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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南京的回忆

2020-12-06张惠雯

花城 2020年6期
关键词:阳台男友

1

想起南京,首先浮现在我脑海里的往往是那个阳台,也就是我们当时租的位于玄武区那栋六层单元楼二楼房子的阳台。阳台背阴,楼后生长着两三棵老楝树。在我的印象里,阳台上总是布满浓密、细碎的树的阴影。到了黄昏,那些照在树上的夕照光线也会晕染到阳台上,让它浸润在粉红或是橘黄的光泽中。大树后面是距离很近的另外两栋居民楼,在那两栋楼后面,露出另一栋同样规格的楼房的斜角,那是他当时住的地方。当然,我从未去过他住的地方,他在阳台上曾指给我看,说他和几个同学在这栋楼里合租了一个单元。这一带的楼都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盖的那种水泥楼,粗笨平板,颜色灰里发黄,楼的外部砌着一层碎石子,看着倒很结实。有的住户把窗户更新为铝合金窗,更多住户仍保留着几块玻璃组成的、木窗棂的格子窗,一些窗户外面还加了一层丑陋的防盗铁栏。这一带是再普通不过的南京居民区,在居民区里面,好看的似乎就是这几棵树。从半开的窗户里,或是透过通向阳台的那扇小门,总有哨音般的、朦胧的市声传来:车从马路上经过、远去的声音,居民区特有的那种时时浮动着却也并不怎么喧闹的声音——人在楼道里走动、以方言进行的交谈、锅碗瓢盆的撞击声、菜倒进锅里引发的小小爆炸……姑且说是那种带着烟火气息的生活的声音吧,它们既乏味又悠长,甚至带着一点儿忧伤的调子。而和这个居民区隔一条大路,对面没有住宅楼,也没有其他密集的建筑,而是连绵的、郁郁葱葱的树,中山陵、明孝陵、梅花山都在这个巨大的林区里。这构成一种奇特的对比:在冉冉的生活的对面,是碧绿的、延绵无尽的象征死亡的森然静寂。这也是我为什么在南京各处闲逛了一周后,选择住在这一带的原因。

那是二十一世纪初的某年。当时我男友已经收到一所美国大学的博士录取通知,我也辞去了工作,准备到南京的“新东方”集训两三个月的英语。选择南京只是因为它是离我们家乡较近的一个有“新东方”课程的城市。我们的打算是我先考GRE、申请学校,如果我考试失利或是申请不到学校,我们就结婚,以便我办理配偶签证过去。因为男友需要处理些辞职前的事,还要去北京的美国大使馆面签,我一个人先到了南京,选择住处的任务也就落到了我的身上。有四五天的时间,我住在玄武区的一家“如家”快捷酒店,上午坐公交车出门,在南京城里各处闲逛。我每天的安排都是看一两个景点,傍晚时候再去各区找一家房产代理处询问租房市场的情况。我感觉我看了南京城里所有的景点:玄武湖、鸡鸣寺、夫子庙、总统府、颐和路、湖南路……连南大、南师大、东南大学都去看了一遍,最后发现自己最喜欢中山陵一带。每次坐车过了中山门,我就觉得离市区的喧嚣远了,有种神清气爽的感觉。所以,我决定在附近找个住处,因为我每周只需上三次课,住得偏僻一点儿,对生活并无影响,还可以到陵区那些古木参天的路上散步。

有一天,临近傍晚时候,我在这一带的一家“苏果”超市对面的公车站下了车。周围看起来很热闹,应该是该区的中心地带。在我下车的地方,有很多家临街小店,服装店、花店、日杂五金店、理发店、小吃店……路口有个卖烤鱿鱼的摊子,很多学生模样的人围在小摊儿周围。我后来才知道,这个地方叫“卫岗”,这些学生是南京农业大学的学生。从烤鱿鱼的摊子往里走,在一条梧桐树夹道的、安静的路上,就是他们的学校。离“苏果”超市不远,我找到了一家“我爱我家”门店。我进去里面,店里只有一个人。从容貌看,他很年轻,但他穿着白衬衫、深蓝色短风衣,打扮得很郑重。他也是以这种郑重、相当职业化的方式招呼我的,使我误以为他是这里的正式员工。他长相清秀端正,个子不高,但看起来很灵气、精干。不知为什么,我容易对个子不高的男生产生好印象,仿佛那是一种不容易产生威胁的温柔的特征。就这样,他成了我的经纪人,我告诉他我要找一套两房一厅的、家具齐全的房子,和我男友一起住。我后来知道,他是南农的学生,大四,在“我爱我家”做兼职。我想我们认识的时候他只有二十一二岁,我二十六岁。所以,他那副努力显得成熟、职业化的样子,在我看来,往往有点儿滑稽的感觉。

一开始,我们相处得并不太好,我差点儿要求把他换掉。因为他帮我找的第一套房子让我不满意,房子和家具都很破旧,我对他说,这种条件的房子以后不要给我介绍了。第二套房子我特别喜欢,他带我去看时也很兴奋,说他今天看到这个房源的照片就觉得适合我。看了以后,我当晚要订下来,但他告诉我说对不起,他弄错了,这个房子已经有人订下了。总之,我非常失望,几乎迁怒于他。我们之间的关系大概是从看第三套房子的时候改善的,看完那套房子,我们一起坐车离开。他弄错了公车号,我们竟然坐到林区里去了。后来,我们俩都感觉不对,只好在一个靠近“宋美龄别墅”的地方下车了。我看着他,他的脸红了,告诉我可能得走一段路,不过这里离我要去搭车的地方应该也不太远。

那是下午五点多钟的时候,林区里的光线已经有点儿暗下来。大概因为旅游景点关闭得早,我们在那条干净得发亮的柏油马路上走着,除了不时有辆车经过,几乎没有碰到任何人。三月初的早春,大树的新叶鲜绿嫩黄,一两处红砖绿瓦、样式古朴的别墅掩映在丛林深处,属于过去某个年代的某位显赫人物。如果没人说话,就只听到两个人的脚步声和风从树梢、林中吹过的声音。我想,偶尔遭遇搭错车的情况,在这静谧宜人的地方走走,也很不错。但他大概觉得深深得罪了我,不止一次道歉,问:“你累了吗?你一定走得累了……”又说:“一辆出租车也没有,如果碰到出租车,我们就坐出租车。”我想,让他心里有点儿负罪感倒不是坏事,这样他会为我更努力地找房。在他第三次纠结于“没有出租车”这个问题时,我转头看看他,发现他脑门上渗着汗水,而在这样凉爽怡人的天气里,是不应该出汗的。我安慰他说:“我觉得走走路挺好的,就当是散步吧。”这大概缓解了他不少压力,我听见他深深吁了口气。“真对不起,我自己也迷路了。但大方向肯定没错。”他说。过后,他仍然每走到一處有长椅的地方,就对我说:“你一定走累了,你坐下来歇一会儿。”我们中途休息了两三次。坐下来以后,一开始他总是比较沉默,仿佛专注地想着什么,我认为他这副沉静、严肃的样子也是一种假装成熟的努力。但他也总是忍不住打破沉默的那个人,说明其实他还没有成熟到安于和一个女人沉默相对的地步。他的话越来越多,开始给我讲附近的那些小店,哪一家面店好吃,哪里的酸菜鱼好吃,哪个熟食店的烤鸭和小菜最好……好像他已断定我会在此安家。我们走走停停,等看见卫岗那条主路时,我想我们已经走了将近一个小时。大路上街灯亮了,街上是人们归家时候那种带有温馨气息的热闹气氛。他陪我等公车,直到我上车离开。我还在车上的时候,收到他的两条短信,问我有没有安全到酒店。后来,他就把这种发送有点儿私人性的短信的习惯一直保留了下来。

2

我最后选择的是他带我看的第五或第六套房子,一个卧室宽大而且带阳台的房子。它的阳台没有像其他房子那样封起来,窗户没有装上铁栅栏,屋里的家具非常简单:老式家具,但冰箱、沙发、床……必需的也都有了。我对他说我很满意,然后,我去了“我爱我家”的门店,在另一个员工的帮助下签了租赁合同,按照合同付了中介费。当然,他也在场。签了合同的第二天,我和他,还有房东在房子里约见,房东把钥匙交给我,说了些注意事项。房东走后,他拿出一个信封,说信封里装着公司给他的那部分中介费,要还给我。

“为什么?这是你应该拿的钱,你花了那么多时间。”我很惊讶。

“你昨天必须签合同、付款,这是公司的流程,但我觉得我不能拿你的钱。”他说。

“为什么?”我问。

“我也不知道。”他说,低下头。

过了一会儿,他说:“我觉得你是我的朋友,我不能要你的钱。”

“我还没觉得你是我朋友呢。我可不想欠你任何东西。”我嘲弄地说。

他愣住了,好像不知说什么好。

我想,他毕竟是个单纯的人,应该对他友好一点儿,于是说:“你拿着吧,就几百块钱,对我来说是很少的钱。你别忘了,我工作过几年,我存了很多钱。”

“你有钱,那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不想要你的钱。”他竟然不领情。

“反正我不会要的,我就是不想欠人情。”

“你真奇怪。”他嘟哝着。

但他明显拗不过我,最后说那他就用这个钱每天请我吃饭。那天晚上,他说首先庆祝我找到了满意的房子,去吃酸菜鱼,我同意了。我们去了一家小店,人很多,需要等座。南京那一年好像特别流行酸菜鱼,每个店都打出“酸菜鱼”的广告,吃法其实像火锅,酸菜鱼做锅底,配菜另加。坐下后,他点了一锅中份酸菜鱼,加了好几份菜。又说,女生吃了酸辣的总喜欢吃一点儿甜的,这家店的“桂花糖芋苗”也很好,也要叫一份。那是我第一次知道有这个叫“桂花糖芋苗”的菜,以前我只吃过桂花糯米藕。我开玩笑说:“你倒挺了解女生口味的,有女朋友吗?”他说没有,不是忙着学习就是忙着做兼职,没时间注意那个。吃过饭,他要带我在周围走走熟悉环境。他先带我去附近的菜场,是一个带透明顶棚的市场,当然这时候摊位全都关了,只有一两家熟食店还亮着灯。菜场外面有一条小河,也许只是一条宽大的排水渠。我们沿着水渠往我住的地方走。在小街的另一边,也有两三家卖烤鸭、盐水鸭、各种卤味儿和小菜的熟食店,他向我介绍哪一家的哪种小菜好吃。沿着水渠和与之平行的那条小街走到大路口,向右转就是我租住的那栋楼。他送我上楼,楼梯上方有一盏不怎么灵敏的感应灯,他一进入楼道就停住,用力跺两下脚。后来,他一直保持这个习惯,而光也总是在他第二次跺脚之后亮起来,像一层黄雾那样弥漫在灰蒙蒙的楼道里。

就在我和他告别、打算进屋的时候,他突然说,他想再进去看看,检查一下房子里是不是缺什么东西,热水器、冰箱什么的是否照常工作。我让他进了屋,他开始研究那些东西,然后教我怎样用煤气灶、热水器,帮我发现灯的开关都在哪里……我发现他是个非常细心的男人。

“感觉这里生活真方便。而且,我特别喜欢这个阳台。”我心情愉快地说。

“有什么不知道的问我。我对这里特别熟。”他说。

“为什么?”我问他。

“因为我也住在这儿。”

就是在这个时候,他走到阳台上,给我指出他住的那栋楼所在的位置。

临走时他说:“你自己刚住进来,可能会害怕。要是害怕,晚上给我发短信,我的手机会一直开着。明天早上我给你带早餐过来。”

“不用了……”我犹豫地说。

但他打断我说:“你刚来,不知道去哪儿买早餐。我买好拿上来。我来之前会给你发短信的,你起床收拾好了我才过来。”

这种善意似乎难以拒绝。他走了以后,我试图理清这是怎么回事儿。我倒不至于认为他喜欢上了我。把男人的友善当作其他暧昧的企图,这对我来说是最不会犯的错误,在我看来也是最可笑的一种错误。但他为我找了一栋和他自己的住处近在咫尺的房子,他试图归还我理应出的费用,让我夜里害怕时给他打电话,并且打算第二天早上给我买来早餐……这似乎又超出了一个中介对客户应有的殷勤。可另一方面,他没有说任何出格的话,没有任何轻浮的举止。我如果拒绝他的友善,那么粗暴的似乎是我……

他考虑得没错,在这屋子里,在夜深人静、灯都熄灭的时候,我的联想力开始起作用。我在想,这房子里之前住过什么人呢?下午我见到的那个房东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人。那么这会不会是他父母的房子,而他们相继在这屋里去世了呢?我越想越害怕,简直觉得在那个老式的大立柜前面,就站着一个老人的影子,他责怪我侵占了他们的住处……我好几次拿起手机,心想也许和他说几句话会壮壮胆,但最终还是控制住了自己。又过一会儿,我感觉到手机在枕头一侧的嗡嗡震动。我拿起来,看到他发来的信息,说如果我害怕可以随时给他打电话。但我没回,我想,就让他以为我睡着了吧,我明天会告诉他我一点儿也不害怕。

第二天早上,他收到我已经起床的信息后不久就过來了。他手里提着打包的豆浆、油条、煎饼果子和雪菜包子,说他不知道我究竟喜欢吃哪种早点,就都买了一点儿。

“所以,你打算通过这种方式把你挣我的一点儿钱都花完。”我一边让他进来,一边取笑他说。

“有人陪我吃早饭,我也很开心。你为什么非要理解成还债呢?”他说。

我想,真是个会说话的灵敏的男孩子。

“好吧,那我就没有任何负担地接受你的好意。”我笑着说。

他竟然立即抓住机会:“那我以后每天都买早餐上来。”

我没说什么。

“你早上不用上课吗?”过一会儿,我问他。

“快毕业了,没什么课,大课也不用上。”他说。

我们坐在那张四人小桌前面吃早餐。我觉得他有一种能力,就是让人在他面前很放松,而他到了这里,似乎很自然地也成了这屋子的主人。我吃了一根儿油条,吃了一个包子,又和他分吃了一块煎饼果子。

“你挺會吃,我昨天晚上就发现了。你不怕发胖吗?”他看着我说。

“不怕啊。才吃了你这么一点儿东西,就嫌我吃得多了?”

“当然不是,看你吃饭让人很高兴。我觉得和你一块儿我也会多吃点儿,因为心情好。”

“你这孩子挺会说话。”

“其实不会,但我说的是真的。你不要叫我‘孩子,你不比我大多少。”

“至少四岁,也许六岁。”我说。

“大四岁算大吗?”

“当然。”

他说:“我觉得你才像小孩儿,迷迷糊糊的。我没见过你这么没心眼儿的人。昨天夜里我说要进来,你想都不想就让我进屋,如果我是坏人呢?”

“我确定你不是。我看人很准的。”

他笑了:“你告诉我你昨天夜里害怕了没有?”

“没有,我很早就睡着了。你给我发的短信,我今天早上才看到。”

“我不信。”他说。

“随便你。”我说着,站起来想收拾那些东西,但我发现我没有垃圾桶也没有垃圾袋。他带着得意的神情,手脚利索地把那些东西收拾起来,装进他带来的一个袋子,说他下去时顺便把垃圾丢掉。

“你今天要去超市买些日用品。‘苏果很近,要我带你去吗?”他对我说。

“不需要,从这里走出去都能看见‘苏果。”我有点儿不耐烦地说,不习惯被当成一个没有自理能力的人。

“我上午去学校一会儿,你买完东西给我发短信,肯定要买很多东西,你自己提不了,我去帮你拿。”

他走以后,我坐在餐桌那儿,列了一个单子,从厕纸、马桶刷、垃圾袋到牛奶、水果,好像确实有很多东西需要买。但我不想麻烦他,所以我打算分两批买,买完叫个出租车,给它一个起步价,让它帮我把东西拉到楼下。我买的第一批是食品,出租车司机帮我把一大堆袋子、箱子卸在楼下,我自己分四次把它们提到楼上。第二批东西是日用品,更多更杂。我在商店选购的时候,他发短信给我,问我是不是已经买好了。我看了几眼,决定装作没看见。我用同样的方式把第二批东西拉到楼下,正打算自己慢慢往楼上搬运时,看见他走过来。

“为什么不回短信?”他问我。

“什么短信?一直忙,没看到。”我说。

他微微一笑,没再说什么,开始往楼上搬东西。

搬完东西,我让他在屋里歇一会儿,从冰箱里给他拿了罐啤酒。

“你一个人跑了几趟?连这个都买了。”

“你来的时候是第二趟。我只买了啤酒和牛奶,其他饮料我也不爱喝。”我有点儿不好意思。

“为什么不叫我帮你?自己搬这么重的东西上来。”他打开啤酒,皱着眉头喝了一口。

“我自己可以的。”我说,同时也很清楚自己看起来很狼狈,一上午都在搬运东西,汗流浃背,也没有时间整理一下头发。

“你自己不喝吗?”他问,抬头看了我一眼。

“好吧,我陪你喝一罐。”我说,觉得这不失为一个缓解尴尬的办法。如果他看到我像男人一样豪放地喝啤酒、对什么都表现得不在乎,他大概就不会用观看女人的那细腻眼光来看我。

“以后你不要这样了。”他又说。

“什么样?”我假装不理解,喝了一口冰凉的啤酒。

“不要不让我帮你。”

“可我不需要啊。”我大声说,“我不想麻烦别人,如果我可以自己干,我就不要麻烦别人。”

“可是你不应该搬这些重东西。”他坚持他的看法。

我翻翻白眼儿,表示不想再说这个话题。有一阵子,我们俩就沉默地喝着啤酒,客厅的窗子外面阳光闪亮,另一边的阳台上摇曳着零碎的树影。那些隐微而屡屡不断的市声和阳台后面隐藏在树上的鸟儿的鸣叫混杂在一起,形成声响的背景。我们所处的这个情景令我有点儿困惑,我不明白他怎么好像已经很深地进入到我的生活中来。

他似乎打算缓解气氛,突然兴致很高地说:“我饿了,只喝啤酒不行啊。我去买半只鸭,我们一起吃午饭吧。你喜欢吃烤鸭、酱鸭还是盐水鸭?”

我说:“盐水鸭吧。”

他立即拿起他丢在沙发上的手机出门了。大约二十分钟后,他提了几个袋子回来,除了半只盐水鸭外,还买了卤鸭肝儿、两个素菜、三个鸭油酥饼。

“你觉得我们吃得完吗?”我责备他买的东西多。

“有你在,我不担心。”他说。

这句话让我狠狠瞪了他一眼,但也化解了之前那种尴尬气氛。就在我们吃饭的时候,我的电话响了。他好像立即明白了是谁打来的电话,就站起来走到阳台上去了。我和男友打了十几分钟的电话,告诉他房子找得很理想,家里需要的东西也基本上添齐了……我打完电话,去阳台上找他。

他问我:“你男朋友什么时候来?”

“大概还要一周吧。”我说。

“他每天都给你打电话?”

“对,这时候一次,晚上一次。”我说。

“那真好。”他轻轻地说。

然后,他微笑着站在那儿,失神一般凝视着那些树叶或树叶上晃动的光斑。

“来吧,我们继续吃喝。”我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然后我们回到那间面积比卧室还要小的客厅,回到那张四人座小圆桌那儿。桌上铺着一层崭新的、粉红色的廉价塑料桌布,应该是房东为了防止烫伤他的木头桌面而特地买来的。我还记得那粉红色底子上的方块图形,每个方块里都有一朵俗艳的大花。我试图使气氛快乐、自然,仿佛我们是一家人,是两个好哥们儿。在我们日后的相处中,我也一直努力做到这一点。所有那种可能会导致误解的女性意味很重的妩媚举动、语气,我都极力避免,而他也从未说过一句出格的话,这更使我觉得不应该为了某种猜疑、某种自我防护的目的而损害这种关系。于是,我坦然地和他一起吃早餐、一起吃晚餐,有时候也一起吃午餐……我们每天都见面,他带我去他喜欢的菜馆、鸭血粉丝汤店,我们也会一起吃路边的烤鱿鱼、砂锅米线。大部分东西,我都是爱吃的,但我实在不能接受他爱吃的皮肚面和大肉面,那么大的一根五花肉,居然是冷的,上面凝结着一层厚厚的、霜一样的油。

“我看到这层猪油就没有胃口。”我对他说。

“但我还是觉得它比小排面好吃。”他故意刺我说,因为我总是叫小排面再加一份素浇头。

“反正我受不了肉是冷的。”在他面前,我從不掩饰我的不满。

吃完饭,我们常常在附近散步,沿着那条细细的水渠,有时也走到对面林区里那些洒满夕照和树荫的路上去。偶尔,我会疑惑是否不该这样频繁地见面。但我想,他并没有冒犯我,那我为什么要矫揉造作地假装羞怯、害怕呢?那种含义暧昧的闪躲姿态,一向是我不喜欢的,就如同我从不斜着眼睛瞟人一样。我总觉得,直视他人就如同坦荡行事,大多时候,它都能防止对方产生龌龊的念头。既然我们所做的一切都坦坦荡荡,而且,这又使我俩都愉快,那它究竟有什么不好呢?只是有时候,我男友碰巧打来电话,他就走开,走去一边远远地等我。我看着他的影子,觉得有什么东西对他不那么公平。他应该是不想听到这些电话的,而我也不想让他听到,同时我也不愿意让我的男友知道此时有另一个男人在等着我……这大概就是唯一令我感到不安的、不那么坦荡的感觉。

3

只有那么一两次,我感到他站在一个危险的地方。可庆幸的是,他在那危险的地方停住了,因此会使我们日后悔恨、自责的事并没有发生。

那次是我们吃过晚饭后不久,他打电话说他住处的热水器坏了,问我他可不可以到我这里来用一下热水器。

“当然可以。”我大方地说。

过一会儿,他来了,提了一包东西,大概是他的洗发水、浴巾、换洗衣服之类的。洗澡间连接着客厅。他提着他的东西进去后不久,我听到洗澡间里传来“哗哗”的水声,才觉得让一个单身的男人在我这里洗澡好像是一件不太恰当的事。最后,我走到卧室里去了。过了一会儿,我听见他在喊我,这让我吓了一跳。

我走到客厅里,问他怎么了。

他说他把浴巾忘在客厅了。我简直不敢相信他说的话,我扫视一圈,发现那条蓝色的浴巾落在沙发扶手上。

他大概感觉到我的尴尬,说:“对不起。”

“没事儿。”我故作镇静地大声说。

然后,他把浴室的推拉门打开一条缝,我把浴巾从那缝里塞给他。在他接过毛巾的一刹那,我感觉他碰了我的手。我迅速把手缩回来,毛巾掉到了地上。

“对不起。”他又说。那只手把地上的毛巾捡起来,关上了门。

他洗完澡从浴室里出来,我没说话。也许他一眼就看出来我的表情僵硬,他没有像以往那样坐一会儿才走,而是客气地说了声“谢谢”,立即带着他的东西离开了。

他走了以后,我纠结于自己刚才的做法是否对。如果他是故意握了我的手,那当然不能原谅,因为我那么信任他;但如果他只是不小心碰到我的手,那我就是小人之心,我那生硬、冷漠的反应就伤害了这个无辜的人。可我什么也确定不了。我也反复想,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令他误解的事,但我也想象不到。我觉得我和他一起散步、一起吃饭、一起聊天,这些本来就是朋友之间可以做的事,除此之外,我并没有给予他任何暗示。但或许就某种意义来说,我每天都和他在一起,那本身就是给了他信息……

第二天早上,像以往一样,他买好早餐上来。我真想问他,他为什么每天早上给我买早餐?难道只是像他说的那样要把我不愿意收而他执意要退的钱花掉?还是这已经成了他的习惯?但我觉得最好还是不问这种让他和我都尴尬的问题。早饭后,他说他白天得在学校,中午不一起吃饭了。这倒让我感到轻松。下午晚些时候,我主动给他发了短信,说我下午要去市区见一个朋友,晚上也不用等我吃饭了。

“你有朋友在市区?”这是他发给我的回复,流露出他不怎么相信。

我没回答他的问题,我又何必对他解释?其实我也无处可去,就又去了夫子庙。我只想去个人多的地方,而那里狭窄的石街上总是拥塞着进进出出的人流,街两边的店铺里放着大音量、节奏猛烈的庸俗音乐。随便走了一会儿,我看到一家号称“秦淮名吃”的餐馆,就进去叫了一盘煮干丝、一碟糯米藕,在其他客人异样的目光里索然无味地吃着,意识到这些天一直都是他陪我吃晚饭。我在那条充其量像条排水沟那么宽的著名的“秦淮河”岸边的游廊里坐着,假装感兴趣地看着对面白墙黛瓦的仿古建筑,还有倒映在河里、把水染成胭脂色荧绿色的灯光。我就这样走走、坐坐,消磨到九点以后,才走去车站搭车回去。上车后坐下来,我才拿出手机看,看到他发来的几条短信,最后一条还嘱咐我回来时让我朋友把我送上车。我回复了一条,说我已经坐上了回程的车。很快,我收到他的短信,让我过了中山门后一定给他发短信,他到车站接我,因为太晚了,我一个人回来不安全。我想到,他的确和我男友一样细心,但又是两种不同的人。我男友有一点儿腼腆、敦厚,他充分信任我的能力,知道在小事上不需要交代我;他却更加机敏、伶俐,还有一点儿让我觉得可笑的控制欲。不过,这种比较又有什么意义呢?

车过了中山门,车上只剩下六七个人。周遭明显安静多了,灯光更稀疏,夜色更漆黑。我努力辨认着行经的一个个车站。空荡荡的车站倒是明亮的,白炽灯管装在棚顶,照着那些颜色鲜艳、光洁的塑料座椅。我终究有点儿担心,快到站时,我给他发了条短信。我以为需要在车站等他一会儿,但在车上,我已经看见车站那儿有个人坐着。我远远就能确定那个人是他。

我下了车,走到他面前。他没有立即站起来,仰起头茫然地看着我,看上去有点儿疲倦。

“等很久了吗?”我问他。

“不太久,大概一个小时。”他说。

“我不是说过了中山门发信给你吗?”我说,感觉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又有点儿心虚。

“可你没有过了中山门发信给我,你刚刚发信给我,还不到五分钟。我怕你不发信,所以你说你坐上车不久我就下来了,这样比较保险。”他说,眼睛盯着车站前空空的街面。

我想的确是我错了,就在他旁边坐下来。此时所有的店铺都关了,这个平常喧闹、充满生活气息的地方变得十分静寂,仿佛是另一个城市的另一个角落。那种陌生感,那沉寂伫立的路灯,以及春风一阵阵吹过宽阔的马路和路边大树时发出的温柔的声息,这一切都给人一种浪漫的感觉。

我说:“对不起啦。”

“没事儿。”他说,叹了口气,站起来,“不怪你,是我自己想早点儿下来等。”

“其实你没必要……”

“我知道,你胆子大,什么都逞强。可这么晚,我不能让你一个人走回家。”他转过头看看我说。

“谢谢你。我们回去吧。”我说。

我们一起走回去,我感到前面那些楼有些异样,接着意识到那是因为它们太漆黑,没有一扇窗户里亮着灯。

“真奇怪,我有点儿不习惯你对我说好话。”他这时突然笑了。

“我说好话了吗?”

“你说‘谢谢……”

“那也算好话?”我忍不住笑,“既然你不习惯,以后我连谢谢都不说。”

“我指的主要是语调。”他嘟哝道。

他又问:“你有没有觉得周围有什么不一样吗?”

“是有点儿怪,好像特别黑。”我说。

“我们小区停电了。”他像是宣布什么好消息。

我惊呼了一声。

“你看,我要不来接你,你一个人回来,楼道里一片漆黑,家里又没有电,你怎么办?”

“我就打电话给你。”我说。

“这么说我还是有一点儿用?”

“那当然,你有很大的用。”

“真的?”他站住了,装作很惊讶的样子。

“当然是真的。”我说,继续往前走。

快走到楼道门口时,我说:“可是家里没有灯,怎么办呢?”

他说:“放心,我给你带了蜡烛还有打火机。”

我们走进楼道,他打开手机照明。到了门口,我在包里摸了半天才找到那串钥匙。平常,就算是白天,我打开两道门也要尝试半天。而现在,两个人局促地紧挨着,手机微弱的光线还不时突然熄灭,我在混乱中更是分不清那些钥匙,似乎每个钥匙都打不开防盗门的锁。他笑着拿过我的钥匙,让我帮忙照明,他一下子就找到了正确的钥匙,打开了门。然后,他让我先在门口待着,他自己迅速在客厅里点上一根蜡烛。等我借着蜡烛的光亮走进屋里、关上防盗门和大门,他已经在卧室里点上了另一根蜡烛。他这种手脚利落、镇定娴熟的做派,总是让手脚笨拙的我心生羡慕,似乎和他在一起,就不必担心任何事。在这方面,他和同龄的那些毛糙、青涩的男孩子一点儿也不像。有时,我甚至觉得他太过谨慎、深思熟虑了。我有次开玩笑地对他说,我觉得他是个有野心的人,他将来会如愿赚很多钱。

“你喜欢有钱人?”他当时问我。

“不会因为人有钱而喜欢他,但也不会喜欢太穷的人。我喜欢的人必须养得起我,让我不至于为生活操劳。”我坦率地回答。

“他养得起你吗?”他问我。

“他会的。他是个特别上进的人。”我笃定地说。

我们进到屋里,在小桌旁坐下,渐渐适应了抖动的、偶尔还莫名其妙地蹿跳一下的昏暗烛光。后来,他打开煤气灶烧水,那一簇蓝紫色的火苗比烛光明亮多了,在天花板上映照出一个大大的光圈。我们俩稍一走动,墙上、地面上就晃动着被光放大的、形状奇特的影子。后来,我把卧室的蜡烛挪去洗澡间,做临睡前的盥洗。然后我回到卧室,关上门,换上舒服的绒睡衣。那是一套没有半点儿女性魅力的宽大睡衣,会让人变成臃肿可笑的玩具熊。也许正因为它毫无女性魅力,而屋里的光线又那么暗,我才坦然地穿着它,舒舒服服地坐在昏暗中,和他一起喝用立顿花茶茶包泡的滚烫的茶。

“你觉得今晚会来电吗?”我没话找话地说。

“我觉得得等到明天上午。”他说。

“哦。”

“你一个人会怕吗?”他问我。

“有点儿。”我老实回答。

“你要怕的话……我等你睡着了再走。”他说。

我没立刻答话,因为我想象不出他等我睡了再走会是怎样一种情形。他也没再说话。两手抱着杯子,好像在想什么。

我说:“你的样子好像总在想事儿,这种样子的人据说都有野心。”

“又來了,那你呢?”他抬起头,冲我笑了下。他笑起来很清澈、稚气,一下就把他那副深思熟虑的伪装粉碎了。

“我?我是个什么都写在脸上的人。”我假装倨傲地说,在椅子上坐直身子。

“真的吗?”他说,“那你是不是害怕我留下来,等你睡着再走?”

“我当然不怕,我怎么会怕你?”我提高声调。

“可你什么都写在脸上,所以我看出来你害怕。”他说。

我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种话。我想,大概是这么深的夜、这么昏暗的光线,让他胆子大了。过一会儿,我才说:“我一点儿也不怕。怕你这种小孩儿?你留下来吧。”

他用那种有点儿费解的、寻求答案般的眼神盯着我,我也直视着他。他先把眼光转开了,扫了一眼黑漆漆的、客厅的窗户。

“你去睡吧,我坐在这儿等。”他轻声说。

我想时间早已经过了午夜,确实要睡了。我走进卧室,但没有关门,我想,如果我关上门那说明我不信任他,而且,他总得查看我是否睡着了。

我把蜡烛从写字桌上移到右边的床头柜上。我迟疑了一下,决定让它燃着,反正那一点亮光并不影响睡眠。我在床上躺下,感觉疲倦,但睡不着。我不好意思翻来翻去弄出些声响,只能在影子一般晃动的烛光里一会儿闭上眼睛,一会儿又睁开眼睛。他在客厅里几乎没有发出什么声响,我想他大概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看手机。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从床上坐起来说:“我给你找条毯子,你睡沙发上好吗?”

我听到他站起来,到了房间门口。门开着,他在门口问:“你还没睡?我可以进去吗?”

我说:“进来吧。”

他走进来,坐在写字桌后面的椅子上。写字桌摆放在床尾,这样,他和床之间隔着一张桌子。

“你睡不着……”他说,“你是怕黑还是怕我呢?”

“我怕你坐在外面太累。”

“那你觉得怎么样好?我就坐在书桌这儿吧,我趴在书桌上睡一会儿。你可以把蜡吹了,不用怕黑,也不用担心我看到你。”

“我怎么好意思让你趴在桌子上睡?你睡沙发吧,我有多余的毯子。”我说。

“你是说我可以在这儿待一夜?”

“可以。”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很镇定。

“那你睡得着吗?”他问我。

“我当然睡得着,因为我相信你。”我觉得有必要再提醒他一下。

“你相信我……”他莫名其妙地重复着这句话,而后奇怪地笑了下,说,“你知道吗?我相信你睡得着,可我睡不着。”

我倚在床头怔怔地坐着,不知道说什么好,同时意识到我必须说点儿什么。过了一会儿,我对他说:“好吧,你就等吧。你要累了,就趴在桌子上睡一会儿。”

也许是为了让我放心,也许是真困了,他立刻趴在书桌上,把头埋进手臂,我只看到他那黑发蓬松的脑袋。我断然吹灭蜡烛,躺下来。我发现他说的这个方法很好,因为严严实实的黑暗,以及另一个人也在房间里产生的安全感,我很快就睡着了。但第二天回想起来,我觉得我确实听到了他拿起他的钥匙、离开房间的声音,那声音就像是梦境的一部分。

第二天醒来,我感到度过了温柔、漆黑的昨夜,这个早晨显得更加清爽、舒畅。我想到他虽然年纪很轻,却具有一种难得的君子风度、一种强大的自制力。这在当时让我颇为惊讶。但很多年以后我明白,这克制和坚忍恰恰可能是青春的产物,它源于情感的纯粹和敏感的自尊。而中年人的情感,却往往因掺杂了太多世俗的利益衡量和欲望,看似激烈,骨子里却世故、颓唐。

那天,他来吃早餐时,我发现他看起来心情也很好。我觉得那种轻松就像是我俩共同通过了一场严峻的考验、穿越了一片危险的沼泽地。他对我说,他今天不用去学校,可以带我去一个地方,我肯定会喜欢那地方。然后,我们一起坐车到了中山门,他带我走到和城门相连的老城墙上。天气很好,天空是春日那种透明的青,古朴的城墙两边簇拥着新绿的树枝。走在城墙上,他说他挺喜欢南京,毕业后应该还会留在南京。他问我喜不喜欢南京。“我觉得我也有点儿喜欢这里了,这主要是你的功劳。”我说。这是真话,也可能是我对他说过的最动听的一句话。这样的话或许会引起他的误会,但它毕竟是真话。我想,为什么去担心这种意思美好的诚实的话呢?我们说着话,在那条潮湿的青黑色砖道上来回走着。在我的记忆里,这条在城市之上的、光影斑驳的路,就像一条森林之中的、通向某个秘密所在的古老而神奇的通道。

4

在这些像初春的天气那样明净、晴暖的光阴里,在这份由我们俩共同小心维护的甜蜜友情里,总有一丝焦虑像阳光里的阴影。在我心里,随着我男友到来的日子越来越近,那个问题日益急迫。我当然期待男友到来,可他呢?即使我男友不在意,我们现在的种种习惯仍然不可能继续下去,对我来说,它会被新的生活、新的人代替。可他呢?……

倒是他有时主动提及那日益临近的期限,做出一副对未来有所准备的样子。有一次,他问我:“你男朋友来了以后,我们还能见面吗?”

“当然能。你可以来找我们玩儿啊,我会约你的。”我很有把握地说。我当时确信事情的发展就是如此。

那天终于到了。我男友乘坐的火车预计在当天夜里11点20分到达南京车站,我打算10点从住处附近坐车去。这些计划我当然都告诉了他,而他本来的打算是把我送上那班公交车。但等车的时候,他改变了主意,说他还是把我送到火车站里。“南京火车站很乱,这个点儿你自己去我不放心。”这是他的理由。我考虑了一下,觉得什么地方不对,说还是我自己去吧。他说:“你放心,他不会看见我的,我把你送到大厅里就离开。火车站一带真的很乱,你下了公车还得走一段。”大约是因为一种习惯性的依赖心理,我竟答应了。

等车的时候,他很沉默。坐到公共汽车上,他几乎什么话都不说了。我问他:“你为什么不说话啊?”过了一会儿,他才勉强笑了下,反问我:“你说呢?”他那种无可描述的神情和语气,让我意识到我问了一个多么没有心肠的问题。

和其他火车站一样,南京火车站确实是个乱糟糟的地方。他把我送进大厅,找到一个不太容易被人推推搡搡的角落站着。我们无法像以往那样直视着对方的眼睛、自在而坦诚地说笑。时间在沉默中走得很慢,但似乎又过得飞快。他不停地看表,告訴我火车大概还有多少分钟到,好像他不停地精准地报出一个数字,我们就能从某种古怪的处境里跳出来一点儿。我由着他报那些数字。我想,我不应该让他送我来车站,我应该坚决拒绝的。但站在这里,一切都太晚了。

他这时说:“还有十五分钟他就到了。我得走了,你一个人等吧。”

我看了他一眼,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我说:“那好吧。”

“你一个人小心。”

“我没事儿。”

他沉默不语地又站了一会儿,突然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那我走了。”

不等我说什么,他就转身走了。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来往的杂乱人流中,突然有一种感觉,觉得我对他做了一件很可怕的、无法挽回的事。我没有想到,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他。

之后的两三周,我和男友忙于安排我们的新生活,我也开始到“新东方”上课。上课的三天,男友会陪我一起坐车去学校,然后自己在附近找家咖啡馆消磨三个小时的时间。除了上课时间,我们大部分时间待在住的地方,偶尔去市区闲逛。日子安定下来,闲散、悠长。那些天,我男友经常在阳台上看书、弹吉他。我很少和男友一起坐在阳台上,因为我担心看见他或是他住的那个地方。有天上午,大概11点钟,我收到他的短信,他问:“你们都安顿好了吧?我可以上去看看你们吗?”我想我的脸色都变了,不知道是什么一股强烈的情绪,让我的泪差点儿掉下来。幸好当时我在客厅里,男友在卧室。我赶快走进洗澡间,反锁上门。我当然明白他是在怎样的情况下才给我发了这么一条短信,可我没法让他来,因为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我至今没有对男友提起他。而且,我认为他们突然见面情况会很糟,我男友虽然温和大度,却是个细腻的人,不至于看不出一些东西,而他虽然喜欢做出一副镇定、深思熟虑的样子,却未必能掩饰得那么好……想了几分钟以后,我给他写了条短信,说我们今天刚好出门了,不在家,改天再约时间吧。我好不容易按了“发送”键,羞愧得满脸发烫。我心里很难受,因为我感觉他就在楼下,他知道我就在楼上,知道我对他说了谎。

而我那句“改天再约时间”注定是句空话,每当我希望这样做时,最后又以种种理由打消了这念头。而以他倔强的自尊心、他对我的了解,他此后再也没有发这种令我为难的短信。天气更暖了。楼后的楝树上开满一簇簇紫红色的花,使空气里飘着一种带淡淡苦味儿的香气。小街街边出现了挎着篮子卖一束束白色栀子花、茉莉花的妇女和老人,郊区的农民开始挑着箩筐卖新鲜的枇杷……我和男友在那里住了三个月,经常去菜场买菜,经常去那些熟食店、面馆、小菜馆,却一次也没有碰到过他。我怀疑他已经搬走了。

我再也没有见过他,此后也再未去过南京。年轻时忙乱、颠簸的生活过去,到了平静、安定的中年,我反而比过去更常想起他,想起南京,仿佛如今的安宁让我可以更专注于打捞一些往事的碎片,岁月的流逝又让我生出将其中那些美丽的碎片加以珍存的念头。而当你到了这样的年龄,身边会有很多遭遇过生活不幸、渐渐老去的女人。在很多时候,我听着那种对男人的酸涩、辛辣的批判,心里却总固执地保留着一种善良的看法,并且固执地觉得自己的看法是真实、公允的。我想,那是因为我遇到过真正好的男人,其中當然有他。又或许,并没有所谓真正好的人,他们只是在某个时间、某个地方,发出了一个生命真实而珍稀的光,而那光碰巧照到了你。然后,你就会像个见过“珍品”的人,不在意那些庸常之物的虚假和粗劣了。

很奇怪,我已经忘记了他的名字。但那些事、那些场景,还有他喜欢穿的那件深蓝色上衣,他说话时那种仿佛若有所思、极其专注的神情都还非常清楚。而当我想起他,最后想起的总是那天晚上他和我一起在车站等车时沉默不语的样子,以及在火车站乱糟糟的候车大厅里,他转身离去的样子……年深日久,忏悔反而更深。那无关选择的遗憾,我至今仍觉得我们彼此怀有的是一种不同寻常的友情。只是,如果时光重回,我不会让他在那天夜里送我去火车站接另一个人,也不会忽略他想来看望我的那条短信、中断和他的一切联系……那种年轻时的残忍,那些因此而犯下的再也没有机会纠正的错,深深刺痛我的心。当然,很有可能,他已经忘记了。对我来说,那倒是最让人欣慰的结果。

每当有人提到南京,我心中就会涌起一股异常温暖的感觉,随之而来的是那种复杂的感慨情绪。记忆丧失了很多东西,但似乎也不经意地保留了一些最为鲜明的细节。听到这城市的名字,那些鲜明的东西就突然苏醒、油然升起,仿佛我顷刻间又看到了那灰绿色调的、雾蒙蒙的城市,闻到了居民区空气里那股淡淡的熟食香味,仿佛我们又在晚风里经过那个搭着透明蓝色顶棚的小菜场、沿着那条清澈的排水渠走着,仿佛我又听到那些早晨他的脚步轻快地跑上楼梯、在门口蓦然停住的声音,还有那不间断地透过窗户和阳台的、微弱的潮汐般的市声,当我们坐在那个小客厅里时,这声音往往就把我们环抱其中……每当有人说起南京,我一定忍不住说我喜欢那个城市,我曾在那里住过,我能说出很多喜欢它的理由,但唯有那个最主要的理由是我无法说的。有时,独自一人的时候,当我想到他如今也快四十岁了、不知变成了什么模样,想到我后来过得很幸福、他也应该过得很幸福,泪水竟会涌满我的眼眶。

责任编辑.李倩倩

张惠雯,小说家,新加坡《联合早报》专栏作家。毕业于新加坡国立大学商学院,现居美国波士顿。已出版短篇小说集《两次相遇》《一瞬的光线、色彩和阴影》《在南方》,散文集《惘然少年时》。曾获新加坡金笔奖、首届人民文学新人奖、中山文学奖、上海文学奖、储吉旺文学大奖、首届曹雪芹华语文学大奖等多个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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