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经学存废问题的若干思考
2020-12-07谢金良
谢金良
经学是最具有中国特色的学术文化之一。近代以来,伴随着西学东渐,社会动荡,帝制垮台,经学逐渐式微。尤其是“五四”运动之后,经学开始缺席,西学教育逐渐深入人心。在中国大陆,改革开放以来,随着西学思想的负面影响越来越明显,学术界和社会各界又重新掀起国学热。在这一轮新的国学热方兴未艾之际,经学研究备受重视,读经正在演变成一种社会时尚。当此之时,摆在人们面前一个问题:被废止百年的儒家经学,是否应该得到复兴?尊经、读经是否必要?从目前来看,这个问题尚无定论,但无疑乃是在当下中国文化研究和教育中值得深入思考的。对此,本文拟联系汉代儒家经学的历史及其对历代思想文化的影响,结合中国现当代的实际情况,加以分析和研究。
一、承上启下的汉代经学:纷争与功过
毫无疑问,经学历史是从西汉开始的。汉代是儒家经典的复兴阶段,也是儒家经学最为繁盛的时期。因此,研究经学问题始终都不能绕过汉代,也绕不过对儒学经典思想价值的再认识。大凡谈论经学,总离不开对经和经典的定义、来源、演变、功用等问题的探究。关于“什么是经”的问题,尽管各种说法未臻一致,但都有一种共同的认识:即相传孔子编删整理的“六经”(《诗》《书》《礼》《乐》《易》《春秋》)都是儒家经师共同尊奉的“经”或“经典”。如果“六经”都是孔子的著作,那么孔子就是“经”的始作俑者,也就是说“经”的最初来源只要追溯到孔子就足够了。问题是,这“六经”都不是孔子独立撰写的,他不能完全享有著作权。相传孔子之于“六经”,只是“述而不作”,大抵就是根据一些典籍、史料加以编删整理而成更方便学习和阅读的书本而已。从这个角度看,清代学者章学诚《文史通义》提出“六经皆史”的说法,确实是比较符合历史事实的。但是,“六经”毕竟不能等同于史书,也不能等同于一般的教科书,而是具有特殊意义的“经书”。因为相传孔子编选“六经”,不是瞎编,也不是简单的删述史料,而是按照自己的审美标准有所取舍,并按照一定的义例、条例加以编选,而这些义例又是隐而不宣,没有在经文中直接加以体现。比如,《春秋》中被赋以“微言大义”,但在文本中是没有注明的;《春秋》中涉及的许多历史故事,相关情节也都没有详细记载。正因为如此,才会出现《春秋》“三传”(史传不止三传)的不同言说,也因此导致《春秋》学研究的纷争不断,往往也是历代经学研究者论争的导火索和焦点。问题还在于,由于史料记载有所缺失,有关孔子与“六经”的关系逐渐变得迷糊不清,战国以来出现在典籍文献中的各种记载都难以还原历史真相,以致各种记载都变成传说,似是而非,难以定论。既然如同传说,就会出现一些不切实际的说法,甚至出现许多自相矛盾的表述,这就为后来学者否定“孔子作六经”提供了大量的证据。但是,不管否定者的证据如何充分,历代学者中相信孔子与“六经”有密切关系的还是大有人在。那么,信与不信,或是半信半疑,无疑就是历代经学家引起纷争的症结所在,也是如何看待儒家经学思想的关键所在。在长达2000多年的经学历史中,这个问题论争到最后也没有标准答案,直到今天问题依然存在,只是不再成为学术论争的重点罢了。但其实仍然是当前传承和弘扬儒学文化的死结之一,问题得不到解决,就无法形成对儒学思想价值的统一认识,也很难真正说清孔子思想的价值意义。笔者以为,仅仅依靠传世典籍史料尚不足以解决问题,有待更多出土文物重见天日,或许能彻底揭开这一千古谜案。
话说回来,倘若孔子真是“述而不作”所谓的“六经”,可见“六经”的来源肯定是更为古老。事实上,以往的许多研究成果虽然尚不足以明证确实是孔子通过“述而不作”而编选出“六经”的,但通过分析和解读传世的与“六经”大体相关的文本内容,完全有理由推断其中许多思想内容是产生于孔子时代之前的,比如《周易》本经不可能是孔子所作,甚至是被孔子删述的可能性都没有;又譬如《春秋》记载的大部分是孔子生前的鲁国历史,很能说明这不是孔子所作或绝大部分不是孔子所作的,但文本内容语焉不详倒很有可能是被孔子或他人删述过的。这样看来,追溯“六经”的来源非但不能止于孔子,还应追溯到西周、商、夏等史初时期,甚至还应追溯到更为久远的史前时期。这样一来,看似简单的问题就会变得相当复杂。
可是,这个问题又是至关重要!如果不能得到有效的解决,许多思想的根源就得不到正确的理解,许多问题就会变得没有标准答案,更有甚者是导致许多错误的史料和对历史的误解长期以讹传讹,真假难辨。问题真有这么严重吗?不妨举些例子说明。提起“一阴一阳之谓道”,都知道是出自《易传》之《系辞传》,都会因此以为这是《系辞传》或者是《易传》作者的思想,也有不少人直接认定这是孔子的易学思想。这种思想及其相类似的观点,在传世的春秋战国时期出现的典籍史料中,除了《系辞传》以外,都没有被提及;迄今为止也没有发现可能比《系辞传》更为古老的著作中,有对这种思想的文字表述,所以后代学者也只能认定这种思想产生于春秋末期,或是战国时代,无法再推到更久远的时代了。我们知道,“一阴一阳之谓道”是非常重要的易学思想,与《庄子》所言“《易》以道阴阳”相得益彰,但明显更为具体深刻。由于史料缺失的原因,学术界只能把这种思想归功于《系辞传》的作者,并把这种思想产生时间推定在《系辞传》创作的时代,那么也就不可能早于孔子时代了。事实果真如此吗?笔者以为这很值得怀疑,依据就在通行本《周易》本经的文本和卦序之中。《周易》共有六十四卦,除了乾卦纯阳、坤卦纯阴以外,其余六十二卦都是仅由阴爻和阳爻组合而成,这些卦象符号从个体到整体,象征人道、地道、天道的运行变化,可见已具有“一阴一阳之谓道”的创作思维和审美观念;再看通行本《周易》中六十四卦的排序,始于乾、坤,终于既济、未济,不仅依次相邻两卦具有“非覆即变”的规律,而且上经三十卦与下经三十四卦都各内含十八个卦象,也就是说六十四卦的排序并非毫无逻辑规律,而是明显具有一定的排序规则。从已发现的排序规则上看,大致上都体现了“一阴一阳之谓道”的思想,这种思想从某种意义上说在《序卦传》中也得到很好体现。联想《史记》“文王拘而演《周易》”之说,我们似乎应该有更充分的理由推证:假使真有文王演《周易》之实,他对《周易》的推演可能就是对六十四卦的精心对比和排列,而所排列的卦序就是推演的重要成果之一,那么他排序的思想标准或是数理逻辑应该是有所依据的,难道“一阴一阳之谓道”思想不是他巧妙赋予的,反而会是后来易学研究者从中分析归纳再发现的?到底是文王有意为之,还是无意使然,其实都无法否定一个客观事实:通行本《周易》六十四卦排序已蕴含“一阴一阳之谓道”的思想了。推想是容易的,确证就几乎不可能!但是,只要这个疑点得不到澄清,易学思想的来龙去脉也就难以说清了。
再举《诗经》为例,传说孔子以前传世的诗作就有3000多首,但雅俗不一,良莠不齐,孔子编选《诗经》时只选择其中的305首,其他的大部分诗作也就因为得不到重视而逐渐亡佚殆尽,后来许多研究先秦诗歌的学者也因此怪罪孔子,使得孔子编选《诗经》的功过难以定论。那么,如何评价孔子编选《诗经》一事的功过呢?我们知道,在经学昌明的时代里,罕有学者因此指摘孔子的过失,甚至更多的是由此赞叹孔子的高明和伟大;而在经学没落、文学繁兴的现当代,不少学者从文学、历史、文化的角度,无视经学的价值,认为孔子的删诗是错误的行为,值得批判。在他们看来,孔子仅凭己意断定被删掉的诗作为劣诗,难免带有个人偏见,是很不客观和科学的。这种观点看似有一定道理,因为从人文学科的角度看,若能使所有的诗作都流传千古,才能便于后人选读和研究,至少能更有利于对先秦学术文化的深入研究。但是历史记载偏偏就是这样不从人愿,经常在某个转折点黯然消失,让人无可奈何!这能完全怪罪与之相关的历史人物吗?面对同一篇诗作,似乎可以允许不同读者有不同的理解和评判,但果真如此来看待和鉴赏作品,也就没有优劣之分的客观标准了。假如评判诗作必须要有一定的标准,那么也就意味着优胜劣汰实属必然。那些被删掉的诗作,虽是不合孔子的审美标准,但也未必就会全部亡佚,而事实上的确如此,这反过来应该可以说明孔子的审美标准是符合人心的,是有一定客观理据的。那么,孔子所依凭的理据是什么呢?是否合情合理呢?因无史料明证,自然成为千古谜案。现在来追究这些问题,只能追溯到汉代学者的说法。而汉代学者如毛亨、毛苌、韩婴、辕固、申培等传《诗》者,虽有“诗传”作品流传,但可惜传到后来只剩下《毛诗传》。汉代学者去古未远,又传承有自,应该是比较值得信赖的。可是他们毕竟是“崇圣尊经”的学者,仅注重从伦理道德的角度阐发经义,缺少怀疑和批判,也缺少多维视角的审视和解读,加上传承过程中产生的许多不确定因素,以致同时代的传《诗》者就有不同的见解,这也自然又导致后来此起彼伏的纷争不断。而当经学的义理不再被后学者信奉时,《毛诗传》的价值和意义也被大打折扣。《毛诗传》的价值应该如何评估才好呢?笔者以为,一旦离开对经学的正确认识,不但无法正确评估《毛诗传》,而且无法评判孔子编选《诗经》的功过。在今天的文学研究者看来,《毛诗传》提出“诗言志”的观点,是非常重要的诗学理论,而对其中涉及道德礼教的阐发却不以为然,甚至是加以无情的批判。今天的研究者发现《诗经》中也有不少类似于淫诗、艳诗的作品,就以为《论语》所言“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是对孔子儒家思想的粉饰和曲解,对《毛诗传》中揭示的许多典故也不再重视,以为都是对儒家礼教思想的美化。而事实上,在笔者看来,不从经学义理的角度,不借助《毛诗传》,是很难理解《诗经》的。比如《关雎》,为什么会放在首篇?明明谈及的是儿女情长、男欢女爱之事,为什么仍然被认定是“思无邪”呢?难道孔子是胡编,毛亨、毛苌又是有意美化孔子和《诗经》?其实道理很简单,在儒家经学思想看来,乾坤交媾化生万物才有天道运行,男女交感传宗接代才有人伦繁衍;《周易》下经从《咸》卦开始便是对人伦的重视,《毛诗传》以“后妃之德”论《关雎》也是对这一天经地义之人伦的赞美。明于此,才能更好理解《诗经》深含的意蕴,才能体会孔子编选《诗经》的良苦用心。否则,仅仅依凭文本的随意解读,就会造成曲解乃至对古人的亵渎!尽管如此,在没有充足史料佐证的前提下,对如何正确解读《诗经》就无法形成统一的认识,也就无法评判汉代《诗经》学以及孔子编选《诗经》的学术意义。可见,对经的来源追溯问题,对经学历史乃至中国学术文化的研究至关重要。
值得注意的是,从汉代儒家经学产生之初,经的来源问题已经显得扑朔迷离了。除了对“六经”如何演变而来的问题不甚了解以外,对“六经”如何从春秋战国时代传承到秦汉时期也不是特别清楚。比如《乐》传说是“六经”之一,到底是不是经书的形式,或者只是有名无书,为什么没有流传到汉代等问题,汉代经学家都已经说不清楚了。而其他“五经”能够传到汉代,也是有些来路不明的。个中原因非常复杂,但至少有四点原因是不可忽视的:一是经书的文字载体尚不可靠。战国时代,经书多半是竹简编成的,数量有限,容易毁坏,很难长期保存。二是经历的时代动荡易于亡佚。战国、秦汉之际,战乱此起彼伏,许多书籍因此散失殆尽。三是秦始皇焚书坑儒和西汉初期禁止民众私藏典籍。儒家经书典籍惨遭浩劫,很难完整传世。四是得以传承下来的经书主要是靠传经者口耳相传,代代更相传递,历经几代传经者才被重新著于竹帛,难免以讹传讹、抱残守缺。以上原因,导致汉代经学在成立之初就已经无法弥补经书本身的许多缺憾,这些缺憾无疑就是日后经学家纷争不断的根源所在。而从汉代儒家经学历史来看,导致纷争的原因还不止于此。我们知道,西汉中期开始尊奉儒家经典之初,大部分的经典都是传经者通过默写的形式重新用汉代的隶书书写出来的(除了《易经》未遭秦火,可能有先秦或秦代的版本流传下来,其余的《诗》《书》《礼》《春秋》都是重新默写的,新抄的版本也因传经者的不同而有差异),即所谓的今文经。在对今文经的理解上,西汉的经学家已经开始激烈的论争,比如对《春秋》的解释就有许多家,而已立于学官的《公羊传》和《穀梁传》就一直在为争立博士而较争,长期是治《公羊传》的经学家占上风,只有在汉宣帝时期《穀梁传》学者才一度获胜;对《诗经》的解释也有许多家,齐诗辕固、鲁诗申培、韩诗韩婴、毛诗毛公(毛亨、毛苌),最后是毛诗得以胜出,并千古流传;对《易经》的解释更是五花八门,有“训诂举大谊”“阴阳候灾变”“章句守师说”“以《十翼》解经”等不同研究方向,最后是象数派易学家略占上风,并成为汉易的主流。从西汉今文经学家彼此之间的论争过程可见,即使没有古文经的出现,经学家们对儒经的解读同样会是见仁见智,纷争不断。前已述及,纷争的原因多半是历史材料缺失引起的,以致对文本和经义的理解产生分歧。但是,我们不能忽视的是,还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现实造成的。现实不合理,自然存在诸如政治斗争以及观念、利益之争等,从根本上看乃是人性之争。若从人性的角度来看待学术问题,就能更深入地发现经学家产生论争的症结所在,也才能更好地理解经学演变的历史和评判经学思想在历史语境中的功过是非。
二、崇圣尊经的古代中国:演变与得失
从西汉中期开始,中国就进入长达2000年的“崇圣尊经”时代,也可以说进入了儒家经学占主导地位的时代。如果没有古文经的出现,就不会有此起彼伏的今古文经之争成为经学历史演变的主要线索,经学思想的研究也许会变得更加单纯些。可是,历史的演变偏偏总是出乎人的意料之外!在今文经学刚开始兴盛不久,汉武帝末期,鲁恭王刘余坏孔子宅,得古文经籍数十篇,便有了一批与今文经典有所不同的古文经。到了西汉末期,又发现了一批古文经,使得古文经典的数量空前繁盛。值得注意的是,由刘歆发现和整理的这批古文经,到底是不是刘歆的伪作,向来没有定论。但在后来的经学历史演变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正是这批古文经典的面世,促使古文经研究在短时期内赢得许多学者的青睐,导致今文经学在东汉时期迅速走向衰落。从古文经的出现到东汉末年郑玄以古文经学为主遍注群经,今古文经学之争就一直是汉代学术界争论的焦点。不容忽视的是,在很长一段时期内今文经学是居于官学的主导地位,而古文经学仅是“私学”而已;今文经学者也一直在打压古文经学,并与之持续论争。这场论争在东汉演变成一场旗帜鲜明的学术论争,在汉章帝的主持下,两派的代表人物在白虎观讨论了一个多月,最后由皇帝统一裁决,并形成了以今文经学为思想基础的《白虎通义》作为会议成果,由班固编撰成书,暂时平息了今古文经学之间的纷争,也再次奠定了今文经学的统治地位,并促使了儒学与谶纬神学的合流。在笔者看来,东汉初期的这场今古文之争,看似以今文经学略胜一筹而告终,而实际上是为日后古文经学复兴埋下了伏笔。理由有三:一是有可能是伪作的古文经,初步得到了官方的承认,获得了一定的合法性;二是古文经学的研究方法更具有学术性,更适合后学者展开对经典的研究与传承;三是与谶纬神学合流的今文经学逐渐走向虚妄怪诞,变得越来越不切合现实。也许正因为如此,东汉中后期以来研治古文经学的学者越来越多,不仅使古文经学得以立于学官,而且使得今古文经学在文本、思想方面的界限越来越不清晰,以致出现诸如郑玄这样的大学者也开始混用今古文经义来解读儒家经典。到了三国时期,魏国学者王肃也同样是混用今古文经义来解释儒家经典。至此,今文经学的统治基础基本上被瓦解了,加上有影响力的今文经学家寥寥无几,也就标志着今文经学开始式微了。汉代的儒家经学演变史,充满了激烈的今古文之争,但也非常富于戏剧性,隐隐约约的学术进程中平添了许多学术难题,让后世学者对经的来源、本义、文本、传承过程等真相更加难以考究和定论。可以这么说,后世学者想要研究中国经学史无论如何也绕不过汉代,而一旦进入汉代经学史的研究便会遇到许多复杂的实质性问题。有鉴于此,我们不能不重新回头来思考一个问题:从历史发展的角度看,汉代儒家经学的兴盛发展对于中国古代政治、经济、文化的发展有何得失?这无疑是一个相当复杂的问题,但问题的答案无疑有助于当今中国人民对传统经学文化的批判与继承,同样也有利于经学研究朝着更为科学合理的方向进展。对此,笔者拟发表些浅见,以待学界教正。
首先,春秋战国时期儒家学者对原始典籍的重新编撰,使之演变成具有儒家思想色彩的经典教材,促使更多学者在纷乱的时代中展开激烈的争鸣,引发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思想论争。回顾历史,虽然我们无法证明在夏、商、西周时期是否有过类似后来诸子百家争鸣的时代,也无法确证在那漫长的史初时期是否已有“三坟”“五典”等重要典籍存世,但我们可以推想那也一定不是独尊某种思想、典籍的时代,而更有可能是后来许多重要思想的萌芽和肇始阶段。从传世的先秦典籍文本内容来看,不止是“五经”的文本和思想至少在西周时期已经存在,先秦诸子典籍中也有许多零散的思想和材料至少在西周时期已经出现。这一事实非常有力地说明:传承至今的中国传统文化,不是肇始于孔子的儒家文化时期,而是滥觞于史前和史初华夏先民的文明智慧之结晶,是值得后世历代学人研读和传承的文化精髓。但是,我们同时必须看到另一事实:倘若没有以孔子为代表的各个时代儒家学者对这些原始经典的重视、整理、编纂、注疏、传承、保护,早期的原始经典有可能在流传过程中出现更多的亡佚、散乱、误解等后果。因此,在经典文本传承方面,从孔子到汉初的经师可以说是居功至伟的,但也不是完全地有得无失。辩证地看,得失难以定论,根本问题在于两个方面:一是相传孔子对于原始经典文本不是单纯的传承,而是有目的地加以整理和改编,有所删削,并注入了个人的思想,使这些经籍隐含了偏向儒家思想的经义。换句话说,经过改编的原始典籍变成了带有义理色彩的儒家典籍,而不再是所有学者都信奉的文化古籍。二是对于原始经典文本内容的阐释开始偏于儒家化倾向,不管是“六经注我”还是“我注六经”的研究思路都殊途同归于阐释儒学经义,而对原始经典涉及的历史、文化、功用等有所忽视。如果人类历史在纷繁复杂的思想论争中,能够彻底证明唯有儒家思想才是最正确的、最适合人类发展需要的,那么以儒家经典替代原始经典无疑就是符合历史发展潮流的,是一次有得无失的文化革命。否则,把“篡改历史和经典”的罪名安在儒家头上,也是理所应当的。所以,评判得失的关键,还不能定格在早已无法改变的历史,而是必须更多地关注儒学在后来的历史进程中能否真正地发挥积极作用,比其他思想更能造福全人类。
其次,汉代以来儒家经学的复兴,主要是出于政治统治的需要,而不是学术自身发展的需要。我们知道,在诸子百家争鸣的时代,即使有孔子、孟子、荀子等大批名儒在世,儒家学说尽管人才辈出,影响广泛,也远未达到可以独尊的地步,反而是法家在秦代大行其道而儒家惨遭“焚书坑儒”,道家思想在西汉初期得以重视而有休养生息政策实行。这些历史事实说明了什么呢?笔者以为,先贤治国注重的是时代和现实的需要而对学术思想有所取舍,儒家思想在天下未平、政局未定、人民未富的历史时期,既无法满足统治者的政治需要,也无法说服君主和民众追求礼乐教化的德治社会。到了汉文帝时期,贾谊《论积贮疏》“仓廪实而知礼节”、《过秦论》“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等著名观点都很雄辩,但也无法马上改变儒学受冷落的局面。直到汉武帝时期,才听从董仲舒的谏议,“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结束了诸子学术思想纷争的局面。这无疑也是当时社会和政治需要所致,而并非单纯是从学术思想优劣的角度来评判诸子百家的。从当时的情况来看,“六经”之学虽然得以复兴,并在形式上得以独自立于学官,但也并非完全是儒学思想专治天下,至少法家的思想并未被彻底摒弃,甚至仍然是统治者治国的重要手段。不断出现的酷吏和冤案可以证明“外儒内法”才是历史实际,难怪清末思想家谭嗣同会在《仁学》中惊叹:“两千年之政,秦政也,皆大盗也;两千年之学,荀学也,皆乡愿也。”秦汉以降2000年的数十次朝代更迭,主要是庸政、暴政、专政导致的,可见推行仁政的时代并不多见,也不持久!这反过来似乎可以说明,儒家的仁义之学表面上得到重视和推行,其实并未得到君心和民心的贯彻执行。这又是为什么呢?在2000年漫长的历史演变中,不能排除有天灾人祸、异族入侵、民众暴动等因素导致政权更替、家国沦亡的事实,但从根本上看不能不归咎于指导思想和传统文化本身存在许多问题。而许多问题的产生就是源于思想的纷争,主要在于学术上缺乏统一的认识和兼容并包的理念。按理说,“独尊儒术”便可统一思想,《汉书·董仲舒传》说“统纪可一而法度明,民知所从矣”,而事实恰恰相反:西汉中后期儒学内部便有思想纷争,古文经典出现之后今古文经学之争更是愈演愈烈;待到东汉末期古文经学快要一统天下的时候,天下大乱,佛教东传,道教兴起,玄学之风流行,而后儒与佛、道相争又起,本土学术在六朝时期几乎丧失主导地位;入唐以后,经学地位重新确立,但好景不长,中国化佛教宗派如雨后春笋,土生土长的道教也得到重视和发展,及至唐末五代时期天下又乱,经学地位再次风雨飘摇;而在积贫积弱的两宋时期,内忧外患从未停息,儒学在与佛、道嫁接之后得以复兴,但倾向于谈论心性、道理的理学虽有助于匡正世道人心,却对富国强兵缺少方略,最终无法扭转被异族侵吞的惨败结局;在蒙古族统治的元代,经学虽未被尽弃,但儒学者的地位已明显下降,理学反而逐渐成为禁锢思想的枷锁;有明一代,废除明经取仕的制度,程朱理学横行,阳明心学兴起,而正统经学日益衰颓,三教合一思想在晚明时期演变成主流;明末清初的实学作为心学的余绪,力图补偏救弊,但更多是出于反清复明的需要,亦非对经学思想的重视,这种思绪及至清末孙中山、章太炎等人仍有鲜明体现;而在清代乾嘉时期,为躲避声势浩大的文字狱,许多学者不得不钻进故纸堆里,探赜索隐,广搜博采,力图振兴汉学,而导致汉学与宋学的纷争;再到后来国门被打开之后,汉代经学刚被学术界重视不久,西学东渐且日益兴盛,不仅出现中学与西学之争,而且研治儒学的经学家又重新展开激烈的今古文经学之争,最终在历史大变革中寿终正寝。回顾2000年的经学史,汉代经学繁兴得益于“独尊”,宋代理学繁兴也是得益于“独尊”,而两次“独尊”都导致“物极必反”,究其主因在于都不是学术理论发展的需要,而是政治统治的需要。如果是从学术文化发展的角度看,源于先秦早期的经典固然重要,但是伴随时代发展而出现的非儒学思想也是不容忽视的,比如道家、墨家、法家、阴阳家、兵家等诸子百家思想并非一无是处,魏晋以来的玄学、道教、佛教等文化思想也颇有可取之处。近代以来传入的东洋、西洋等异学思想更加重视民主与科学,可见走向“独尊”的儒学思想是不利于学术生态平衡的,势必引发思想斗争而不断处于尴尬的地位。因此,在传承儒学思想的同时,形成兼容并包的学术理论思想尤为必要。而这又是历代“崇圣尊经”的经学家们难以觉悟和警醒的,即使有所醒悟,懂得援用“外学”创新儒学(如玄学、理学、心学皆非纯正儒学),但也无法逃脱再次“妄自尊大”而被唾弃的厄运。这一历史事实表明,儒学独尊有悖于时代发展的需要,同样也有悖于学术理论走向科学发展的合理需要。
再次,从西汉中期到清末,儒家经学能够长盛不衰,说明经学思想确实也是华夏民族思想精神的根源和依托,是具有相当的合理性因素的,是值得推崇和传承的,当然也就是不容被轻易废弃的。前已指出,儒学经义主要源于孔子儒家及其后学,但儒家经典的合理性却是由来已久,可以上溯至史初时期,可谓是华夏先民贤哲文化智慧的结晶,值得不断继承和发扬。细而论之,《易经》的象征思维、中和思想、太极文化是华夏文明的本根,《诗经》《礼经》《乐经》的诗学、礼教、合同思想是华夏文明的特色,《尚书》《春秋》的史官文化承载着华夏文明的进程,河图洛书、阴阳五行、天干地支、天文历法等文化精粹在儒学的推动下促使华夏文明屡创辉煌,而这些思想文化在西汉时期就被学者们统摄成经学思想,得以重视和发展,并逐渐成为具有一定理论体系的指导思想。尽管经学内部的纷争不断,这些指导思想始终坚不可摧。即使汉代以来异学纷呈,外学兴起,学术思想不断在演变,这些经学思想的合理内核也仍然影响深远,深入人心。但是,我们也应充分意识到,这些看似合理的思想固存,是得失并举的。从得的角度看,举不胜举,比如《春秋》“大一统”的思想,有利于民族融合、国家统一,虽然历经朝代更迭与国家分合,但总能趋于统合而非完全分散;《礼》《乐》的礼乐教化思想,促使我国一直能够维持“礼仪之邦”的美誉;《周易》的义理思想,让自强不息、厚德载物、审时度势、与时偕行、革故鼎新、勤俭节约等思想精神一直得以弘扬;而与《易》学相关的阴阳五行思想,在很大程度上也推动了古代科技的进步。从失的角度看,也是比比皆是,比如形成于汉代的“三纲五常”、名教思想、男尊女卑思想,形成于宋代的“存天理,灭人欲”思想,都对历代民众的思想产生禁锢作用,此外一些所谓的封建迷信思想、谶纬神学以及各种本土化的宗教思想,都不同程度与儒家经学思想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从总体上看,儒家经学思想还是比较人性化的,有利于华夏古老文明的传承,其核心价值观也基本符合华夏民族的理想追求,与全人类追求幸福美好生活的愿望是基本一致的。而对儒家经学所造成的不利因素,大多可以归咎于文化传统的特性,具有一定的历史局限性,需要后学者加以改造和创新。
三、经学缺席的中国大陆:革命与困境
经学缺席的现象,在中国已有百余年历史了。有人认为这也标志着经学的终结,经学统治的时代将一去不复返了。在20世纪初叶,经学为什么会缺席并走向终结呢?这个问题非常值得反思,也不断有研究者加以思考和总结。从历史进程来看,清末民初的中国学术界并不是缺少著名的经学家,也不是所有的学者都一致反对延续经学,而经学最终被取缔却很快变成历史事实。从当时的时代背景来看,确实已有大量的西学传入,但也没有完全压倒经学;各种政治思想运动此起彼伏,在维新变法和革命思潮的交互冲击下,反对传统文化的思想逐渐成为主流,但是真正提出彻底取缔经学的主张也不很鲜明。可是,20世纪初各种政治、文化事件的突变,一场大革命的迅速到来,却以摧枯拉朽的态势令经学基本终结。毋容置疑,封建君主专制制度的覆灭和新文化运动的到来,便是儒家经学走向终结的直接原因。换句话说,随着共和时代的到来,民主和科学得到大力提倡,经学一统天下的局面必须被打破,崇圣尊经的思想观念已经无法适应当时的中国。
但是,我们也必须清醒地看到,经学在当时并没有彻底地终结。20世纪20年代以来,尽管经学已非官学,不再受政府的重视和保护,儒家经典已褪去神圣的光环和失去独尊的地位,但是经学思想的传承、经学历史的研究、儒家经典的存续仍然普遍存在。经学刚被取缔不久,仍有不少保守派鼓吹经学,提倡读经,但主要目的是企图恢复帝制,这显然是有悖时代发展的潮流;但也有一些学者出于对传统文化的保护,仍然继续潜心研究儒学,一大批著名的新儒家可谓是这方面的代表,他们试图创新儒学理论,让儒学思想重获生机和活力,虽有广泛的思想影响,但也无法改变经学被终结的命运;还有一批经学史研究者,他们并不“崇圣尊经”,但却非常重视经学历史的研究,有些是新儒家代表人物,有些是坚持唯物主义的历史学家(如周予同),还有一些属于受过经学教育的学者(如马宗霍、皮锡瑞、蒋伯潜等),不管他们是从什么角度来看待经学历史,无疑都有助于经学传统的延续;更值得说明的是,与秦代完全不同的是,此次取缔经学,只是废除传统的经学教育和统治地位而已,不再让学校教育纯粹以经学思想为主,而没有从政策上迫害研究和爱好儒学的人,更没有把儒家经典列为禁书或是大量烧毁儒学书籍(实事求是地说,当时学界仍比较重视儒学典籍,否则就不可能再续修《四库全书》,又请大批著名学者撰写提要);另外应该看到,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前的民间私塾教育中,仍有继续教学儒家经典的现象,这也是儒学文化传统到当代能够得到接续和发扬的主要原因。综上所论,我们可以得出一个结论:经学被取缔之后大约40年的时间里,并没有彻底终结;表面上经学缺席了,但经学思想的影响仍然存在;儒经失去往日的地位,但儒学在人们看来还是值得深入研究。
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以后大约30年的时间里,经学走向彻底终结了吗?即使经学研究在大陆受到激烈的冲击,也并非彻底终结。五六十年代掀起的文化扫盲、提倡“简化字”“破四旧、立四新”等运动,确实对以经学思想为代表的传统文化造成很大破坏,尤其是60年代中期发动的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运动,经学更是惨遭毁灭性的清算和打击,但是也仍然是不够彻底的。尽管与五四新文化运动相比,持续的时间更长,打击的范围更广,但这毕竟只是一场轰轰烈烈的政治运动,因此在形式上虽然几乎终结了经学思想的传承和传播,但并没有完全从思想上清除儒学思想的深刻影响。平心而论,在20世纪中期儒家经学研究在中国大陆的确是走下坡路,而在大陆以外的局部地区儒学仍然深入人心,并在一定程度上向全世界传播和影响。正是那些受儒学理论影响的地区在实践上取得一定的经济、文化成就,反过来大大促动20世纪80年代以来大陆学者、政府对儒学的不断重视。近几年来,一个非常明显的现象是:中国政府越来越重视以儒家经学为代表的国学,最重要的标志莫过于将把国学经典纳入中小学教育的主要内容之一,社会各界普遍出现对儒学的重视,各种与儒学相关的孔子学院、书院、学会、通识教育核心课程、培训班、读经班大量出现,甚至有一些人开始呼吁进一步重视经学教育,恢复以前的经学传统,以对抗不断西化的思潮和解救日益失德的文化困境。这种现象的出现,不管怎么看,都是符合历史发展趋势的。
面对历史,何去何从,并非个别人的主观意志所能彻底改变,而是历史潮流的演变态势所决定的。于此,探讨经学存续与废置的问题,理应有更为清醒的历史意识,理应更为实事求是地面对现实,才能让经学朝着更为科学合理的方向进展。因此,笔者认为有必要重新思考两个与经学相关的问题:
一是取缔经学的官学地位、终结经学独尊的局面是否完全正确?从2000年经学独尊的历史来看,“独尊儒学”对学术文化的多元化发展是不利的,对国家的富强和人民的幸福也不是非常有利,可见“独尊”确实要不得;从百余年来取缔经学教育的结果来看,人民的思想观念得到极大的解放,国家和民族虽历经磨难但也仍不断在进步发展,尽管在改革开放过程中出现了许多问题(比如道德滑坡、信仰危机等),但也不完全是缺失经学思想教育引起的,更多是科技、观念大变革时代人心难以迅速适应引起的。要解决这些时代发展产生的问题,仅仅依靠经学教育显然是不够的,必须形成更为全面的具有一定科学思想教育才行。因此,笔者以为重新恢复经学教育的传统,甚或是再让儒学独尊,并不符合历史发展的潮流,而应该是必须断绝旧观念,否则死灰复燃,会贻害无穷!
二是经学可以在中国历史上缺席和终结吗?前已指出,近百余年来经学在中国看似缺席了,但并未彻底终结,甚至已开始走向复兴。经学思想源远流长,具有合理的内核,已然成为中国传统文化的主干和特色,是中华文化的本根和灵魂,理应得到一定的传承和发扬。传统儒家经学研究的治学方法和成果,对当代的学术研究也仍有借鉴作用和运用价值。因此,那些符合时代发展需要的经学思想内容,仍有必要走进学校课堂,成为中国人学习和理解的重要内容之一(当然,不能再是唯一)。那么,读经虽然是必要的手段和方法,但也必须有所取舍,应该以符合人性道德教育的内容为主。当然,这个问题颇为复杂。如果不让读经,优秀文化难以传承;如果过于提倡读经,经中的陈腐思想和封建糟粕难免会再使后学者受害,导致新的文化复古思潮。这无疑也是当下开始提倡恢复国学经典教育进入中小学课堂,必须面对的严峻问题,应该引起教育界和学术界足够的重视、研究和应对才是。
四、小结
通过以上的分析和思考,笔者以为,只有更加全面深入地研究以经学为代表的传统文化思想,不断结合和联系时代发展的社会需要,才能更好地辨别是非,更为有效地运用和发扬传统的优秀文化,更好地解决中国乃至全人类在当代文明进程中出现的各种严峻问题。经学是存还是废,历史已经作出选择;经学有得还有失,历史也作了清晰呈现。在当下国学复兴的进程中,无论是提倡读经,还是企图恢复经学教育的传统,都不能离开对历史和现实的思考,都应该顾及国计民生,也应该朝着学术文化多元并举的方向发展,朝着建构科学合理的真正符合全人类共同发展的思想理论方向发展。否则,自以为是,妄自尊大,盲目复古,矫枉过正,过度崇拜,势必会重新造成一系列不良的后果。因此,在复兴儒学以补偏救弊的同时,不仅政府应该密切关注和引导,学术界应该加强研究和反思,而且社会各界人士也应该逐步形成一些科学的认识,尤其是要让年轻的一代形成对经学及其传统文化的正确认识,让优秀的文化精华真正得以传承和弘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