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山町，深山小镇的人口逆流

丁咔 李唐

这些稻草人不是为了吓跑鸟雀，而是弥补村中人口的衰落，让它们代替那些曾经生活在这里的人们。

截至2020年1月1日，日本人口较上年约减少了50万，再创历史新高，也是连续11年负增长。与此同时，15-29岁的年轻人口不断往三大都市圈（东京圈、大阪圈、名古屋圈）集中，造成地方人口结构的失衡。有相关研究团体数据显示，全日本约半数的自治体将会面临消失的可能。

四国德岛县东部的神山町，在这份榜单上位列第20名。

神山距离德岛市区约1个小时的车程，四周被海拔1000米左右的群山围拥，总面积的83%都是山林，村落沿着吉野川的支流鲇喰川而建。弘法大师遍路88所中的第12番烧山寺，以及本地人引以为豪的神山温泉，是仅有的招揽外来游客的观光资源。靠山吃山。神山酢橘的产量曾是日本第一，神山杉为主的林业支撑过这片土地的繁荣。无奈，1970年代后随着年轻人口的不断流出，最终陷入了过疏化的困境之中。1955年由鲇喰川中上游的5个村合并的总人口超过2万，2015年为5300人，老龄化率达到48%。

令人惊讶的是，从2008年开始，人口出现了逆流。在2011年的人口动态调查中，移居者人数首次超过了迁出者。8年内神山迎来了约91户城市新移民，平均年龄30岁左右，共计161人。濒临废弃的空屋接连被新的主人接纳，一间间老宅久违地焕发了新颜——IT公司办公室、手工工作室、面包店、咖啡馆、西餐厅、民宿、共享空间……

外来的移居者为神山携来了新风。当你游走于山野之地，不时便会偶遇几件前卫的装置艺术，它们出自世界各地的艺术家之手。当你在古朴老旧的民宅之间探寻，总有几间独具格调的店铺吸引你推门而入，店主毫不吝啬地跟你分享从都市移居过来的心路。在夜晚的小酒馆，新移民和村民们同在一桌把酒言欢。乡村与城市的自然融合，就发生在这曾经被时光的洪流遗弃的山中小镇。

作为地方创生的成功典范，神山每年吸引大大小小访问团体络绎不绝。最近3年，约有1000个团体、6500多人到访。无论政府、企业、个人，大家都迫切地想知道，这座山中小镇的进化之谜。

让本地人参与创作

1999年，神山发起了名为「神山Artist in Residence」（简称KAIR）的国际艺术项目。大南信也是特定非营利活动法人Greenvalley的理事长，从美国留学后回到家乡神山经营家里的建筑公司，但主要精力都放在了振兴神山的NPO事业上。

在大南信也为首的Greenvalley同仁们的支持下，KAIR项目每年招募3-5名艺术家来到神山，从8月末伊始的两个多月时间内集中进行创作，10月下旬举办作品展览会。虽说在日本以艺术振兴乡村的项目并不在少数，不过神山更注重艺术家入驻期间与本地居民之间迸发的火花。“这并不是单纯地为了招揽观光客而举行的艺术项目，而是让海内外的艺术家来到神山与本地居民们一起创作作品。”现在神山还有作为艺术作品留下来的图书馆，每一位捐赠书籍的村民都拥有专属的钥匙。

其实也可以说，早在19世纪神山就已经开始了KAIR项目。包括神山在内的德岛地区，有着古老的人形净琉璃文化，神山至今还留存着江户后期到明治、大正时代制作的舞台背景画1459幅，数量为日本最多。当时招募的画师便是借住在神山的人家，在本地人的协作之下描绘出了诸多的珍品。

这些于不同时期落地于神山的艺术作品，在完成后多数与神山共生，在山野的四季里染上岁月的色彩，成为神山的一部分。而多年的积累让KAIR在艺术家圈子里也竖起了口碑。随之而来的，是更多的艺术家与参观者到访。

解决空屋问题

2007年，Greenvalley受德岛县委托运营移住交流中心，开始了移住支援项目。

据预测，随着人口的持续减少，日本在2033年的空屋率将超过30%，也就是说每3栋房子里就有1栋闲置，与空屋为邻会是常态。而空屋的拆除费用高昂，长期闲置亦会是滋生犯罪的温床，并带来卫生恶劣、景观恶化、防灾性低下等社会问题。合理利用空屋，不仅能抑制拆除费用，更能增加地方税收，拉动产业经济，形成一个好的循环，成为地方创生的动力。因此各自治体几乎都会自主运营空屋银行（Akiya Bank），将收集到的出租、贩卖空屋的信息，介绍给那些愿意移住的人。一旦找到了合适的人选，多数自治体会提供相应的补助金和支援制度，全力解决空屋再利用的后顾之忧。神山也不例外，在Greenvalley的协力支持下，产业观光课和移住交流中心均开设了空屋商谈的窗口，并在町官网开辟了专门的信息栏，登记手续、改修改建、空屋拆除、移居事项等都可以免费提供咨询。通过这些官方中介信息，很多长期闲置的房子遇到了需要的人。新家、工房、酒藏、办公室、店铺……每一栋空屋都被赋予了新的生命。

位于寄井商店街的咖啡豆烘焙所就是其中之一，由两层的木造长屋改建成的挑高空间十分具有格调。店主千代田孝子从横滨移居过来已经是第7年，两个孩子都在神山长大。

近些年随着移居者的不断到来，有时要立马找到合适的房子也不容易，神山又干脆兴建起了公营的租赁式集合住宅。目前一共可住20户，由单身户型和家庭户型构成，给不同生活形态的入住者带来生活与交流的理想邻里空间。

与远程办公企业的双向选择

2010年，东京的IT企业Sansan改建了神山的一栋旧宅，设立了这里第一个卫星办公室。员工们靠在河边的岩石上，悠闲地用笔记本电脑办公，跟东京的同事们实时在线交流的情境被很多媒體争相报道。从此，神山作为“能实现全新工作方式的城镇”备受瞩目。到目前为止，已经有15家公司落户神山，涌现出了很多神山此前没有的新职种，半数都是不局限工作地点的IT业。

一边是想突破过疏化、少子老龄化困境的山中小镇，一边是急需寻求工作与生活之间平衡的都市企业。这个选择不是没有理由。对于企业来说，神山全域都铺设了光纤，宽带普及率居日本首位，为在线办公这一灵活的工作方式提供了最好的保障。另外，在神山的移住支援政策下比较方便找到做办公室的古民宅。不止如此，长时间的通勤、满员的列车、压抑的格子间、城市的噪音、污染的空气……现代社会的超负荷压力，在自然环境优越的乡野之地都不复存在，员工能对工作倾注更多的精力。对于神山来说，企业的到来也必然会制造新的雇佣机会，带着孩子一起移居的家庭也会增加，IT企业的创意和发想能带来新的视点，说不定就可以孕育出下一个新兴产业。因而，这是一个双方都愿意看到的结果。

Sansan是一家提供名片管理服务的IT公司，旨在通过情报共享让顾客的工作方式发生革新，而他们自身也将摸索新的工作方式作为挑战的一环，想要为员工提供能发挥创造力的工作环境，进一步提高产出。到现在为止，全公司有一半的员工都有驻扎神山的

经验。

ENGAWA OFFICE的总公司在东京惠比寿，是一家负责影像编辑制作的广播公司。2013年正式入驻神山，在一栋90年历史的古民宅里开始了卫星办公室的业务。目前职员共有20名，都是德岛县出身，其中有一半来自神山。每天的工作跟东京总公司没有什么不同，甚至有高于都心的高速网络，还有内线联系。与其说是异地的卫星办公室，不如说像是在不同楼层办公而已。原本的目的在于，当东京出现了自然灾害或是停电事故时，神山办公室可以顺利接替相关事务。虽然这一作用暂时还没有得到验证，员工们的干劲却得到了激发，工作氛围其乐融融，如家人，如朋友。

这一切都是在Greenvalley的人才引进理念下得以推进。“在全日本人口减少的大趋势之下，我们必须接受神山人口过疏化的现状，如何使人口结构更加健全是个更值得思考的重要问题。”大南信也一直奉行着“创造性的过疏”理念，“过疏地本身就缺少工作机会，我们专注于实现多样的工作方式，吸引已经有工作的人群移居过来，提升神山作为新式职场的价值，带来不只是依附于农林业的良好平衡。”

“这就是我们提出的Work in Residence，不是漫无目的地去吸引移居者，而是逆指名那些对神山的未来有帮助的人。比如，清楚地告知这栋空屋我们希望出租给网络设计公司或是想要开一家面包房。符合条件的申请者会觉得他们是被需要的，我们也可以通过空屋计划更加理想地规划神山，这是一个目的性明确的双向选择。”

有了这样的后盾支持，原本倒闭的缝纫工厂也被赋予了新的机能，成为Greenvalley运营下的共享办公空间。各种领域的人员都可以在这儿集中办公，租期灵活。即便是参观学习的访客，也能短暂体验半天或几天的自由办公时间。与之相隔一条马路，沿着鲇喰川的水流而建的WEEK神山，则是集住宿与办公于一体的复合设施，适合一天到一周的短期访客入住。不用怀疑，在神山这样的小地方，你与不同职业者交流的机会可能比城市里还要多。

2016年，由神山町役场、神山联结公社与株式会社monosus联合成立了一家农业公司——提倡“地产地食”的Food Hub Project。旨在以地域性的农业和食物连接起新世代，向振兴本地农业发起挑战。

作为深山里的小镇，大南信也认为农业始终是当地的核心。即使商店街的活性已被激发，成片的稻田依然依存在民宅之间，构成了自然与人文共生的乡村景观，这亦是日本很多乡村一直在尽力维护的原风景。神道教信仰本就包含着对自然万物的敬畏之心，神明存在于山川河流、一草一木之中，人们不会轻易去破坏周遭的自然环境。每个村子几乎都有祭祀神明的神社，神山除了村子里的几座小神社，附近山上的烧山寺是弘法大师的灵场，经常会有朝圣者前去参拜。然而，纵使人们有心延续这样的传统景致，老龄化也没有放过这片土地。神山的农户平均年龄高达71岁，长此以往，耕地的可持续性发展是个未知数。

不使用化肥、农药，结合土壤性质发挥农田的生产力，降低环境的负荷，是近些年日本农林水产省为了改善农业所推进的政策之一。据统计，日本实施有机栽培的农田仅占耕地总面积的0.2%，这个普及率跟欧美国家比并不高，甚至不如中国。Food Hub Project成立了自己的农作团队，在农园中试验特别栽培的稻米和有机蔬菜，提供给旗下运营的食堂、面包房、食品店，形成了一个有机食品循环圈。并且，长期与地方的农户、料理人、学校保持合作，推广有机农业的理念。当然，新来的移民也是其中不可小觑的力量，他们在提高空屋利用率的同时，也势必会促进餐饮等服务行业，以及本地农业的发展。

“没准几年后我们会成为四国地区数一数二的有机农业基地，神山的地方创生会是一个充满活力的内部循环。”

后记

2019年的秋天，我坐上了从德岛市区去往神山的巴士。当在山间绕行了1小时之后，眼前便出现了一排排古色古香的店铺，其中不乏新颖吸睛的装修风格。巴士通行的街道将沿途的村落分成上下两个部分。在街边游走，两侧的门牌风格各异。有传统的和菓子铺，也有新潮的法式餐厅、手工作家的定制鞋店、某某会社的办公室……一直往前，是超市与学校。神山高中的学生们穿着青色制服，等着回家的车，仿佛闯入偶像剧里的场景。金黄的稻田，犹如海浪起伏于商店街的背后。

Greenvalley的Lisa，一位来自横滨的年轻姑娘带我参观了宽敞的共享办公空间。“这边是德岛市政厅的办公室，今天他们出差去了。这里的视频是实时播出的，跟其他的办公室连线，方便协作。”大厅摆放着若干长桌，是可以短租的共享区域。1000日元一天，壁炉、WiFi、饮料机全都具备。在Lisa的推荐之下，我去了当地人赞不绝口的神山温泉、爱尔兰艺术家开的啤酒酿造所、世界各地艺术家作品常设展出的森林。秋雨阴冷，这么走上一圈，心里也似积累了治愈的养料。

不过终究是沿着山势而建的小镇，有限的人口像是被鲇喰川打散分布到了沿岸。人们习惯了开着车来来回回，在路上遇到游客的几率更是少之又少。在巴士上看到的基本都是老年人，对我这样的陌生面孔投以极大的关注，并发出是否是移居者的询问。没有特别的活动，商店街也都是闲散的状态，只有便利店和餐厅里集聚着人流。

有天早上我决定去后山的雨乞之滝，经过一户户坐落在山下田间的农家。远远看着有一户门前坐着一個人，一直到我返程都没有改变姿势。问本地人后我才明白，原来这就是稻草人。这让我想起了一度在网络上被疯传的稻草人村，其实就位于德岛的三好市。这些稻草人不是为了吓跑鸟雀，而是弥补村中人口的衰落，让它们代替那些曾经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我不禁思考，作为地方创生表率的神山，要从根本上摆脱人口的过疏化，是不是还有待时日？在地理条件的限制之下，年轻人们是否真的不会留恋城市的便捷，愿意在这片静谧之地久留？

离开的前一天晚上，我去了退休的德岛巴士司机开的小酒馆，这也是每天晚上村子里最热闹的地方。新移民和村民们欢聚一桌，我被喊着加入其中。气氛热烈，仿佛认识已久，彼此的来路都不重要。在神山的土壤上，什么样的人都可能遇见，然后成为朋友。这便是我这般的短期访客所觉察到的神山魅力，是一种在他处从未有过的归属感。屋外夜凉如水，屋内酒水正酣。酒过三巡，老板送了肉和小菜，并发出由衷的邀请：“你也移居过来怎样？”

（责编：刘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