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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本被汗液浸透的存折

2020-12-07刘好

祝您健康 2020年12期
关键词:无名氏抢救室义工

刘好

医生当久了,有点强迫症。我在抢救危重患者的时候,喜欢尽量把他们的衣服完整地脱下,而不是剪开,哪怕是对不便移动的患者。剪衣服也是无奈之举,因为在抢救生命的过程中,在紧急状态下,很多患者不能配合,脱衣服的过程也经常会使患者的气管处于扭曲状态,不利于抢救。不是医生护士没耐心,也并非不爱惜患者的衣物,而是为了快速清除救命通道上的一切障碍,尽快挽救生命。

那年,我在急诊科轮转,现实中的急诊远比电视剧中更加繁忙、冗杂、不可控。你永远不知道下一位患者会有多危重;你永远不知道下一秒会有多少患者同时涌入;你永远不知道下一刻会遇见的那个人是否容易沟通……

那天雨一直在下,好像没有停歇的迹象。凌晨两点,我刚抢救完一个为爱服毒自杀的妙龄女子,警察又送来一位“路倒”的患者,所谓“路倒”,就是昏倒在路上的“无名氏”,他们大多没有姓名、没有家属、没有钱。医院为他们设立了绿色通道,不交钱也先救命。

警察说,他们多次把他送到救助站,他每次都自己跑出来,因为怕被遣返回老家,他从来不说自己真实的姓名和住址,“今晚我们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倒在地上呻吟很久了”。警察知道的也只有这些,说完,留下联系方式便离开了,因为他们还要执行下一个任务。

对于“无名氏”,他们没有家属,入院后的吃喝拉撒都由急诊抢救室的护士来承担,这无疑增加了护士的工作量。对于“无名氏”来说,护士又是护工,很多时候还要贴钱给他们买吃的。这一切,在急诊抢救室每天都会上演。护士不会因为他们是“无名氏”,就怠慢他们。

走进抢救室的那一刻,我看到那名患者大汗淋漓、面色苍白,蜷缩着身子,不停地呻吟着。他的头发像一堆杂草,但还是可以看到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敷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那双深陷在眼眶里的眼睛充满了血丝,没有一点儿神采,定定地看着一个方向——他是盲人。我觉得似曾相识,但没有多想什么。我见他疼得厉害,已经出现大小便失禁,一阵阵难闻的恶臭随之传来。

他露出一口发黄的牙齿,艰难地说:“医生,我可能要死了!我背疼得要撕裂开了。”我一边拉着他的手,一边安慰道:“大叔,放心吧!到医院就没事儿了,我们会尽量帮助你的。”

我们一边给他吸氧、做心电监护、开放静脉通路,一边给他抽血化验、做心电图,完成一系列检查。那时,我们还要把他的衣服剪开,一方面是他的衣服太脏了,要给他擦洗身体,要消毒并进行会阴部护理。此外,他的膀胱里潴留了大量尿液,必须给他插入导尿管。

他的衣服紧紧裹在身上,的确妨碍我们的抢救。当我们剪开他的内裤时,他死死抓住不放,任我们怎么劝说,还是不松手。我想,也许是他舍不得自己的衣服,或是因为害羞,我对他说:“大叔,这条短裤太脏了,我们先剪掉,再给你换一条新的好吗?”他仍然不同意。我又说:“你的裤子上都是大便,我给你脱下来,洗干净再给你好吗?”这次,他同意了,说:“医生,我李麻子给你磕头了,我的裤兜里有张存折,一部分拿出来交治疗费用,剩下的部分,帮我汇给安徽老家的闺女吧,我的病我知道,治不好了,我胸痛得厉害!”

这句话,我听着感觉分外熟悉,好像5年前我也听过。5年前的一天,我在门诊接诊了一名双目失明的乞丐,当时他是被义工领进诊室的。他说最近口干得厉害,夜里小便也多,在药店测了血糖,血糖值很高。在街头拉了两天的二胡,才积攒了二十几块钱,他挂完号就剩下十几块钱了。这十几块钱怎么给他看病呢?做一些基本的检查就要两百多块钱,如果没有检查结果支持,给他开药我怎么放心呢?况且十几块钱又能开些什么药呢?看着他怀里的那把二胡被拉得已近灰白,那身不合体的衣服已经破旧不堪,我决定自己付钱给他看病。

对于乞丐,我不是完全排斥的。因为乞丐,应当说是社会的不幸者,有的是因为身体上的不幸,有的是因为生活中的不幸。我可怜那些确实没有劳动能力的乞丐,鄙视那些身强力壮的乞丐,我不能理解:他们为什么不去找份工作,堂堂正正养活自己?怎么可以放弃生命中那神圣的、可以改变命运的力量?

问诊结束后,我给他测量了血压,做了体格检查,给他开了一些基本的检查项目,总共三百块多钱,我从钱包里掏出四张一百元面值的纸币,让义工帮他交费。义工用不解的眼神看着我,我对她说:“没错,是我出钱给他看病,这是对他健康的投资,值得。”

那一刻,他在诊室里给我跪下了,带着哭腔说的就是这句话:“姑娘啊,我李麻子给你磕头了,我这个卑贱的乞丐怎么好意思让你出这么多钱?”他满脸感激,暂时掩盖了愁苦和忧郁。我有点儿不知所措,赶紧把他扶起来,对他说:“你不卑贱,在我们的眼中,您是等待帮助的人,和所有人一样高贵。”他背起二胡,被义工引着艰难地离开了诊室。那天下午,他又被那位义工带来找我看报告,他糖尿病的诊断是明确的,其他检查结果都正常,也算是值得庆贺的,因为多一项异常结果,对患者有时甚至是一种灾难。我给他开了一些降压药和降糖药,很便宜,共几十块钱,上午那四百块钱还没有花完,正好够用。

我告诉他:“大叔,以后药吃完,就按这个处方在药店买,不用来医院。这几个药很便宜,每月几十块钱,也能吃得起,但是要规律吃药,规律吃饭。”说到这些,自己都觉得好笑,让乞丐规律生活,简直是“天方夜谭”。

难道眼前的这位“无名氏”又是他?但是这次没有看到他的二胡。我问他:“大叔,你的二胡呢?”他断断续续地说:“可能在警察那里吧!估计以后也用不着了,我快死了。”

我在他裤子一个隐蔽的口袋里,真的摸出一个存折来,存折快被他的汗水和小便浸湿了,但是还能看到存折上的存款金额和名字。看到这些,我有点后怕,如果当时一剪刀下去,这个存折就被剪碎了。我把存折放到他的手中,他想笑,却没办法笑了。他费力说道:“姑娘,我李麻子真想再给你磕个响头!帮我把钱汇给安徽老家的闺女吧!我不知道怎么感谢你啊!等来生吧!”

这时,他的化验结果都出来了,心电图提示下壁急性心肌梗死,结合他的临床表现,我想他可能有主动脉夹层,因为主动脉夹层的患者也可以表现为心肌梗死,但危险性远比心肌梗死大,如果得不到合理的救治,夹层就可能破裂,患者随时会死亡。

经过一番抢救,很快他的血压得到控制,疼痛有所缓解。我们马上联系CT室,进一步完善检查。如果不是夹层,再转心内科做心脏造影,不会耽误太久,半个小时就够了。可是当我正在打电话时,他突然丧失了意识,呼之不应,心电监护仪显示室颤,测不到血压。我们立即给予抢救,他的病情急转直下,这一次死神真的来了,我们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心电波呈一条直线,再也没有了起伏。经过1小时的全力抢救,最后还是无力回天……

我站在他的床头,为他合上眼睛。之前,也许他从未看见过我;之后,我却一直记得他。天堂或许安好,人间却纷纷扰扰。生活总是不易的,没有谁总能一帆风顺。命运总是坎坷的,它甚至总是偏爱欺负在风雨中挣扎的人们。

看着手里那张被汗液和尿液浸过的存折,我的心里久久无法平静。大家都是这个世界的过客,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没有谁会比谁更特殊一点。病痛是每一个人不可避免的磨难,而且绝大部分都无法治愈,无论是贫穷还是富贵。

下班前,我打通了那位警察的电话,告诉他,我在患者身上找到了一本存折,可以通过这个线索找到他的家人。

“帮我把钱汇给安徽老家的闺女吧!”这句话一直在我的耳边回响。我猜想,这一生他得到的爱也许很少,但他却把自己的爱全部给了这个孩子。也许他在用一生治愈童年,用爱治愈一生。

(编辑    楊小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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