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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

2020-12-07

时代邮刊 2020年9期
关键词:茅房棉絮木柴

1965年秋天,这个身体瘦弱的十七岁青年用一根竹扁担挑着棉絮和一坛自家腌制的酸菜,站在厥水河岸边,准备坐船远行。天气还很热,他却穿着黑色的夹布上衣——这是他最好的衣服。他站在河岸上看着远方,憧憬着上海,憧憬着即将到来的大学生活。

方圆几十里,他是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孩子,且是这么好的大学。村支书送给他5元钱,是奖励和路费的意思。邻居从镇上回来,说别村都知道这里出了个状元。走的那天清晨,他挑着水桶,帮家里的菜地浇最后一次水。姐姐从几十公里外的婆家赶来,送给他一床新紝的棉絮。

太阳很大,站在渡口,他很忧愁,担心家里的小牛,担心菜地,担心秋收。年老的艄公,在得知他要去上海读书后,死活不收他递上的船费,在他下船时,往藤编的箱子里塞进一串小鱼干。

学校在宝山,他在车上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城市,这个传说中的城市,这个曾经声色犬马的城市,心里涌上一股不曾有过的惶恐。

到了学校,老师和同学都很友善,可他还是不好意思打听厕所在哪里。他费力地搜寻,绝望得快要哭了,才从别人的对话中得知,原来这里的厕所是在房子里面的。城里的厕所很干净,很宽敞,他愣愣地站在门口,想起自家茅房,幻想着有一天可以让父母也能用上就在屋子里的厕所,冬天不会冷,夏天不会被蚊子叮。

放假回到家,他帮家里劈木柴,木柴整整齐齐堆在院子里,像小山一样。他把年久失修的茅房换上了黑瓦,去河滩捡来石子铺平地面,在门外码出青色的莲花。村里人说,他家的茅房比书记家的堂屋还要气派。

一年后,学校渐渐变了,课停了,有些老师不见了。他拒绝了同学北上的邀请,每天呆在图书馆,自动过滤掉了高音喇叭里的热血和喧嚣。外面的世界坍塌了,他的世界还很完整。图书馆的宁静洗白了他的皮肤。照片上,20岁的他气质沉静,单薄的影子几乎要被日光溶解掉。

毕业了,农村的孩子再次回到了农村。离家几十公里的大山里没有一望无际的稻田,更没有满河的大鱼。一条碎石路时断时续,被险峻的山峰挤得蜿蜒曲折。

小镇破旧却并不衰败,镇上唯一的高中,有一整个年级的孩子在等他。镇委书记热情的大手有着军人千锤百炼的刚硬,朗声大笑时惊飞一片麻雀。他的工资比镇委书记多十元。

十年。镇上每个人都认识他。他给学生上课,跟着赤脚大夫学针灸,还成功地帮一匹母马接生了她的小马驹。他的学生成了公社领导,机关干部,有的参了军,还有的当了工人……

碎石路修成水泥路的时候,他被调离大山,去了市里最好的高中。

三十年只是一瞬间。他娶妻生子,教书育人,鬓发皆白。在家里,他溺爱孩子,他的妻子也被惯成了一个不靠谱的老太太。

他的学生至今仍来看他。功成名就,腰间勒着爱马仕皮带的富商提起清贫的少年时代,仍记得老师在冬天送来的那碗猪肝汤。

有几年,他在家里痛骂各种社会乱象。

现在,他学会了网上建议,动不动就要对山区扶贫工作提出表扬或批评。

他笑眯眯地说,要好好多活几年,多拿点养老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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