven Vertovec and Robin Cohen,Conceiving Cosmopolitanism: Theory, Context and Practice,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2, p.18.在世界主义者看来,个体的文化归属并不是一成不变的,不应成为不同族群对话的桎梏。即便个体来源于某种文化,他/她也有权利选择对于他族文化的认同。不同文化之间应当彼此保持宽容、开放的心态,文化差异的绝对化很难在全球化不断发展的今天得到广泛的认同。而多元文化使得人们有了更多的选择与再造文化的空间,有助于吸收多元文化的丰富内容。这也就意味着个体对于自身文化身份的塑造有了更强的自主性。因此,文化世界主义反对排他性的文化边界与文化身份固定论的主张。(26)蔡拓:《世界主义的新视角:从个体主义走向全球主义》,《世界经济与政治》2017年第9期。

通过上述分析,制度和文化世界主义由于分别关注了处于世界中的国家和个体的人,因此它们在研究的范畴上有所差异。从伦理关系上,制度和文化世界主义分别讨论了国家与个体、国家与世界以及个体与他者、个体与国家、个体与世界之间的关系。因此,尽管同属于当代西方世界主义,二者却在如何实现个体作为道德关怀终极单元的过程中,选择了不同的道路。

三、制度世界主义的生成路径

(一)制度世界主义生成的实践路径:欧洲一体化

当代西方世界主义的复兴经历了恢复期(1945—1991)、发展期(1992—2008)与反思期(2009至今)三个阶段,而这与战后欧洲一体化的进程具有高度的相关性。二战的创伤促使欧洲人民反思极端民族主义、民粹主义与狭隘的国家主义,进而试图以合作的方式重现往日的荣光。1950年的《舒曼计划》直接促成了欧洲煤钢共同体的成立,实现了欧洲联合的第一步。1965年,法、德等六国签署《布鲁塞尔条约》,决定将欧洲煤钢共同体、原子能共同体和经济共同体统一起来,统称欧洲共同体。在随后的20多年间,欧共体国家先后就建立关税同盟、构筑统一大市场、实现人员自由流动等诸多事宜达成广泛的协议。欧洲一体化的初步探索彰显了制度化政府间合作在适应全球化诸多挑战的优势,也促进了这一时期制度世界主义研究的恢复。

20世纪90年代初,冷战的结束使得那种以权力和利益为内核的、极力强调政治是无关道德的现实主义的国际关系理论遭到了削弱,这为世界主义的复兴提供了一个契机。而随着两大阵营对抗状态的结束,欧洲一体化迎来了发展的黄金期。1991年12月,马斯特里赫特首脑会议通过了《欧洲联盟条约》,这标志着欧共体从经济实体向经济政治实体过渡,同时推进了外交、安全、司法和内政事务上的合作。在此后的十几年中,欧盟不仅成长为世界第一大经济实体,而且在国际社会中的政治影响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欧洲一体化的成功给制度世界主义学者注入了强大的信心,这一时期,制度世界主义的研究成果可谓硕果累累,“世界主义民主模式”“世界主义化”“新康德世界主义”等理念均为突出代表。

然而,2008年金融危机给整个世界经济带来了沉重打击。欧洲一体化举步维艰,甚至出现了明显的倒退。2016年6月,英国采取全民公投的形式决定脱离欧盟,这场持续了三年的“闹剧”至今仍未收场。但英国脱欧给欧盟带来的打击显而易见,疑欧主义的泛起使得人们开始质疑一体化实践在过去几十年所取得的成功。而思想界在经历了冷战结束后十几年“去国家主义”的研究思潮之后,不得不面对全球经济衰退和全球化遭遇困境下国家主义的回潮。受这波浪潮的影响,新保守主义、民粹主义、极端民族主义纷纷涌现出来。对于世界主义思想的质疑声此起彼伏,世界主义研究也进入到一段反思期。

综上,世界主义的复兴与欧洲一体化实践有着密切关联。在欧洲一体化蓬勃发展的几十年间,正是世界主义复兴步伐最快的几十年。而当欧洲一体化遭遇挫折,世界主义的研究也遭遇了停滞。从目前西方世界主义的研究成果中,我们可以看出绝大多数制度世界主义的研究成果都借鉴了欧洲一体化的成功经验,例如赫尔德新全球盟约的塑造、贝克“世界主义欧洲”的设想无一例外都与欧洲一体化有关。可以说,正是由于欧洲一体化的成功实践,才激起了学者们在制度化国家间合作基础上推进制度世界主义研究的兴趣。

(二)制度世界主义生成的理论路径:现代性的反思与新制度主义的兴起

制度世界主义立足于全球化背景下国家行为与角色的思考。它肯定了合作中国家的关键性作用,也意识到国家治理能力可能出现的“赤字”。相互依赖导致的国家间关系脆弱性与复杂性,时刻挑战着国际合作的有效开展。现代性的负面效应与风险的外溢引发国际社会不确定性陡升,导致国家采取“抱团取暖”的合作路径或“以邻为壑”的保守主义策略,以换取稳定的发展环境。而近几年全球风起云涌的民粹主义浪潮引发了全球合作的制度困境,包括全球权力结构转移梗塞、全球问题复杂性提升、国际制度僵化、治理机制碎片化日盛。(27)David Held,Cosmopolitanism: Ideals and Realities, Polity Press, 2010, pp.103-112.美国退出《巴黎气候协定》便是对这种制度困境的消极反应。

反思现代性、深度解读全球问题,可以获取如下经验:第一,国家已不是具备完全能力的理性行为体,国家可能会在难以应付复杂问题之时采取狭隘的应对措施;第二,传统权力模式的解构客观上促进了治理模式的转型。“没有政府的治理”在应对纷繁复杂的全球议题时具备国家治理所不具有的独特优势。以制度化政府间合作为基石,建立起国家、非国家行为体、国内利益集团、跨国公司、专家团体与个体在内的多层次全球治理体系,不仅有助于增进各种行为体间的互动,而且有利于重新定位全球时代的国家角色。现代性的反思并不是现代性的否定,非西方中心主义的治理结构并不等于完全抛弃西方的治理经验。关于这些问题的思考,形成了西方学界关于制度世界主义研究的理论框架。

除对现代性展开的反思外,制度要素在弥合全球问题中的作用愈发突出。20世纪70年代以来,起源于经济学领域的新制度主义兴起。这一时期,西方主要国家经济陷入“滞胀”困境,引发失业率猛增,通货膨胀严重及经济发展放缓。自由主义经济学受到质疑与挑战,启发学者从制度变迁与革新视角研究政府的作用与职能。新制度经济学借鉴了新古典经济学的核心假设,包括方法论的个体主义、行为体理论选择理论、利益最大化功利主义视角、均衡分析方法等。(28)王学东:《新制度主义的欧洲一体化理论述评》,《欧洲研究》2003年第5期。逐渐形成了以个体主义为价值导向,重视制度在调控国家经济以及对行为体约束方面突出作用的经济学范式。在政治领域,新制度主义理论与欧洲一体化实践相辅相成。20世纪80年代,马奇和奥尔森将新制度主义引入政治学领域,衍生出包括历史制度主义、理性选择制度主义、社会学制度主义、规范制度主义、经验制度主义、国际制度主义等多种新制度主义范式。这其中豪尔与泰勒尤其倡导历史、理性选择与社会学制度主义这三种理论范式,(29)[美]彼得·豪尔、[美]罗斯玛丽·泰勒:《政治科学与三个新制度主义》,何俊智译,《经济社会体制比较》2003年第5期。它们共同引导了制度世界主义的复兴。

三种新制度主义共同成为制度世界主义兴起的理论动能,体现在:第一,国家虽然面临重重挑战,但仍旧是国际关系最主要行为体。从20世纪90年代制度世界主义的复兴进程中,可以看出制度世界主义者从未否定国家为基础的制度化政府间合作的重要价值;第二,文化、价值、规范的因素在制度的塑造、维持和更新中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制度世界主义者认识到全球化过程中非权力因素的重要性,例如赫尔德提出塑造全球社会民主的八项原则便是其中的典型;第三,制度约束个体行为,但是个体间的互动关系可能会导致制度变迁。因此,制度既是自变量,又是因变量。制度世界主义所倡导的制度性世界秩序,例如国家自由联盟、世界公民法、世界主义民主法等,无一例外都立足于个体和人类,并且关注到个体对于塑造全球性制度中所起的作用。

制度世界主义最终的目的是要构建一种保障个体在全球享有平等道德地位和权利义务的全球秩序。现代性的反思提出了全球时代民族国家的定位及转型的问题,这为制度世界主义的复兴与发展提供了一种理论预设。而新制度主义的兴起不仅激发了学者从制度,特别是制度化政府间合作的方式塑造超国家政治模式和多层次全球治理机制的可能,而且还指引了制度世界主义者对于历史因素、文化因素乃至个体对制度的互动因素的价值。这些都为制度世界主义在当代的发展注入了理论养分。

四、文化世界主义的生成路径

(一)文化世界主义生成的实践路径:全球时代的移民热潮

霍林格指出,由移民带来的文化融合,最终促成了文化世界主义的形成。(30)David Hollinger,“Ethic Diversity Cosmopolitanism and the Emergence of the American Liberal Intelligentsia”,American Quarterly,1975, 27(2):133-151.德兰迪将文化概念上的世界主义视作由于移民、民族文化、多元主义以及文化多样性的产物。基于这三重因素,人们有了对于选择不同生活方式的诉求,进而衍生了文化层面的世界主义。(31)Gerard Delanty,The Cosmopolitan Imagination,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9, p.58.可见,文化世界主义在当代的复兴,与全球范围内人员流动有着紧密联系。

西方主要的发达国家,特别是美国和欧洲国家都是世界移民的接收国。以美国为例,自17世纪初的“五月花号”登陆美洲大陆以来,美国在随后的100多年间经历了3次较大规模的移民浪潮。1820—1920年间,美国总共接纳了超过3 350万移民,占据当时美国人口总量的三分之一。(32)Richard Alba and Nancy Foner,Stranger no More: Immigration and the Challenges of Integration of the North America and Western Europe,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15.移民给美国社会带来了大量的熟练劳动力,极大地推动了工业革命的发展。但与此同时,移民对于美国社会文化方面所产生的潜移默化的影响也在逐步渗透。根据最近一次人口普查局调查结果显示(2010年),美国白人占总人口的比例为72.4%,非洲裔、亚裔位列第二和第三位(分别为12.6%与4.8%)。这其中,泛西班牙裔和拉丁美裔人口占到总人口的16.3%。(33)“Overview of Race and Hispanic Origin: 2010” (PDF),2010 Census Briefs,US Census Bureau, See Population by Hispanic or Latino Origin and by Race for the United States: 2000 and 2010.少数族裔在美国人口总量的比重正在不断攀升。根据布鲁金斯学会人口统计学家威廉·弗雷在《多样性爆炸》一书中的预测,随着白人出生率的下降,少数族裔出生率的上升,美国的人口结构和政治态势将会发生永久性改变。弗雷预计到2050年,美国白人将会成为少数人种。(34)William Frey, Diversity Explosion: How New Racial Demographics are Remarking America, Brookings Institution Press,2014.

为何当代移民浪潮会推动文化世界主义的复兴?第一,全球人员密集流动呼唤一种移民伦理,(35)张永义:《移民与国际伦理:基于世界主义视角的探究》,《中州学刊》2018年第11期。以应对道德排斥和移民者个体权益实现等问题。这关系到移民群体能否享受与移民接收国国民同等的社会福祉?普遍的自由迁徙是否并在何种程度上是一项被国际社会普遍承认的人权?国家在何种程度上可以行使领土排斥权来拒绝移民?上述这些问题,不仅是政治上,更是道德和文化上的问题,因此需要非政治和非法律角度给予充分阐释。

第二,对于移民接收国的国民而言,移民冲击了他们传统的“朋友圈”结构。简单来说,无论是主动移民(如投资移民、教育移民等)或被动移民(如战争移民、环境移民等),客观上都给移民接收国带来了新的文化,表现为新的语言、生活方式、风俗习惯、宗教信仰等。移民接受国的个体无力阻挡这种外来文化的影响,就必须试图去处理与陌生人的关系、调和不同习俗和信仰的差异、努力找到民族文化之间的平衡点。这些问题他们无法从祖辈或者传统固有的生活经验中找到答案,也很难在现有的实践中找到相同的范本。在信息革命不断压缩传统交往空间的今天,移民接收国的国民必须要在社会交往方式、交往内容和交往规范方面做出让步。

第三,对于移民群体自身而言,他们同样面临着个体身份的重塑。对于许多移民者来说,由于语言、生活习俗、信仰、社交方式等方面的巨大差异,他们可能会遭遇异国他乡的孤独感、异族感,从而很难融入新的文化环境之中。赛林曾指出不同社会价值体系之间的规范冲突是文化冲突的主要形式之一。(36)Thorsten Sellin,“Culture Conflict and Crime”, 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 1938, 44(1):97-103.一些移民群体很难融入新的文化环境之中,经常长期处于社会边缘地带,可能会滋生犯罪等问题。由于没有“归属”,移民群体很难定义“我是谁”,进而在故土与移民国、族群血统与新国民身份、爱国主义与世界主义之间产生撕裂。

值得注意的是,全球时代的移民浪潮不仅规模庞大,而且流动频度显著提升。移民活动的进行带来了不同年龄层次、性别结构的各种类型的问题。一旦移民接收国政府未能及时更新移民政策,还容易引发非法移民、暴力犯罪等社会问题。全球相互依赖使得原住民和移民群体间的敏感性和脆弱性不断增强,一些地区性、孤立性事件很容易引起全球层面的广泛关注。总之,全球时代的移民问题决定了旧有的政治和法律路径很难对相关事务进行有效管制。故而产生了复兴文化世界主义思想的必要。

(二)文化世界主义生成的理论路径:文化公民身份的讨论

传统的公民身份概念常与国籍和国家边界相联系,意指具有一国国籍,并根据该国法律享有权利和义务的人。这种公民身份起源于古希腊,并在威斯特伐利亚体系建立后逐步成型。因此,经典语境中的公民概念是建立在一种法律制度和政治秩序的基础之上,内在含义、边界都与民族国家的政治息息相关的,是一种政治和法律层面的公民理念。当代,对于公民身份的理解出现了一些后民族的话语。《全球学百科全书》认为公民至少有三个层面的含义:第一,政治语境下的公民,用以限定共同体内成员资格;第二,文化语境中的公民,将公民身份与所属民族共同体的文化符号相连接;第三,道德语境中的公民,认为公民身份是超越国界、植根于人性和共同文明的普遍性人权与人格状态。(37)Anheier H. and Juergensmeyer M. (eds.), Encyclopedia of Global Studies, Sage, 2012, pp.189-190.这意味着公民身份并非要限制在国界范围之内。

公民身份理论的文化转向出现于20世纪90年代,主要关注社会中边缘人群的认同问题,例如少数族裔、移民、女性、残疾人等特殊群体。全球范围内人员自由流动使得每个人都有成为“世界公民”的可能,实现了地域文化和历史文化在某种程度的“开放”。(38)John Urry,Consuming Places,Routledge,1995, pp.166-167.布洛克提出,文化身份的选择并不是偶然的,而是一个建构的过程,是个体根植于某种文化并对次文化进行重新解读和改造的权利。(39)[新西兰]吉莉安·布洛克:《全球正义:世界主义的视角》,王珀、丁祎译,重庆出版社,2014年,第239页。换言之,我们是在与文化的对话中,实现个体文化属性与社会属性的结合,从而塑造了个体的身份认知。相比较制度世界主义,文化世界主义强调个体身份的流动性,以及人们利用各自不同的文化资源塑造新身份的能力。(40)Samuel Scheffler, Boundaries and Allegiances: Problems of Justice and Responsibility in Liberal Thought,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1, p.151.因此,文化公民身份主张身份多元性和自由的文化选择,其本质就是要在千差万别的文化群体中找到一种共享的共同文化认知。

基于此,公民身份的文化转向促进了文化世界主义的复兴,可以从两个视角加以解读:视角一,文化公民理论从伦理学和身份政治学上,为文化世界主义的复兴打下基础,并为世界主义文化理论所倡导的多元身份、认同以及爱国主义和世界主义的统一提供了合法性阐释。文化公民身份意味着个体有能力从文化而不是政治角度,来处理自我与他者的关系。其伦理学根基在于,每个人都是道德关怀的终极单元,都应当受到平等地关注与保护。文化公民理论有助于我们跳出政治和法律所限定的政治理论逻辑,考察更具广泛性的、道德层面的文化公民身份与权利。这提供了个体取得自我与他者、特殊主义与普遍主义、爱国主义与世界主义之间的平衡。与此同时,学界也兴起了非政治视角的身份解读,实现了不同文化群体间的妥协和文化观念的模糊,内在地承认了个体间的差异,且否定了任何一种文化的“优势地位”。

视角二,文化公民理论提供了一种批判理论的视角,挑战了西方精英主义的世界主义传统。经典世界主义经常会被冠以“帝国主义”“殖民主义”的头衔,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其理论基底是西方中心的,而且是精英主义的。然而,文化公民身份由于可以突破政治和法律的解释话语,能够基于文化多样性和国际义务的道德理想,提供一种按照自愿原则选择世界主义生活方式的权利。人们对于不同文化经验的认识和审美上的开放态度,挑战了主体的、康德范式的、西方中心的世界主义,转而寻求一种处于外圈的、边缘化的、小众的世界主义。(41)Walter Mignolo, “Cosmopolitan Localism: A Decolonial Shifting of the Kantian’s Legacies”, Localities, 2011,(11): 13.后者往往可以理解为一种“来自民间的世界主义”(cosmopolitanism from below)。(42)Angela Taraborrelli, Contemporary Cosmopolitanism, trans by Ian McGilvray, HK: Bloomsbury, 2015, p.91.“cosmopolitanism from below”更多译作“自下而上的世界主义”,即是将世界主义视作一种可行性的实践方法而非规范性理论,与之相对应的是“自上而下的世界主义”(cosmopolitanism from above)。参见:Ulrich Beck, Cosmopolitan Vision, translated by Cronin C.,Polity Press, 2006, pp.109-110; James Ingram,“Cosmopolitanism from Below: Universalism as Contestation”,Critical Horizons,2016, 17(1): 66-78; Fuyuki Kurasawa,A Cosmopolitanism from Below: On Solidarity,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7, Etc.因此,文化公民身份给予非精英团体以更多的关注,尊重他们的生活方式、阅读他们的文化经验、理解他们的文化诉求、保护他们的文化权益。

与此同时,从更加宏观的视角,对于精英主义的突破还内在地表达着对于西方中心主义范式的批判。长期以来世界主义研究一直是“西方的发明”或“西方的特权”,(43)Jan Nederveen Pieterse, “Emancipatory Cosmopolitanism: Towards an Agenda”, Development and Change, 2006, 37(6): 1247-1257.文化世界主义面临的危险之一,就是容易成为某些国家实行“文化帝国主义”或“文化殖民”的工具。因此,要考察世界各地的历史观和世界观,从而基于全球权力和财富的边缘地带,倡导多元现代化的方式,打造一个“边缘化设想的世界性社区”。(44)Homi Bhabha,“Unsatisfied: Notes on Vernacular Cosmopolitanism”, in Castles G. (ed.),Postcolonial Discourses,An Anthology,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1, pp.38-52.在这个社区中,界定成员身份的不再是政治边界,而是文化上的认同,是一种普遍的道德规范。这种思路直接促进了当代西方文化世界主义中去殖民世界主义(de-colonial cosmopolitanism)、解放的世界主义(emancipatory cosmopolitanism)、批判世界主义(criticalcosmopolitanism)等分支的出现。

总的来说,文化公民身份提供了两种理论视角,分别提出了“我是谁”和“我可以成为谁”的两个后现代性问题。全球时代各种纷繁复杂的全球性问题使得我们不能局限于国界范围内谈论公民的义务与责任。每个国家的公民都要具备世界主义情怀,以全球意识和全球主义价值塑造自身的公民身份,(45)刘贞晔:《世界主义思想的基本内涵及其当代价值》,《国际政治研究》2018年第6期。以此来回应包括移民等在内非传统政治领域的诸多问题。因此,文化公民身份理论成为重拾文化世界主义研究的理论背景。

五、结 语

制度和文化世界主义构成了当代西方世界主义研究的两条较具代表性的进路。本文分析了二者在哲学渊源、核心倡议和生成路径上的不同选择,但实际上,制度和文化世界主义具有很多相似之处。首先,两类世界主义都是当代全球化浪潮的产物。当代全球化的正面和负面效应都刺激了两种世界主义的复苏,一些全球化带来的科技进步、一些由全球化衍生的全球性议题都改变了传统政治学概念上关于政治参与、制度构建、全球治理等多个领域的内涵,它们都是为了回应全球化所带来的不确定性而生的。其次,制度和文化世界主义都坚持了个体作为道德关怀终极单元的地位,各自理论的最终目的也是为了实现个体的基本权益。再次,本质上来说,当代西方语境下的制度和文化世界主义依旧是西方自由主义视角下的世界主义,正如一些学者所批判的那样,制度和文化世界主义依旧带有强烈的西方普世主义的色彩。

过去40多年当代全球化的迅猛发展开拓了历史上百年甚至上千年不曾有过的政治活动空间,这促使我们对经典政治学理念进行重新解读。全球政治赋予了国家以新的身份,无论国家是否接受这种身份,都必须正视在全球时代权力的重组和全球制度的重塑问题。这种政治空间在个体层面提升了普通民众对于全球事务参与的可能,积极介入或消极参与都将影响到全球政治的属性,个体以及由个体组成的人类渐渐成为全球政治道德关怀的终极单元,国家主义、世界主义与全球主义的交织已经成为当代全球关系的现实。在这个历史进程中,如何定义个体与他者的关系,如何促进时代价值和经典理论的互动,如何实现世界主义的政治构想和文化理论在构筑全球秩序方面的整合,成为制度世界主义和文化世界主义在风云诡谲的国际政治中把握理论定位和价值归属的关键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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