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泽学案
2020-12-07陈鹏鸣
陈鹏鸣
著名历史学家吴泽先生原名吴瑶青,笔名哲夫、胡哲夫、宋鱼、宋衍等,1913年出生于江苏省武进县城西郊蠡河桥镇荷花坝村一个农民家庭。1998年离休。2005年8月6日,病逝于上海,享年92岁。作为先生晚年指导的博士研究生,读书期间,每次聆听先生畅谈之后,总有如沐春风之感。因写作本文,打开当年的笔记,先生的音容笑貌顿时又浮现在眼前。谨以此文,纪念先生。为行文简洁起见,恕弟子冒昧,下文均直呼先生之名。
一、在红色教授的影响下
吴泽的祖父在21岁时,因家庭不允许其参加科举考试,愤而烧毁自己所有著作后自杀身亡,留下怀孕的妻子,就是吴泽的奶奶。奶奶生下遗腹子即吴泽的父亲。吴泽刚满两岁时,父亲又不幸病故。在祖母和母亲日耕夜织的抚养下,他和哥哥艰难地度过了童年时光。7岁那年,吴泽被母亲送进村里的私塾读书,同学大多是附近村上的富家子弟。因幼年失怙,家境贫寒,吴泽累受歧视和欺凌,他那幼小的心灵里,此时便埋下反抗压迫、争取平等、追求上进的思想种子。3年私塾后,吴泽转学到蠡河镇上的新式教育初级小学堂,接受到算术、绘画、手工、体育等新知识。不到一年,在任小学教师的亲戚帮助下,辗转于无锡、常州的高等小学堂继续读书。15岁时,吴泽考入私立常州中学。吴泽少时不爱说话,经常一天不过十句八句话,乡人送绰号“哑巴”。进了中学之后,积极参加体育运动,性格日渐开朗,说话正常,但“哑巴”的绰号仍在,以至于中学毕业回乡,隔壁太婆见到他还招呼“哑巴回来了”。在常州中学读书时,因食堂饭菜质量问题,吴泽曾掀翻饭桌,被校长严厉训斥。
1930年,吴泽考进上海大夏大学附中读高中。1931年,日本帝国主义悍然发动“九一八”事变,民族危机日益深重,国民党政府在“攘外必先安内”的幌子下,推行不抵抗政策,致使东北大片国土沦陷。上海学生纷纷前往南京向国民党当局请愿,吴泽也积极加入请愿队伍。但学生的请愿哪里能改变蒋介石的既定国策。临近春节,无比怨愤的吴泽,挥笔撰成一幅春联:“铁血爆发自由花,头颅铸成平等果”,横批“还我河山”,贴在大门上。对理想的追求,对民族独立、国家富强的期盼,激励年少气壮的吴泽坚定革命理想,也为他后来追求真理、接受马克思主义,最终走上革命道路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在上海读书期间,吴泽开始接触早期马克思主义者的著作,尤其是李达的《中国产业革命概观》等书,开始明白中国农民和手工业者贫穷及破产的根源所在,产生师从李达的强烈愿望。当时,常州中学时代的同班同学朱穆之正在北京大学读书。通过朱穆之,吴泽得知李达在中国大学教书,遂在亲友的资助下,投考中国大学。1933年秋,考取中国大学经济系。
当时中国大学经济系名教授云集:系主任李达授政治经济学,黄松龄教中国农村经济和土地问题课,吕振羽讲中国社会经济史,张友渔开设国际关系课,杜叔林上社会主义思想史课,他们均以马克思主义的思想、观点、方法分析问题。当时,吴泽因家贫无法及时缴纳学费,吕振羽常为他做担保,打欠条。在这些“红色教授”的教诲影响下,吴泽较为系统地研读了马克思主义的经典著作,逐步走上学术研究的道路。1935年,吴泽在北京《众志月刊》第3卷第1期上发表他的第一篇学术论文《一年来国际经济之回顾与展望》。文中,他用政治经济学的观点分析了当时国际经济的发展趋势,后来的历史事实证明他的分析基本正确。1935年7月,吴泽在黄松龄主编的《经济学报》第1卷第1期上发表《传说中夏代之经济考》一文,该文是他在听过吕振羽《史前期中国社会研究》课程后的考试答卷修改稿。1962年4月25日,在致吕振羽的信里(未刊),他回忆起这段经历说:“这本书对我决志从事历史研究的影响很大”,自己所写的这篇文章“是在这本书的指引下所做的一次写作尝试”。
吴泽求学之时,学术界正围绕中国社会的性质、革命性质及社会史问题展开空前的大论战。郭沫若首倡殷代原始社会说和西周奴隶制社会说,吕振羽则根据自己的研究,创立了殷代奴隶制社会说和西周封建说。但“新生命派”和“动力派”则认为奴隶制社会只是古代希腊、罗马社会的特例,不是人类社会历史发展的必经阶段,中国古代“空白”了奴隶制时代。对中国社会性质问题的讨论,必然要涉及对中国历史发展过程的具体认识:中国历史的发展是否按照马克思主义的5种社会经济形态学说由低级向高级迈进?举世瞩目的中国大革命,是否为中国历史发展的必然?中国历史的发展有无规律可寻?如果有,发展的规律又是什么?要正确理解中国社会性质和革命性质,必须回答这一连串的问题。因此,伴随着中国社会性质和革命性质的论战,思想界和学术界又展开了关于中国社会史问题的论战。这场论战重点围绕以下三个问题:一是亚细亚生产方式问题;二是中国历史上有没有奴隶制社会阶段;三是所谓“商业资本主义社会”或“前资本主义社会”问题。受李达、吕振羽的影响,吴泽在深入研究马克思主义原著和各家言论的基础上,在南京《劳动季报》1935年第1卷第5、6期上分别发表了《殷代经济研究》和《传说中夏代之家族制奴隶经济》,两文均经过吕振羽的修改并介绍发表;在南京《中国经济》杂志1937年第5卷第5、6期发表《“奴隶所有者社会”问题论战之总批判》(上、下)等文章,前两文在甲骨卜辞、考古实物和文献资料研究的基础上,分别从农业生产、商业、手工业等殷代社会经济生活方面论证殷代经济是奴隶制经济组织、殷代社会制度是奴隶制社会;后两文论述了奴隶制社会是人类社会历史发展过程中“必然经过”的阶段,驳斥了反马克思主义的奴隶制社会“空白论”,乃至“三形态”“四形态”之类错误观点。对否定奴隶制社会是历史发展过程中必然经过的阶段和把亚细亚生产方式当作独特的社会形态并以之“顶掉”奴隶制社会等谬论,进行了严厉的批判。读书期间,吴泽还较为系统地研究了中国原始社会史,撰写《中国先阶级社会史》书稿,吕振羽特地为此书做序,写下《〈中国先阶级社会史〉序》,①吕振羽: 《〈中国先阶级社会史〉序》,《世界文化》1937年第1卷第9期。并向学术界大力推荐。遗憾的是,这部书稿在日寇侵华的炮火中佚失。
1937年7月初,吴泽从中国大学毕业。就在他行将离校之际,卢沟桥事变爆发,更富有挑战性的生活正在前方等待着他。
二、“为了变革现实”
吴泽毕业之际,北平的形势非常危急。1937年7月底,吴泽离开北平,本欲经天津南下上海,不幸又赶上“八一三”淞沪抗战,几经周折才回到常州的老家。面对严峻的民族危机,吴泽与几位老同学在家乡联合创办《抗敌导报》,宣传全民族抗日,筹划抗日救亡之策,激励民众信心。在创刊号上,吴泽以胡哲夫的笔名,发表了《从淞沪抗战看中日战争的前途》,由于文中指责了当政者,他被逮捕入狱,后在亲友的营救下才得以出狱。出狱后,他在南京《金陵日报》上发表《庭讯》一文,披露狱中受审时的片断答问,揭露国民党监狱的黑暗内幕,并阐述了对抗战前途的看法。10月,吴泽携家眷辗转镇江、武汉。1938年春,到达重庆,见到了许多来自北平的师友,如李达、吕振羽、侯外庐、张友渔以及翦伯赞、华岗等一批马克思主义史学家。在吕、翦、华3位师友的推荐下,吴泽先后执教于重庆复旦大学历史系和重庆朝阳法学院。在从事教学和学术研究工作的同时,他还在青年学生和朋友们中间开展抗日爱国宣传,取得了丰硕的成果。《中国原始社会史》《中国历史大系·古代史》和《中国历史简编》便是吴泽这个时期的代表性著作。
《中国原始社会史》是吴泽在遗失稿《中国先阶级社会史》的基础上重新撰写而成,1943年由桂林文化供应社出版。在该书第1章“史料的运用与人种的起源”里,作者提出研究原始社会史主要依靠地下出土文物,殷代以后古籍文献中有关史前历史的神话传说只能“作为补充和解释的副料应用”;在人种起源上,他认为,“北京人”是中华民族最古的祖先。其他3章分别研究“史前原始社会的经济构造”“社会组织与家族形态”“原始社会的意识形态”。该书根据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的论述,系统地研究了中国的原始社会史,从学术上确认殷代以前为中国的原始社会。
《中国历史大系·古代史》开始写作于1940年暑假,主要研究殷商社会的性质问题,故此书的副标题是“殷代奴隶制社会史”。由于吴泽早在中国大学读书期间,就发表过多篇有关殷代历史的论文,老师李达要求他深入研究殷代历史,最终写出《殷代奴隶制社会史》的专著。应重庆北碚的复旦大学史地系的聘请,吴泽承担殷周史的教学任务。他边写讲义边上课,先后发表《殷代帝国名谥世次世系家族与继承制研究:殷代史中一节》《殷墟青铜器研究》等论文,一年后写成该书的初稿。后不断对书稿进行修订,直到1944年方才定稿。1949年,上海棠棣出版社正式出版,不到两个月便再版;1953年又出版修订本,前后共印刷6版。该书是一部规模宏大的殷代通史,自成汤建国(约公元前1766年)起,到商纣亡国(约公元前1122年)止,详尽考察了殷代奴隶制社会的发生、发展与灭亡,论述了殷代社会经济、政治诸形态,乃至阶级、家族制度、宗教文化等各层面。全书共4编15章,即:“殷代世系·地理与殷族的建国”(共3章)、“殷代社会的经济构造”(共7章)、“殷代社会的政治构造与家族制”(共3章)、“殷代社会的意识形态”(共2章)。主要内容包括殷代帝王世系、政治地理、自然环境、殷族源流、文化特征、生产技术、生产工具、土壤地形、农耕状况、畜牧渔猎、工艺分工、商业经济、劳动者身份、贡纳制度、社会构成、国家组织、政治形势、军事组织、对外战争、家族形态、婚姻继承制度、意识形态、宗教体系、古代科学、鬼神巫术、祭祀种类、文字书法、饰物艺术等方面。作者在该书自序里提出历史研究要“把历史的真像活现起来”的目标,他认为,历史研究除了要致力于研究社会经济构造外,还“必须详细考察当时的社会制度和人民衣、食、住、行、风俗、习惯等,把历史的真像活现起来,那才是真正知道我们祖先们是怎样生活过来的实际情形,尤其是广大的奴隶人民群众们悲惨的生活情形,他们怎样劳动创造,又怎样被压迫,再怎样暴动革命的”。为了帮助读者读懂历史、理解历史,吴泽在研究殷代国内外的经济情形、政治、军事形势时,通过考订甲骨卜辞里出现的地名以及土壤、地形、物产等,绘制各种地图。与以往历史研究偏重政治史不同,该书特别注意研究殷代的社会经济生活层面的问题,对于当时的民俗、思想观念和精神世界等,通过摹录殉葬明器、绘画、雕刻、花纹等遗物图片,帮助读者认识当时的文明。该书所用资料除传世文献外,还有丰富的考古发掘报告、民族民俗资料、世界史研究成果,及42种卜辞、金文、图纹、图像著录总集,可以说,资料包括“当时重庆所能找到的一切地下出土文物、甲骨金文和文献材料”,有不少资料是从住处相近的古史辨派旗手顾颉刚那里借的。吴泽认为:“研究历史,原本就是为了变革现实。”①吴泽:《中国历史大系·古代史》,序,《吴泽文集》第1卷,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3、5页。因此,书中还较为全面地回顾了中国社会史论战的历程,总结了马克思主义史学家在论战中的积极成果,进一步阐明了吕振羽创立的殷代社会为奴隶制社会的论断,解决了许多悬而未决的问题,是第一部系统研究殷商史的专著,填补了古史研究上的空白,在当时和此后都产生了很大影响。1993年上海书店影印出版“民国丛书”,曾收入此书。1996年5月,国家“九五”重大科研项目《夏商周断代工程》主要推动者之一、原国务委员兼国家科委主任宋健在题为《超越疑古,走出迷茫》的项目主旨发言中,专门提到吴泽所著《中国历史大系·古代史》,并对该书的历史地位和科学成就作了充分肯定。2000年9月,王东据1953年修订本整理后,收入4卷本《吴泽文集》第1卷,于2002年由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
《中国历史简编》是吴泽对出版于1942年的《中国社会简史》的修订本,原书仅写到春秋战国时代,为了揭示社会发展规律,在新著中他补写了春秋战国到抗日战争时期的内容,1945年7月由上海峨嵋出版社出版,后多次再版。该书是吴泽按照老师吕振羽的要求,为便于青年学生阅读中国历史而编写。全书除“绪论”2章外,共6编17章,分别是:“史前原始公社制社会”3章、“殷代奴隶制社会”3章、“两周初期封建制社会”3章、“秦汉到唐专制主义封建制社会”3章、“宋到鸦片战争专制主义封建制社会”2章、“鸦片战争到七七抗战半殖民地半封建制社会”3章。书中以马克思主义社会经济形态学说为指导,明确指出殷代以前为原始公社制社会,殷商为奴隶制社会,西周到春秋战国为领主制封建社会,秦汉到鸦片战争前为地主制封建社会,鸦片战争到抗日战争时期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在具体论述社会发展过程时,书中力图从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矛盾中揭示中国社会历史发展的根本动力,同时还注意揭示社会发展的多样性,对于政治、经济和文化等其他因素的作用也加以客观分析。此书的出版,标志着吴泽自成一家的中国通史体系的初步形成,与吕振羽《简明中国通史》、范文澜《中国通史简编》、邓初民《中国社会史教程》等一样,都是马克思主义中国通史体系形成阶段中重要的代表性著作。
抗日战争时期,重庆学术文化界首要任务是配合抗战,批判一切法西斯主义的侵略史观,宣传爱国主义的民族精神,建设新型的民族文化。1939年,日本法西斯御用文人秋泽修二在其《支那社会构成》一书中,胡说什么中国社会是“停滞”的、“循环”的、“倒退”,日本是进步的、发展的;“中国社会并未以其自身之力,产生出具有资本主义性质的手工业工场”。为了反击这种谬论,1940年,吴泽在重庆《读书月报》第2卷第8期上发表《中国社会历史是停滞倒退的么?》一文,认为在全部中国社会历史中,绝对看不见中国社会历史是“停滞”“循环”“倒退”或“退化”的。当时,国外一些帝国主义的御用文人,为了侵略和统治中国,还鼓吹中国人种和文化“西来说”“南来说”“东来说”等,妄图以此污辱中华民族,动摇中华民族的自信心和自豪感。为了反击这些荒谬的说法,1943年,吴泽写成《中国人种起源论》(收入1944年出版的《民生史观研究集》),结合当时中国的考古发掘和文献资料,阐述中国人种和文化起源于本土。
1942年3月,吴泽在重庆北碚复旦大学教授历史哲学课,因为教学的需要,他编写出讲义《地理环境与社会发展》初稿,部分内容发表在重庆的一个刊物上。1950年2月,上海的棠棣出版社以《历史唯物论基本问题·地理环境与社会发展》名义出版,同年5月再版。1951年1月,吴泽在仔细校阅和修订后出版第3版,也就是该书的增订版,此后多次重印再版。在该书“序”里,他说,写作该书的目的是:“阐述地理环境对于社会发展的关系和作用,并清算一切法西斯主义者‘地理政治论’及‘地理史观’等狂妄的谬论,为历史唯物论具体地试解一个基本问题。”①吴泽:《论自由主义》,《吴泽文集》第2卷,第327、359、285、268、316页。吴泽认为,地理环境是社会发展的经常的必要条件之一,会加速或延缓社会发展,但“地理环境不能、也不曾决定过社会发展,在过去是如此,在现代更表现得清楚。由奴隶制社会发展到封建制社会,发展的主要动力,不在地理环境,而在于社会制度自身内在的生产力与生产关系,在生产过程中矛盾法则”。②吴泽:《论自由主义》,《吴泽文集》第2卷,第327、359、285、268、316页。法西斯主义者倡导地理政治论,目的是为希特勒侵略别国领土寻找借口。
1937年“一二·九”运动前后,在反帝反封建运动高潮时期,吴泽有感于明代著名学者李贽“敢言敢行,独立特行,一贯反专制反独断,至于死,真是旷代所无的以身殉道的铁汉子”,为此研究李贽的思想并撰写出初稿。1940年,正在重庆的吴泽,因不满当时的汪伪政权借“尊孔读经,施行封建专制独断,杜绝民主民族革命思想的毒化政策”“抱着愤怒的情绪,写完了第二稿”,后以《名教的叛徒李卓吾》为名,分别刊登在1946年9月出版的重庆《中华论坛》第2卷第1、2期上。抗战胜利后,1945年9月,吴泽来到贵州赤水的大夏大学任教。因不满第二稿的简陋,吴泽利用授课之余,潜心研究李贽的生平言行思想,“确认卓吾不是唯物论者,提出浪漫主义、唯心论和儒学批判主义的新估价”,写出第三稿。1946年9月,大夏大学迁回上海,吴泽亦随校“复员”回上海,继续在大夏大学任教。这年10月24日,经翦伯赞与华岗的介绍,吴泽加入中国共产党。此时,“尊孔读经复古运动,随着内战的炮火而复燃起来。因此,集中力量来严格批判孔孟儒学名教,彻底打断恶劣的封建旧势力,堵击这一时代的逆流,为民主革命的思想清道,是急迫而重要的学术任务”。③吴泽:《儒教叛徒李卓吾》,序,《吴泽文集》第2卷,第134、135页。为此,吴泽又对第三稿进行修订,于1948年5月,完成第四稿,并于1949年4月由上海华夏书店正式出版。
1947年到1948年间,围绕着自由、自由主义、自由主义者及谁是“真正的自由主义者”等问题,学术思想界再一次展开空前的大论战,吴泽以宋鱼的笔名,撰写《论自由主义》一书,1948年由上海新知书店出版。他认为:“由于时代条件、社会条件、政治形势以及政府的阶级性等的复杂多样,自由、自由主义、自由主义者,也就五花八门,各式各样。”④吴泽:《论自由主义》,《吴泽文集》第2卷,第327、359、285、268、316页。“如果把它离开了社会政治的原由与诸关系,孤零零地抽出来,照字面解释,那就变成空洞抽象,没有内容的东西。”⑤吴泽:《论自由主义》,《吴泽文集》第2卷,第327、359、285、268、316页。因此,自由主义不仅是一个思想理论问题,实际上更是一个尖锐严重的现实政治问题。“一个自由主义者,到今天应该毅然决然割断对反动统治和帝国主义的幻想,站起来,迎前去,尊重人民的觉醒与力量,和人民在一起,参加革命联合战线,奋力反帝反统治,为民族求独立、人民求解放,献身于民族自由、土地自由,成为真正的自由主义者。”⑥吴泽:《论自由主义》,《吴泽文集》第2卷,第327、359、285、268、316页。与此相反,一些自命为“自由主义者”的人,却选择了与反革命联盟伙同一起,成为美蒋反革命团伙的帮凶。只有广大被压迫的受苦受难的人民大众才能真切理解和确信真正的自由,并为之而战,甚至为之献身,才能实现“真正的人类自由”和“人类社会的自由王国”。吴泽此书戳穿了所谓“自由主义者”的虚伪画皮,在当时起了很大的作用。
为阻止解放战争的前进车轮,国民党反动派一面施展“和谈”等缓兵阴谋,一面乞灵于“变法”“革新”,宣布实行总统竞选。一时间,“所谓‘新革命运动’,顿成时潮,暗流湍急,‘政变’风谣,似乎山雨欲来!”①吴泽:《康有为与梁启超》,序,《吴泽文集》第2卷,第5、9、125页。一些所谓“中间路线者”“自由主义者”们也幻想在不推翻当时政权的前提下,建立英美式议会制度的资产阶级民主共和国。为反击这股逆流,吴泽先后发表《梁启超保皇思想的坠落》(《鞭》1948年第1期)、《戊戌政变与新旧党争》(上海《中国建设》1948年第6卷第6期)、《保皇党与康梁路线》(上海《中国建设》1948年第7卷第1期)等论文。1948年11月,吴泽将这些文章整理后以《康有为与梁启超》为书名,交由上海华夏书店正式出版。这些文章以铁的历史事实指出:在近代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中国,任何自上而下的“维新”、改良运动,都是注定要失败的,只有通过社会大变革,才能彻底完成反帝反封建的历史任务。“康梁败于前,清廷崩于后,前车可鉴也!时异境迁,远非昔比,人民已经起来,民主自由,已成时代主流,历史洪涛,革命形势,无可抗拒。人民时代,民主世纪,哪里还容孤臣孽子们侈谈‘维新’‘变法’,玩弄‘拥光绪’‘保大清’的一套?”②吴泽:《康有为与梁启超》,序,《吴泽文集》第2卷,第5、9、125页。文章号召人们读史鉴今,“现在,又是一个社会变革阶段了,士大夫们又出现在政治前线,作挽救危亡的政争了。前途结局,如何?……康梁固可哀矣,康梁亦可鉴也!”③吴泽:《康有为与梁启超》,序,《吴泽文集》第2卷,第5、9、125页。从历史的高度识破这场美蒋合演的反革命丑剧的真面目,“将革命进行到底”。
1949年春,人民解放军胜利渡过长江,上海解放在即,吴泽积极筹划接管大夏大学的工作。5月,吴泽和上海人民一起迎来了解放,一个新时代开始了。
三、重评历史写华章
上海解放之后,吴泽主持大夏大学文学院,后又主持校务委员会并兼教务长。1951年全国院校调整,大夏大学与光华大学等为基础合并为华东师范大学,吴泽担任历史学系主任,直到1956年。1954年,受教育部委托,吴泽招收新中国第一批中国史专业的研究生,前后3届,共30多名。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吴泽的治学重点逐渐转移到社会主义文化建设上来。1953年,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1857—1858年草稿)中的《资本主义生产以前的各种形式》中译本出版后,吴泽认真研读,先后发表《亚细亚生产方式问题研究》《古代东方社会的基本特点问题》《古代公社与公社所有制》《关于古史分期中的生产力水平与性质问题研究》等论文,初步建立东方学理论体系。在他看来,亚细亚生产方式学说是马克思主义社会经济形态理论的重要组成部分,马克思对古埃及、巴比伦、印度等古代东方社会和古希腊、罗马等古代西方社会都作过翔实的比较研究,他将两者同视为“古代”奴隶制社会,并就各自在公社土地所有制和农村公社制的存废等方面所具有的不同特点,分列为东西方两大不同类型,并称之为“亚细亚的古代”和“古典的古代”。1960年2月,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将吴泽的5篇论文与束世徵的2篇论文汇成一册,以《中国通史基本理论问题论文集》为书名结集出版。
随着马克思主义史学理论研究的深入,如何正确运用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重新评价历史人物的功过是非问题摆在学术界和全国人民的面前。郭沫若和翦伯赞首先在北京发起重新评价曹操的大讨论,这也引起吴泽的重视,他先后发表了《关于曹操在历史中的作用问题》《曹操平定三郡乌桓战争的性质和历史作用》《关于历史人物评价的若干理论问题——论一年来评价曹操讨论中存在的问题》等论文,赞同郭沫若提出的评定历史人物“应该以他所处的历史时代为背景,以他对历史发展所起的作用为标准”,肯定曹操具有促进社会进步的作用。在研究唐代历史时,吴泽注意到唐末农民起义领袖王仙芝、黄巢“乞降”和评价问题,写下《王仙芝受敌诱降问题初探》《黄巢“乞降”问题考辨》等论文,认为王仙芝的两次受敌诱降、黄巢5次向敌上表乞降,“先是当时的官僚军阀们,为了迎合唐政府的一贯招降阴谋,和掩饰其本身无力抵御义军的腐朽无能,歪曲事实曲奏而成。继则由于封建地主官僚史臣们……罗织而成。”①吴泽、袁英光:《黄巢“乞降”问题考辨》,《学术月刊》1961年第5期。要求给予两人以客观公正的评价。论文后分别收入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出版的《曹操论集》和《历史人物论集》中。当然,随着时代的发展,有关农民领袖王仙芝、黄巢“乞降”求官的研究逐步深入,有一些学者提出不同意见,并发表相关研究成果。②杨善群:《黄巢乞降经过考辨》,《求是学刊》1980年第4期。
1959年6月,表现武则天雄才大略政治家风度的越剧《则天皇帝》在上海预演。吴泽应邀观看后写下《从越剧〈则天皇帝〉论武则天的评价问题》一文,刊登在上海《戏剧月刊》1959年第6期上。12月6日,吴泽又在《文汇报》上发表《关于武则天在历史中的作用问题》一文。认为:“初唐社会的主要矛盾是皇权和新兴地主对世族地主之间的矛盾”,武在其当政的50年中,坚持太宗、高宗的反世族斗争的政治道路,获得了巨大胜利;克服矛盾,稳固和发展了“贞观之治”,把历史推进了一大步,其政策对维护国家长期的和平统一,对唐代社会经济的发展起了很大的积极作用。改变传统的学术思想,促进了诗歌文学的发展,在教育、学术思想和文学方面,起了革新推进作用,为其后的“开元之治”准备了条件,打下了基础。因此武则天在唐代前期和太宗、玄宗同是中心人物,是中国历史上一位杰出的女政治家。因报纸版面有限,吴泽觉得“论而不详,未能尽意”,1960年5月,撰写出《论唐代前期统治阶级内部斗争与阶级斗争——再论武则天的历史作用问题》初稿,后经修改刊登在1962年第1期《新建设》。文章指出:“武则天当政时,继续坚持太宗的政治道路,对旧贵族官僚集团势力进行猛烈的斗争,获得巨大胜利,稳固并发展了贞观以来的新兴地主政权。武则天称帝后,仍然继承太宗、高宗对农民让步的政策,劝农桑,薄赋徭,缩小战争范围,防止阶级矛盾和民族矛盾的恶化,改善地方吏治,发展科举制度,稳固新兴地主政权,加强中央集权,对唐代社会经济起着积极作用,为其后玄宗‘开元之治’的新兴地主政权奠定了基础。”“但到了后期,武则天与商人地主官僚集团,便成为腐朽反动的统治势力。”③《吴泽文集》第4卷,第254、255页。
对于我国历史上的思想家,吴泽也花费很多精力作专门研究,在《历史研究》《学术月刊》等刊物上发表《杨朱篇考辨》《老子哲学思想研究》《王国维学术思想研究》之类有关杨朱、老子、孔子、吴起、王充、王夫之、顾炎武、魏源、康有为、梁启超、王国维等人思想学说的专论。由于吴泽的研究注意联系各自所处时代的政治思想、经济思想,具有较高的理论深度,多能言人所未言,在学术界产生了很大影响。例如,在王国维的研究上,早在1948年他就在上海《中国建设》第7卷第3期上发表《王国维的思想道路及其死》一文,1958年,在华东师范大学学报上发表《王国维史学思想批判述要——资产阶级史学思想批判之一》,同年,上海人民出版社印出《王国维史学思想批判》的清样,但不知何故未能正式出版。吴泽还主编过《王国维全集·书信卷》以及《王国维学术研究论集》3册,他肯定王国维在中国古史研究上提出的许多考释和论证,“经历了这半个多世纪的实践检验,至今大多精当无误,为国内外学者所称誉”。同时也指出,“由于当时史料和史学水平的局限,难免有所疏误之处”。①吴泽:《王国维周史研究综论》,《吴泽文集》第4卷,第476页。吴泽为此撰写并发表多篇学术论文,分别研究王国维在古文字、古器物以及古史研究上的成就。
1966年,“文化大革命”爆发,吴泽被污蔑为华东师范大学的第一号“反动学术权威”“三反分子”,横遭批斗,受尽凌辱。在“造反派”拳打脚踢的淫威面前,他毫不畏惧,依然豁达乐观,他从司马迁、范文澜名字中各取一字,将书斋命名为迁澜斋,意为要发扬司马迁忍辱苟活著《史记》的精神,像范文澜以一己之力将《中国通史》写到隋唐那样,将通史写到中华人民共和国。只要一有机会,吴泽就坚持看书,搞些文献资料的整理工作。1971年,他在阅读《新唐书》时,发现百衲本、殿本、局本等版本文字时有错讹,遂将校勘考异的成果以札记的形式记录下来,“文革”后以《〈新唐书·藩镇列传〉考校记》和《〈新唐书·方镇表〉考校记》为名,发表在90年代初的《史学史研究》上。
四、既开风气又为师
粉碎“四人帮”后,强加在吴泽身上的不白之冤得到彻底洗刷,年近古稀的吴泽重新焕发学术青春,先后担任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主任、中国史学研究所所长、客家学研究中心主任、国务院学位委员会第一、二届学科评议组成员、上海市华侨历史学会会长等职。1981年,国家恢复学位制度,国务院学位委员会授予他为中国古代史和中国史学史双学科博士生导师。到1998年离休,近20年来,他培养指导了来自全国(包括台湾地区)及日本、韩国的29名博士研究生,其中绝大多数已成为各自所学专业的学科带头人。
在繁重的教学工作之余,吴泽笔耕不辍,发表和出版了一大批学术成果,引领一时学风。从内容上看,主要集中在以下几个方面:
其一,关于马克思主义东方学研究。由于种种原因,学术界在研究亚细亚生产方式问题时,对马克思《资本主义生产以前的各种形式》遗著不够重视,导致出现一些不必要的混乱,在深入研究马克思的遗著后,吴泽撰文肯定《资本主义生产以前的各种形式》在马克思主义学说中的重要地位:认为它首次从人类有史以来的生产关系特别是从作为生产关系基础的所有制关系的高度,考察了全部历史过程,把历史唯物主义的原理真正用之于人类社会经济形态发展史领域,它是马克思主义创始人关于人类社会发展规律学说最终形成的标志;它首次系统地阐述了人类历史上不同的社会经济形态由低级向高级发展的过程,以缩影的形式包容了5种社会经济形态理论的主要内容。它首次提出亚细亚生产方式理论,为科学地理解古代东方社会历史发展规律和特点,提供有力的理论武器,并彻底冲破“欧洲中心论”的历史唯心主义藩篱。
改革开放以来,各种各样的思想学说纷纷涌入国内,其中固然有先进的正确理论,但也有一些错误的说法。有人对马克思原著中论及人类社会、社会关系和社会形态的内容未加详查,贸然以前两者的“三形态”说,否定社会形态“五形态”说。吴泽撰文指出:马克思曾将原始社会、奴隶社会和封建制社会定为人类尚未完全脱离自然史的“人类自然史时期”,资本主义社会为人类社会开始进入“市民社会时期”,而人类自然史时期与市民社会时期又可合称为“人类社会史前时期”。只有到未来的共产主义社会实现时,也即人类社会实现“自由王国”时才称之为“人类社会时期”。①吴泽:《东方社会经济形态史论》,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493页。
吴泽重点研究了列宁与民粹派之间就近代俄国社会性质而展开的论战。他根据大量史料指出,列宁一贯认为近代俄国社会的性质是资本主义社会,而民粹派空想社会主义者却将其看作是农奴制社会,他们将农村中残存的农村公社误认为是社会主义的“胚胎”“基础”,胡说什么俄国人民是“天生的共产主义者”,俄国可以据此“绕过”或“跳过”资本主义,直接进入社会主义社会,由此导致对革命的性质和任务的看法产生巨大分歧。列宁多次撰文批判民粹派的错误言论,坚持认为俄国已是资本主义国家,并且已面临无产阶级革命时期,因此必须彻底消灭落后的村社小生产,实行土地国有制,才能进入社会主义社会。为了阐述列宁的正确主张,吴泽先后发表论证俄国农奴制后期和资本主义初期村社土地所有制与民粹派空想社会主义理论,以及列宁与普列汉诺夫之间关于“土地国有化”和“亚细亚复辟论”等5篇文章,从而澄清了许多模糊认识。
吴泽研究马克思主义东方学的代表著作是上海人民出版社1993年出版的《东方社会经济形态史论》一书,在该书“后记”里,吴泽自述写作此书的目的,既是为了“真正弄清马克思本人的马克思主义社会形态学说理论的原意原义”,也是为了深入研究、正确揭示中国的国情,为建设具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社会服务,故在书中他还回顾了近代中国社会形态的性质与中国社会史大论战的历史,希望通过总结其中的经验教训来促进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的顺利发展。
其二,关于华侨史和客家学研究。吴泽在研究中国通史的过程中发现,自古以来,侨居世界多地的千百万华人就曾把中国的先进文化传播四方,起了伟大的桥梁作用。到了近现代,侨居各地的华侨与当地人民同甘共苦,开拓社会经济,为争取独立自由而并肩作战,为世界人类的进步与文明做出了辉煌的业绩;同时,他们无时无刻不关心祖国民族的命运。尤其是改革开放以来,华侨纷纷回国,投资开办“三资企业”,支持祖国的经济建设。华侨也是炎黄子孙,但中国人写的中国通史里却少见有关华侨、华人史的章节。为了改变这种状况,吴泽大声呼吁加强华侨史的研究,并在华东师范大学开设华侨史讲座,编写《华侨史研究的对象、课题和任务》的讲义,发表《马克思恩格斯论华侨》《华侨对抗日战争的伟大贡献》等论文。1984年,他主编的《华侨史研究论集》由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书中共收录学术研究论文27篇,涉及从华侨政策到华侨对居住国的影响等问题。在吴泽的推动下,1983年12月,上海市华侨历史学会成立,他被选为该会的首任会长。
在研究华侨史时,吴泽发现华侨中1/3以上的人口是客家人,这引起了吴泽的重视。客家人是汉族的一支,在历史上和当今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中,客家人都做出了很大的贡献。1933年,罗香林在《客家研究导论》中曾提出“客家学”的概念,但是,长期以来,客家学的研究一直处于迟滞状态。为了填补这一学术空白,吴泽提出创建客家学的战略构想,1990年他写下《建立客家学刍议》(《客家学研究》1990年第2期),界定了客家学的定义、客家学的内涵与外延,阐述了建立客家学的意义、研究客家学的方法以及加强客家学学科建设的若干建议等。他认为:“所谓客家学,就是一门运用科学的观点和方法去研究客家民系的历史、现状和未来并揭示其发生、发展规律的学问……客家学的内涵应该是:全面而又系统地研究客家民系的源流、社会经济、语言、文字、民俗、文化、心理情感、民系意识等发生、发展及其演变过程,揭示这一民系的发展规律并科学地预测其未来趋势。客家学的外延则是:从历史学、社会学、人种学、民族学、语言学和民俗学等众多学科的视角出发,全面地、多方位地研究客家民系与汉民族共同体及中华民族大家庭、大文化的关系,分析客家人的民系个性和特征,揭示这些个性和特征在文化人类学上的意义,进而科学地论证客家民系对汉民族,对中华民族乃至对整个人类所作出的重大贡献及其原因。”①吴泽:《建立客家学刍议》,《吴泽文集》第4卷,第561、565、566页。为此,他主张:“要把客家民系纳入汉民族共同体之中,要把客家人纳入中华民族的大家庭中,要从民族的共同性中去领悟、把握民系的个性,然后再从民系的个性中去丰富和加深对民族共同性的认识。客家人是汉民族的一个支系,是汉民族共同体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②吴泽:《建立客家学刍议》,《吴泽文集》第4卷,第561、565、566页。研究客家学,还“要把客家问题纳入世界史的框架中,尤其应该把海外客家问题纳入华侨、华人史的框架中。”③吴泽:《建立客家学刍议》,《吴泽文集》第4卷,第561、565、566页。他倡议成立客家学研究中心,主持召开上海首届客家学研讨会,主编《客家学研究》,从而将客家学的研究推向深入。
其三,关于中国史学史、史学概论的研究。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一书中说:“我们仅仅知道一门唯一的科学,即历史科学。”④《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46页。可是,学术界对于历史这门科学本身却很少研究,大学里甚至长期没有开设史学史课程。1961年,受中宣部文科教材办公室的委托,吴泽承担了主编中国近代史学史教材的任务,为此成立10人教材编写组,桂遵义任秘书,主要成员有袁英光、刘寅生、黄丽镛、林正恩、林绍明等人,计划1963年2月写出初稿,六七月份定稿。编写组在北京民族饭店召开座谈会,讨论中国近现代史学史编写的一些原则问题,翦伯赞、范文澜、吕振羽、侯外庐、尹达等人参加会议并发表重要意见。1962年4月25日,在致吕振羽的信中(原件,未刊),他向老师汇报说:“编写组做法:①杜汉鼎、刘光胜:《喜读〈中国历史大辞典·史学史卷〉》,《史学史研究》1984年第3期。按家、派、问题,做出著述年表(包括版本、考异等);②做出传记;③做好资料长编;④写出专论;⑤然后按教科书的规格,在专论的基础上,概括出简明的一章一节教材内容。现在还止于①②③④步工作上,第⑤步工作,尚未下手。”专论已经写出魏源、康有为、王国维、古史辨、严复、梁启超等专论,每个专论10万字左右,概括成教材,只取1万字乃至七八千字。在分期上,以戊戌划线。“对象分两大类,即史学思想部分和史料目录部分。前者分史观、史论、史评三项,以史观为中心;后者分史纂、史料、史目三项,以史著(史目)为中心。”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国家教委文科教材办公室又重新把中国近现代史学史列入教材编写计划,继续委托吴泽担任主编。为了给教材的编写提供资料,1980年1月,吴泽从大陆近30年来发表的相关论文中,精心选编48篇,分为两集,收入他所主编的《中国史学史论集》(第一、二集),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1983年12月,他又与杨翼骧共同主编《中国历史大辞典·史学史》,由上海辞书出版社出版,内容包括史学一般、史官、史家、史籍等方面,共收录辞条3630条。两位主编对于作者所提交的初稿,逐条审改勘定,补充平衡,统一体例。评论者以为:“辞目周备稳定,释文言简意赅,详略适当,准确具体,知识性强”,①是一部不可多得的好辞典。1984年,吴泽主编的《中国近代史学史论集》上册出版,直接导致80年代史学史热的兴起。有了这些学术准备,1989年5月,吴泽主编的《中国近代史学史》(上、下册)由江苏古籍出版社出版。这是第一部构筑起中国近代史学史体系的学术专著,填补了近代史学史研究的空白。该书“前言”里指出,中国近代史学史研究的任务,“主要是揭示史学发展的规律和做好史学遗产的批判继承工作”。对于中国近代史学史的分期,书中认为要依据近代社会变迁和和史学发展的特点,“主要是要表明中国近代史学发展的规律,也就是要表明中国近代史学演变发展的阶段性及其特点”。为此,该书主张将中国近代史学史分为鸦片战争到太平天国时期的史学、太平天国革命失败后到义和团运动时期的史学及义和团运动失败后到五四运动时期的史学3编,每编之下,再设若干章,重点研究的史家有50多人,史著100多种。在阐明分期原因时,该书指出:“我们研究史学史必须结合当时社会历史的一般规律,抓住每一社会形态发展过程中的各个不同历史时期的主要矛盾和主要矛盾方面,探索出当时各个社会形态中史学发生、发展、演变递嬗的规律,据此订出编、章、节,以便深入阐明各个史家、各个学派在某一特定时期的阶级地位及世界观、史学观,究明每一历史著作产生的时代背景和指导思想,阐明史料存在的状况、史学本身发展的源流,各个时期不同历史学派的历史编纂学和史学研究方法,以及各个史家、各个史学流派的矛盾斗争。”该书特别重视史学思想和历史观的研究,“前言”指出:“史学思想在史学史中占有头等重要的地位,它是史学的灵魂,无论哪一位史家,哪一个史学流派,都有一定的思想作指导的。因此,我们研究史学史,必须通过对各个时代的各个学派和史学家的史学思想形成和演变的研究,探讨其历史学说的阶级属性、发展规律与特点。”“不写史学思想和史学理论是不完整的史学史著作”。该书不仅重点研究史学家的史学思想,而且还将研究范围拓宽到近代史上的一些革命家、思想家的历史观,比如,在《中国近代史学史》中设专章研究太平天国的史学建设,严复的庸俗历史进化论及后期的历史自然演进说、章太炎在辛亥革命前后的史学思想,等等,甚至将研究范围拓展到今文经学家的史学思想。吴泽还指导、鼓励笔者以《常州学派史学思想研究》为题,撰写博士论文,并与笔者共同撰写《常州学派史学思想研究》一文。
吴泽首次将通俗史学纳入史学史的研究范围内。中国史学按传统分类有正史、野史、稗史之分,并无通俗史学之说。通俗史学一向不受学者重视,难登大雅之堂。吴泽认为,那些以历史事实为根据,以文学形式出现的历史演义也应归于史部。为此,他从1979年开始,先后发表《蔡东藩与〈中国历代通俗演义〉》《蔡东藩〈元史演义〉的史料与史料学》等多篇论文。在接受《史学史研究》采访时,他说:“我对以冯梦龙、蔡东藩为代表的‘演义体’史学进行过研究,认为:以他们为代表的历史演义作家,也是史家之一派,他们强调的‘以正史为经,务求确凿’的原则,与《三国演义》的‘三分真实,七分虚构’实有天壤之别。”①岳峰:《吴泽先生访问记》,《史学史研究》1991年第1期。在《中国近代史学史》里,专门设立一节研究“通俗史学的发展与蔡东藩《中国历代通俗演义》的编撰”。
2010年7月,吴泽去世5年之后,他的早期弟子桂遵义不顾高龄,不辞辛劳,以一己之力,独自对《中国近代史学史》进行修订,在保留全书整体风格不变的前提下,改正了鲁鱼亥豕之类的错误,增补了一些新内容,交由人民出版社出版修订版,是该书的最新版本。
吴泽还为我国史学概论学科建设做出了巨大的贡献。1985年6月,他主编的《史学概论》由安徽教育出版社出版。吴泽在该书第一章“绪论”里指出:“史学史是一种纵向研究,它用历史的方式,按照年代顺序,从史学思想、观点、流派、体裁、重要史学著作和史学家的介绍评论等方面,具体地描述史学发展的过程,并通过这种过程来探求史学发展的规律。而史学概论则是一种横向研究,它用逻辑的方式,探讨历史研究的理论和方法,并按照这些理论和方法的内在联系,构成一个严密的完整的体系。”该书“前言”指出:“史学概论就是在马克思主义指导下对史学这一学科的概述和回顾,它包括历史研究的基础理论、基本方法和基本知识的学问。”为了帮助青年尽快掌握史学研究的理论与方法,该书正是从这3个部分进行论述。书中介绍的这些史学研究的理论与方法都是吴泽多年治史的经验总结,出版后深受广大读者的欢迎。
晚年的吴泽,满头银丝,红光满面,怡然自得。时常坐在书房怡然斋里,对前来求学的博士生说:“人老不经风雨,看尔曹正登时分。”鼓励学生们努力攀登学术高峰。虽说自己“不经风雨”,但却不知老之将至,依然雄心勃勃地计划着填补学术空白、编著多卷本中国通史、撰写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经验总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时代是思想之母,实践是理论之源。每个人的思想无不受到其生活时代的影响与局限,吴泽自然也不例外,他的学术成就与学术思想也是他所生活时代的产物,深受时代的影响。
吴泽从大学时代接受马克思主义开始,在几十年的治史过程中,始终坚持运用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论和方法,坚持运用马克思主义社会形态学说研究中国社会历史,探索人类社会历史上不同社会经济形态发生、发展、变革的规律。
吴泽治史强调由经济史入手,而以通史为依据。这是因为在大学里他受过系统的经济学训练,在研究历史的时候,特别注重分析经济形态和生产方式,以此判断社会性质,揭示其发展规律。在研究历史人物的思想时,他也强调要联系他们所处时代的社会经济状况,分析他们的阶级属性及所代表的阶级利益。如他认为杨朱是战国初年新兴地主—商人的代言者,吴起出身于家累千金的新兴商人之家,曹操是地主阶级统治者的代表人物,武则天出身于商人地主官僚家族,等等。吴泽强调,研究历史必须以通史为依托。无论是研究断代史还是专门史,如果没有扎实的通史作为基础,都不可能取得真正的突破。“比如你研究隋唐史,如果你没有通史基础,则上不知秦汉下不知明清,这样你就不可能揭示隋唐史在整个中国历史长河中的地位,当然也不可能揭示隋唐史自身的发展和演变。好比大海与江河,涓涓细流必将汇于大海,如果说各断代史和专史是星罗棋布的江河,那么,中国通史则是浩瀚深邃的海洋。”①吴泽:《我的治学历程和史学观》,张艳国主编:《史学家自述——我的史学观》,武汉:武汉出版社,1994年,第225、225页。
吴泽治史目的是解决现实问题,在他看来,一个真正的历史学家必然是个关心现实的人,否则就不配称作历史学家。历史学家的聪明才智来源于现实,来源于实践。既要能钻进历史中去,坐下来认真研究历史;又不能迷途忘返,为历史所埋,钻不出历史。历史与现实脉脉相通,息息相关。既要从历史看现实,又要从现实来读历史,这样研究历史才不会变成书呆子。②吴泽:《我的治学历程和史学观》,张艳国主编:《史学家自述——我的史学观》,武汉:武汉出版社,1994年,第225、225页。在《史学概论》“前言”里,他指出:“史学的现实性是史学生命力的所在,史学如果不解决现实的历史借鉴问题,如果不立足现实、站在现实的高度来表述历史的话,它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在《我的治学历程》里,他强调说:“每个时代总有每个时代的主题,每个时代对历史的认识,总是以这个时代所能提供的一切知识资源与理论深度为前提的。因此,研究历史的人,应该具有‘由今知古’的能力。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关注现实生活,从当下的生活实践之中,提高自己的识见,选择自己的研究课题。古往今来,一切伟大的史学家,都是在现实的感召之下,而从事历史研究的。”③《吴泽文集》第1卷,第2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