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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等与大同:近代以来世界主义在中国的生成、流变与价值*

2020-12-08

教学与研究 2020年2期
关键词:世界主义主义人类

世界主义(cosmopolitanism)是一种具有悠久历史的哲学理念,它追求超国家和民族的政治制度设计,倡导的是人人平等的道德伦理。近代以来,随着欧洲强国在世界其他国家和地区的政治经济扩张,世界主义思想也逐渐传播到中国。当时国人立志救亡图存,一方面人们学习自由平等学说以反对落后的专制统治;另一方面人们又寄希望“大同之治”以实现社会改良。世界主义在中国有着广泛的影响,这是近代中国政治精英们推崇平等和大同价值理念的结果。世界主义不仅是抵御外侮的问题,还涉及更好地阐释大同理想以实现社会进化的目的。

一、近代以来中国世界主义思想的发展与流变

近现代中国世界主义思想的发展大致经历了两个不同时期,一是戊戌变法运动前后,二新文化运动时期。中国的世界主义思想主要反映在政治社会精英人物的思想观点中,主要包括清末民国维新派、资产阶级革命派、社会主义及其他思想流派等等。

(一)维新派的“大同社会”理想

康有为是中国晚清时期重要的政治家、思想家,资产阶级改良主义的代表人物,他提出了“三世论”为代表的历史进化论观点,追求目标是“定大同之制”以实现“大同社会”的政治理想。康有为的《大同书》是其世界主义思想的集中体现,是他历经多年思考而完成的著作,目的在于探索人类社会的“均产之说”和“大同理想”。康有为的《大同书》是具有中国元素的“乌托邦”政治思想,在开篇他就论述人类社会进化的根源是“人有不忍之心”,“既有此不忍人之心,发之于外,即为不忍人之政。”(1)《康有为全集》,第5集,姜义华、张荣华编校,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414页。他断言,人的本性或说人的生活之道的根本特征就是去苦求乐。他认为,人们生活于“乱世”之中,必然会遭遇种种“苦道”,去除这些苦难是人们寻求变革的动力。他把人间之苦归为六大类:人生之苦、天灾之苦、人道之苦、人治之苦、人情之苦、人所尊尚之苦。那么如何消除这六大类“苦”呢?他认为:“吾救苦之道,即在破除九界而已”。(2)他追求的理想,就是通过“去九界”之苦,从而实现无人间苦楚的“大同社会”。

在康有为的大同世界里,整个世界连为一体,国家边界将不复存在,军队、监狱等暴力机关也被取消。取而代之的是,全地球将按经纬各分为百度,东西南北相交织,构成一万个“度”,每一可住人之度就是一个行政单位。在这些行政管理单位之上,可以建立一个统管的“全地大同公政府”。“全地大同公政府”是一种社会的经济文化管理机构,不是一个具有国家特性的世界政府。于是时,无邦国,无帝王,人人相亲,人人平等,天下为公,是谓大同。此联合之太平世之制也。(3)除了国家的暴力机构如军队、司法和执法机构,“全地大同公政府”仍然设立其他公共管理的机构。至于公政府之时,天下统一,天下为公,何可复存此数万年至惨至毒至私之物如“国”字者哉。(4)康有为:《大同书》,辽宁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66、89、100页。而“公政府”的管理者是由人民公选的“智人”“仁人”来担任议员的职位。管理者只是一种职业,与民众之间是平等关系,没有任何上下级或隶属关系。不难发现,尽管康氏的大同世界是一种不成熟的中西拼盘式的远景理想,但仍然是反对封建专制制度的理念,是具有世界主义精神的政治伦理观。

经过康有为教化培育,梁启超完成了“经世”传统的转折,形成了“新天下主义”的思想。他曾在康有为开办的万木草堂深入儒家经典,以及历史和新儒家的道德哲学、佛学、西学和古代诸子之学,为其日后政治和学术活动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康有为乃尽出其所学,教授弟子,以孔学、佛学、宋明学为体,以史学、西学为用,其教旨专在激厉气节,发扬精神,广求智慧。在康有为的“三世说”基础上,梁启超提出更为复杂的“三世六别说”。他认为,据乱世是“多君为政”,升平世是“一君为政”,太平世是“民为政”,并又对“三世”划分了“六别”。所谓“六别”,指的是多君为政包括两种类型即酋长之世和封建及世卿之世;一君为政包括君主之世和君民共主之世;而民为政又包括有总统之世和无总统之世。在梁启超看来,民族国家处于升平世,天下大同出现在太平世。(5)梁启超:《饮冰室文集点校》,第1集,吴松等校,云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84-87页。关于三世演化的根本动力,康有为认为是人人皆有的不忍人之心和求乐免苦的人性,而梁启超则认为是生存竞争。梁启超认为,以儒家的“仁”为基础的同类意识是实现“天下大同”世界的根本推动力。他指出,儒家之理想的政治,则欲人人将其同类意识扩充到极量,以完成所谓‘仁’的世界。(6)梁启超:《先秦政治思想》,东方出版社,1996年,第87页。从最低限度来说,人类同情心是所有人都共有的情感和价值。如果能够更好地培育这种同情心,使其达于最高限度,那么最终将会实现理想之“仁的社会”。

在梁启超看来,大多数由西方国家传入中国的新思想和新理论,在诸子百家的哲学思想中都有过相近或相似的论述和主张,甚至主张是没有“国家”界限的概念,主张“视人之国若其国”。梁启超指出,中国向来具有“天下”主义的传统,向往“全人类大团体”的理想。我们向来并不认为国家为人类最高团体,所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身(个人)指的是基本单位,天下(世界)是团体的极量,家(家族)、国(国家)不过是团体组织中的一个过程。(7)梁启超:《饮冰室文集点校》,第6集,吴松等校,云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3558页。我国自春秋战国以来,政治思想有三大特色:曰世界主义,曰平民主义或民本主义,曰社会主义。也就是说,梁启超认为中国传统社会一直有个人主义和世界主义的传统,反而国家主义的思想较为薄弱。

(二)资产阶级革命派“天下为公”的政治思想

孙中山是中国近代民主主义革命的先行者,是三民主义的倡导者。在1905年《民报》的发刊词中,他就提出了民族、民权、民生的三民主义原型革命理论。他认为欲平天下者先治其国,我们要发展世界主义,先要巩固民族主义才行。孙中山强调,我们以后要讲世界主义一定要先讲民族主义,所谓欲平天下者先治其国。(8)《孙中山全集》,第5卷,中华书局,1985年,第781页。孙中山的民族主义谋求的是民族独立,谋各民族的平等,是为国家主义与世界主义的折中。孙中山认为,强权打破之后,世界上没有野心家,到了那个时候,我们便可以讲世界主义。他认为,“文明日进,智识日高,推广其博爱主义,使全世界合为一大国家”,此时才可以实现“泯除国界”,达到大同之世。

提倡个性解放和自由的无政府主义是章太炎思想的重要部分,也是其世界主义思想的集中体现。章太炎受到了中西文化的多重影响,他借鉴了古文经学、进化论思想以及佛学思想的观点。在反满反帝的民族主义、经济平均主义、政治专制主义、道德纯洁主义之旁,再加上绝对个人主义和极端虚无主义,便构成了章太炎的社会政治思想特色的全貌。(9)李泽厚:《中国近代思想史论》,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411页。他认为一切团体和组织都是没有意义的,只有个体才是真实的存在。他强调了个人有成为自己命运的创造者的自由,社会、国家不能在“利泽相当”这一界限之外强制人们片面地承担政治的、经济的、思想的、社会的责任与义务。(10)姜义华:《章太炎思想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482页。退一步讲,如果必须存在国家和政府,那么共和政体是缺陷较少危害较小的选择。他借用佛学的“诸法无自性”,用于批判国家和政府的种种弊端。章太炎坚持“五无”主义,所谓“五无”指的是“一曰无政府” “二曰无聚落” “三曰无人类” “四曰无众生”和“五曰无世界”。(11)《章太炎全集》,第4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432页。这里,所谓的“无政府”指的是世界所有政府都应该取消,国家边界不复存在,语言文字应当统一,而人类财产实现共有。所谓“无人类”指的是社会恶之源是国家、政府和聚落,最终源头乃是人的劣根性,即人之相争导致的恶果。

(三)社会主义以及其他社会思潮中的世界主义思想

李大钊是新文化运动的一员主将,他受到了俄国社会主义革命胜利极大的鼓舞和启发。他认为,在中国资产阶级压迫劳动阶级的程度更深,因此今日在中国应该由纯粹生产者组织政府,以铲除国内的掠夺阶级,抵抗此世界的资本主义,以社会主义的组织经营实业。(12)《李大钊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277-278页。他指出,社会主义社会不是使人尽富或皆贫,而是使生产、消费、分配适合地发展,人人均能享受平均的供给,得最大的幸福;同时人与人之间是“互助、相爱,不是谋怨仇,并为大多数人谋幸福”。(13)《李大钊文集》,下,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375页。他认为,家庭范围已经扩充到全世界了,我们应该拿世界的生活作家庭的生活,我们应该承认爱人的运动比爱国的运动更重。他提倡的“新亚细亚主义”也是一种世界主义的设想,主张亚洲国家应该尊重各民族自决、平等联合,这秉承了“自治主义”的原则,是“把地域民族都化为民主的组织”的主义,而不是“排外主义”,不是“闭锁主义”。凡是亚细亚的民族,被人吞并的都该解放,实行民族自决主义,然后结成一个大联合,与欧、美的联合鼎足而三,共同完成世界的联邦,益进人类的幸福。(14)《李大钊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269-272页。他相信最善的“世界组织”都应该是自治的,是民主化的,是尊重个性的,这都是世界主义思想的核心原则。陈独秀是中国近现代史上伟大的革命家和启蒙思想家,是新文化运动的发起者,是马克思主义的积极传播者。五四运动之后,陈独秀曾多次表达了批判国家的观点,他指出,中国古代者和老百姓只知道有“世界”和“天下”的观念,“国家”只是不合天理的“情底鬼话”,“因为国家这个名儿,才在全人类互相亲善的心情上挖了一道深沟,又砌上一层障壁,叫大家无故地猜忌起来。”(15)《陈独秀著作选》,第2卷 ,上海人民出版社,1993,第73页。

刘师培、吴稚晖等人是无政府主义思想的旗手,他们借鉴无政府共产主义者克鲁泡特金的观点,主张“没收全社会的财富”来废止私人财产,形成一个由人们自愿组织、无阶层分别的网络社会。在刘师培看来,人类社会到处存在着压迫和不平等,其根本原因就是国家和政府。政府起源于部落时代的强人,通过强权把部落据为己有,驱使其人与其他部落征战,互为敌国。(16)李帆:《民国思想文丛:无政府主义派》,长春出版社,2013年,第18-19页。人压迫人主要根源是政府制度,无论何种形式的政府制度都不可避免地会蜕化为统治者对被统治者的压迫工具。他认为应该坚持个人苦乐均等的分配为原则,人人做工、做农、做兵,从而消除劳动分工。同时,他主张消除任何形式包括共和制在内的政府,社会解放重于政治斗争。他认识到了传统土地制度和社会结构的压迫和剥削的性质,认为人类社会中的不平等来自统治者对人民、富人对穷人、强国对弱国的压迫。他断言,如果在未来人们将有希望生活于一个没有统治的正义社会,那么自私自利的动机必须被根除。(17)张枬、王忍之:《辛亥革命前十年间时论选集》,三联书店,1960年,第900-904页。在刘师培无政府主义的社会理想中,将其理想社会看作一种预想的人类活动的创造。与康有为希望建立一个由世界政府主持的未来普遍共同体不同的是,刘师培的未来社会理想则采取无政府的形式。(18)[美]张灏:《危机中的中国知识分子:寻求秩序与意义》,高力克等译,山西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246-247页。为了实现统一的世界主义社会,无政府主义者刘师培、吴稚晖、张继和刘师复是世界语的热情提倡者。在他们看来,如果全世界的人们都使用同一种世界语,那么就会消除民族、种族乃至文化的差异,最终消除国家之间的冲突之源,甚至最终为消除国家奠定基础。由于其在实践上的局限性,无政府主义发展得非常快但很快又被其他思想所取代。

二、 当代中国世界主义思想的复兴

新中国成立以来,中国的世界主义思想主要体现在国家领导人的外交思想和理念,以及当代知识界关于中国与世界之间关系的认识和论述之中。当代中国世界主义思想的发展经历了两个不同的阶段,第一阶段是新中国成立到20世纪70年代末期,第二阶段是20世纪70年代末期直到现在。

(一)国家领导人外交理念中的世界主义思想

当代中国世界主义思想发展的第一阶段是新中国成立后至20世纪70年代末。新中国成立以来,中国的世界主义思想主要表现为毛泽东的世界革命思想。在革命早期,毛泽东强烈反对帝国主义压迫弱小民族,认为苏维埃俄国完全是世界主义的平民天下。毛泽东认为,实现共产主义大同理想“唯一的路是经过工人阶级领导的人民共和国”。(19)《毛泽东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1471页。毛泽东认为,要实现共产主义大同理想世界,就必须努力工作,创设条件,使阶级、国家权力和政党很自然地归于消灭,使人类进到大同境域。新中国成立后,中国的国际战略在革命主义的影响下主要体现为反对世界霸权,要最大限度联合一切力量反对霸权并给予力所能及的援助。(20)彭涛、尹占文:《毛泽东的国际主义思想研究》,《毛泽东思想研究》2014年第1期。

当代中国世界主义思想发展的第二阶段从20世纪70年代末期直到现在。这一阶段中国对世界的判断发生了巨大的转变。邓小平认为,关起门来搞建设是不能成功的,中国的发展离不开世界。(21)《邓小平文选》,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78页。中国和所有第三世界国家的命运是共同的,中国永远不会称霸,永远不会欺负别人,永远站在第三世界一边。和谐世界理论是中国共产党对21世纪国际与国内形势新变化提出的新世界发展观,也是国内和谐社会建设经验的总结和提升。人类命运共同体是当代中国政府倡导的世界主义主张,习近平丰富完善了“人类命运共同体”概念,在十九大报告中提出,坚持和平发展道路,推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始终做世界和平的建设者、全球发展的贡献者、国际秩序的维护者,要促进全球治理体系变革,要为世界和平与发展做出新的贡献。实现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核心是把世界和平发展的主题从“合作共赢”提升到“互利共赢”。

(二)当代中国知识界的世界主义思想

当代中国学术界也产生了部分具备代表性的世界主义思想,主要包括“新天下体系”思想、“新天下主义”思想以及“全球主义”的世界主义思想等等。“新天下体系”思想是对于传统“天下”思想的继承和发展,是解释当代全球政治的理论思考。在中国传统政治思想中,“天下”指的是超越地理、时间和空间的限制,是中国古代思想中最具概括力和表现力的观念之一。“天下”虽然是关于世界的概念,但比西方思想中的“世界”概念似乎有着更多的含义,它至少是地理、心理和社会制度三者合一的“世界”。(22)赵汀阳:《“天下体系”:帝国与世界制度》,《世界哲学》2003年第5期。这种“王道”的天朝礼治是通过册封、朝贡及礼法等制度形式,实现和维持着“天下”体系。

赵汀阳认为,新天下体系就是以整个世界作为思考单位去分析问题,是超越现代民族国家的思维。新天下体系不可能属于某个国家,它有可能是一个由世界共有的机构来监护监管各种全球系统的网络体系。正如美国学者列文森在谈及古代中国时所说,“早期的‘国’是一个权力体,与此相比较,天下则是一个价值体。”(23)列文森:《儒教中国及其现代命运》,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第84页。显然,新天下体系完全不同于古代天下体系,而是一个谋求人类普遍安全以及共享利益的制度。绝不是统治世界的一种新体系,而是世界的“无外”监护体系。赵汀阳所设想的新天下体系是一个遵循天道与配天,生生与共在和无外世界。这一体系遵循天道规律,限制人类无法承担后果的逆天行为,以普遍受益的制度维护世界的多样性。因为天下体系属于世界而不属于任何国家,所以它又是一种反帝国主义或反霸权制度。他认为,“天下体系”思想超越了亚历山大·温特(Alexander Wendt)提出的无政府状态“三种文化”,“化敌为友”是中国的天下世界观的基本精神,只有化敌为友才是唯一能够经得起普遍模仿的正确策略。(24)赵汀阳:《天下体系的一个简要表述》,《世界经济与政治》2008年第10期。

新天下主义是对民族主义与传统天下主义的双重超越,是一种具有包容性的理想观念。传统的天下主义有华夏中心和等级化的弊端,不符合当今民族和国家一律平等的原则。新天下主义试图在民族主义的主权平等的基础上,继承天下主义的普世主义。(25)许纪霖:《新天下主义:对民族主义与传统天下主义的双重超越》,《探索与争鸣》2016年第5期。当代新儒家以及其他学者强调了当代天下理想中的普遍主义属性,认为仁爱是新世界主义的重要规范性价值。有人指出中国所谓的天下体系是一种等级制的统治工具。许纪霖认为,新天下主义是去中心、去等级化的,是用普遍主义来平衡特殊主义,在人类共享普遍文明的基础上寻求新的普遍性。(26)许纪霖、刘擎:《新天下主义》,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3-26页。在规范意义上,新世界主义强调作为世界秩序之规范性基础的普遍性原则,是在各民族文化之间的遵循平等与尊重原则前提下的相互对话中建构而生。(27)刘擎:《重建全球想象:从“天下”理想走向新世界主义》,《学术月刊》2015年第8期。

“全球主义”的世界主义思想强调和重视人类的独立价值、利益及其作用,更强调人类本位。当代学者蔡拓认为全球主义是一种区别于国家主义的世界整体论和人类中心论的文化意识、社会主张、行为规范,它倡导世界整体论和人类中心论。全球主义是以世界主义思潮为基础的,它又符合当代国际关系的现实发展态势。全球主义的世界主义指的是坚持人类本位,倡导全球主义,主张人类成为独立的主体,它回应了全球化时代全球性日益彰显的现实。(28)蔡拓:《世界主义的新视角:从个体主义走向全球主义》,《 世界经济与政治》2017年第9期。从现实角度看,全球化的发展决定了超国家现象、事务、关系与日俱增,以全球主义为价值基点的全球治理是一个必然选择。

三、中国世界主义思想的价值

第一,它倡导以“平等”为核心的道德伦理。西方世界主义思想输入到中国后,与中国传统政治思想相结合,提倡以平等为核心的伦理和道德。在个体价值、人类价值与群体价值的关系上,世界主义坚持人类价值和个体价值之间实现有效整合的中庸、和平、博爱的价值与立场。(29)曹亚斌:《古代伊斯兰文明中的世界主义》,《国际政治研究》2018年第6期。比如康有为对于“大同世界”的描述中,既有儒家经典天下为公的思想观点,强调的是选贤与能以及全民共有的大同状态,也融合了西方强调个人权利、人人平等以及民主管理的理想。康有为的大同思想带有更多的民族性,他有意把自己接受的西方科学知识、学说理论和感性认识比附于中国传统思想,从而使他的大同思想具有浓郁的东方文化色彩。(30)任军:《康有为大同思想的东方文化色彩》,《历史研究》1993年第6期。尤其是在新文化运动时期,李大钊、陈独秀、刘师培、吴稚晖等人强调个性解放运动,反对束缚人性、个性的“礼教”、旧的家庭制度。这不仅仅是一种政治制度诉求,更是一种要求平等、女权、财产独立以及人格平等的权利。五四运动打破了传统的伦理秩序,这种新思潮使反抗名教纲常完全合法化了。在新文化运动时期,胡适等人把提倡白话文看作是反对不平等的阶级特权,以实现“平民主义”即“德莫克拉西”的手段。(31)胡适:《胡适学术文集:新文学运动》,中华书局,1998年,第170页。中国乃至全世界的重大问题就是改变经济组织,全世界的人都是劳工,全世界形成一个互助团体,就可以减少工作时间,争取平等的求学机会。(32)蔡元培:《蔡孑民先生言行录》,山东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97-99页。陈独秀曾明确提出拥护“德先生”,反对孔教、礼法、贞节、旧伦理和旧政治,这种平等思想是世界主义的核心价值。

第二,它是近代以来中国政治精英关于理想社会秩序的认识和理解。与西方不同的是,中国的世界主义思想有着更广泛的内涵。西方世界主义基本上遵循了康德的传统,主张建立一个“自由国家的联盟制度”,实现“永久和平”。康德认为,一个强大而开明倾向于永久和平的民族可以建成一个共和国,那么这就给其他国家提供一个联盟结合的中心点,而且遵照国际权利的观念来保障各个国家的自由状态并渐渐地不断扩大结合。(33)康德:《历史理性批判文集》,何兆武译,商务印书馆,1990年,第113页。西方世界主义与中国传统的“天下”“大同”等哲学思想有一些差别。世界主义思想在西方文明中极为强调个体价值的终极目的性,强调个体权利本位,但在非西方文明如中华文明的世界主义思想中,就更加强调社会关系和谐的价值目的性。(34)刘贞晔:《世界主义思想的基本内涵及其当代价值》,《国际政治研究》2018年第6期。中国传统既非极端的个体主义型,也非极端的集体主义型,而毋宁近于社群式的。(35)余英时:《中国思想传统及其现代变迁》,余英时文集·第2卷,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81页。中国传统思想中美好的“天下为公”与“世界大同”政治思想,博大的“家国天下”情怀以及和谐的“天人合一”思想,都体现了中国版本的世界主义思想。从个人修为到维护家庭,从治理国家到“无外”的“王道天下”,都表现出了中国放眼世界的天下情怀。此外,在利他道德性上,中国传统的“仁者爱人”“泛爱众”“君子”“四海之内皆兄弟”的思想,是中国追求的世界主义伦理。近代以来,中国人对于理想社会、自由平等的追求已经从朦胧、粗疏走向具体和精密,从古代的朴素主义走向了现代的现实主义和理想主义。

在近代中国的政治理想追求中,最终目标是实现至平、至公、至仁的“大同之道”。在梁启超、孙中山、李大钊和陈独秀等人看来,民族主义有利于建成凝聚人心从而发展壮大为强国,建成强有力之政府,进而实现“世界的国家”才能对全人类有所贡献。在孙中山的民权主义主张中,包含了“天下为公”的基本观点,也就是公平、公正、平等、均分的思想。他认为,自由平等博爱是反对传统的等级制、世袭制的思想武器。他认为不是少数英雄而是“全体国民”,不是改朝换代而是建立共和,不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而是自由、平等、博爱。孙中山的三民主义既是一种革命性的政治主张,也是一种追求大同社会的政治理想。他认为只有最终实现了财产共有,利益共享的社会状态,才能实现所谓的“大同世界”。在他的革命生涯中,对于儒家经典描述的“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的大同世界情有独钟。中国世界主义的行为主体的身份是可变的,它具有包容性,关系具有可转化性;转化路径的文化性,转变方式的自愿性等特性,天下可以和为一家,这是中国的世界主义的最终理想。(36)任晓:《论中国的世界主义:对外关系思想和制度研究之二》,《世界经济与政治》2014年第8期。近代中国的“大同社会”“天下为公”以及“世界大同”的政治思想,反映了中国人对于世界主义终极目标的认识和理解。

第三,它是全球化时代建构公平、正义有效全球治理的中国智慧和中国方案。中国的世界主义思想既反对民族主义,又反对大国沙文主义和霸权主义。比如孙中山的“大亚洲主义”并未局囿于地域人种的狭隘概念,而是在世界政治中阐发宣示中国和亚洲的“王道”精神和规则。(37)李育民:《论孙中山的国际秩序观》,《史林》2017年第3期。孙中山希望看到在中国强大之日,也能够辅助弱小国家民族,以推动实现“世界大同”的人类宏愿。李大钊也曾高瞻远瞩地预言,看世界大势美洲将来必成一个美洲联邦,欧洲必成一个欧洲联邦,我们亚洲也应该成一个相类的组织,这都是世界联邦的基础。他认为亚洲人应该提倡一种新亚细亚主义,以取代日本人倡导的“大亚细亚主义”。他对于日本人建部遁吾和小寺谦吉等人提倡的“大亚细亚主义”保持着清醒的认识,认为这是并吞中国的隐语。在他看来,日本人极力提倡的“大亚细亚主义”是大日本主义的变名,是日本的军国主义,它不是适应世界组织的组织,而是“破坏世界组织的一个种子”。

中国的世界主义思想可以为当前全球政治提供新的理论和理念,同时也为解决全球问题贡献中国智慧、提供中国方案。命运共同体是全球化时代的产物,也是当代中国世界主义思想的精髓。2017年1月18日,习近平主席在联合国日内瓦总部的演讲中提出共同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主张,他认为中国方案就是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实现共赢共享。人类命运共同体倡导平等的理念,具有共赢共享的特征。构建合作共赢的新型国际关系,必然要求国家不论大小、强弱、贫富,都应该平等相待。从某种意义上讲,人类命运共同体理论是世界主义在当代的一种表现形式,也是人类文明进程的一种迫切需要。(38)蔡拓:《世界主义与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比较分析》,《国际政治研究》2018年第6期。基于中国传统的社群世界主义观念可以克服西方自由世界主义的缺陷。惠报和友爱是社群世界主义的行为逻辑和结果,家庭、社区、国家和世界都建立在这种分层次递进的动态向心体系基础之上。(39)高奇琦:《社群世界主义:全球治理与国家治理互动的分析框架》,《世界经济与政治》2016年第11期。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理念能够最大程度地凝聚共识,摒弃文明冲突的思维。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只有打造人类命运共同体,才能打破当代西方强调竞争冲突的国际间关系的基本态势。

四、结 论

在当代西方世界主义的研究中,主要关注的是世界主义法、世界主义民主以及全球公民社会等领域,关于非西方国家尤其是中华文明中世界主义思想的研究尚未获得广泛的关注。研究近代以来中国世界主义思想有助于弥补西方政治思想的很多不足,具有重要的理论和实践价值。无论是清末民国时期的思想家章太炎、梁启超、孙中山、梁漱溟等人,还是当代新儒家思想家,以及当代中国的政治领导人都看到了以西方为模板的“国家”的自私性等重大缺陷,他们挖掘了中国传统思想中具有世界主义色彩的观点和见解,认为这是救治世界的良药。可以说,近代中国是社会结构的重塑史,同时也是世界主义思想的流变史。

近代中国的“大同思想”以及“平等”思想,为人类走向公平正义的理想社会提供了指引。对于当前中国倡导的人类命运共同体以及全人类共同发展的政治实践来说,世界主义思想仍然可以提供有益的理论借鉴和启示。可以说,近代中国的世界主义思想影响了中国政府的内政外交理念,也影响了中国人思考和认识外部世界的态度和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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