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亮《北鸢》的历史叙述与文化想象
2020-12-07张艳艳
张艳艳
葛亮长篇小说《北鸢》成稿之际,作者自陈“笔喻七载,尘埃落定”,①葛亮:《北鸢》,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自序第VI页。自是沉潜之作。若回溯其创作轨迹,从短篇小说集《谜鸦》到《浣熊》《七声》,随笔集《戏年》与《小山河》,加之轰动一时的长篇小说《朱雀》,一路走来,葛亮已显露出一贯而趋于成熟的美学旨趣,立定于民间日常,在人伦日用中见质性。
《北鸢》除却被誉为“新古典主义小说定音之作”的温润工笔着实迷人之外,作者将历史意识与身份认同的内在诉求寓于家族史叙事中,开拓出一片广阔的文学想象时空场域,与当代中国的文化认同探寻同声相契,恐怕是把住了前现代、现代、后现代杂糅叠合的当代人文化焦虑的主脉。过去如何在文学想象中被重构,同时进入未来?这是《北鸢》历史叙述的内在诉求,也构成其高度自觉的书写旨趣。《北鸢》时间主线虽是围绕20世纪上半期展开,但在回溯各个家族上下绵延中,隐线历史叙述则已横跨数百年。葛亮钩沉儒家文化如何沉潜于人伦日用、熔铸于生命肌理之中;赓续百年的家族,任时空迭变流转,寓于文化血脉中的诚敬仁厚之气却始终贯注其间。故此,葛亮试图缝合当代中国文化身份认同与儒家价值承续之间的断裂之处,将其体认之“温润风骨”融入未来。
一、饮食、风物与文人化日常
若说《北鸢》是长卷的织锦,襄城商贾大家卢氏与冯氏便是交错的经纬线,两家人物轨迹与故事走向交错并进,文本延展区域涉及苏、徽、鲁、浙、沪、津各地,北地中原与江南水乡,本土传统与西洋新风,饮食风物,不厌繁缛,悉数织入book=35,ebook=37锦中。
葛亮认同张光直由人类学与历史学透视饮食与文化联动关系的观念,自评其饮食书写是:“以食物喻时代,也是由平民立场看历史兴颓,林林总总,万法归宗于民间。”①葛亮:《由“饮食”而“历史”——从〈北鸢〉谈起》,《暨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1期。徽州的毛豆腐、臭鳜鱼,襄城“永禄记”的糕点,徽浙合璧的“苏舍”美馔,秀芬的家常菜……落笔之处,一粥一饭,虽写饮食,却意在世故人情。而“世故人情,皆有温度”,②葛亮:《小山河》,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16年,自序。时代虽惊涛骇浪,作者勾勒出的图景却令人内心笃定、心生暖意,力量从何处来?来自于儒家仁厚之义与士人风度在民间人伦日用中的显现。也因之,正可以由《北鸢》的饮食书写透视其历史意识与文化认同。
昭如与家睦小别重逢,赠一方印、炖一碗粥,自比《浮生六记》的沈复与芸娘,可谓琴瑟相合。晨光、炉火、四目相望、鸡汤的醇香弥散,文笙对仁桢最平实的允诺:“以后咱们,好好地过。”③葛亮:《北鸢》,第484页。亦是相濡以沫。“食物和性情,它的关系比我们所想象的有着更加密切的关系。”④林语堂:《生活的艺术》,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41页。一碗清粥、一锅鸡汤,是家内空间夫妇情谊的象征,亦隐喻乱世危局之下卢家两代夫妇的温润心性。
范逸美初作客冯家,疙瘩汤、韭菜盒子、豆腐卷和油炝饼,鲁地乡食唤醒味蕾,也勾起“儿女心”。小说花大段笔墨写逸美如何回忆双亲,慧如又如何泛起对其母亲般的疼惜,国文老师与地下党的社会角色渐次隐遁,彰显家常人伦中的伤怀与慰藉。以食为媒,从宏大国族转向家内空间,可见人伦亲情更构成《北鸢》历史叙述的底色。
对饮食语义学的调用从家内空间延展向社会公共空间,写襄城卢家赈灾棚为鲁地逃荒饥民做的一道“炉面”,略写快进的饥荒乱离与慢板细描的美食饕餮映照,错落的叙事节奏缓释了饥民流离的凄惶,也令读者停驻思忖,“饮食的社会语言角色,取决于互动各方地位和行为场合的相互影响”。⑤张光直:《中国文化中的饮食——人类学与历史学的透视》,尤金·N. 安德森:《中国食物》,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258页。葛亮说这“内里却是有关中国人仁义的辩证”,⑥葛亮:《由“饮食”而“历史”——从〈北鸢〉谈起》,《暨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1期。在与之同情地借用费孝通“差序格局”揭橥卢家睦异地生存于商绅之间两难微妙处境的同时,却消解了费孝通对儒家差序伦理的批判基调,转而强调在故乡美食的施受关系中,施受双方尤其是施予方获得“血缘”(乡里乡亲)归属感的慰藉与代偿。此解探幽取微,又是笔者自道,但纵观《北鸢》却不尽然。
跑反路上,鲁地卢家本家大族以乡食招待昭如一行,饥劳困顿的家逸吃到尽兴处,大呼“水浒”吃法,令本家心下鄙夷;而昭如对倪鸿宝联对的精微品鉴,则令卢老太太深以为意。
可见认同处并在血缘谱系上的宗族本家,文化血脉上的承续才是准的。不啻饮食,风物亦常取譬,以鸢为媒,家睦赠龙师傅《南鹞北鸢考工志》“鱼渔俱授”,自此开启龙、卢两家恩报信义关系的世代相传。然而家睦与龙师傅知己知遇之恩的情缘,实则源于双方精神世界的惺惺相惜,两人都服book=36,ebook=38膺孔孟仁义之道、以躬耕习读为志业却不得。仁者爱人,由亲亲而“泛爱众”的行仁之本,在家睦这里的体认并不依循生理血缘和其延展开来的地理情缘,而是来自文化脉络上的彼此认同。风筝一物,牵住全篇,是《北鸢》的内线,借文笙之口,讲“一线生机”,是文笙为人做事总以诚敬敦厚做底,故总能逢凶化吉;实则隐喻承续儒家文脉,方可葆有时代的生命力。
《北鸢》呈现的民国图景已是华洋杂陈、新旧并存。然而表里体用,何者为本?葛亮将其收摄于风物与建筑书写中,呈现出一种融合二元的超越态度。在异质在地化和本土国际化两个方向上,端看国人是否有吐故纳新、采夷入华的生命力,依循的准则是“西学为用、中学为体”,改良主义的文化守成。
十里洋场的洋派自不待言,作者却强调上海大舞台的“中西合璧”。天津租界区里,西洋医院的拜耳爽身粉和朱古力、马可波罗广场的女神雕像、做寓公的下野沙俄公使和废币“羌贴”,种种舶来品交汇成它的“洋”,但“洋”里又有它的传统中国底色,孟养辉在租界区里修了家庙,“是洋人皮儿,中国里儿”。①葛亮:《北鸢》,第54、79、204页。实业可以兴国,孔孟之道则是根底,以此为修身之本,方不失为中国人。
“襄城”这个历史悠久的中原腹地要塞,除了四声坊的美食老字号“永禄记”、余生记的前朝朝贡“馥丝”,更有照相馆和教堂。天祥照相馆的布景从大漠风光到纽约帝国大厦,令昭如赞叹不已,掌柜则自谦:“现在都讲究个与国际接轨,我们‘天祥’是不落人后罢了。”②葛亮:《北鸢》,第54、79、204页。若将照相术与布景的隐喻意义拖曳出来,对现代摄影术的接受与美国镜像的想象,并不建立于对既有传统生活内核的抛弃,布景的变换求新不过是术与技的更迭,过好日子的热望才是其底里。
写教堂里叶师娘的壁炉:“这炉子上用石膏条镶了《圣经》的图案,虽然手工不甚细致,但依稀还辨得出‘施洗约翰’的故事。然而在图案中间,却也镌着中国的‘福’‘禄’‘寿’三个字。炉台的四角是浅浅的飞檐。”③葛亮:《北鸢》,第54、79、204页。叙述人以为,这中西合璧再生的器物在审美与意蕴上恰到好处,大抵在本地师傅的眼中,无论何方神圣,总不过求世间幸福。所以在襄城人眼中,黄发碧眼的女传教士从“怪物”变成叶师娘,不是因为人们理解了耶稣教义,而是认为叶师娘多行仁善之举,是宅心仁厚的大善人,所以是民间形态的儒耶会通,以儒释耶,此为其融变新生之义。
孔子在《论语·公冶长》说“道不行,乘桴浮于海。”纷繁乱局,有志之士亦常隐退以独善其身,毛克俞与其叔叔(原型陈独秀)皆如此。他们又多能从琐碎日常中营造趣味,构建出富有隐雅闲趣的美学化生活方式。明焕的京戏造诣、盛浔的文玩核桃、克俞夫人艺术化的美馔、慧容临摹八大山人画作的女红,从一锭“元霜”墨到一把老朱泥壶,在在皆是以物为玩,又内蕴志趣。饮食风物超越其实用性,由物而“长物”,成为人们“感官的延伸、情感的寄寓、生命投注的承载体”。④赵柏田:《南华录》,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193页。
物之趣构建起文笙与克俞知己情谊之旅,赏荷、论画、品茗,依仁游艺。万象楼品茗,居所之妙两人引为同契:“西澄湖尽收眼底,还看得见紫book=37,ebook=39竹林的一岭小丘。湖上的晨雾还未散尽,小丘就有些远山如黛的意思。”①葛亮:《北鸢》,第281、127、128、342页。静坐品茗,包浆的陶壶、荷花熏香的茶叶,令舌头一点点醒来。往来之间,从陆羽、顾元庆到芸娘,不啻一部简约茶道史。文人品茗取其志趣,此处可谓对张岱《陶庵梦忆》一段品茗盛事的致敬,“酷好茶道的人们往往会在清淡飘逸的茶香与孤芳自赏的清流间建立起某种内在的关联”。②赵柏田:《南华录》,第190页。若前述鲁菜令食者于味蕾之上,唤醒故土家园情怀;文笙与克俞这一段机锋流转,则是生命意趣上的认同。
葛亮似乎分外青睐晚明以降江南一脉文人清流与其笔下物事的互文,文笙对归有光《项脊轩志》的临摹,吴清舫对“锡昶园”的赏玩,家睦对沈复生活方式的向往,在在如是。但对物之趣,晚明士绅精英心中却是欣赏与焦虑并在,以其“不是与士绅精英的其他文化价值及审美关怀相统一的整体性态度”。③柯律格:《长物:早期现代中国的物质文化与社会状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第82页。葛亮则调和两者,践行儒家商业伦理的郁掌柜能体味文人情趣,闲隐不出世的名士吴清舫也可因赏园之好光顾品性并不同流的冯三爷家,对日常生活的美学化诉求并不走到晚明文人的极致,尊“闲趣”为生命之本消解儒家价值秩序。葛亮着力稀释两者可能的张力关系,实现文人化日常的美学诉求与儒家伦理秩序的和谐共生。
二、家常化叙述视角与家本位立场的伦理张力
《北鸢》以家族史叙事为依托勾勒出的民国人物图谱,从军阀枭雄、士族遗老到革命志士,从商贾大家到市井升斗小民,从一代名伶到洋场舞女,却并不给人强烈的传奇化或高潮叙事之感,究其因由,是葛亮在小说美学上的整体化诉求刻意为之,隐匿其“斗争的、飞扬的一面”,④张爱玲:《张爱玲文集》第4卷,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年,第172页。写其家常底里。《北鸢》采用家常化叙述视角,叙述人将自己的视角投射到文本角色身上,昭如、仁桢、文笙即是核心人物形象,也兼有叙述功能。透过家内视线,传奇化人物显出其家常本色。
循着仁桢的视线,逸美与仁珏隐曲的同性恋情令人不胜唏嘘,是国族情怀满溢的革命青年的儿女情长。写一代名伶言秋凰,在不知情的情人女儿眼中穿着素朴、眼神跌宕:“一层的,最里面一层,是种懒懒的困意,却有要讨好的意思。”⑤葛亮:《北鸢》,第281、127、128、342页。令仁桢意外又心生好感,是“这女人的家常与普通”。⑥葛亮:《北鸢》,第281、127、128、342页。更具代表性的是仁桢眼中的阿凤,“仁桢禁不住打量这间小屋。处处收拾得停停当当,是寒素的,却可见到一个主妇的用心。这用心日积月累,是要将日子过好的信念”。⑦葛亮:《北鸢》,第281、127、128、342页。作为成熟的中共地下党,潜入冯家做佣工,某种程度上讲,跟小顺结婚是工作情势中不暴露身份的意外之举,但为人妻母却并非假戏真做,儿女情长渐次生长,是生命情感的自然流露了。
写启蒙者吴思阅,由文笙的视角看去,浮现出的是其文人志趣及与克俞之间的错杂情愫。写一个舞女,却隐匿尹小姐在浮华风月场的风华,为洗却铅华的尹小姐作秀芬小传,借文笙的眼,让人感受家常的秀芬,着白衣素衫、做家常小菜、洗衣book=38,ebook=40缝补、恬静持家,是跟文笙闲话家常的永安嫂子、也是儿时养蚕度日的小儿女,更是期待孩子出生的母亲,这样的秀芬,自然令人“想起了家的好处来”。①葛亮:《北鸢》,第423、66、370、409页。
写军阀石玉璞,原型是褚玉璞,褚玉璞与五姨太的韵事已被鸳鸯蝴蝶派演绎在先,奉系军阀内部张宗昌、褚玉璞与刘珍年的纠葛也进入了《北鸢》的视野,但叙述视角的选取却一转大史实或鸳鸯蝴蝶派的传奇格调,以姨妹昭如的心眼所及,显现风云人物的家常。昭德与玉璞相逢于微时,一路相携,所谓“夫妻同心、其利断金”。姐姐面对姐夫“依红偎翠”时的淡然,姐夫枪杀小湘琴情殇时姐姐的善后,面对柳珍年与玉璞的恩怨,昭德的诸种斡旋。及至一朝倾覆,大悲院送来玉璞早年精心备下的棺椁,面对寿材浮雕上“渔樵问对”的字句,作者这时才让昭如心下了悟:“无论是否有人指点,在石玉璞心中,姐姐便也是一个须眉丈夫,是可以平起平坐论天下的。”②葛亮:《北鸢》,第423、66、370、409页。友朋、知己、夫妻甚或类似母子的多重情愫贯穿这对夫妇的始终,昭如的限知视角一点点揭开家庭内部细节,与叙述人后知者明的评断叠合在一起,加强了这一叙事效果。但对石氏夫妇之谊浓墨重彩的书写,也产生了倾斜性的“与之同情”,善意之镜带来柔化效果,去传奇化的同时,掩盖了事件本身的惨烈,或者说基于普遍人性的文学道德性书写力量的削弱。
无论如何,家常化叙述视角极大程度上彰显出《北鸢》的历史叙述旨趣:“因为大多数人都处于一种生活的常态之中,是一种周而复始的、反高潮的运作”,③葛亮:《谜鸦》,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223页。见出其家本位的基调。然而身—家—国格局中的家本位立场,在促成情节发展与人物形象饱满的同时,亦凸显出角色认同中的伦理张力。
借昭如之眼,小家碧玉的小蝶出场了,她带着女儿投奔在西南战区作战的丈夫,逃难路上命运多舛,丢了女儿,自己被转卖做他人妇,又被抓去日本兵营做慰安妇,导致新胎夭死腹中,被救助不久却重返慰安所,最终杀死日本军官以复仇。一代名伶言秋凰,谦恭有礼、知恩图报,但更有其性别与主体本位意识觉醒的一面,“一个戏子,哪有不唱戏的道理”,④葛亮:《北鸢》,第423、66、370、409页。宁肯拒绝明焕组织小家庭的邀约,坚持独立的职业化道路。但是在明了被日本人杀害的仁珏即是自己亲生女儿时,毅然决然地踏上了复仇的不归路,唱了一出轰轰烈烈的“美人计”,与日本要员同归于尽。若小蝶相当于话本小说的“入话”,言秋凰则是大书特书的“正话”。两人的抗日烈举并无二致,互为镜像,后者可谓是前者的极致版。小花旦、大青衣,个人的被凌辱或主体性的自我追求都被隐却,母亲的角色被极大程度上强化,家本位的人伦情感构成其复仇的内在驱动力,在身—家—国同构的关系格局中,是母性的力量将两人推向国族,成就国族大难当前的平民英雄。
同样是家本位的人伦认同,也会导致这个同构关系的反向流转。抗战胜利之后,仁桢以为阿凤会回归革命队伍,阿凤却“只淡淡地笑,说,我走到哪里去?我走了,小顺儿爷俩怎么办,谁给他们洗衣做饭?”⑤葛亮:《北鸢》,第423、66、370、409页。成熟的革命者向俗世日常的贤妻良母角色倾斜,在革命志业与家庭角色之间抉择,反身回归家内空间了。三位女性,各自个性、境遇、社会角色及同构关系中的流转方向都有不同,book=39,ebook=41对母性人伦角色的认同却高度一致,于此或可窥见《北鸢》性别形象塑造与儒家家本位立场的内在勾连了。
卢家避日寇逃难路上,村野老人惊艳亮相,《世说新语》式的笔法,如独立人物志,自成一体。“俩小子几年没见着了……我是个粗人,不管这党哪党,就知道都是打鬼子的。儿子去打鬼子,我做老子的,倒躲起鬼子来,像个什么话。”①葛亮:《北鸢》,第168、81页。这是乡间老父的立场,民族大义当前,政治话语可以悬置,个人安危更可置之度外,是民间的风骨。
葛亮说:“所谓家国,心脉相连。”②葛亮:《小山河》,自序。在家庭和国族命运同声共契时自然如此,若面对家国两难的抉择,则饱富张力。文笙投笔从戎去抗日,昭如最终委托郁掌柜找回文笙。郁掌柜与主母的信义托付、昭如与文笙的母慈子孝、国族大难前的匹夫之责,不同的道义碰撞,文本走向是“唯务折衷”的各方成全,并回环于多年后克俞与文笙重逢时“悔”与“不悔”的促膝对谈。文笙初赴前线、后尽孝悌;克俞初启蒙国民、后寄情艺文。一者温润克己,一者归隐,有一点却是共同的,都回归向家庭,亦觉尘埃落定。如此安排,虽则一部分来自家族史叙事的史实牵绊,更是家本位的价值诉求向各个人物走向的辐射。
回向家庭,由人伦关系体认自我认同,也常使人物面临情理之间的张力。孟昭如,亚圣后裔,幼年失怙,幸有长姐如母,后嫁家睦做续弦。夫妇情深,除却老夫少妻的疼惜与志趣投合,其伦理属性亦不可小觑。收养文笙除却昭如本人做母亲的内在情感诉求,于应然上也可见为卢家续子嗣的伦理压力,在收养行为之前,昭如已痛下决心要为丈夫纳妾,虽未果,儒家人伦教化对其人妻角色的渗透却显著,以致陷入持久的自我焦虑。在颐养昭德一事上,这个丈夫眼中心性单纯的妻子,实已预备以善待家睦前妻之女秀娥来交换丈夫对妻姐的赡养,“伦理关系,即是情谊关系,亦即是其相互间的一种义务关系。伦理之‘理’,盖即于此情与义上见之”。③梁漱溟:《中国文化要义》,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72页。所以操办秀娥冥婚,更显伦理情感的力量。了丈夫未了之心愿,当然有情感做底,但如此隆重的礼仪是应然之情,是名分上的母亲对女儿应尽之义。昭如将这本分做到极致给整城人看,是有其伦理认同的诉求寓于其中的。
而昭如与小荷的主仆情谊则是对伦理感情的别样体认,秀娥与昭如其实从未谋面,小荷却是她相伴多年的女仆,为保守文笙身世、维护昭如,悄然离开卢家,多年后主仆重逢,个中隐情道出:“我说句该死的话,在我心里头,您就是我的娘。”④葛亮:《北鸢》,第168、81页。小荷的忠贞赤诚与昭如的仁厚映照,两人之情又大过主仆之义。在文笙婚恋一事上,也可窥见儒家情理关系的张力,起初文笙不违母命去消极相亲,是人子的孝与顺;后来昭如明了文笙与仁桢的情谊,去冯家提亲,是人母之同情。母子人伦之理以真情实感做底,就会情理两相宜。相形之下,左慧月对儿子婚恋的处理是其悖反的镜像,人伦之理若失了情感做底,则可能情理俱失。那么依作者看,对儒家伦理的践行是一把双刃剑,若沦为僵化规则是要食其恶果,若有与之同情的理解,则又令人内心book=40,ebook=42安和。
三、士魂商才:绅商流转与身份认同
立基于跌宕时代的民间家常,见出葛亮历史叙述于恒变之间的见识。若梳理各家族代际赓续中的人物图谱,辨析其在绅商之间的社会角色流转与认同质性,则可观测早期中国现代化进程中的四民社会阶层流动与价值秩序重构的嬗变轨迹,窥见社会结构新变与儒家主调的文化连续性,此也构成其历史叙述中的恒变辩证。
葛亮钩沉各家族的源流谱系,先勾勒出了鲁地认同的文化原型。文中各大家族的先祖或起于鲁地,或与鲁地牵绊勾连;繁衍生息,开枝散叶,绵延至文本所涉地域空间。鲁地作为祖地,不仅是地理空间,更是精神空间、文化原乡。《北鸢》人物繁多,性情不同、职分各异,褒贬却泾渭分明,专看这“诗礼的主心骨”①葛亮:《北鸢》,第53、53、95、172、97、113、111、18页。在还是不在。所以礼乐教化、诗书传家,儒家文化血脉的传承延续是其恒常主核。
然而《论语·为政》说“君子不器”,士农工商,士—商之间的角色流转与认同迭变是《北鸢》内蕴的微妙课题。“好端端的孟家人,书读不进,官做不成,便去与银钱打交道。”②葛亮:《北鸢》,第53、53、95、172、97、113、111、18页。君子忧道不忧贫,孟昭德的仕宦第一、工商微贱是一种声音。这种声音弥漫于文本中,小说溯源各个家族先祖,孟家,亚圣后裔自不待言;叶家,“簪缨世家”;③葛亮:《北鸢》,第53、53、95、172、97、113、111、18页。卢氏,范阳显族,“门第鼎盛”。④葛亮:《北鸢》,第53、53、95、172、97、113、111、18页。如此一来,冯家与左家面临巨大的认同压力。
冯、左两家从明清之交写起,冯家先祖大烈,目不识丁的小商贩;微山左家先落草为寇,后经营渔业。“在商人家族的族谱中,常常借助于一种我们可以称之为‘开创时刻’的情节设计来解释。”⑤卜正民:《纵欲的困惑:明代的商业与文化》,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244页。对这一棘手环节,后人(或者说叙述人)选择了一种既践行儒家伦理又重构士—商角色认同的方式。左家先祖虽走的是一条与仕宦联姻以跻身世家显族的路,内在却是后代品性修为,左家女儿们多“讲礼数,识大体,懂度势……腹有诗书,遇有大事,见解独具”。⑥葛亮:《北鸢》,第53、53、95、172、97、113、111、18页。婚恋经济学中,不看门第出身而以个人修为品性计,这其实已从某个角度冲击职业分途的优劣差序了。冯大烈起于寒微、做伙计诚敬不欺、重诺守义又勤勉有才干,终富甲一方。又“乐施不倦”,⑦葛亮:《北鸢》,第53、53、95、172、97、113、111、18页。赈灾、筑坝、修金山桥,“有关他的善行,确有兼济天下的意思”。⑧葛亮:《北鸢》,第53、53、95、172、97、113、111、18页。外在的经济实力与内在的仁心德性相结合,使得绅商在社会的重要性愈益凸显,这实际上隐伏着传统中国社会内部自我新变的脉络,以工商业为本重构社会政治经济结构的现代化趋势。
及至民国,四民阶层双向流转已成常态。价值差序认知还在,所以,卢家睦由耕读而商贾,龙师傅由读书人而工匠,反向流转的身份转变令两人颇感失落。但另一种声音已经出现,吴清舫看家睦:“经济往来,身染烟火,纵论时事,也就少了些文人的迂腐气。”⑨葛亮:《北鸢》,第53、53、95、172、97、113、111、18页。是名士清流的明敏识辨,恰是“士魂商才”代表着社会现代化进程的现状与未来。来看两个人物:孟盛浔与孟养辉。同为亚圣后人,盛浔固守着士绅身份,在租界区里做寓公,除了偶尔参与祭孔大典此类虚礼,徒留空洞符号意味,实则已丧失了参与实际社会进程的能力。相形book=41,ebook=43之下,养辉则具有推动社会现代化进程的自觉意识与身体力行的能量,其自陈:“走实业之路,近可独善,远可兼济。”①葛亮:《北鸢》,第54、54、480、480、492页。秉持顾炎武实业救国的理念,自觉完成从士绅向实业家转变的身份转换,叙述人借昭德先抑后扬的评判充分肯定:“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又颇能道出些时事经纬。”②葛亮:《北鸢》,第54、54、480、480、492页。绅商合流,孟养辉正可谓理想典范了。社会阶层之间充满流动新变,而职业新变并没有影响伦理认同的一致性,儒家主核的文化伦理秩序绵延伸展,整体景况正可谓“职业分途、伦理本位”。③梁漱溟:《中国文化要义》,第167页。
“士魂商才”的身份认同,如孟养辉这般由士而商者,以儒家诚敬仁厚德性处世自不待言,《北鸢》还着力刻画了诸多职业经理人的形象。刘掌柜、郁掌柜都以其“诚”与“不欺”的个人信义获得雇主与客户信赖,即使是背信弃义的徐掌柜亦有相当的道德底线,在雇主以德报怨的处置中,感愧至深,再无颜面留在襄城。由明清绵延至民国,儒家价值内化的商业伦理已渐行成熟。也因此,反观永安和雅各,若失了这绅商之道,利与义之间仅取其利,财富的获取就丧失了价值根基,如抽掉主骨的风筝必然跌落,甚而自我毁灭。小说对雅各的贬抑与永安自杀的设定便是如此。永安深陷投机生意带来的泥潭之中,文笙欲救朋友于水火,又牵出儿时伙伴雅各是中间人,黄发碧眼的雅各早已深谙中国人人情世故与生财之道,却舍义逐利,两人一段对话,意味深长,雅各说:“你告诉我,放风筝的要诀,是顺势而为。”④葛亮:《北鸢》,第54、54、480、480、492页。文笙回应:“顺势的‘势’,还有自己的一份。风筝也有主心骨。”⑤葛亮:《北鸢》,第54、54、480、480、492页。回望少年时,放风筝与为人处世之道再次叠合,这主心骨是诗礼诚敬、儒家之道,任时代迭变而始终内蕴其间。
结语
王德威说“《北鸢》的故事完儿未完”,⑥葛亮:《北鸢》,第54、54、480、480、492页。立足于小说人物观其命运际会,这话是没错的,但就小说的整体立意而言,则有待商榷。《北鸢》在美学结构与叙事伦理上都有着缜密的完整性。小说主体结构首尾呼应,从一次收养开始,又收摄于另一次收养。开首的收养源于无子嗣的伦理压力,收尾的收养则源于友朋间的道义,价值认同的精微之处已发生转移。另外收养而非生育,“家”的基本结构就从生理血亲的局限性中突破出来,推己及人、身—家—国同构的社会架构中,儒家伦理秩序葆有更普遍性的基础,这无疑是对儒家伦理很有效的叙述。
反观小说整体结构,如果充分考虑楔子的存在,文本的整体风貌就具有强烈的回溯性,是文化追忆中的叙事。饱满的时间感寓于家族史叙述中发酵为浓郁的历史意识,是关于文化连续性的文学想象。暮年文笙与龙家第四代依然秉持着当年的信诺,当然是文化承续一直未断的象征,又因其放在楔子中,便显出了统摄全篇的诉求。若对照葛亮在《阿霞》中对文化断裂之后表现出的失落感,这一叙事诉求会更形显著。在当代语境中,葛亮的历史叙述与现代文学启蒙化、现代化的叙事诉求相映成趣,取向上的对话关系包含共同的问题视域:为整个国族的未来寻找力量。“新的开始、复兴、复辟总是以对过去进行回溯的形式出现的。它们意欲如何开辟将来,就会如何制造、重构和发现过去。”①扬·阿斯曼:《文化记忆:早期高级文化中的文字、回忆和政治身份》,金寿福、黄晓晨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25页。葛亮以其文学想象,重构儒家伦理文化,由过去绵延到现在,以图熔铸未来国族的文化认同。是不是文化怀旧?有没有浪漫化的嫌疑?生存本身的焦虑对人性之恶的诱因,因其美学处理被弱化,呈现一派伦理之美的虚化远景,也令人警惕。但小说重构的这一文化方国依然自成一体、耀目悦心,是否有力量参与到国族的未来,再次成为个体生命的底色?已然历经的文化断裂是否必须及有否可能承续、新变?恐怕是留给整个时代的课业。于此,审慎的叙述人留下了足够广阔的天地,广阔到以一个新生命的到来收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