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地区海洋文学对现代性的反思
2020-12-07罗伟文
罗伟文
20世纪60年代以来,台湾地区的社会发展模式开启了由农业型社会向工业型社会的转型。在这一转型历程中,台湾社会在政治、经济、文化诸方面都发生了深刻的变革,并迅速走向现代化的发展道路。台湾对现代性的追求引发了社会发展的双重后果:一方面,它极大地推动了台湾社会经济的繁荣发展,给台湾人带来了企盼已久的幸福之光;另一方面,现代性的到来又不可避免地引入了各种“新的风险景象”,引发了全社会深深的忧惧。对于现代性带来的风险景象,台湾的一些睿智之士以创作为武器对其进行了深刻的反思。吴明益、东年、廖鸿基、夏曼·蓝波安等人都以海洋书写为手段,从不同侧面对现代性的弊端做了审视与批判。深入解读他们的海洋创作文本,有助于我们更深入地理解台湾地区作家现代性反思的精神向度和运思策略。
一
吉登斯曾说,现代性在其最简单的形式中可称为“工业文明的缩略语”。这意味着,现代性的内在属性是通过工业化的发展历程获得物质形式的具体显现的。因而,工业文明的实质是人类利用理性和科技征服、掠夺自然以满足自己的物质贪欲,这种社会发展方式推动了生产力的巨大变革,创造了令人惊叹的物质财富,带来了人类文明的飞速进步。但是,工业文明带给人类的物质财富和文明进步,并没有使人们过上它许诺的幸福生活,相反,它所建立起来的却是“一幅令人极度失望的讽刺画”。①《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1年,第282页。自然环境遭到无情破坏,生态危机进一步加剧,工业文明仿佛成了一头怪异的巨兽,将人类拖入在劫难逃的罗网之中。面对人类前所未有的生存危机,海洋文学以前瞻性的视野对工业化和科学技术进行了质疑和批判。
台湾在追求现代化的过程中,快速完成了由农业型社会向工业型社会的转型。工业化的实现使台湾经济飞速崛起,以地区身份跻身亚洲四小龙之列。但台湾在创造经济腾飞的奇迹时,也饱尝了经济增长带来的辛酸和痛苦。台湾知名作家杨渡在《百年转型》一书中敏锐地指出,台湾在工业化的进程中有两个没有克服的弊端:一是乡村的败落,一是环境的破坏。前者使人的诗意栖居失去想象的根基,成为失去灵魂的空心人;后者则使人的生存环境遭到污染,极大地危及人的生存。台湾海洋文学对工业化给人带来的生态恶果进行了强烈的抨击,以想象的诗意笔触描绘了海洋被污染损毁的凄惨图景。吴明益的《复眼人》以太平洋上巨大垃圾岛撞击台湾东海岸这一虚构的故事为背景,揭示了人对自然的恶所形成的可怕生态灾难。台湾快速的工业化,给人类赖以生存的海洋带来了严重的污染。消费垃圾的堆积、海底能源的开采、核能源的利用、海边的商业开发及对海洋生物的猎杀,到头来人凭借自身主体力量所创造的世界,只不过是一个垃圾的世界。它使得海边不再适宜人类居住,海好像“变成一种瘟疫”。小说中所描绘的那个颓败的海意象,成了人类毁灭自然的隐喻性象征:“对沿岸的居民来说,海曾经具有唤起恐惧和改变生命的力量,但现在它缺了牙,变成一个精神耗弱的老人。风将一些较轻的、已经被太阳晒干的塑胶袋吹起来,好像一种花,气味腐臭不堪的花。”①吴明益:《复眼人》,北京:新星出版社,2013年,第142页。工业化催生的逐利、掠夺心态,使海洋难逃环境耗损的劫难。在人的过度消费下,海洋环境改变,海洋生物死绝。海洋失去了往日的雄奇和瑰丽,而变得像“用忧郁和痛苦打造出来的一样”,成了牢笼万物的真正“地狱”。《复眼人》以大胆的想象对工业化进程中导致的海洋生态灾难给予了清晰的揭示,对工业化造成的负面效应进行超前预警。
科学技术崇拜是现代性话语的典型特征,它成为衡量现代统治合法性的重要标准。科学技术的基本目的就是最大程度地满足人的物质福利,并承载着实现现代化的终极使命。科学技术的强力推动的确给人类带来了福祉,但同时也不可避免地给人类带来了灾难。在海洋生态领域,现代化的工具给渔业资源以毁灭性损害。正如卡鲁姆·罗伯茨谈及渔业技术革命对海洋生态的危害时所说,现代捕捞技术使“人鱼之间的战斗”变得极为不公,“我们已经让鱼无处可躲”。罗伯茨忧虑地指出,这种情况若继续发展下去,人鱼双方“将没有赢家”。②卡鲁姆·罗伯茨:《假如海洋空荡荡:一部自我毁灭的人类文明史》,吴佳其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309页。台湾海洋文学对“现代文明技术入侵海洋的景况”做了详尽的展示,对海洋生态的失衡表达了深深的忧虑。廖鸿基是对鲸豚情有独钟的海洋作家,他常说鲸豚是指引他迈向海洋的桥梁。在《后山鲸书》中,廖鸿基以悲愤之情叙说了流刺网船给虎鲸带来的生存厄运。装配有现代技术的流刺网本是用来抓捕曼波鱼的,但它向漫漫大海撒下的却是一堵“死亡之墙”,使得不是捕捉目标的虎鲸“被海岛边缘这布满死亡之墙的坟场所拦截”。廖鸿基用饱含同情之笔描述了虎鲸的“死亡事件”带给他的心灵冲击,他写道:“我仍然反复触觉你们暗夜撞网时的挣扎、呼嚎与营救……直到不得不,眼睁睁看着生离死别的那一刻;我仍然反复触觉你们被迫留下的其中两个……全都凋萎花朵般从希望(鱼网)里被卸下。”①廖鸿基:《后山鲸书》,台北:联合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183页。在这种我—你关系的间性体验中,传达了人与鲸之间的生命关联性:当这座海岛永远失去鲸鱼时,人类的文明世界也就离终结不远了。
针对工业化和科技崇拜导致的自然之殇,台湾海洋文学给予了深切的关注和翔实的书写。而对这样一个“生态学上的失败”,台湾海洋文学创作者也做了建设性的反思,他们从中国传统文化中吸纳思想资源以矫治和超越现代性产生的病症。一是倡导适度取用的消费伦理。道家思想中蕴含着丰富的生态观念,是后现代理论家批判工具理性弊端的重要资源。老子就告诫,人要节制自身的欲望,过分追求物质财富会遇到不可避免的灾难。在《老子》第四十六章中,他说:“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故知足不足,常足矣。”《老子》第四十四章中,他以“知止不殆”的原则教导人遵循生命的需要适度利用自然资源,否则就会从根本上危及自身的生存。吴明益《复眼人》中虚构了一个理想之境瓦忧瓦忧岛,岛上居民恪守“人应该只取走能养活自己的数量最好”的生活准则,反对无度攫取海洋资源满足个人欲望,就是道家“知止”思想的形象化表述。《复眼人》中的阿蒙森,在转变为环保者之后就坚定地贯彻这种伦理观,他认同人为了生存的需要可适度捕杀,但坚决反对人为了满足奢侈需要而无节制地猎杀。阿蒙森由猎杀者向环保者的转变,正是对工业社会放纵享乐文化的批判。二是秉持“万物齐一”的平等观念。《庄子·山木》说:“有人,天也;有天,亦天也。”认为人与自然应平等交往,并最终达到“万物与我齐一”的逍遥境界。张载《西铭》则说:“民,吾同胞。物,吾与也。”强调人与万物的交往原则应是视民为同胞,视物为朋友,并通过“大其心”来达到“体天下之物”。廖鸿基的海洋书写就诗意地展现了这种视物为友的平等相处状态,《鲸生鲸世》中的虎鲸已不再是令人恐惧的“杀人鲸”,而是与人一起嬉戏、畅游的老朋友。文中写道:虎鲸的“脸颊偎着船尖墙板,如老朋友相见般亲昵地和船只拥抱擦颊。那显然是它们表达着亲善礼仪的方式,没有丝毫矜持,直接又大方地表露出海上相遇的温暖感情”。②廖鸿基:《鲸生鲸世》,北京:中央广播电视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35页。这里的虎鲸是有生命的活生生的主体,它友善地表露出与人相遇的“温暖感情”。这种人与虎鲸的感应、交流完全超越了现代性导致的人与物的撕裂,它把虎鲸作为与人平等的主体而不是有待征服的客体来感知,显示了尊重自然中每种生命形式的东方智慧。
二
现代性的追求不仅导致了人与自然的对抗与撕裂,而且催生了人与人的疏离与异化。因为人以技术方式控制、征服自然的同时,人的心理也将“不知不觉”地发生变化,其必然结果就是引发人对人的钳制和征服。海德格尔深刻地揭示了在现代性宰制下的这一场域中,人自身遭逢到“无家可归”威胁的必然性。他认为由于“天地神的本已存在以及所有非人的他者的本已存在都被剥夺了。一个天地隐匿、诸神逃离、万物被掠夺的世界不是真正的世界,而是一个地基被毁的深渊,悬于深渊中的‘现代人’是‘无家可归者’”。①转引自余虹:《艺术与归家·引言》,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1页。这意味着,自然被强行“去魅”时,立于深渊之上的人也必遭到伤害。因而,现代性的另一后果是人无家可归后产生的焦虑不安感,本雅明将其称为“震惊”,它是现代人身心异化的一种体现。
台湾经济的现代转型引起社会心理的深刻变化,资本的逐利法则及由此催生的物欲崇拜,在极大满足人们物质需要的同时,也引发了人内心的不安与无序。朱双一曾借助东年小说的解读揭示现代生活中台湾人的生存境况,“肾上腺分泌过多,容易焦躁,容易昏头,容易咬……这就是现代社会普遍存在的‘焦虑不安’的集体潜意识”。②朱双一:《现代人的焦虑与生存竞争》,《联合文学》1995年第3期。现代性危机带给人的身心不安感,正是台湾现代性的生存真相。台湾海洋文学就现代性对人的伤害进行了深入的批判,无情地瓦解了现代性虚构的关于人的美好构想,其书写策略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解构启蒙文学建构的人的伟岸形象。启蒙文学张扬人类中心主义,坚信人作为“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能够战胜万物、主宰世间。笛福在《鲁滨孙漂流记》中塑造的鲁滨孙形象,充分体现了启蒙时期人的“旺盛而又自信的精神”,成了人类勇敢探索的象征。被抛在荒岛上的鲁滨孙,以超绝的耐力和无畏的决心,“独自承担起建构自我,遭遇他者,开发荒岛的任务”。③张德明:《荒岛叙事:现代性展开的初始场景》,《浙江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2009年第3期。借理性的力量和文明的成果,鲁滨孙最终成功地在荒岛上打造了一个“乌托邦”的世界。鲁滨孙身上表现出来的算计、勇敢、自信等品质,在某种意义上正是人的本质力量的雄伟礼赞。但吴明益在《复眼人》中塑造的阿特烈,却着意解构了人身上被赞美的一切英雄品质。处于被抛状态的阿特烈,根本无法像鲁滨孙那样依靠设计、监管、征服为自己建造心中的理想国。相反,体力上的虚弱和精神上的焦虑使他无法承担建构自我和改造垃圾岛的伟业。处于海上漂流中的阿特烈丧失了理性,置身于迷茫无助的无序状态。“阿特烈渐渐失去了清晨、正午、黄昏、夜晚的概念,放弃了看月亮和金星的高度来判断自己的方向,他任由自己像一片落叶,一尾鱼尸在大海上漂流,饿了取食,疲惫昏睡。”④吴明益:《复眼人》,第32页。来到垃圾岛的阿特烈则身体溃烂,遭逢的是“地狱”般死寂的世界。这个由人类消费垃圾堆积而成的孤岛像一个巨大的牢笼,让阿特烈如置身坟场般束手无策。在阿特烈身上再也找不到鲁滨孙式的强壮、机智、冒险,有的只是虚弱、迷茫、恐惧。
二是揭示现代人的人性异化。文艺复兴以降,文学中人性书写的主旋律主要是建构人性美好的理想图景。受此时代精神的濡染,致力于海洋文学创作的作家往往借助大海的恶劣自然环境考验、凸显人性的伟大与美好,他们以如椽之笔谱写了一曲曲人性至善的优美诗篇。莎士比亚的《暴风雨》就是一曲“人类多么美丽”的善良赞歌,尽管作品也展示了人性的野蛮、邪恶甚至仇恨,但是通过人性的复活与再生,人终将可以达到相互友爱的和谐之境。然而,人类在奔赴现代性的路途中,人性美好的赞歌戛然而止,继之而起的则是人性异化的悲歌。台湾的现代性实践同样引发了人的生存困境,东年是持续关注这一生存困境的重要作家,正如他自己所说,台湾现代性导致了“社会的现代化和功利化”,他要把感受到的“社会状态描绘下来”。东年所感受的“社会状态”集中地表现在逼仄的现代社会给人造成的“焦虑”,以及“焦虑”状态中人性的异化。在东年的海洋叙事中,常用“船”来象征现代人逼仄的生活处境,它的典型特征是空间生活不够宽敞和财富贫乏不足分配。正是在这种极端狭隘和压抑的生活环境中,人性中恶的因子被赤裸裸地激发和展示出来。东年的《暴风雨》以冷峻的笔触血腥地展现了同类相残的恐怖场景,揭示了“人在面临生死存亡时复杂、脆弱却真实的人性”。唯利是图的船东儿子利用船员对金钱的贪欲,诱使船员增加3个月的工作航次以获取更大的利益。经过几番谈判,船长以契约仍有两周为由要求船员冒着风浪继续工作。当船不顾一切地驶向风暴中心时,“船翻覆在深陷的谷浪里”随时都可能船毁人亡。船上的人在忍受恶浪无情的袭击时,脆弱的人性走向崩溃。被私欲吞噬的船员在危急中内讧,相互残杀。吴金和因阻止其他船员去掌舵而与洪保发生争执,在混乱中宋坤用武士刀向吴金和的颈根和肩胛交接处砍去。同舟共济的船员本该团结互助战胜危难,但他们却彼此内斗、杀戮,走向疯狂。《海鸥》则以海鸥相残的生存真相,隐喻式地表达了人性的残酷本性。年轻画家乘船到海上画画,憧憬着“给予人的形象和内涵一种新的诠释,新的精神与生命”。①施淑、高天生:《台湾作家全集:东年集》,台北:前卫出版社,1993年,第106页。当画家在船上目睹了淘金人的唯利是图、被社会淘汰之人的醉酒咆哮及混混们的沉迷女色之后,这些人性的丑陋无情击碎了他心中关于人性的美梦。而船员为打发压抑时光钓海鸥取乐的游戏则激发了画家心中的兽性,画家果断地斩断瞎眼海鸥的颈子,原本只是出于怜悯想减轻它的痛苦,但当海鸥血液喷洒的那一瞬间,在他颤慄的心灵中却“同时存在着怜悯与喜悦”的感受。最后,画家丧失理智,竟然“一连杀死四百只海鸥”。《海鸥》是现代人的生存寓言,在冷静的嗜血叙述中,上演了一幕人性可怖的世间惨剧。
台湾学者黄心雅曾说,台湾文学自乡土运动以降,已“累积了深刻检讨现代性文化的能量,其目的乃在全盘体检现代性对‘台湾文化’所造成的恶质影响”。②黄心雅:《现代性与台湾原住民文学》,《中外文学》2006年第5期。而经历“从乡土到本土”转变之后被凸显的海洋文学,成了其后反思与批判现代性的中坚力量。可以说,台湾海洋文学对人的形象的改写及对人性异化的揭示,正是现代性对人的生存处境“恶质影响”的真实书写。在海洋所象征的现代空间中,形象地传达了台湾现代性体验中人与人分离、撕裂的可悲命运,深刻地检视了现代性给人造成的心灵创伤。台湾海洋文学在这一向度上的反思,反映了现代转型时期台湾知识人建构的精神图景,是台湾海洋文学思想深度趋于深化的重要表征。
三
现代性的奠基石是主体性,其核心要义是人拥有高于其他存在物的最高价值。启蒙运动以来,经过笛卡尔、康德等思想家的阐发和倡导,主体性原则成功取代信仰成为支配人类的新世界观。这一世界观的确立,使人成为一切存在者的主体。人成为主体,自然成为客体的二元分离所引发的世界去魅化,是现代性登场演出的重要事件。这种二元分离驱使现代性在其演出中衍生出主体与客体、原始与文明、我族与他者等一系列对立命题。在这些对立命题中,前者占有主导、支配地位,后者则附属服从于前者,是被审视和征服的客体和“他者”。现代性导致的这种绝对分离使现代社会产生了难以治愈的诸多症候,从而引发了现代性的危机。伴随着危机的愈演愈烈,如何超越分裂、走出危机成了困扰思想家们的一个理论难题。
哈贝马斯在诊断现代性的危机时直接将其归结为主体性的危机,并从主体性和殖民化两个层面深挖了这一危机产生的根源。细读台湾的海洋文学作品,可以发现它们在反思现代性的危机时,也聚焦于主体性和殖民化两个关键问题,彰显了台湾海洋文学作家运思的世界性眼光及解决这两个问题的个人化思考。将其思想进行凝练,可概括为以下方面:
一是以主体间性超越主体性。以主体性为基点阐释人与自然关系,人被摆放在高于世间万物的位置上,世间万物则是被奴役、征服的他者。人凌驾于自然之上使人获得了“驾驭自然,使自然服务于人的目的”的道德优先权,导致人与世界其他生命的对立分离。启蒙运动以来的许多海洋小说正是在这一价值取向导引下书写人与其他自然物的关系的,笛福的《鲁滨孙漂流记》、麦尔维尔的《白鲸》等作品,他们笔下的星期五、白鲸都只是被征服、屠杀的他者,其价值在于凸显主体力量的伟大。主体间性则力图修复这种对立分裂,强调世界其他生命与人一样也是主体,都具有平等的内在价值,他们处于彼此关联、和谐共生的整体之中。廖鸿基的海洋文学作品鲜明地体现了打破主体神话,树立主体间性观念的良苦用心。他的鲸豚书写一改征服式的人类中心论写作,建构了一个全新的生命世界,其特点有二:首先,赋予鲸豚主体地位。廖鸿基笔下的鲸豚不再是蒙昧和野性的化身,而是有智慧和感情的生命,他们的情意和生活智慧甚至超过人类。“我们一直以为只有人才有感情,事实上,许多野生动物中间的那种他们彼此之间的情分和情意,可能不是我们人类可以比拟的”,而海豚、鲸鱼在生活智慧上的表现也是“我们远远不能及的”。①林政华:《“台湾海洋文学”的成立及其作家作品》,《明道通识论丛》2007年第3期。《漏网新鱼》中所写的鲸豚以自创的运动会引领我们前行,他们不仅通人性,启示我们突破“眼睛看不见的界限”,解放“无法解除的身体桎梏”,而且他们还通神性,导引我们用心体验生存的神秘之境。文中诗意地写道:“你们借这场运动会,想告诉我什么。我心里忽然升起一股庄严肃穆的知觉,会不会你们想带我看见什么。你们领着船……一路所有的方向,一直都指着,一直都指向你。”②廖鸿基:《漏网新鱼》,台北:有鹿文化,2011年,第110-111页。鲸豚被推向了主体的高度,成了赋有灵性的高级生灵,他们引领、启发人聆听来自“海神”的隐秘讯息。其次,用主体间性建构和谐的共存世界。主体间性倡导的自我主体与世界主体共在的观念,是建构人与自然合二为一的诗意生存的基础,它从根本上突破了主体性由于固守主客分离而形成的人类中心主义偏执。廖鸿基的鲸豚书写完全摆脱了人类中心主义的束缚,不是从人的利益角度居高临下地俯视鲸豚,而是化身为鲸豚,“融在其世界里看它”。他在《鲸生鲸世》中写到自己沉入海底与花纹豚相会的诗性画面,花纹豚用尾鳍优雅表演的“立体的、美丽的”场景,与“我”一道共同构成了一个天堂般的美景。“它们的摆尾弧度很大,远超过我所认为的。飘摇光丝落在它们身上,搬弄出颤舞的光网。蓝色烟霭弥漫着沉静,只有花纹海豚那尾柄悠游自在地缓缓拨水,像是在指挥着一首柔滑的小夜曲。”①廖鸿基:《鲸生鲸世》,第109-110页。这番美景动人地展现了人与海豚的亲密交融,用美妙的体验为我们带来了海洋世界的“精髓宝藏”。其内核是敞开灵性,融入万物,达成人与自然万物的和谐共存和生命沟通。
二是以在地性超越殖民性。在现代性催生的诸多二元对立中,西方与异域的撕裂式对立是彰显西方文化霸权的一种重要方式。阿里夫·德里克深刻地指出:“欧洲人把他们的价值观和实践视为现代性的普遍特征,并且通过对全世界的奴役和殖民化来继续证明这一点。”②阿里夫·德里克:《当代视野中的现代性批判》,吕增奎译,《南京大学学报》2007年第6期。借助扩张和殖民,萌生于欧洲的现代性在推进世界文明进程的同时,也将异域区隔、边缘化为现代情境的附庸。在这一人为区隔的等级系列中,西方代表先进、文明和进步,异域代表落后、愚昧和野蛮,后者是现代性发展中必须加以扫除的障碍。针对现代性的这种狂妄,德里克主张用在地性想象秉有的“文化特异性”生成新的文化认同,从而矫治、超越现代性的殖民本性。这意味着,通过在地的原住民文化重构可以达成对现代性霸权的纠偏。夏曼·蓝波安的原住民海洋文学书写,就是借助蓝屿达悟族母族文化的重构来实现超越现代性霸权的目的,其书写策略有二:首先,守护原住民的命名权。命名权是种极其重要的权力,因为“命名一个事物也就意味着赋予这一事物存在的权利”。借助命名既可以彰显文化场域内某一事物的在场,同时又使其他事物处于被遮蔽的缺席状态。这样,对命名权拥有的背后实际上体现的是一种话语权力,反映的是在意识形态领域的绝对支配权。夏曼·蓝波安的《八代湾的神话》中关于命名权的争执,凸显的是原住民对自身文化权的持守,具有文化冲突的象征意味。“我”在户政事务所为女儿登记名字,因使用达悟语“施奇诺娃”不符合“中国人向来”的习惯,李先生以此为由表示没法登记。“我”据理力争说:“咱们是中国人没错,可是我是雅美族人。”③夏曼·蓝波安:《八代湾的神话》,台中:晨星出版社,1998年,第169页。拥有命名权意味着持有自我身份确认的权利,从而通过富有达悟族文化内涵的命名去保存自己的文化。其次,重拾原住民的原始文化。达悟族作为台湾原住民的一支,其文化形态有着鲜明的独异性。在面对本族的文化生态时,他不是以文明/野蛮的二元对立给予抽象的评判,而是身体力行地践行着部落生活方式和挖掘其原始信仰,以此彰显原住民文化的在地性和鲜活性。在《冷海情深》中,夏曼·蓝波安讲到自己辞去台北的工作,回归部落体验、践行祖先流传下来的渔捞生活方式。他完全用传统达悟族男子的潜水捕鱼方式,渴望“用新鲜的鱼回馈父母养育之宏恩,用甜美的鱼汤养大孩子们,就像父亲在我小时候养我一样的生产方式”。①李滉:《退溪先生全书》卷之十,《退溪先生文集》(三),韩国文集编纂委员会:《韩国历代文集丛书》(82),第229页。夏曼·蓝波安:《冷海情深》,台北:联合文学出版社,1997年,第213页。在现代社会中,职业是决定一个人社会分层的核心因素之一。因而,夏曼·蓝波安对传统鱼人职业的主动选择背后,隐含的是对现代权威的抵制,传达了真心追求率性、自由生活的理想。在《海浪的记忆》中,夏曼·蓝波安复活了达悟族人的祖灵信仰,通过族人口传的飞鱼神话传达了人与自然和谐一体的间性观念。以原住民感知世界的方式诠释着达悟族人的世界观,文中写道:“在达悟族的观念里,飞鱼季节不捕捞近海的底栖鱼,非飞鱼季节不捕捞飞鱼,这是让海底的鱼类轮流休息。初民民族以超自然的观念,万物有灵的信仰来维护自然生态的平衡。”②夏曼·蓝波安:《海浪的记忆》,台北:联合文学出版社,2002年,第33页。这种信仰从根本上区别于现代性对待自然的蛮横态度。以现代性的眼光来看,这一带有神话色彩的飞鱼文化完全是迷信、荒谬的,是一种愚昧而有待启蒙的原始文化形式。而在夏曼·蓝波安眼中,复活的祖灵信仰代表一个民族文化思维的丰富和活力,具有逃离被殖民和被规训的激进涵义。
廖鸿基海洋书写中体现的主体间性观念和夏曼·蓝波安创作中展现的在地性想象,是台湾海洋文学面对现代性二元撕裂所作的积极探索。他们的探索有力地瓦解了现代性企图主宰大自然的狂妄自负,努力修补人与自然、西方与异域的人为断裂,开拓了抵制和走出人类中心的另类视角。在他们充满浪漫色彩的想象性叙述中,表达着超越现代性、谋求人类共存发展的美好愿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