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买臣之妻的出走
—— 从《烂柯山》到《马前泼水》《玉天仙》
2020-12-07柯子衿
□ 柯子衿
朱买臣,字翁子,吴人也。家贫,好读书,不治产业,常艾薪樵,卖以给食,担束薪,行且诵书。其妻亦负戴相随,数止买臣毋歌呕道中。买臣愈益疾歌,妻羞之,求去。买臣笑曰:"我年五十当富贵,今已四十余矣。女苦日久,待我富贵报女功。"妻恚怒曰:"如公等,终饿死沟中耳,何能富贵!"买臣不能留,即听去。其后,买臣独行歌道中,负薪墓间。故妻与夫家俱上冢,见买臣饥寒,呼饭饮之。……拜为太守,入吴界,见其故妻、妻夫治道。买臣驻车,呼令后车载其夫妻,到太守舍,置园中,给食之。居一月,妻自经死,买臣乞其夫钱,令葬。
朱买臣与其妻,长久以来被绑缚在一起,成为戏曲舞台上一对定格的雕塑。《汉书·朱买臣传》中的这段文字,便是二人的第一次“同台亮相”;而在这个叙述语境里,二人都还是一副未经打磨的朴拙面目(妻子甚至没有姓氏):朱买臣是“好读书、不治产业”的穷儒,衣锦还乡后还要对前妻百般羞辱;朱买臣妻则是忍受多年穷困的底层妇女,怒而改嫁后仍对朱买臣怀有恻隐之心,但最终被羞辱至死。
这是故事的初始文本。到了唐代,朱买臣逐渐被文人们蒙上鲜亮色彩(如李白有诗“宁武子,朱买臣,扣角行歌背负薪。”),在某种程度上,“穷儒-达官”的人生轨迹正在一步步成为文人理想。宋元时期,有关朱买臣的文学作品中出现了更多的道德评判,而在他得到赞誉的同时,其妻则被涂作嫌贫爱富、泼辣尖酸的面貌,逼休改嫁更是为封建伦理所不容。
宋元众多杂剧或传奇的文本中,朱买臣妻被称作“崔氏”,原本属于姜太公的“马前泼水”的故事也被移植到这里。流行于明清时期的昆曲《烂柯山》即在这一基础上成型,集中表现了崔氏先逼休后求和的刁钻嘴脸。舞台上的朱买臣由老生扮演,勤学苦读却时运不济,崔氏对他恶语相向,反复责怪他“无用”,全然一副悍妇模样,表演中有着相当鲜明的丑角色彩。尤其在《痴梦》一折中,崔氏对着凤冠霞帔手舞足蹈、痴笑连连,是一段精彩的独角戏,将其人爱慕虚荣的卑琐嘴脸表现得淋漓尽致。全剧褒朱贬崔,将《汉书》中原本只是白描勾勒的二人以夸张的戏曲手法表现出来,使得这两个形象更加趋向于扁平化和脸谱化。究其根源,宋明以来封建道德体系对女性的禁锢逐步加深,汉朝时朱买臣妻“逼休”尚且为世道所容,在此时却已经成为女性无德的体现;《泼水》一折中,朱买臣以水为喻,斥责崔氏“你既抱琵琶过别船,我今与你却无缘。难将覆水收盆内,从此我你隔云天”,更是具有强烈的男权规训色彩。广泛流传的《烂柯山》将崔氏钉在了封建道德的耻辱柱上,成为舞台上的固定符号。
近几十年来,对《烂柯山》的反思逐渐兴起。八十年代初期,张继青等人演出的《烂柯山》版本已经对崔氏形象进行了调整;挣脱封建枷锁的人们开始思考崔氏的行为逻辑,而不是对她做简单粗暴的“定性”。
小剧场京剧《马前泼水》的时长只有二十分钟左右,篇幅短小,但灵活运用了倒叙、闪回的舞台语言,紧凑但完整地重述了《烂柯山》的故事。在《马前泼水》的语境里,崔氏是为真情下嫁贫苦书生的美貌小姐,婚后逼迫朱买臣发奋读书以求功名;朱不得功名,崔氏被贫苦生活逼成“泼妇”,弃夫而去。面对朱买臣荣归故里后的质问,崔氏顿悟“富贵虚名误了我,它教我误托终身靠错了人”,她泼掉的正是“自酿的苦酒”。舞台上的层层由唯一的道具——一面双色披风——串联起来,红色代表着新婚或风光,黑色则代表贫穷困苦,这面双色披风同样也隐喻了这出折子戏里朱崔关系的二重性。
《马前泼水》的突破之处在于将崔氏设定为富家女下嫁,从而使其行为具有了更合理的因果联系,而不再拘泥于传统《烂柯山》中的扁平泼妇;但从本质而言,这一改编只是给予崔氏成为泼妇的原因,而并未让她真正走出“烂柯山牢笼”。相比之下,《玉天仙》中崔氏的“出走”更加具有突破效果:从名称上来看,“玉天仙”之名出自杂剧《渔樵记》,以此为名,不仅使得全剧的凝视对象由传统戏曲中的夫妻转变为朱买臣妻一人,而且抹去了“崔氏”这一舞台符号所代表的刻板印象——被叫做“玉天仙”的朱买臣妻,仿佛不再是逼夫休妻的势利泼妇,而仅仅只是一个年轻女子。
《玉天仙》回归《汉书》文本,恢复了原本被弱化甚至削去的“救济前夫”这一重要情节。全剧仅六个人物:玉天仙、朱买臣、屠夫、媒婆、七嘴、八舌。前四者是从传统剧目中提炼出的最核心人物,七嘴、八舌则是从群体中抽象出的两个形象。舞台四面被麻绳围绕起来,玉天仙和朱买臣都被禁锢其中;正中央高高悬起一根套索,这也是玉天仙最后殒命之处——她跪在舞台中央,其他人物从四面将麻绳收紧,在多重禁锢之下,她最终选择自缢而死。
《玉天仙》中的朱买臣虽然仍由老生饰演,但实际表演中更具有文丑特征,屠夫等四个角色亦是滑稽逗趣。为了适应小剧场的特点,这出戏只用了六人小乐队,并且全部登台,甚至在表演过程中还同屠夫发生互动,制造出鲜明而活泼的间离效果。这样一部诙谐的喜剧,内核却是撼动人心的:玉天仙被动地为命运所裹挟,所求只是饱暖富足;朱买臣亦被功名利禄绑架,即使是衣锦还乡时,所穿官服也是一半红色一半黑色,永远脱不去贫瘠刻薄的那一面。这样两个形象被世世代代地捆绑于戏曲舞台上,而《玉天仙》正是为其解绑的大胆尝试。剧终时,套索坠落在地,剧中的玉天仙已被绑缚至死,但舞台上的二人却也由此得以各自解脱。
从《烂柯山》中的势利悍妇,到《马前泼水》中不甘下嫁的崔氏,再到《玉天仙》中苦苦挣扎的底层女子,朱买臣之妻步步出走。这也正是符合当代审美取向与价值评判的:后两部小剧场作品,以简约的舞台、别出心裁的设计,反而传达出较传统剧目深刻得多的思想内核。朱买臣之妻不应再被继续捆缚于脸谱化的舞台上,同样,传统剧目的“出走”也已成为必然。相比较于所谓“创新”的充斥着声光电特效的戏曲舞台,这类脱胎于传统剧目而经过精心编排的小剧场作品,或许反而能带来更大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