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
2020-12-06赵小蕾
赵小蕾
1
布鲁斯口琴奏出的旋律从阳台传了过来，穿着干净的爸爸坐在缝纫机旁的办公桌上，办公桌上盖着一块巨大的三合板，那是妈妈用来裁剪衣服的工作台。爸爸的布鲁斯口琴吹着一些欢快的旋律，爸爸说那是爵士乐。罗念不懂，只是爵士乐让自己想起的爵士这个词，跟他喜欢读的小说有关，他主观地将爵士与骑士混同，觉得那是一个英雄的代名词。罗念没跟爸爸打招呼就离开了，他不想打搅爸爸的清净，最关键是爸爸吹口琴的背影透着温暖，他舍不得破坏。
街上充斥着熙攘的汽车声，不时有拉煤车穿过，给本已肮脏不堪的城市增加了司空见惯的琐碎。《流星雨》的歌声从文具店门前的音箱飘了出来，这点倒是跟深圳很像;离开深圳，罗念想起的只是自己的语文老师，临走时老师送给罗念一本《远大前程》，罗念很感动，他觉得自己会记一辈子，他就是这么坚定。
古交是爸爸的城市，爸爸出生的城市，爸爸想要离开的城市。爷爷去世后爸爸失意地离开了那个自己逐梦的城市——深圳，带回来的只有那些剩下的手机配件，妈妈无法继续做裁缝，而是在老同学徐叔叔的帮助下来到机修厂做会计，爸爸继续回到队里做焊工，那些没有处理掉的手机配件就放在爷爷的家里，那个留给他们一家三口的房子。“至少不用租房子了。”爸爸说。
十二中的校门立在原地，破败的校门宣示着它长久的历史，爸爸以前就是这里毕业的，没想到自己回到了爸爸的初中。想到这，罗念生起一股强烈的感觉，一种置身在爸爸生命中的确切感。这是他来学校的第三天，走进初三（4）班的时候，班里的喧闹声暂停了一瞬，接着又喧闹了起来。罗念来到教室最后一排的靠窗位置坐下了，后排靠门的位置放着大扫除的工具，一个大块头手里拿着一把笤帚坐在课桌上不断做出挥打的动作，周围围着五六个男生，还有一个短头发的女生，大块头叫吕旭东，他留着一头长发看起来颓废不堪，但他很满意地来回甩着头发，问其中一个小个子：
“他们叫了谁？”
“说是山哥要来。”
“你听谁说的？”
“我上茅家庄（厕所）的时候听见外边的人说的，肯定是马凯的人。”
“你妈×，你连个声音都听不出来？”
“好几个呢。”
“吹牛×呢，山哥会帮几个初中的小×出头？老子不信。”
物理老师走进了教室，吕旭东一行人散开坐好。罗念翻开物理书。同桌黄浩回过头跟罗念说：“你知道王闯吗？”
“谁？”罗念问道。
“连王闯你都不知道，也难怪，你新来的。他是东曲矿的老大，警察都怕他。”
罗念冷哼一声。
黄浩有些着急：“你以为我吹牛？他马子就是重点班的李葭，上次那个班的班长孙晋川跟李葭出了一期黑板报，大家说他俩有一腿，王闯就把孙晋川打了个半死，这两天孙晋川才回到学校。”
“你看见了？”
“大家都知道。”
罗念想说什么，又住了嘴，黄浩还想说话，物理老师大喝一声，大家全将目光注视到黄浩身上，黄浩站起来低着头。
“把能量守恒定律背一下。”物理老师声音冷酷。
黄浩支支吾吾。
“就你这成绩还上课说话，考不上高中你说话也就没人管了。对了，你要是学相声，以后就能天天说话了，还能给你家挣钱。看见你就来气，这节课你就站着。”
吕旭东一伙人笑出了声，物理老师瞪了吕旭东一眼。
“那个新来的同学，你起来背一下。”
罗念站了起来，班里同学都看着他，罗念没低头，想了下说了句：“我不会。”
物理老师盯着罗念看了一会儿啥也没说，回过头继续讲课。
罗念在心里默念：“能量既不会凭空产生，也不会凭空消失，它只会从……”
2
放学后罗念照常往家的方向走，看见一个干瘦的男生站在门口，身边跟着七八个男生，不时有些认识的人过来跟干瘦的男生打招呼，说话间罗念听见别人叫他凯哥。
罗念回过头正准备走，肩膀被拍了一下，他回过头看见气喘吁吁的黄浩，黄浩说吕旭东让罗念去一下学校厕所，罗念问什么事，黄浩说不知道，罗念扭头就往家走。
“你不去会有麻烦。”
罗念没回头，他一边往家走一边在心里想起一句话：“死是血的颜色”。他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远处的天边晚霞倒是透着一股血红。
罗念家里没人，他把中午的剩饭从厨台上的纱盖里端了出来，那是一些饺子，妈妈昨晚包的，罗念蘸了点醋吃完了，“凉饺子比热饺子香。”他这么想。
罗念一边写作业，一边想着黄浩的话，不知道为什么，罗念觉得黄浩像一只鼹鼠，是动画片上的那种。罗念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他来到爸妈的房间，从抽屉里拿出一个蓝色硬皮的文件夹，他开始翻看。那里边都是些图纸样的东西，都很精细，那是爸爸画的，他觉得很精美，但爸爸说那是些没用的东西。图纸上画着设计得像火箭头一样的汽车，纯美人鱼造型的商场大门，还有电风扇造型的打火机。但最令罗念着迷的是一架非常精密的弩机。不但造型精美，而且爸爸留下了详细的制作流程。最理想的弩托是用车床车出一个钢制的，扳机也要用车的，爸爸设计了一个看起来很古老的造型，弦最好要用飞速弦，如果不行，强力的鱼线也可替代，但射击力度不足。如果没有车床可以将弩托与扳机全部置换成木制的，铁桦树最理想，实在不行橡木也不错。弩机箭的选择也要钢铁优先，木材退而求其次。罗念着了迷似的查看，不知道为什么，他有一种非常想尝试的冲动，他在爸爸的柜子里找到了已经做好的弩托，但没有扳机，还有那个飞速弦他也不知道去哪儿找，正当此时开门声响起。
妈妈带着一个男人走进了家门，妈妈让罗念叫徐叔叔，罗念喊了人，回到了自己房间里。妈妈在收拾东西，她说自己要去太原出趟差，给了罗念五块钱，罗念接过钱盯着徐叔叔看，他莫名地对吕旭东生起了一股火。
妈妈坐着徐叔叔的五十铃离开了。罗念躺在床上翻开《远大前程》，但他满脑子都是戰场上的打打杀杀，他睡着了，半梦半醒间仿佛能听见战场上丢盔弃甲的士兵从城墙上摔下来的声音。
爸爸吃着饭，罗念盯着爸爸的嘴，爸爸将土豆丝送进嘴里开始咀嚼，罗念看着这张吹出好听旋律的嘴，此刻正在吃饭，他笑出了声。
“怎么了？”
“班里的一个小孩要找我麻烦。”
“用我去吗？”
“那以后就更麻烦了。”
“害怕吗？”
“说不上来，感觉很奇怪。”
“实在不行就跟老师说吧。”
“好。”
“我妈出差了。”
“我知道。”
“我还是想回深圳。”
“那就以后考到那儿去。”
“嗯。”
罗念在爸爸身上感受到了一股落寞，不可抗拒，力透生活。
罗念在洗碗，爸爸又吹起了口琴，这次是《涛声依旧》，有一股难言的忧伤，罗念想起学校门口的晚霞突然哭了出来，但没有发出声音。
3
早自习是英语，前三排的学生在专心背书，角落里的吕旭东几个人还都没来，巡查的班主任艾老师看了一眼，似乎对吕旭东的缺席习以为常，她看了一眼缺席的座位，又扭过头看了眼罗念的同桌，黄浩也不在，班主任让班长一会儿叫这几个人到办公室去一下。初三（4）班，这个在十二中被称为差班的班级弥漫着机械、腐朽，罗念望着那些陌生同学神游的表情，这种观念更加剧了他内心的感受，但同时一种强大的力量感在驱策着他，可他并不知道要带着他去向何处。
黄浩走进了教室，班长告诉他班主任的指示，黄浩答应了一声回到座位上，他把书包重重地放到桌子上，有些愤怒，但他在极力克制。
“都是你。”
罗念扭头看着黄浩，黄浩的右脸非常红，校服的腹部侧面有一些没有被拍掉的脚印。
“他们说是叫不来你的惩罚。”
“你是在怪我？”罗念的声音有些冷漠。
“我觉得你还是不要惹他们比较好。”黄浩的声音有些松弛。
“我没有惹他们，我都不认识他们。”罗念头也没回。
“他们叫你，你不去就是惹了他们，他们最近火气很大，因为要跟马凯他们打架，听说马凯叫了何山。”
“他们火气大不大跟我有什么关系。”
黄浩有些茫然地看着罗念，他似乎从来没有听过这些话，以及这种说话的方式，他很错愕。
“你不怕吗？”
黄浩身上透露出的恐惧让罗念非常厌恶，他感觉一股力量背离了自己，正是黄浩的语言稀释了这种力量，他对黄浩有种说不出的恶心。
“你最好去一下，把事情说清楚应该就没事了。”
“滚你妈×。”罗念愤怒地说了一声，头也没回。
黄浩有些蒙了，他想说什么却不敢，因为罗念似乎在什么边缘，这种异样让黄浩害怕。
早自习下了，吕旭东一行人走进教室。吕旭东看见黄浩大叫一声。
“耗子（黄浩），老班叫你去办公室。”
黄浩赶紧向办公室走去。罗念低头看着书，一只手拍了一下罗念的肩膀，是祝国强。
“东哥让你出来一下。”
罗念扭头看到后门口站着吕旭东几个人。
“有啥事在这儿说。”
祝国强愣了一下，笑出了声，他冲着门口大喊：
“东哥，这逼不出来。”
吕旭东走了进来，其他几个人跟在他后边。
“出来一下。”
罗念没吭声，周围几个人开始骚动，吕旭东有些没面子。
“别让我再说一遍。”
罗念还是无动于衷，祝国强刚要说什么，吕旭东一巴掌打在了罗念的脖子上，罗念二话不说抬起头就还手，他一拳打在了吕旭东的鼻子上，吕旭东揉了一下，没有出血。剩下几个人瞬间明白了怎么回事，开始上来打罗念，罗念疯了一般拿起手边的椅子开始打几个人，几个人又一拥而上。羅念打到了祝国强和马凯，剩下几个人从卫生角抄起一些簸箕、笤帚冲着罗念打了过来。罗念的脸上胳膊上吃痛，忽听到班主任大吼一声，大家当即住手，班里其他人都回过头看着。
“都给我来办公室。”艾老师气急败坏。
几个人在办公室里站着，教务处主任文心身材高大，有些驼背，看起来文质彬彬，但绝不手下留情，他二话不说赏了所有人一记大嘴巴，罗念也被打了，但罗念看着文心。
“你看什么，不服气？”文心问道。
“为什么打我？”罗念问道。
文心看了下办公室里的艾老师，还有吕旭东一行人，站在文心背后的人开始偷笑。
“打你怎么了？”
“他们来找我事，先动手，我不能还手？”罗念问道。
教务处顿时非常安静，所有的人都在等文心说话，文心望着罗念，突然觉得很羞愤，他一巴掌朝罗念脸上扇去，罗念一躲打在了脖子上。
“刚来就这么刺头，下午都把家长给我叫来，现在全给我滚。”
艾老师皱着眉头带着一行人离开，她很生气，在门口打吕旭东等人，由于陌生感她只是望了罗念一眼，重复了刚才文心的意思，就让他们回教室了。
一早晨的课罗念都上得漫不经心，因为吕旭东上课不断地看向他，分了他的神，罗念觉得有一个巨大的东西压向自己，他在拼命呼吸。
放学后黄浩追上了罗念的脚步。
“他们说会找王闯。”
“你妈×的，你能不能别老跟我说这些。”罗念非常生气。
“对不起。”黄浩声音很小。
“王闯是谁？”
黄浩一边走一边跟罗念讲，黄浩说古交有一个八中，还有一个就是他们的十二中，八中有个牛×的人叫何山，早就毕业了，上完技校后在西曲矿上班，八中的混混都是他的小弟。十二中的大哥就是王闯，王闯比何山小一两岁，他初中毕业后就在水泥厂扛水泥，但王闯很强壮，一次跟古钢（古交钢铁厂）的人有了过节，他一个人拿了一把砍刀冲进了厂子里，从正门一路杀到后门，之后他就成了十二中的传奇，十二中的混混都是他的小弟。八中和十二中的混混隔着一个凹字形的三条街，他们把这里划成了地盘，谁看谁都不顺眼，长此下去，八中和十二中的很多学生也在心理上给自己划清了地盘，谁受了欺负都会去找认识的人来给自己出气，几年下来就形成了这样的格局。
“但这次不同，”黄浩说，“以前他们打架都是互相叫些小弟去打，但这次据说王闯和何山都会出面，他们在选地方。”
“古钢？”
“什么？”
“你说王闯拿着砍刀从古钢的正门砍到了后门？”
“对啊，牛×吧？”黄浩自豪地说。
“古钢在哪里？”
“就在古东火车站那边。”黄浩说。
不知不觉，两人已经快走到罗念家了。
“跟你说了这么多，我都忘了回家了，我家在教委小区。”
罗念随着黄浩指着的地方看到离自己家并不远。分手的时候，黄浩突然回过了头。
“你也别骂我了，我是为了你好，你小心点就是，他们不好惹。”
罗念没说话，一瞬间他觉得黄浩有些可怜。
4
中午家里没人，但文心让罗念叫家长，他必须把这个事情跟爸爸说一声，昨天算是打了招呼，爸爸应该有准备，他拨了爸爸单位的电话，没人接。
小巴车停在马路边，罗念从车上下来，走向队里的大门。罗念跟看门的打了声招呼就走进了队里，好多人都回家了，工地显得很冷清，有几个人正从一辆货车上卸钢筋，不知道在说什么话，几个人笑着，显得很开心。
罗念在工棚里找了一圈也没见爸爸的踪影，最后他在一个大的通风口找见了他，爸爸在焊接煤仓的管道，看起来很专注，周围只有他一个人。
两人在餐馆吃饭，罗念点了尖椒肉丝。罗念想跟爸爸说话，但他看见爸爸紧皱着眉头，不太想理自己，就没作声。
爸爸骑着摩托车载着罗念往十二中的方向疾驰，罗念脑海里想起了爸爸的口琴声，还有徐叔叔的脸，罗念神经质地摇了摇头。
学校还没开门，罗念站在摩托车旁，爸爸双眼无神，似乎在想心事，罗念看了眼表还有半个小时才开门。
“我不跟你妈在一起了会怎么样？”爸爸没有看罗念。
罗念并不意外，从昨天见到徐叔叔他就有预感，但在情感上还是不容易接受，罗念脑子嗡的一声，但他在极力控制着自己。
“那是你们的事情。”他的声音在颤抖，因此他很痛恨自己说了这么愚蠢的话，他应该更冷漠，他想，所以接着补充道：“我有地方住吗？”他平息了颤抖，毫无感情地说。
“你跟我很像，男孩子像爸没福气，你奶奶活着的时候总说。”
罗念的牙关紧咬，他了解爸爸，他从来不使用暴力，但他所有的语言比暴力更恐怖，那是一种慢性病毒，又像流沙一样吞噬着你，让你无法动弹。他痛恨爸爸。
“如果我给你惹事了，你可以回去，我就说你不在。”罗念赌气似的说，声音第一次像个孩子，这是他观察到的自己，他感到生气。
爸爸扭头看了罗念一眼，眼神里有一股遥远让罗念察觉到了，他感觉爸爸离开了自己，不，是离开了这个世界。
文心细数了罗念的行径，他说如果一个学生在他管教多数人的时候出来顶嘴，会让自己以后很难管理其他的学生，还说这种行径很容易被人模仿，罗念才来学校四天就这样，他很难做，必须跟家长沟通。爸爸没说话，突然回手给了罗念左脸一记重重的耳光，耳鸣声充斥在耳腔。文心诧异了一下，但眼神里似乎松了口气。罗念被疼痛逼出了眼泪，他面无表情，他想起了在深圳读完的《基督山伯爵》，他神游到深圳的街头，那里的闷热让他亲切，他的眼泪伴随着一阵激动的啜泣声传到了文心和艾老师的耳朵里。敲门声响起，其他学生也带着家长走了进来，大家都感受到了教导处传达出的氛围。
“我们也没别的意思，就是跟家长沟通一下，您可以先回去了。”
爸爸带着罗念离开，临走时罗念看了一眼吕旭东的爸爸，他看上去那样的憨厚、老实。
“对不起。”往校门口走的时候，爸爸没看罗念说出了这句话。
“你还要羞辱我。”罗念也没看爸爸。
罗念看见脚边的蚂蚁群，他顺手捏起来一只，当着爸爸的面捏死了，接着他将尸体弹到了地上，其他的蚂蚁从它旁边经过。接着他扭头走向了教室。他没有回头，爸爸回头了，罗念没看见，但感觉到了，他鄙视爸爸，他觉得爸爸的什么东西已经离开了，而且永远不会回来了。
5
罗念走进学校的厕所，在尿池撒尿，喧嚣声传来，吕旭东带着祝国强等人哼着《真的爱你》走了进来，罗念穿好裤子，往门口走，被吕旭东推得向后一个趔趄。李小东轻车熟路地去厕所门口守着。
“现在没人管，咱们干一架。”
罗念拉开架势准备迎战。
“老子鼻子疼了一中午，要不是练过，这要流血了，你妈×的。”
吕旭东望着罗念摆出的姿势，笑了出來。
“谁要跟你单挑，这是要打你，你个傻×。”
话音未落几个人冲上来，在厕所狭窄的空间里泛着空旷的打击声，罗念还在奋力反抗，祝国强左眼被打，他发狠地冲上去打已经躺在地上的罗念，罗念只能一边护着头，一边还不断地拿右手在试探地还击。
罗念鼻青脸肿地坐在座位上，黄浩拼命问刚才发生了什么，他急切地想知道细节，罗念一句话都没说，英语老师在黑板上写着板书，她模仿着英国人的口音扭过头用英语说：“Who can introduce yourself to me？”
班里所有人都低着头，只有罗念直视着她，她盯着罗念说道：“Now，would you tell me something about yourself？”
罗念站了起来，说了声：“No.”
英语老师来了兴致般地问道：“Why？”
“I hate the fucking world.”
英语老师愣在讲台上，大部分同学茫然地看着双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英语老师愣了愣用中文让罗念坐下。
“老师怎么了？”黄浩问。
“他们约好在哪里打架了吗？”罗念问道。
“最近他们没说这事。”
放了学，罗念朝着与家相反的方向走去。
6
古交钢铁厂的牌子映入眼帘，罗念站在门口看着，脑海中交织着黄浩讲的奇闻，这样想着古钢显得梦幻了不少。黄昏的天一片金黄，罗念望着一个满腹狐疑的门卫，他预感自己进不去，他向右边望了望，一堵并不算高的墙横在眼前，上边有伴着夕阳亮闪闪的玻璃碴嵌在墙头。
桌上的饭菜非常丰盛，有盘素鸡拌粉皮是罗念最爱吃的，糖醋里脊摆在正中，宫保鸡丁在侧面，还有一盘尖椒肉丝，但都是饭店里的菜色，并不是爸妈的手艺，罗念预感有什么要发生，但此刻他只想吃那盘素鸡。
“你脸上怎么了？”问话的是妈妈，声音里充满了一股遥远的关切，这关切是真的，罗念感受得到，但妈妈的情绪似乎离自己很遥远。
“没事。”
“跟人打架了？”妈妈还是很担心，爸爸盯着罗念在看，妈妈的担心让罗念很难过。
“话少说不清，说多了你又担心，以后再说吧。怎么买了这么多菜？”
爸爸没说话，妈妈也瞬间沉默了下来。
“我要吃这个素鸡。”
妈妈赶忙把盘子拿到罗念近前，罗念开始狼吞虎咽，妈妈让他再吃点别的，罗念还是把一盘素鸡全都吃完了，他内心的食欲似乎得到了满足。
“我吃饱了，你们说吧。”
屋里一阵沉默，罗念内心泛起的一阵怨恨也残留在了沉默中。
罗念关上门，他戴上随身听的耳机，但怎么都听不进去，他有意压抑着自己的好奇心，他想让自己变得坚强，他觉得冷漠正是表现坚强的最佳形式，他觉得好奇心是庸俗的欲望，那只是一堵生存之墙，生来就必须是被跨越的;不然自己只能被囿在这抽象又具体的空间无法自拔，这么想他的信心坚定了许多。但与此同时身体却不由自主地背叛了他的意志，他取掉了耳机将耳朵贴在卧室的门上，爸妈开始交谈了，而且并没有自己想象的尴尬，一切都很顺畅。
“他们的闲话我一点都不在乎，只是我心里觉得我们越来越远了。”这是爸爸的声音。
“我控制不住自己，我觉得时间不够用。”妈妈说。
一阵沉默。
“看见张玉云挣到了钱，又活得那么潇洒我说不上来地着急，我知道这是我曾经嘴上拒绝的，但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我现在就是担心罗念，他是在深圳出生的，对古交一点感情都没有，他排斥这里我觉得特别正常，我觉得我的着急很多时候也来自他，我看见他走在这个城市里就觉得自己更加着急。”
“我也马上四十岁了，每次在镜子里看见自己我都觉得很晕，晕得恶心。”
“我知道我离开这个家就不会再这样说话了，也不可能找到一个这样说话的人，我可能连第一句话都说不出，但我控制不住。”
“罗念比一般孩子成熟。”爸爸说道。
“我知道，这样我就更难受了，但我等不了了。”
“是等不了我了吗？”爸爸说。
“少白，别说气话，我们的锐气从离开深圳之前就没了不是吗？”
罗念心里一阵绞痛，但他脸上泛起的是一阵更加坚定的东西，他觉得爸妈将他从小以来凝固在一起的什么东西给打散了。他没时间难过，他急需一个什么东西来重新建设这个已经散掉的东西，那是他存在的必然。如果没有，他觉得他会早早地夭亡，他害怕，恐惧，但这恐惧也如同一个警报一样强烈地警示罗念寻找那个坚定的存在，那是他的救命稻草。
7
地理老师在讲非洲的地形气候，他完全不想理学生，所以讲得很快，很多知识点他就写在板书上，黑板上密密麻麻的，他似乎写得很痛快，他也不提问，只是讲。
“他们要在广场下边的河滩打。”黄浩小声说道，罗念能明显感觉到黄浩的兴奋。
“你听谁说的？”
“祝国强啊，他说王闯会来。”
“你见过王闯吗？”罗念问。
“没有。”
“放学去看吗？他们说天黑前就打。”黄浩毫不掩饰自己的兴奋。
“好。”罗念答应了。
河滩下边人很多，十二中这边有五十几个人，八中那边二三十个，剩下的还在陆陆续续下来。两拨人隔着五十米，黄浩说这是西曲矿与东曲矿的分界线。罗念一边听着，一边远远地看着，两拨人谁都没有挑衅，就那么站着对望，连往前一步的人都没有。
望着乌泱泱的人群，罗念脑海里浮现出一幅丢盔弃甲的士兵从城楼上掉下来的画面。天快黑了，两拨人还那么站着，没有丝毫要动手的意思。
“王闯来了吗？”
“看样子没来。”黄浩有些失望。
罗念扭頭离开了。
“他们还没打呢。”黄浩说。
罗念头也没回，他强烈感觉到他们不会打起来。
姥姥姥爷在饭桌上给罗念夹菜，除了土豆丝，还有煮的龙骨。罗念知道姥姥姥爷在看自己，他知道他们有话说才会打电话让自己来，但他什么都没说，他只是盯着那碟土豆丝，他知道那是姥姥姥爷的家常菜，因为那里没有什么新鲜感，而龙骨透着一股新鲜感，就如同昨晚家里从饭店买来的菜。
“你爸妈到底怎么了？”
“不知道。”罗念的声音出奇地冷静，对此他很满意。
罗念从出生到现在见过姥姥姥爷十五次，记得的有十一二次，除了有一年爸妈有事，过年他们才没有从深圳回来。
罗念发现自己对姥姥姥爷谈不上世俗的亲密，他强烈地感觉到除了血缘外，姥姥姥爷跟自己没什么实在的关系，细想之下是因为姥姥姥爷身上的传统劲让罗念想起了大众，一个不思考的实体，他这样觉得。
“我们问你妈，你妈也不说。”
“不知道。”
“你这孩子，咋就不知道关心一下父母，你天天在家，他俩怎么了你会没看到？”姥姥开始着急了。
“姥姥，他们怎么了？”罗念眼里泛着泪花，他不觉得自己完全在装。
姥姥心软了，眼泪也掉了下来。
“姥姥年纪也大了，不想让他们不好，你多跟你妈说说话，你妈想起你就没别的念头了。”
罗念点点头。回去的路上，他突然非常恨徐叔叔，姥姥的话他知道是世俗的，可不知为什么就是在自己内心起了作用，但罗念并没有回家，他朝着与家相反的方向走去。
8
古钢的墙横在面前，不远处的大门紧闭，路灯已经亮了，泛出黄色的温暖光芒，罗念脑袋里全是黄浩讲的王闯提刀浴血奋战的情景，在这具体的想象中虚幻地掺杂进了徐叔叔那张具体的脸，罗念反刍一般地想起那天初次见到徐叔叔时他那心不在焉的眼神，虽然在跟自己打招呼，但眼神中却空洞无物，那是在路上行走时保持精神活动的神情，他这样想。
进入古钢后，罗念竟然奇迹般地没有受伤，他回头望着墙头上嵌着的玻璃碴，望着自己的手，那上边除了土，什么划痕都没有，那件穿在身上的新校服也毫发未伤。
寂静的工厂，空无一人，此时已接近九点，除了墙外马路上偶尔轰鸣的卡车外，只有墙里的蛐蛐声泛在这空间里。工厂旁边摞着生锈的钢铁，不远处的厂房旁放着一辆废旧的压路机，压路机破败不堪，上边有泛白的方便面袋和几个烟盒。
接近工厂，罗念脑海里王闯的形象变得清晰，那跟林冲、基督山伯爵、孙悟空、大草原上的小老鼠混合在一起的形象似乎开始变得具体。接着罗念脑海里响起了雄壮的曲调，他接近了工厂，那里充满了神秘，但伴随着一阵恐惧映入眼帘的却是一个巨大的黑锁，大极了。罗念正在思索，突然两声疯狂的狗叫传来，罗念慌忙扭头，看见三条巨大的狼狗凶狠地朝着自己冲了过来，他下意识地抄起了身边的一把铁锹，三条狼狗很快冲到罗念身旁，疯狂地吠叫，伺机而动地撕咬。罗念双手握紧铁锹开始跟三条狼狗疯狂地纠缠，纠缠间一个穿着长筒雨鞋，左手提着泛血砍刀、右手流淌鲜血的男人跑到了罗念近前，他短喝了一声，三条疯狂的狼狗瞬间软绵地住嘴，沉重地呼吸着卧倒在地上，罗念也急促地呼吸着。
男人将剥了皮处理好的野兔扔进锅里，洗了手。
“不偷铁翻进来干啥？”男人头也没回地问。
“我来验证一下。”罗念说。
“验证什么？”
“看看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罗念说。
“不管你怎么说，也还是要把你家里人找来才行，不然我就打电话叫公安来了。”
“王闯当时砍伤你们几个人？”罗念问道。
“什么？”男人转过头，汗水把额头的长发贴在脸上。
“他們说有个东曲矿的老大，王闯，当时你们厂的人得罪了他，他就拿着一把砍刀从大门口一直砍到了后门，我们学校的人都把他当成英雄。”
男人饶有兴味地望着罗念。
“你这孩子不会是傻的吧？”
罗念只是望着男人。
“我不叫你家长了，你走吧，看把你吓得。”
“我真的是来验证的。”
“验证个屁，什么王闯砍刀，我们厂哪有后门，小孩子还砍人，你看他进得了我的门？”说着晃着手里那把刀。
离开的时候罗念感到一种荒谬，他觉得这一切都显得很失真。他快到家的时候想着古钢的经历，那刚刚经历过的一切似乎有一种已过去几十年的错觉，那路灯似乎泛着幽幽的蓝光，那几条狼狗只张着嘴没有声音，只有鼻子里似乎还能闻见那还没有开锅的兔子肉;但随着他越接近自己家的那栋楼房，徐叔叔的形象却也更加具体;他没有为王闯的事觉得报复了吕旭东一行人，反而有种巨大的失落感，而且这种记忆似乎越来越稀薄，逐渐清晰起来的竟然是姥姥姥爷那世俗的谈话，他对徐叔叔的恨变得具体、实在，实在得让他非常厌恶。
爸妈都不在家，不知道去做什么了，罗念在空荡的房间里连灯都没有开，他打开了录音机，里边流泻出《你在他乡还好吗》。他厌恶地快进，直到再次播放，录音机里的歌换成了《爱情没有那么美》。他关掉了录音机，脑海里无意识地觉得这些爸妈平时听的歌成了他们的宿命。他观察自己的意识，在想自己为什么这么想，他笑出了声。
爸爸的图纸摆在爸妈卧室的写字台上，透着对面楼房邻居的灯光能看见图纸被翻开过，停留的那一页是一个人体滑翔装置的设计。罗念打开爸爸的柜子，准备拽出那个弩托，但随着弩托被拉拽出的一个东西掉在了地上，就着邻居的灯光，罗念认出那是弩机的扳机。扳机泛着新鲜的味道，这都是按照爸爸最理想的图纸车出来的，上边泛着一股不带感情的工业味，闻起来冷飕飕的，如同严冬将舌头贴在车库铁门上的感觉。
罗念躺在爸妈的床上，他很累，失去意识前他感觉就这样一个人也不错，一股幸福感油然而生，这感觉是他回到古交后第一次拥有。
9
今天的古交闷热异常，在这不分季节的校服内身体诚实地诉说着这苦闷，它渗出的汗水就是它表达的形式。离冬天不远了，这是秋老虎，出门的时候爸爸自言自语地说道。
隔着小庭院可以望见重点班的窗户，大家都在背书，罗念想起重点班的李葭，他远远地看见过她，怎么都很难想象黄浩嘴里的那个她，这些很难想象的东西反而给李葭注入了某种庄严性，但同时又并存着某种神秘的欲望，一种罗念想要得到她的欲望。
突然罗念脑袋上遭受了一记重击，他回过神来发现一个篮球砸在了自己的头上，他下意识要还手，吕旭东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罗念被按在教室的后边拳打脚踢，吕旭东像疯了一样地打罗念，似乎这个空间已经不是学校了。
“你妈×的，你要是再在外边胡说，老子打死你。”
这些并不莫名其妙，黄浩就站在教室外边，一点也不为他背叛者的姿态感到内疚。今天来学校的路上罗念就把昨晚古钢的见闻告诉了黄浩，罗念在等一个结果。黄浩并没有让罗念失望，因为早上罗念那漫不经心的讲述过程中，黄浩始终神情苦闷，似乎什么东西被无情地击碎了。
吕旭东出够了气，呼吸急促地站在旁边。
“去吧，告老师去。”
罗念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他什么都没有说，因为他知道自己胜利了，那被爸妈关系破裂击碎的什么此刻正在吕旭东的愤怒当中确定了他存在的形式。
“王闯让你放学去找他，老子们就守着你，看你不去？”吕旭东气急败坏地说。
罗念没说话，坐到座位上，化学老师拿着一些实验用具走进了教室，吕旭东还是很仇恨地望着罗念。黄浩有些许失望，但道德感带来的愧疚还是在逐渐安静下来的教室中造访了他复杂的内心。
“我就随便一说，他们就疯了。”
“你愧疚只是因为你不勇敢。”罗念装出冷静的声音说道，这装出来的冷静很冰凉。
“你这个人怎么奇奇怪怪的？”黄浩诧异地问道。
罗念内心涌起一阵厌恶，那种对迟钝之人的厌恶。
整个上午，不管上课下课，吕旭东都死死盯着罗念，怕他跑掉，但罗念并没有跑，他只是握紧了书包里的弩机。
10
中午放学，学生们走得比往常慢，因为早上的事情，大家都想知道一个结果，罗念只是默默地坐在后边，他在等待一个时刻，吕旭东气急败坏地开始驱赶放学的学生，直到教室里没有了别人。
罗念跟在吕旭东后边，左右两边分别由祝国强、马凯架着，后边还跟着一些人，这让罗念想到了祭祀，也许前世自己目睹过无数遍这个场景，罗念无意识地联想着。
“你去干吗？”吕旭东毫不客气地对跟在最后的黄浩一顿呵斥。
黄浩停住脚步，吸了下鼻涕，没敢作声，这时候的黄浩语言是消失的，更准确说是不曾在这种情境下存在过。
“让他去吧，他早就想瞻仰一下闯哥了。”祝国强在旁边搭腔。
“你踢他一脚老子就让你去。”吕旭东指着罗念对黄浩说。
黄浩看了眼罗念没敢出声，罗念更加确定自己对黄浩的判断，他觉得黄浩必须勇敢一些，虽然踹自己意味着懦弱，但有时候暴力是确定某种存在的最佳形式，至少是开始。
黄浩脸上表情矛盾，那是种愧疚到极致产生的愤恨，是源自愤恨自己最后表现为痛恨罗念的形式，好像痛恨罗念就会让那种愧疚消失一样。但他最终还是没敢动手。
“看你那傻×样，还要见闯哥。”吕旭东鄙视地看了眼黄浩。
几个人继续往前走，黄浩站在原地不敢跟。
“他不去，我就不去了。”罗念冷冷地说。
吕旭东一巴掌扇到罗念的脸上，罗念下意识一躲又打在了脖子上。
“你说不去就不去，你试试？”吕旭东威胁道。
“只要我说不去，没人可以让我去，别看你人多，我现在喊有人绑架我，你看你能帶我走多远？”罗念说出自己的推理。
吕旭东看了眼黄浩，又看了眼罗念。
“老子啥时候说不让他去了？就是这个人告诉我你造闯哥的谣，他不在能行？你逞什么能？走。”
一行人朝东曲矿工人村的方向走去。
11
罗念跟他们走进了一个叫东曲工人村的地方，但很显然这里并没有哪几个字写着工人村，但他知道这里是东曲矿的家属院。
罗念跟着吕旭东绕来绕去最后在靠近小区边缘的一处楼房停了下来。吕旭东让几个人在外边等着，自己先进去了。罗念观察到吕旭东的表情当中不可一世的成分似乎在逐渐稀释，变得如同黄浩的同类一般，一阵扫兴掠过罗念的意识。吕旭东走了出来。
“闯哥让你跟我进来。”吕旭东半低着头没好气地说。
罗念跟着吕旭东往里走，其他六七个人极其失望，那种看热闹的好奇心被贸然掐断的失望，但只有黄浩此时却展示出一种精神的焦渴状态，那里恐惧和好奇消失了，包含着他对王闯的想象，那里蕴藏着某种力量，罗念喜欢这力量。
因为背阴，楼道漆黑一片，即使这是正午。门前挂着一个肮脏的纱门帘，夏天的遗迹，罗念这样想着，被奇脏无比的门帘吸引了意识。
屋内乌烟瘴气，一阵机器敲打的声音传来。穿过堆满杂物的走廊，在客厅里放了四台大型游戏机，一堆人在入迷地摇着摇杆，97拳皇的游戏机前人最多，吕旭东拉了罗念一把，站在了机器前。吕旭东没敢说话，只是站着看，罗念望着机器前坐着的人，感觉到那股对吕旭东的压力正是来自坐在摇杆右边的长发青年。他很厉害，换了好几个人都没有打过他，最后他点了根烟，收了对手两块钱离开了座位，他看也没看罗念一眼，就往外走，吕旭东赶忙拉着罗念跟了出来。王闯冲着隔壁的屋子走了进去，里边有个三十五六岁的胖子正在吃饭，他端了个铝盆，王闯说他要说点事，胖子狐疑地观察了一眼。
“别给我找麻烦。”胖子说完看了罗念一眼走了出去。
吕旭东关上了门，王闯坐在胖子刚才坐着的床上，罗念看见王闯的样子联想起了深圳的路边理发店，王闯的头发染成不规则的黄色，看起来就像自己用染发膏染成的。他穿了一身浆得很硬的黑衣服，看起来很突兀，这种突兀感罗念观察到了源头，并不是装束的问题，而是王闯那双手，那双区别于年轻人的粗糙的手，那才是王闯身上透出来的突兀，也正是他用这身装扮对这粗糙的一种叛逆。
“知道为啥找你来吗？”王闯抽着烟问道。
一阵巨大的失望感涌上罗念的心头，在见王闯之前，罗念被传言勾引曾短暂地无意识划过王闯的形象，但为了保持这种神秘感罗念强行地压抑着这种无意识的想象，因为他喜欢原生的震撼，他想要看到这个被自己压抑已久的形象对自己的震撼，就像自己五岁的时候爸妈带自己去雍和宫看见弥勒佛大像时那种天然的震撼。本来在他的观察中王闯形象装扮与手之间的矛盾让他做着被震撼的准备，但这一句如同街头混混的庸俗开场瞬间让一切索然无味。罗念冷哼了一声，吕旭东率先愣住了，王闯也不解地望着罗念。
“你找我也没用，是那个门卫自己说的，如果我说的是谣言，你要去找门卫验证。”罗念冷静地说道，这次他并没有装。
“小×还挺扬恶（牛×的意思）。”王闯说。
吕旭东心领神会地打了罗念一拳，罗念回头就还手，吕旭东掐住罗念的脖子，罗念也死死地锁住吕旭东的喉。王闯猛地站起来一脚踹到罗念的左肋，罗念感到一股实在的力量，跟这一脚相比吕旭东之前带人对自己的拳打脚踢根本不算什么。
“准备好二百和一条云烟，明天给我拿来，这事就算完了，听见了吗？”王闯托着罗念的脸问道。
“东西可以给你，但很多事还没完。”罗念说。
王闯扇了罗念一巴掌。
“你给我装你妈了个×。我看你能把老子咋，你也不打听打听。”王闯皱紧了眉头。
“何山知道古钢的事吗？”罗念问道。
“知道你媽×。给老子把东西明天带来，带不来老子天天去学校找你。”王闯异常生气。
罗念点了点头，王闯让吕旭东带着罗念滚。往外走的时候吕旭东一句话也没说，穿过外边门的时候罗念看到了吕旭东的犹疑，他知道自己已经胜利了。
12
一切都在燃烧，罗念知道他点燃了一把火。中午的事情还在脑海中，他感觉一切都要做个了断，拿在手上的云烟和装在兜里的二百块钱就像是为这一切献上的祭品，他没有丝毫的心疼，这些钱是他的压岁钱，他觉得之前一直没有找见要花它的理由一定就是为了这次命中注定的献祭。
吕旭东接过了罗念递给他的祭品，但他的脸上没有胜利，他什么话也没说就从罗念手里接过了东西。
黄浩坐在座位上观察着一切。
“王闯到底跟你说什么了？”黄浩小声问。
“没说什么，让我给二百再拿条烟这事就算完了。”罗念冷静地说道。
“好像没那么简单吧？”黄浩说。
“怎么了？”
“总感觉他们怪怪的。”黄浩好奇地说道。
罗念一阵喜悦，黄浩此刻是敏感的，至少他感觉到了这把火带来的温度。
13
五点的时候祝国强从门外走进了教室，这一下午吕旭东一行人都不在教室，祝国强径直走到罗念身边。
“走。”祝国强说话间有一股复仇的味道。
“烟和钱我两点多的时候就给吕旭东了。”
“让你走你就走，不然别后悔。”祝国强说得很果断。
“事不是了了吗？”罗念故意装傻地问道。
祝国强一把拽起罗念就往外走，罗念晃开祝国强的拉拽，从书桌里拿起书包走出教室，班里同学都回头看着。
“还有你，也来。”祝国强在后门外喊着正在观望的黄浩。
祝国强骑着自行车，黄浩也骑着自行车带着罗念跟在后边。快到目的地的时候他看见门前站了十几二十个人都在看着古钢，罗念心里涌起一阵快意，他明白那把火已经开始燎原了。
两人被带到十几二十个人中间，所有的人都面无表情，气氛很凝重。黄浩害怕地咽了咽口水，罗念感觉这比他们平时的耀武扬威要有气魄，至少现在他们很认真。王闯换了件褐色的衣服，比中午见自己的时候紧身，他扭过头端着架子望着罗念。
“一会儿你告诉我是哪个门卫。”说着王闯拿出报纸包着的刀。
所有的人都看着王闯，但罗念并没有感觉到骚动的其他情绪，反而有一种简单的整体性在他们身上体现，这是迷人的地方，也同时反映着此刻他们不思考的实质。
其实门卫就站在窗前向外观察着这一群人，罗念想要指出这个简单的事实，但这种简单的整体性拥有一种死亡的强悍力量，此刻引爆势必会功亏一篑，想到这里罗念只是点了点头。
王闯用余光观察了一下周围的人，正是这些人给了他胆量，再次增加了决定性的分量。王闯穿过马路朝着古钢的大门走了过去，罗念跟在他后边。来到大门前，门卫抽着根烟看着被大门挡住的两个人。
“谁说的？”王闯问道。
“他在看着我们，只有这一个门卫。”罗念平静地说。
那一群人站在马路对面，氛围也就淡化了下去，这让罗念想到一种极其肤浅的团结，那是被某种虚假的实质所制造出来的，只要一离开那个氛围，这东西当场就不复存在了。王闯听到罗念的回答，身上的死亡力量已然瓦解，剩下的只是他天生的胆量。王闯看了一眼门卫，然后伸手指着对方。
“你出来。”王闯大声说。
门卫从门房走了出来，透过铁门的栅栏不解地望着王闯。
“啥事？”门卫应道。
“把门打开。”王闯大声说。
“你是干啥的？”门卫的声音有些生气。
“你管老子是干啥的！老子让你把门打开，你个看门狗。”王闯气急败坏地说，声音里开始反映出他激情的难以自控。
门卫把手里的烟头下意识地扔向王闯。
“你妈了个×，你个小逼崽子，你再给我说一句？”门卫非常愤怒。
王闯一把撕开报纸，拿出砍刀指着门卫。
“给老子滚出来。”
门卫抄起门边一把铁锹，打开门，瞬间三四条狼狗冲着门口冲了过来。罗念站到一边，王闯开始拿砍刀疯狂地挥砍扑上来的狼狗，一只狼狗的背上被王闯的砍刀划中，狼狗哀号一声开始绕着王闯打转，门卫一看狗受伤，拿着铁锹开始上来拍王闯，王闯的背被铁锹重重地拍到，他猛地咳嗽了一声。
“都你妈过来给老子打。”王闯大声地召唤着马路对面的人。
此时马路对面的人又回归了那种简单的整体性，他们被对面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暴力点燃了内心深处的暴力。他们朝着门卫扑了过来，门卫慌忙之间关上了大门旁的小门，一二十个人站在门口，对死在地上的一条狼狗拳打脚踢，门内剩下三条狼狗还在狂吠。正当这些人在叫嚣的时候，古钢里突然来了一二百号手持棍棒的工人，他们向着门口乌泱泱地压了过来。带头的大声地叫骂着，门外的声音突然就低了下来，门卫重新拿起铁锹打开门，这一二十个人就退到了马路对面，工人们也冲了上来，将一二十个人团团围住。
“你妈的×，狗杂种们，再过来找事啊，打不死你们。”门卫气急败坏地说。
门卫将死掉的狼狗拖到了一边，所有的人都被带到了古钢内部的厂房里。工人们有的坐在机器上，有的靠在旁边，一二十个人被围在中央，此时那肤浅的整体性在一个更强大的力量下早已不复存在，就好像它们根本就没存在过。
一个粗声粗气、身材极其高大强壮的工人站在一二十个人中间问道：
“谁让你们来的？”
没有一个人敢作声，一二十个人有的互相看看，有的低头想着什么，就在这时突然马凯站了出来。
“他说你们。”
所有的人都随着马凯的手指向的方向看到了跟黄浩站在一起的罗念，罗念茫然地看着旁边。
“说我们什么？”高大强壮的工人问道。
“他说你们的门卫强奸了王闯的对象。”马凯说道。
瞬间，连这一二十个人都错愕了一下，高大强壮的工人扭头看着周围，王闯突然也像明白了什么似的，愤怒地盯着门卫，好像这一切都是真的。这张面具又悄无声息地发生了变化，戴在了所有人的脸上。
“放你妈的屁。”门卫二话不说就准备冲过来打罗念。
高大强壮的工人拦住了门卫，他看着不说话的罗念。
“你为什么这么说。”
“我没这么说过。”罗念说道。
“你说过，我们都能证明。”周围一二十个人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
“谁能给你证明？”高大强壮的工人问道。
“我问过你们门卫一些事情，就前几天。”罗念说道。
门卫点了点头。
“他问了什么？”高大强壮的工人问道。
“我記不清楚了，大概就是说有个小崽子之前拿着砍刀从古钢的前门劈到后门去了，我就告诉他没这事。”门卫简短地说。
高大强壮的男人嗤笑道：“他没飞檐走壁？”
王闯突然非常生气地想要冲上去打罗念，结果被高大强壮的工人一下子夯开了。
“还有个人能证明，我只给他说过门卫跟我说的事情。”罗念指着黄浩。
众目睽睽之下，所有的人都盯着黄浩，一二十个人也都盯着他看，罗念也在等着答案，这不关乎自己而关乎黄浩，这是他的存在并不是自己的，自己的存在已经基本完成。但一丝潜意识划过脑海让罗念迅速捕捉到，那是他不相信黄浩的本质，他觉得黄浩无法超越他内心的卑微。
“他说过。”黄浩说。
“你想清楚再说。”祝国强开始给黄浩施加压力。
“他就是给我说过，王闯砍人不是真的。”黄浩继续说，而且越来越激动。
这大大超出了罗念的预料，黄浩越说越激动，似乎一切的压抑都在这一刻释放了。罗念此刻深深地感觉到一切精神的形态都有超越自己的冲动，只是在复杂混沌的生活中伺机窥探。
王闯拿出刀，猛地冲着黄浩砍了过去，在面对一个感觉不到锐气的生命的时候，残害的冲动是最旺盛的，至少他不会将刀挥向那个高大强壮的工人，因为即使在最丧失理智的状态下，自保的冲动依然在精神世界占有不可或缺的地位。但正在此时，王闯应声倒地，一转头他的小腿肚子上插进了一个铁质的箭镞，回过头拿着弩机的正是罗念。周围的氛围再次被转化成了另一种形态，工人们强大的压制力也泄了劲，王闯在看到刺穿自己小腿肚子的箭镞时喊出的第一声泛着哭腔。
“报警。”他的声音里透露着赤裸裸的恐惧。
14
东曲派出所墙上的迎客松电子时钟显示着二十一点四十分。家长们陆续来到了派出所，大家都在派出所的大厅里，大厅显得很热闹。王闯的爸妈扶着已经包扎好的王闯坐在大厅的椅子上，剩下的人都在家长旁边站着，大部分人看起来都还是规规矩矩的，正当此时一辆五十铃停在了派出所门口，罗念妈妈急匆匆地冲进了派出所，后边跟着慢悠悠的徐叔叔。家长差不多都到齐了，一个梳着偏分的公安带着另一个年轻的拿着笔记本的公安来到了大厅。
“我们房间太小，事情就在这里说。”偏分公安说。
大家都没说话，等着他继续说。
“情况你们也应该了解了，就是这个孩子拿弓箭射了这个孩子。”偏分公安伸手从罗念指到了王闯。
“医院已经去过了，你们看是公了还是私了？”偏分公安等着回答。
“他把医药费给我们出了就行。”王闯的妈妈鼓足勇气说了这么一句。
“那这个你们商量，剩下的就是聚众斗殴的问题了。我们也问了下古钢的人，你们就是去找事的，谁带的头？”偏分公安说着，年轻公安快速地在笔记本上记录着。
大家都面面相觑，谁都不敢乱说话。
“你们想清楚，如果不说，我就按照正常程序办理了。”偏分公安威胁道。
所有的家长都骚动了，纷纷跟自己的孩子耳语，最后大家都指着王闯。王闯小腿的疼痛还没消退，他有些愤怒地看着一二十个人，一二十个人都不敢看他。王闯回过头带着责怪盯着罗念。罗念感觉王闯身上建立已久的神圣性已经随着这责怪的眼神消失了，突然有种悲凉占据心头，罗念并不开心。公安询问王闯的动机，王闯把事情的前后都说了一遍，公安报以深感荒唐的一笑，因为他完全不觉得这样一件事值得如此兴师动众地提着刀去跟人火拼，但最后他收起笑容严肃地宣布：“鉴于你们除了王闯全是未成年人，每人要罚款五百元，你们没意见吧？”
家长们面面相觑，不管怎么说五百元也不少，有胆大的家长还试图跟偏分警察讲讲价钱，而且这种勇气似乎鼓励了另外几个有此想法的家长，最后偏分警察义正词严地说：“这种事本来不只罚款，还要治安拘留的，这已经算是客气的了。”
家长们听了这话都把钱交了领着孩子陆续离开。大厅里就剩下王闯家与罗念家了，没有警察在场，王闯的妈妈突然跋扈起来，她觉得光是医药费二百还不够，这孩子被伤成这样，回去肯定要养伤，而且王闯在水泥厂的工作这段时间肯定要耽搁了，王闯的工资一天要八十块钱，这个伤肯定要养十天半个月，所以怎么着都要罗念的家长给到1500块钱。王闯妈妈说这些话的时候王闯的爸爸只是在一旁不好意思地拉着王闯妈妈，王闯妈妈也不理会。正在谈话间，罗念的爸爸姗姗来迟，他看到了眼前的景象，最关键的是罗念发现爸爸并没有第一时间观看自己，而是把眼神匆匆地扫过了旁边的徐叔叔。
“怎么样？”罗念爸爸问道。
“1500，他们想要，这个是长康弄的。”罗念妈妈指着王闯的腿伤。
“谁知道会不会留下后遗症，要是我们孩子瘸了，以后找对象都费劲。”王闯妈妈抓着机会不放。
“那怎么办？给吧。”罗念爸爸没感情地说。
“我没装那么多钱，我身上就六百块钱。”罗念妈妈说。
罗念爸爸从身上掏出三百块钱，这是九百。罗念妈妈企图跟王闯妈妈还还价，王闯妈妈决不退让。
“剩下的让你儿子带到学校来。”王闯妈妈说。
就在此时，徐叔叔把六百块钱递到了罗念妈妈手边，他什么话也没说。罗念心头涌起一阵无名火，说是无名，但那正是之前潜意识的实在反应。他一把将妈妈即将接住的钱打掉在了地上，所有的人都看着罗念。
“九百，你拿着就行，我下午给了你儿子二百还有一条云烟，值一百块钱，这就是一千二百块钱。如果你还不依不饶，我现在就到警察跟前举报你儿子敲诈我，买烟的钱我有发票，我还有证人。”罗念略显激动地说了这些，接着有些生气自己的激動而涨红了脸。
王闯妈妈还想说什么，被王闯爸爸拽住了，他接过钱带着王闯一瘸一拐地离开了东曲派出所。
15
徐叔叔知趣地自己开车回家了。罗念一家沉默地往家的方向走，一句话都没说。十一点多的古交早已沉睡，能听见罗念妈妈高跟鞋的声音。罗念脑海里浮现出刚才派出所里那些家长的群像，他们都那么怕事、那么沉默，大部分人都显得比实际年龄老很多，那些意气风发、充满暴力的年轻人就站在他们身边，怎么都很难联想那是一个家庭。这其中充斥着一种衰老，那无可抗拒的衰老。罗念想起自己记事起的某一个夜晚，躺在闷热深圳的凉席上，他猝不及防地想起了死亡。爸爸说奶奶常说“死就跟睡着了一样”。罗念闭着眼睛，屏住呼吸，没一会儿就坚持不住了，他开始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就如同劫后余生一般。那短暂的屏住呼吸里充满了恐惧，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恐惧什么，但闭上眼睛的虚空和自己无法呼吸的感觉让他窒息，让他下坠，让他充满了浓浓的求生欲望。想到这里罗念哭了出来，在这冬季十一点多的古交街道，爸妈没有说话，不知道他们怎么理解罗念的痛哭，只是什么东西真的结束了。
16
这是罗念来到十二中的第七天，他感到很漫长，似乎已经来到这个学校很久了。升旗仪式之前他们几个在全校面前念了检讨，吕旭东已经不敢再来找罗念的麻烦了，由于黄浩的宣传，罗念竟然成了打败王闯的英雄，这是罗念始料未及的。他并不为这样的事感到兴奋，他只是感到了一种危机四伏，黄浩跟罗念一起上下学，似乎找到了靠山似的，这让罗念异常厌恶，他觉得黄浩身上的某种超越性又随着这靠不住的舒适灰飞烟灭了，这是懒惰带来的必然，只是没人愿意这样去想，因为懒惰自有其舒适性，让人欲罢不能，罗念这样想着。
“你必须保持警觉。”
黄浩诧异地望着罗念。
“你必须证明自己的力量，而不是像寄生虫一样。”
只有力量才能证明人的存在，而只有存在才不会被别人物化，不然就会变成大众。
罗念这样想着。
“你很讨厌我？”黄浩问。
“你之前对着王闯他们说了实话，你害怕吗？”罗念认真地问。
“刚开始有……但说出来好像就无所谓了。”黄浩思考着说。
“你记得那天晚上跟我妈一起来的那个男的吗？”罗念问。
黄浩点点头。
“你敢拿弩机射他吗？”罗念问。
“为什么？”黄浩不解地问。
“没有为什么，你要跟我玩你就必须射他。”罗念没感情地说。
黄浩咽了咽口水，非常紧张。
“弩机就在我包里，如果想好你就去拿。”
黄浩咽了咽口水，他盯着罗念的视线看了又看，最后他的眼神变得坚定，他扭头就往教室跑。
罗念知道自己有报复徐叔叔的意味，虽然一个家庭的破裂不是一个人所能决定的，但这种可能的伤害也是徐叔叔必须去接受的，就如同命运一样，而且这命运又可以成全黄浩的超越，又有何不可。
罗念这样想着，突然看见黄浩从教学楼匆匆地跑了出来，他大声喊着。
“吕旭东拿了你的弩机。”
说话间罗念感到胳膊一阵撕裂，他回过头看见不远处流着泪的吕旭东，旁边几个路过的老师拉走了吕旭东。黄浩上来查看罗念，罗念望着自己的右臂，上边插着一把钢制的箭镞。周围的声音变得遥远，罗念想起了死亡，想起了深圳闷热的街道，但他更多地想起了那从今天早上就蔓延在自己周围的危机四伏。他觉得这个东西已经离开，罗念顿时觉得身体轻盈了，他似乎能确实地感觉到自己的存在，那么坚定。
责任编辑.杜小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